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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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没听那奴才说,段氏和姓赵的预备献宝于我?”

“那便怎样?”

“人人都晓得,段氏的首饰称得上是京中贵妇之最,而那条金刚钻项链又是她最宝贝的;姓赵的则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又是做珠宝生意起家,他口中的‘极品’有多贵重可想而知。这样两件稀世之珍突然一起跑到我手里,却是为什么?”

“赔礼告罪。”

“多重的罪,才需要这样重的礼?”

“小主是说——?”

“王爷那天动怒,无非是不信段氏和姓赵的勾搭在一起,迁怒于我,我又苦于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能忍了这口气。可要是我把段氏的这条项链和姓赵的献宝一起摆在王爷的眼前,就说我当日亲眼目睹了二人的丑态,他们心中有鬼,这才企图以巨珍贿赂于我。段氏的项链王爷自是认得的,而但凡出色的珠宝,珠市口的行家都能把来历去向说得源源本本,姓赵的赖也赖不掉,实证确凿,由不得王爷不信,那时王爷的怒气可不定冲着谁了。”

小婢茅塞顿开地一声:“原来如此!”

桃儿面上的伤痕因兴奋而发红,手指一路拂向了自己空空的颈项,“何况我久闻段氏那件珍宝的盛名,一般王公贵官家的女眷能有几枚西洋白钻的戒指、几只手串也就了不起了,段氏的这条项链却是几十颗粉红大钻,颗颗分量十足,又是名工切割琢磨的,翻头极佳,据说她在一年的生日上戴过一回,所到之处无不耀眼生花,没有一个贵妇在她面前不黯然失色的。这样的奇珍异宝,我若能据为己有,也戴出来在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跟前显摆显摆,人生在世,那才不白活呐!”自己说着,也不禁自鸣得意地笑出来,“段氏也算聪明,眼看斗不过我就来请和,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下血本就有活路?我偏叫你血本无归!”

于是昏惨惨只见三更灯油尽,五鼓月衔山。月落,便是又一天了。

服侍继妃詹氏尚食过后,桃儿便换过衣裳坐了一抬小轿往前门一带来,约见的地方就在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宝气轩的一间店面里。

店堂早已闭门歇业,门口立等着两个人。一名老仆在后,前头就是赵老板本人,脱掉了丧服,却也穿着麻布素衣,一见桃儿的轿落,连忙躬身以迎。

“那日承王嫔赐吊,小人却礼仪欠恭,回想起当真不胜惶恐。小人从事珠宝买卖几十年,虽不敢夸口有段娘娘那般的珍品,却也有一件罕物,万望王嫔鉴纳,聊表小人悔罪之心。请王嫔下轿,容小人屋里伺候。”

桃儿拿鼻孔对着小赵,“段青田呢?怎么没来?”

小赵更是将腰杆弓得虾子一般,“段娘娘就在楼上,王嫔请吧。”

上了楼,又蓦地手一隔,把跟着桃儿的一群婢子拦下,低声向桃儿道:“王嫔见谅,段娘娘一会子要向王嫔亲口认罪,有下人在面子上不好看,可否请王嫔让几位姐姐留在外头?再说,那两件珍宝也不好轻易示于旁人的。”

桃儿急着要看金刚钻项链,便只嘟囔一句:“这阵子倒知道怕丑了。”就向众婢摇摇手,自己跨进了屋门。

小赵随之在后,不声不响地推上了门锁。

这主屋甚大,穿过一座抱厦,又向里拐过一道小廊,才来到一间静室内。室中仅有一窗,窗外有一片柏林遮列如屏,尽管在白日间光线也暗沉沉的,只有窗框上各色宝石镶嵌的工细山水人物一闪一闪,如瑶楹玉栋。

小赵的神情也有阴暗的闪熠,神秘莫测,“段娘娘马上就到,在这之前,小人先有宝物奉上,抛砖引玉。王嫔您瞧——”

桃儿举目望去,见屋角摆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大箱,洋漆描金,极普通的样式。小赵几步走过去揭开箱盖,箱内是白绸衬底的格子,摆放着数件珊瑚头面,虽贵重,倒也寻常,桃儿不由得大感失望。正当此际,忽看小赵伸手下去在箱壁上抠了两抠,竟把整个格子全部抬出,原来箱底还有一层隔板,板子是乌黑的金属,敲击作响。小赵接着自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插去到大箱侧面的哪里一转,“叮铛”一声后,隔板上立即有两块簧片缩起,凭空出现了不大的一对圆孔,孔内有宝光散射,晕冷如月。

“王嫔请看,这也是一件外洋宝物,我宝气轩在京中两间分号,加上这一间总号,零零总总上千件头面首饰,最值钱的就是这一件。之前被盗过一次,后来好容易寻回,请西方的匠人按照他们的法儿做成了这个防盗箱。这箱子是精铁所铸,箱底和地板钉在一起,无法搬动,箱中有隔层,隔层上平时放置些普通珠宝,掩人耳目。去了隔层,就露出这块钢板来,钢板下有一个横档儿连着铜锁门,拿钥匙打开锁,就会分出这两个圆孔来,孔眼甚小,每孔单容一手,然后还要再将这锁门下头的铁舌扳起,否则一旦贸然伸手,或以挠钩进去掏摸就会触发箱底的机括,摇铃大振把看守引来。如此步步为营,叫那些江洋匪盗们就算忙活了半天也是一场空,故此这防盗箱有个美名儿叫‘海底捞月’,这心思甚是机巧,说出来博王嫔一哂。平日间拿取这件珍宝都是由小人亲自动手,今日既然王嫔在此,就请王嫔亲劳玉手,才知这里头是怎样一件举世无二之珍。”

桃儿单看这机关之繁复已被吊起了胃口,又被小赵天花乱坠地一说,愈发心痒难搔。仪态也顾不得,就将一条五色锦裙一撩跪去到大箱边,先把右手往隔板的孔中摸进去,没摸到什么,就把左手套入了另一只孔中。

此际,乍然又“叮铛”一响,桃儿随之惊呼出声。但见小赵迅速把钥匙反拧了一圈,两孔内的簧片一齐弹出,竟把桃儿的两腕紧紧钳进箱内的隔板,进不能退不得。桃儿情知不妙,大喊了起来:“你、你快给我打开!你玩什么花样?来人!来人呐!”

小赵拔出了钥匙,掸衣而起,“王嫔小主,您的人都被请去后厅看戏了,大锣大鼓的,什么也听不见,您白白叫破了这幅好嗓子。”

桃儿使劲把手往出拔,却反被越箍越紧。她伏腰跪在那儿,气喘吁吁,“你、你打算干什么?”

小赵一扫之前的殷勤备至,把头高高地昂起,又鄙薄、又阴狠地干笑了两声,“我生于农家,早年以学徒之身寄人篱下,受尽冷眼,只有我内人不欺少年穷。婚后与我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原该享福寿到百年,谁想天不从愿,竟与我相隔幽冥。我恨不能散尽了手中的万贯钱财,只求金碟樽俎、香花银烛,体体面面地发送她,就连段娘娘也出面料理、事必躬亲,偏你这小母狗跑来在灵堂之内淫词秽语!我内人一生宽裕温良、克全妇道,岂能叫你白白诽谤了去?今日这份大礼,就是我代亡妻段暮云送给您的,敬请王嫔笑纳。”

小赵言毕,将两手一拂,即退出了屋外。

桃儿的两臂被困在箱中,两膝着地,后拧着脖颈高声嘶叫着:“你到哪儿去?你给我回来!你这混蛋想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来人!来人!来——”

“来人在此,悉听吩咐。”

桃儿听见这个声音,便将自己的声音猛一下收起,她朝后撇过了眼珠,无比水嫩的两颊仿佛在一霎间被抽干,“段青田?”

不知从哪里,也许只是自一室的阴暗中,青田一步步走出。她两鬓虚笼笼的,乌发在脑后绾做平髻,横贯一支玉龙簪,垂一弯缠丝碎水晶滴珠,蚕白色立领长褙,戗银线云褶缎裙,清肃端穆。她的眼神透冷透冷的,人却微笑着,只不过这抹吊在她唇角的笑,仿佛是母狼嘴里叼着的一只带血的白貂。

桃儿的脸开始发红、发胀,她又挣扎了两下,“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主使的!你这老女人疯了!这是什么野窑子的下三滥手段?”

第245章 剔银灯(12)

青田的瞳孔明灭不定,但一直在微笑,“王嫔此言谬矣,这手段可大有来头。当今东太后先父、前内阁元辅王却钊老先生,在世时颇有男风之好,却又不喜一般的龙阳,独爱唱戏的小旦。只要他老人家中意,管你是红上天的角儿,也得伏地伺候。可也有几个不爱银钱、不畏权势的名伶,死活不肯相从,元辅就把人叫去私邸唱堂会,唱完后,借着赏赐的名义请人看这口箱子,说箱底有西洋的宝贝。等人一时好奇伸下手去,元辅就在一边拿钥匙往锁门里一拨,锁住了那人的手,叫他鞠着身子跪在箱子前头,扒了裤子就从后边硬上。据说有一回,把一个才刚十六的贴旦就这么像狗一样整整锁了半个来月,百般凌辱,等放出来,人也疯了,没几天就自杀了,这口箱子也就此出了名儿。后来查抄王家,竟果真抄了出来,我一时新奇就叫人搬到北府来瞧了瞧,瞧过就忘了,一放好些年,没想到还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青田的笑容全部绽开,将两手一摊,“瞧,‘老’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假如我不是个‘老女人’,眼下就不能笑着自夸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而假如王嫔再老上一点儿,没准也就听说过这件老古董,不会吃这个亏。不过不要紧,等一会儿您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我担保您一下就老了十岁。”

出于紧张、惊骇,或纯粹是肢体长时间被迫保持同一姿势的僵硬,桃儿的两臂出现了微颤,“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紧跟着她就“嘶”地吸了一口气,“他——他是谁?”

一个庞然大物从青田的背后闪现,是个又肥又壮的男人,却长着瘦长的刀条脸,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表情,并不是没有人的表情,而是连野兽或家畜的表情都没有,完全不像是一个活物。他迈着刻板的步伐向这边走来,挥出钉耙一般的手掌抓向了桃儿。

桃儿狂乱而无用地反抗着,“你什么人?你找死!我是王嫔,我是摄政王爷的人,你不想活命了你碰我?你给我放手!放手啊你!你敢!”

她绝望的样子活像一只被五花大绑即将下蒸锅的蟹,只不过不是被绑起,而是被脱掉。那男人毫无表情,三下两把就将桃儿的裙子推上去,扯掉了纱裤、小衣。桃儿的浑身都成了熟蟹的赤红,羞愤的泪水滚滚而下,满口谩骂个不停。

之后她突然尖叫了起来。

男人手里多出来个鸡蛋大小的什么,黏糊糊、软塌塌,硬往桃儿的肛门里塞入。桃儿一阵撕痛,扭动起身子,却觉那物事往她肠道里进得更深,烧得她整个腹部都一片灼烫。桃儿惊恐到了极点,放声乱叫:“什么东西?!你给我放了什么鬼东西?!”

“桃、源、散。”青田在一边迅速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回答,随即她把手指轻轻慢慢地冲那男人扬了一下。

男人从桃儿的下体抽出了手掌,转个身,马上不见了。庞大、安静、肮脏、出乎意料,而令人全然无从抵抗……活生生就是命运本身来过了一趟。

桃儿已彻底崩溃,哇哇大哭了起来。青田则咯咯地笑着,“嘘——”她像逗弄婴儿一样,“嘘——,别哭,先别忙着哭,放心,您有的是时间哭,先听我说,听我说完。才那‘海底捞月’的箱子您说是窑子里的手段,可说错了,这味‘桃源散’才是。凡混过帘子胡同的人都晓得这味秘药,说起来也不过就是阿胶、糯米之类的常物,只不知是怎么熬制出的,一入后庭就化,化了就紧紧地粘在里头。呦,您瞧我,这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最紧要的倒忘了讲,药里头还掺着男子剃下来的短胡茬、碎头发,半刻钟就在肠子里生根,不管吃多少荞麦面、多少泻药,再清不出的。只因帘子胡同里都是靠谷道吃饭的小龙阳,有时新买来了清俊的男孩儿不愿干这卖屁股的行当,师父就往他后庭里塞上这个药,种下病根,行话叫‘红毛风’。病一发,里头奇痒难耐,再好的角先生都不顶用,只有找活人来医这痒病,一天不弄个两三回就过不去。即便等年纪渐大做不得生意了,无奈里头长了毛,倒贴钱也求着人玩他。这药在帘子胡同里有的是,便宜的不过一二两银子,贵的十好几两的也有,我管他们要的这一副是整整五十两纹银的顶级烈药。上次和王嫔相会匆匆,也没备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就当是请您‘屁股吃人参——后补’吧!这药性也猛、量也大,就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光景,已经在王嫔的贵臀生根种下了。”

桃儿圆圆白白的臀部无助地抖着、晃着,人已快瘫软在箱上,“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王嫔怎么还要问?您就是用屁股想,也该想到。您带着这个暗病,随时随地都会发作,且不说王爷早就不好龙阳之事,就是他愿意走后门,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不比年轻的时候一日数次不倦。哪怕他在王嫔这里分外青春勃发,也有无数的公务缠身,不能够日夜陪伴。王嫔病发时,王爷又不在,那可怎么好?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好和王府那些护卫啊、守军啊暗度陈仓,或者有从前相熟的乐师、乐手,也不妨叫来暗通款曲。这样日日行藏不检,总有一日要被揭破,‘我就洗眼看着你这淫妇的下场。’——这话是王嫔送给我的,不敢拜领,原样奉还。”

“你、你胆敢陷害王嫔?你等着,我去告诉王爷,看他怎么发落你!”

“嗤!王嫔,要不要我去外头借个脑袋给您用用?今儿在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您对谁也不能说,说了,您这一张漂漂亮亮的小脸可就丢尽了,一辈子做不了人。那些坏心眼儿的,管保会在背后把您叫做‘毛嫱’、‘后庭花’什么的,多让人脸红啊!就算不被王爷逐出王府,也会被视如敝履、恩宠尽失。要叫我替您出主意,您回去后,顶好抓紧一切时间享受王爷的宠爱和王嫔的尊荣,横行霸道、挥霍无度,怎么舒坦怎么来,因为总有一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您就会和奸夫被双双捉拿,然后被活生生剜掉子宫,丢去一把废柴里烧成灰,死无葬身之地。等您的死讯传来,我就会叫人开一坛御酒房十年陈窖的太白液,再传两个昆腔班子摆一整夜的大戏,乐得眼泪都流出来。”

桃儿仰起头往上望来,脸上仿佛蒙着一吊吊的灰絮子,“你胡说……”

“不,是你胡说。我暮云妹子虽生在烟花地,可守身自爱、出尘不染,一世的清白,最后竟躺在棺材里叫人大泼脏水?”青田一点点弓下身,把脸直抵到桃儿的脸跟前,而后“呼”一声扬起手,重重给了她一巴掌,“你这烂嘴的小母狗!”她死瞪住对方一刻,又笑了,笑得甜蜜而烂漫,“而我,我一个字也没胡说。王嫔,你会死,死得很难看。”

桃儿的头像断掉一般向一边倒过去,眼泪鼻涕唰唰地往下掉,把她的美貌和骄傲冲洗得一分不剩。

青田就俯着腰倨在那儿,手摸上了自己的咽喉——喉下的白玉套水钻菊花纹小纽扣,慢慢地拧开。无数道彩光喷薄而出,一条项链滑出她领口,颗颗硕大的粉红钻石在昏暗里流溢着光彩,又灿烂又冰冷地坠在桃儿的脸前。

“在你死前,让你开开眼。”青田眼对眼地看进桃儿的双目,满蓄着讥诮与恶意,“呵,和我段青田抢东西,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儿呢?!”青田将一手捧在胸前,捧着那足以刺瞎人的一团巨光,在桃儿的两眼前一寸一寸地抬起腰,姿态优雅得似一位谢幕完毕的名角。

之后她调转身体,把疯癫的嚎叫和咒骂都抛在了原地。

莺枝等在楼下的一间小账房内,已研好了浓浓一池墨等待着。青田提笔,在一张花笺上写就寥寥数语,稍作沉吟,末尾添上一句“阅讫付火”。折起,封好,递过去。

“送给周敦。”

第246章 剔银灯(13)

9.

事情发生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不到三五日,周敦那边就传来了回信。

桃儿回王府后,派人从帘子胡同里偷偷寻来一个专治红毛风的,那人自称有一把金匙,可将毛发从肠子里尽数刮出,许多年老上岸的娈童全拜他妙手回春。于是堂堂王嫔,就在这江湖郎中的面前脱掉了裤子。不迟不早,恰好这时来了一个小太监给王嫔传话,说王爷有十万火急的吩咐,也不顾几个守门丫头的阻拦,戆头戆脑就直接推门进去了,正瞧见王嫔白花花的屁股被一个面貌猥琐的男人捧在手里。小太监吓得掉头就跑了出去,将王嫔秘约奸夫在王殿内私会这一极恶重罪上报了周公公。周公公上报了王爷,王爷当时正在崇定院批折,听后把朱笔往水丞内一掼,“秽不可闻。你去看着办吧。”仅仅一个时辰后,王嫔桃儿和那郎中就被一起丢入了近郊的一处粪池里,桃儿数次挣扎着浮出粪水,求饶、喊冤、恳请面见王爷,她最后清楚的言辞是诅咒段青田那老女人不得好死。而这时,行刑之人举起了捞粪的竹耙摁住了桃儿的头顶,将那一度如明珠鲜露般的美丽脸蛋捅入了深深的粪便里。

桃儿再也没浮起来。

青田听完了整个故事后,只说了一个字:“哦。”

前来回事的小太监油光光一张红脸膛,很灵巧能干的样子。“关系到王府的颜面,对外只称王嫔在夜里失足跌入了荷池中溺毙,这件事儿就算了了。”

“代我多谢周公公吧。”

“周公公说多谢娘娘,要不是娘娘叫他日夜派人监视着,不至于这么快就能捉住现行。”

青田嘴角一动,浮现出一点黯淡的笑意,“莺枝——”

赏银是早就备好的,莺枝捧上前,“公公留着喝茶。”

小太监连牙花子都笑出来,“多谢娘娘厚赏。”

青田又是茫然无所顾的一笑,那种笑容足以让一个信使认为自己方才所带来的并不是喜讯,而是大丧的噩耗。

暮云的殡期就在数天后。

辰正响板一敲,起棺,六十四人抬的棺椁在香烛亭、百花亭、引魂轿、功布招……的簇拥下,银山压地一般而去。至西直门外的坟地,冥器纸扎消逝在涨天的烟焰中,一把黄土,掩埋了逝者。

一路上,小赵表情麻木、目光迟滞,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该夜,赵宅突然起火,烈火烧了整整大半夜。就在一片焦土瓦砾的火场中,宅子的主人赵老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了庞大的家产任人争夺,与半生的故事由人传说。

再后来,就到了下雪的时候。

天降瑞雪预兆丰盈,那雪花有些忽大忽小的,飘飘不定,降落在尘世间。

天色初暮,青田正坐在廊下望雪,把手伸进暗色的寂静的虚空,蓦见侍婢琴素自廊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娘娘、娘娘!王、王爷来了……”

青田见到齐奢的第一个感想,是觉得他老了。其实不过隔了短短的三个月,但他一向笔挺的双肩已沉陷内扣,两鬓也已见星星点点的灰白——又或是未化的浮雪?青田来不及看清,就已深深地跪倒,“贱妾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曾有的岁岁年年里,每当他归来,她给他的都只是个粲然的笑,特别开心时干脆跑上来拿两臂圈住他,不开心了,就把眼皮子一撩、嘴一撇,“我都睡醒了一觉了,你才进门。”当然偶尔她也会装模作样地大礼叩参,他总是笑着一手就将她拽起,更有甚者,直接把她一抄双脚离地地抱进屋。但眼下,他只是从她低微的身体旁行若无事地走开去,扔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起来。”

青田起来,转过身,周身都是不自在。

“王爷来了。”

“不欢迎吗?”

“受宠若惊罢了。”她甚至做不到好好地和他对视一眼,但却不能不听着他,他语气中的每一分权力与威严:

“我有话问你,其他人都给我退下,到廊外伺候。”

仆婢们自两边流水一般退开,青田偷眼瞧过去,其中并没有周敦,或者叫做:同谋;而判官业已高坐堂上。青田开始捏手、揪衣带,把身上密纽小袄的纽扣一颗颗整理着,仿佛只为了找些什么能暂时把她和那男人隔开。在整座房间终于变得空荡无人的同时,她在自己的舌尖上找到了一句托辞:“那我自己去给王爷沏茶,王爷少坐。”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留给对方,她抬脚就逃入了里间。青田在厚厚的夹帘后怔立了一刻,才回想起往常齐奢爱喝的那种茶叶放在哪里。她开了柜子翻,却只来回地翻找不到,愈发方寸大乱,只在那方寸间乱拨乱捞。之后,从一堆存装着各色名茶的锡罐、玉罐里,“咣当”一声,掉下来一只小木盒。

令青田感到讶异的是,她早就忘掉了这件东西的存在,却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仿佛那一幕往事也是直接“咣当”一下子从她心里头掉出来:暮云捧着这只盒,赤忱的面孔与赤忱的声音,“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青田的手开始冒汗,如同这双手突然自己有了生命,冲上前替她打开了这只盒。盒子里,一对红丝线捆绑着的柳木人偶,与一张黄色道符。

青田猛一下又关上盒盖,做贼一样撇起眼望了望,倒瞧见苦寻不获的那一罐茶叶就摆在她眼皮子前,鬼使神差一样。

她就这么横下了心。

接下来,她动作很麻利地拣了茶叶、倒上滚水、引了烛火将那道符烧成灰、把灰烬混入了新茶。随后她两手攥着那对木偶来到床边,怔望着床上蜀绣鸳鸯戏水的枕与被,她记不清暮云说过是该放在哪儿,正当犹豫不定时,外间已传来了不耐烦的喊声:“人呢?”

“来啦!”青田慌慌张张地把木偶往床里随手一塞,扯平被褥,捧起茶盘回到了堂屋。

屋里头数盏明角宫灯映着齐奢的脸庞,那种惨白的清晰已几近于残酷。青田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望进他的眼,好似在与太阳对峙,自己的眼睛便需细细地眯起,眼角多出了几丝微痕,是撩动人心的媚气,“三爷先吃口茶,要问什么话,有一晚上供你慢慢问个够。”

齐奢的眉头打了结,在他疑忌的目光下,青田窘迫得涨红了脸,羞色直染到眼晕上,就更增楚楚可怜之色,“三爷,自你走后,我一人盖着那床旧被只嫌太冷、却又太大,可我还是舍不得换掉。那上头,有你的味道。”她将嗓音拿捏得如一把烧槽琵琶,如泣如诉,就是石头听了也要为之点头。

果然,齐奢愣了愣,苛刻的神色明显地有所软化。青田将那白瓷茶盅自漆盘中双手托出,似卑微地托起一个崇高的、易碎的心愿,托在自己的眉前。

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还爱我。

血液里兀一阵翻江倒海,她心慌手颤,几滴茶水溅出,泼在了齐奢的裘衣上,一滴滴悬于他袖口狐毛的尖端,摇摇欲坠,无处容身。

齐奢用指尖一拂,就将几点水珠拂落,恢复了冷峭,“人蠢万事难。”

无论如何青田也想不到,终于把她压垮的,就是这五个字。太久了,久到了足有几生几世那么长,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牲口,他丢下的每一抹侮慢的眼神、每一句轻视的言辞、每一个冷漠的动作……这些琐琐碎碎的沉重,一样又一样,全都要由她来背负。她是每走一步都四蹄打抖的母牛,是瘦骨嶙峋连头都抬不起的老马,在暴风中跋涉,背上的负担一日重似一日。这五个字,就是她能够承载的最后的重量。青田知道,只要再多一个字——半个,她的脊梁骨就会被永永远远地压断。

周围的所有遽然间远去,又好似空前未有地明晰。她看清了,齐奢的鬓角确已早生华发。她看到他端起了茶盅,往嘴边送去。青田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劈手就夺回茶盅,把她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奢望亲手摔去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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