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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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有流莺乱飞,掠过槎枒的老树。左夫人暗叹这女人端的是皮糙肉厚,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身份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当下,眼角就蔓出凉凉的笑意,“哎呀,这下可难办了。就是个摄政王府里堂堂正正的姬人、丫头,那也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这‘外室’不三不四的,是个什么名头呢?岂不好似那没庙的孤佛,受不上半炉好香火?今日王爷动了气,能把娘娘逐出静寄庄,难保来日就不会把娘娘再逐出北府,到那时娘娘还上哪儿去?总不成再回槐花胡同里吧!”

这一下连坐在一边的暮云也好似发威的母猫,若嘴上生着两把须,必要根根直立。青田含笑向她投过一瞥,又转目于左夫人,将头微歪着,有意无意间,指尖掠过头顶的赤金牡丹,“嗐,大不了再剃了头当姑子去呗。那年我才还俗,头上戴不得金银头面,王爷就叫把这左近辟出了桃坞、梨院、杏村、梅崦、菊畦、兰径、桂岭……上百样的花卉供我插戴,就花居这名儿就是这么来的。我原是龙宫月殿翻过身来的人,烟花地绿云红妆,古佛堂光头净面,在我都不过平常。不比夫人,这顶上一头好发自出娘胞儿就没动过,难怪不晓得什么叫做‘春风吹又生’。”

她半弯唇角盯住了左夫人,亦是一只猫,一只慵懒、深沉的波斯猫,眯着鸳鸯眼伏在阴角里,仿佛随时会打起呵欠,然后自呵欠间呵出一根带血的金丝雀毛。

左夫人呆瞪住青田,没错,这女人可是被摄政王爷亲手捉奸在床、送进佛寺出家的!但区区一年后,就又被迎回这北府中捧得掌上明珠一般,天知道这妖孽对付男人有怎样一套!万一这一次她又重博恩宠,自己因今天的这番寻衅而见罪于她,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

一股寒流袭来,左夫人的五官通通瑟缩,当即改换了颜色,“那个、呵,娘娘,娘娘多虑了,那一年娘娘被王爷送去了扬州,不也安然无事吗?今儿不过是从静寄庄送回京城,哪里又当得什么大事?凭娘娘与王爷多年的情分,必定宠眷无移。”

“是吗?”青田还那般半低着头,欲笑不笑地掀了掀眼帘,“怎么我听夫人方才的意思,好像是说赶明儿王爷一回京,就会把我这个‘不三不四’的‘外室’撵回槐花胡同做生意去了?”

左夫人见青田语态傲慢,断定她必已对挽回恩宠成竹在胸,愈发心惊肉跳了起来,忙不迭地解释:“娘娘误会,娘娘误会了!唉,娘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妾身因出身世家,从小有些被骄纵坏了,说话直来直去的,心中所想到了口里往往就成了另一种意思,所谓‘词不达意’是也。妾身心里头只愿娘娘安康长乐,与王爷磐石无转移。可若说出的言辞里有哪句不中娘娘的耳,还望娘娘念在妾身的一片初心,切莫怪罪。”

青田气定神闲,将眉尖一挑,“我不过开个玩笑,夫人就急了。正是夫人那话呢,尊祖父冯老公爷以前是认我做过闺女的,讲起辈分来,夫人倒要叫我一声‘妈’,哪个当妈的会同自个的儿女计较,夫人说是不是?”

这一招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令左夫人的面孔整个地向下一垮,又不敢强辩,不得不违心咕哝一句:“倘若娘娘不嫌,就认妾身做个女儿也没什么不行的,改日等妾身满服,再备下礼物上门正式向娘娘拜认。”

青田婉转动人地一笑,“拣日不如撞日,夫人这次若不是‘词不达意’,只在嘴里头说说,而当真想认下我这个‘妈’,照我看,竟也不必大费周章备什么礼物,只现在这里纳八个头,也就算礼数足具了。”

暮云和莺枝已掌不住笑起来,左夫人的面色则一下白过了身上的丧服。几番挣扎后,心知不向这女人重重地赔礼她是决不肯干休的。尽管满腹愤懑,毕竟也移下座来,撩起粗麻裙就地跪倒,口称:“母亲大人在上,受女儿四双八拜。”胡乱叩上几个头,便算交账。

第236章 剔银灯(3)

青田噙着笑,将头上的金牡丹分心取下,“原不知你今儿有这份孝心,也不曾备什么,这本是你赵家太太的,我瞧着好看就借来戴戴,东西也还算拿得出手,只当给你这个干女儿的见面礼吧。你也谢谢赵家太太,哦,她与我是姐妹,你也该拜一拜,叫声‘姨妈’的。”

左夫人气得手足冰凉,霎时就要发作,转念一想若翻了脸,先前那八个头就算是白磕了!只得又勉强向暮云拜过几拜,倒真有些丧气满面了。

青田叫琴素把牡丹分心交去到左夫人手里,俨然是慈母的口吻:“今儿立秋,不独天有些凉了,我瞧着竟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你且先回吧,省得路上不便,改日咱娘俩再叙。”

左夫人巴不得一声,带着下人飞也般地辞去了。

满殿的丫鬟都笑个不住,暮云更笑得前仰后合,“姑娘好痛快,我可有年头没见过姑娘放出当年槐花胡同的尖牙利口来整治人了。该!谁叫她奚落姑娘是倌人出身?她倒是世家女,可做什么一把年纪还要给倌人磕头,连倌人的丫鬟也得尊一声姨妈呢?”

莺枝扶着桌边的一只古铜壶,笑得壶中的竹箭也簌簌乱抖,“天,奴婢服侍娘娘这么久,浑不知娘娘这样会刻薄人。瞧左夫人到后来都快哭出来了,也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青田也觑着二人笑几声,“趋炎附势之徒,哪个不是见风使舵?逢人得势则巧言令色,甘为走狗而不辞;逢人失势则投井下石,竟效恶犬之反噬。在狗前头,最忌讳的就是露出潦倒相来,只要外头还撑得风风光光,它就非但不会冲你叫,还会来舔你的鞋,谁管你实际上穷得叮当响来着?就像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哪里真有什么法子能使王爷回心转意呢?”

话音一落,笑声就稀稀拉拉地停止了,却有细细的雨,开始自檐上一滴滴飘坠。

雨越来越大,青田不断地催促暮云早归,又叫莺枝亲自持伞相送。二人快走到仪门时,暮云忽握住莺枝的手,摒退了四下,悄声相问:“莺枝,娘娘这些日子到底如何?你同我实说。”

开言前,莺枝先沉叹了一声,叹息流散在半黑的天地与细雨间。“回京后,娘娘仍只是习字作画、诵经读书,每天里也照旧装扮得齐齐整整,开梳头匣子、用首饰箱,插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精心不苟,瞧着仿佛和王爷在府里时没什么两样,可实际上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夜里头也爱惊梦。暮云姐姐你是最清楚的,娘娘有个胃痛的病根,原已不怎么犯了,近来倒又一天闹一回。人吃得本来就不多,这一下更是茶饭减半,瘦得不成个样儿,经血都停了,这回就来了沥沥淅淅那么一点儿,吃多少阿胶、当归都不管用,晚上洗了脸,脸白得一丝血色都不见。而且,我疑心娘娘是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后厢的酒柜里原放着好几瓶俄罗斯国的酒,一下子全没影儿了,九琴通不晓得,我也不敢问娘娘。还有娘娘养的那只鹦鹉‘飞卿’最是有灵性的,因这几个月王爷和娘娘总不大好,屋子里再没个笑声,大家伙也没人敢逗它说话,现如今这细羽家禽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句诗也不念,还自己把一身的毛都啄秃了,有天我撞见娘娘一个人对着它哭。可一旦到了人前,娘娘就什么也不露,一句苦也不诉,有时候我大着胆子劝她两句,她只是和我笑笑,若无其事似的。”

“娘娘自来是这个性子,你劝也劝不动。只是王爷对娘娘一向疼爱有加,两个人多少年连脸都没红过,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咱们原也猜不出,可今儿无意间听到了别人的一番话,倒好似有些道理。暮云姐姐,我的本行是唱戏,打小我瞧着王爷和娘娘就是戏文里才有的神仙眷侣,可是王爷不愿意当天上神仙,想做地下皇帝。有那杀头的话,说王爷要登基称帝,故此才嫌弃娘娘的出身,变了心。不怕姐姐笑我呆,我早就想好了,终身不嫁,只跟在娘娘身边做个小丫头就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可现在,我深恨自己怎么只是个丫头,什么也做不得主,非但不能使王爷和娘娘像从前一般,连替娘娘稍解忧怀也办不到。”莺枝眼里的泪珠儿溅开来,似剥落的晶石。

暮云的眼也红了,她默默地发了一会子怔,蓦地将手揿住莺枝的肩,“小呆子你别哭,我也只是娘娘的丫头,可龙有龙道、虾有虾路,丫头自有丫头的法子。我过几天再来,你等着吧。”

伞外的雨一直在下,下个不停,幽鸣欲泣。

3.

这场雨一落,便是凉生枕簟、露冷屏风,暑气逐日消解,到了秋扇见捐的季节。

暮云是在过了七天之后又上门来的,抽出系在胁下通枝莲钮扣上的绢子掩住嘴,咳嗽了一声,“姑娘,我有话要私下同你说。”

而当暮云把那只檀雕小盒打开时,青田就明白,为什么她的话得“私下”说了。

盒子里装着两件物事,一件是木刻的一对小小人形,用丝线扎在一处,另一件是一张黄色的道符。

青田半惊半疑地瞅着盒子,暮云则切切地望向她,“姑娘还记得令我受孕的那位道婆吗?这是我向她求来的。这对柳木刻的男女她已做过法了,女偶身上我替姑娘写好了你的生辰八字,回头姑娘只需在这男偶身上以朱砂填上王爷的生辰八字即可。男偶的眼上蒙了红纱、心口塞了艾、手上钉了钉、足上粘了胶,是要使王爷眼中见你娇艳、爱你到心、守得死、走不开,这七七四十九根月老红绳把你们捆在一块,终身不分。等王爷再来时,姑娘就把这一对偶人塞去枕头里,把这张符化了灰混在茶水里给王爷喝了,上床行事,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暮云凝注着青田脸上每一分表情的变化,低低地一叹:“我晓得姑娘不信这个,我原也不信的,可姑娘你瞧,我十年未能受孕,只吃了这道婆的一道符立即就怀上了。而且——,我实话说了吧,姑娘以为我贴身的丫头坠儿去哪儿了?呵呵,你再想不到的,我怀身子四个月的时候,小赵跑来同我说要把坠儿开脸做姨娘!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近些年小赵屡屡说我不能养,因此要纳几个小的,都被我生摁住了,好容易怀上以为能松口气,谁知还有这一出儿在后头等着我。我没肚子的时候都不容丈夫纳妾,如今大了肚子倒能容?哼,我对小赵说要考虑考虑,偷偷就找了这道婆来替我做了法。姑娘你说奇不奇?第二天,小赵就一下多嫌着坠儿那丫头似的,不是打就是骂,不出半个月就叫个人伢子把她给卖了,且自那之后,对我再没有过二心,竟跟小时候做穷伙计似的,服服帖帖。”

第237章 剔银灯(4)

暮云干涩地笑一声,两只眼似盛满了碎玻璃,“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用这些见不得人的压镇巫术去对付枕边人。可有什么法子呢?我都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又正直、又可爱的小赵去哪里了,这男人一上年纪,心性变得比咱们女人的容貌还快,什么子嗣为重、无后为大,他其实就是想睡年轻的女人!我这么大年纪才拼死怀上头一胎,那也简直就是妄图拿一车的烂杏抵消人家想啃一口鲜桃的心。姑娘,你老说我命好,其实身为女人哪里有命好的?就说坠儿那丫头,也不是勾鬼使就能勾了小赵的魂儿去,分明是小赵自个不争气,可我能拿小赵怎么办?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坠儿?我呢,就只当吞了口苍蝇,这挺着个大肚子,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可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小赵的妻房,他就是再在外头作天作地,我在家里也稳稳当当的。姑娘你跟了王爷十来年,他府里的继妃詹娘娘为什么对你不管不问?就是拿得准王爷连个‘通房丫头’的名分也给不了你,你永远也进不了他家门。你一房外室,若一朝真被扫地以尽,那就是无家可归,跟过摄政王的女人,哪个男人还敢接手?姑娘你难不成真再去槐花胡同开张?那天左夫人说的话咱们嫌难听,可细想想,当真难听得在理。姑娘你听我说,假若王爷能始终像当年一样待你痴心长情,就是给他做一辈子外室,那也值得。可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说得准呢?等姑娘老到鸡皮鹤发的,还能保得住王爷不变卦?何况眼跟前,王爷就已经明摆着对姑娘心生厌倦。姑娘,我也身为人妇这么些年,夫妇之间两心相悦自然最好,互相算计也是中策,下策就是对方有算计,而你没有,到头来满盘皆输。你不能不早作筹谋。”

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令青田的心也洋洋洒洒,东一片、西一片,左右摇摆不定,但她的手却已定定地触着这小盒——盒盖上凸起的七窍连云纹。

暮云又把盒子往前递了递,“姑娘,我知道你对王爷真情一片、不悔不怨,可不悔不怨,就能够不痛吗?你好好想一想当初和那姓乔的,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一位英俊多情的王爷使姑娘忘掉遭受爱人遗弃的痛苦了。”暮云的嘴唇柔软而坚定,最后轻嘘了一声,“姑娘只管放心,这种法儿只是令三爷爱你如初,不会对他有一点儿危害的。”

青田终于接过了盒子,暝色四围时,她将它偷偷地藏起。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怀雅堂艳阁中的那一只抽屉、抽屉里的那一包砒霜。

她人生中最大的希冀和恐惧,全在这里了。

并没过多久,八月十四那一天,就传来了齐奢启程返京的消息。其时青田正在吃晚饭,她放下了双箸,唇上额前忽渗出一层凉汗。

“琴盟,把饭菜撤了。莺枝,你把和胃丸给我拿来,然后也下去吧。都下去。”

莺枝替青田取了药,心里有话,又在嘴边咽下,回身再偷觑一眼,放下了水晶帘。

空屋中,青田独自攥着瓷瓶倒出了一粒药丸,正欲往口边送,却又神思一转,起身到了屋角的小四件柜边,伸手从柜底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瓶子只半满,盛着透明透亮的液体,瓶身上贴着张黄纸签。

青田拔开瓶塞直对着嘴灌下,用手抹净了嘴角,长吁一口辛辣的酒气,烈嗽起来。嗽声方止,乍闻得一角有沥沥之响,是金丝架上的鹦鹉飞卿在扯动着足环的细链。她投目一望,就拎着酒瓶虚飘飘地向它走来,摩挲着声声相唤:“飞卿?飞卿?”

鹦鹉对她不闻不应,只把喙紧埋在胸口。胸前,如遭飓风连根拔起的芦苇塘,雪白浓密的长羽已剥落得东零西落,所剩无几。

青田猛一下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她讷讷地哭起来,俯身跪倒。愈发强烈的胃痛攫住了她,同时,烈酒也自她胃里开始涌入了每一根血管,是一片汪洋在升起。这汪洋并不能使她的痛苦消减一分,但其巨大的浮力足以使一切可怖的沉重变得能够忍受。

她伸手扶住了云雕殿柱,就喘息着倚住柱身,空望向花窗,一面又举起了酒瓶。她知道,如果不在新一天来临之前把这产自于异国的冰天雪地间的烧酒猛灌上一通,她就会一直盯着这漆黑的窗纸,目睹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再一点……变作苍白。

等被噩梦推出了梦乡,青田就从地下爬起,把酒瓶藏好,把床上的被褥拉开,再叫人进来叠起。她用玫瑰露漱口,用桂花油梳头,描画得月挂双眉、肌凝瑞脂,配上全副的金甲套,甲套上镂空着梵文的“唵”字。

当她做完这一切,就似一尊在众生之苦前始终金身宝幔、华眉净目的庄严神像,静等着这一天如一个劫数般过去时,琴素慌慌张张地闯了来,“娘娘,娘娘不好了,那边的两位世妃娘娘来了!”

青田面显异色,“什么?谁?”一经问出口,她自己就明白了。

紧接着莺枝也进来了,一扫斯文老成之态,碎步小跑着,“摄政王府的容妃和婉妃来了,不知来做什么,下头人不敢拦,眼见已到二门了。”

青田此际反而又稳坐,回身对住了妆镜,打开不久前才合起的金花玉凤胭脂盒,往檀口与双颊点丹砂、飞桃花,将一点素妆添做了盛艳。

红铅拂脸细腰人,步向堂前。

4.

未见人面先闻人声,低而嘈乱。青田绕过了软壁,打眼就见外厅立着数十名丫鬟仆妇,中间是两位珠翠满盈的贵妇人,正插着手说话。一位身段高挑,眉眼醒目,穿着大镶大滚的葡萄纹对襟罗衫、翠盖妆花罗裙;另一位则弱质纤纤,柳叶眉、琼瑶鼻,穿龙胆紫掩襟袄、狐青色螺纹裙,十分的娇姿堪怜。

青田但知这便是齐奢那边府里头的容、婉二妃,当即慢款湘裙,道一个万福,“不知两位娘娘下降,有失远迎。”

厅中忽地静下来,容妃与婉妃提目,抛过了目光细细打量。她们的眼前是一名青春少妇,小小的椭圆蛋脸,双颊晕着淡淡胭脂,额头饱满,下巴圆润小巧,挺秀的鼻峰与极精致的鼻翼,嘴唇丰腴,月眉星目。乌发低低地挽着一个如意髻,髻底垂一只紫金镶猫儿睛的蝴蝶坠角,此外发间只稀疏几点珠钿。一袭碎珍珠点边的浅金缠枝莲纹褙子,黄玛瑙领扣,开襟处露出米色的细绉长裙,一道秋藕色绞丝披帛散散地拖曳在裙边。姿容妍媚,身段袅娜,娉婷几步间,萧疏而华贵。

二妃由头到脚地看了半晌,婉妃先笑一声,“好一个段青田!十年闻名,今日终得一见。容姐姐,你以为如何?”

容妃修长的身子欹在那儿似一苗秀树,于是就仿佛停栖于树梢的不知名的鸟儿,有不知名的幽恨栖在她眉梢,“早听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故尔来此之前我曾无数次暗想,必要当着这女人的面儿扔给她一句:‘不、过、如、此’。可现下,我还是不得不说,真真是个挑不出错儿的娇娃。”

婉妃的笑声益发娇糯,“我也这么觉着,所以心里头不由生气得厉害。”

容妃也吃吃地笑起来,“我也一样,越看她,就越来气。婉妹妹,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婉妃把手抬起,一对虾须镯在她腕上千丝万丝地盘绕着,“赵妈妈,你带大家伙到外头等着。就花居伺候的人也都出去。”

莺枝紧攥着两手站在对面,含着满腔忧惧叫了声“娘娘”,却看青田笑着对她稳稳地点点头。她只得与余人齐齐一礼,退去了厅外。

刹时寂寂,只有檐前的桂花树轻送着满枝浓香。

婉妃往前走过来,鞋底踏着金砖地,玲珑有声,“段娘娘的涵养功夫可真不错,咱们姐俩在这里说了五六句,却不见您插一句话。”

青田这才和婉非常地一笑,“二位娘娘面前,不敢多嘴。”

“你就不问一问,我们二人为什么而来?”

“听两位适才的意思,好似是来‘看’我的。”

“说得极是。那你再说说,怎么你侍奉了王爷十年,咱们今天才来‘看’你?”

青田忖度片刻,依旧只一笑,“十年,是我承恩得宠之时;今天,是我色衰宠歇之日。”

第238章 剔银灯(5)

婉妃拍了两下手,“果然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也响的人!这些年在摄政王府,继妃詹娘娘非但不许府中姬妾与你这里有任何瓜葛牵连,甚至连私下提一提你的名字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在明,这叫‘眼不见心为净,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人人都心照不宣,无非是防着谁又似当初的萃意和寿妃争风吃醋招惹到你,引王爷怪罪。”

容妃也走近来,方才的佯笑已荡然无踪,“府里头年纪大些的妈妈都说你是耗子精化身,手上有捉仙降神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你凭着妖法为所欲为的时候,有王爷百般回护你,自没人敢近你的身,可一旦你现出原形,遭了王爷的厌弃,也不过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婉妃跟着收起了笑容,只余一脸的忿忿,“段青田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娼妇,终于还有这一天!”

面对这字字饱含食髓之恨的辱骂,青田只是将臂纱轻拢,处变不惊,方寸泰然,“这一天,昔年娼门之猥贱,今朝长门之幽怨,皆在二位眼前。二位想看的,都已看见。”

“不!”容妃猛地在旁边高叫了一声,伸长了脖子逼向前。她髻鬟间埋有一支金崐点翠芙蓉钗,钗头倒垂着一颗明珠,珠子几乎打在了青田额上,“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们想看的远非这一个粉黛明丽、谈吐自若的美人儿,我们想看的,是你以泪洗面、老态毕现的苦痛模样!”

起了风,就愈把桂花的甜味阵阵地吹来。青田浅吸了一口气,唇齿间亦流曼出幽幽冷香,“容娘娘怎知我没有以泪洗面?我若卸却这一脸的脂粉,年纪也就都写在脸上。只不过多少年,各路贵人对我各样的非议,来来去去也脱不开我的出身是花街妓女这一条,而有哪个妓女不曾背地里拭净泪水、捺下伤心,而光彩照人、笑语嫣然地亮相?这原是我的本分,自小工多艺熟,不敢轻忘。我只能告诉两位,王爷对我不再垂爱,我心中的哀苦无以言表,可若两位执意要看我将这份哀苦挂在面上,泪痕宛然地憔悴于世人之前,那我只能叫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青田内心的凄凉已如雪山崩塌,但她的脸却是险峰上的雪莲花,在皑皑白雪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冷光,端丽华严。这一张美到无懈可击的脸,是在这个人人都咒骂她不要脸的世界上,她仅剩的唯一。

就对着这张脸,容妃瞪大了双眼,眼睛闪闪发亮而冷酷无情,随即她就高举起佩着錾花金甲套的右手。

青田的面颊上狠挨了一下,伴随着婉妃在一边的惊呼:“容姐姐!”

容妃转过头,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妹妹,你也来试试,痛快极了。”

婉妃好似迟疑了一瞬,接着嘴角就向上一牵动,娇瘦的身躯遽然如出鞘匕首,整个地朝青田飞扑过来。

青田的腮上、脖颈上都留下了划伤的血痕,她趔趄了几步,痛也不喊一句。

婉妃反倒是喘汗交下,两手发着颤,鼻孔也因兴奋而扩张,“你说得对姐姐,的确痛快极了。”

容妃狞笑着向前踏了一大步,她比青田高出近半个头,肩宽手长,直接就伸出一臂自上扯住了青田的头发,另一手便再一次掴上来。婉妃也不甘示弱,出手将青田的衣领一揪,咬着牙谩骂:“有本事叫王爷来护着你呀?谁不知北府的段娘娘威风,九条尾巴的耗子精乱世为王!脚踏着千家门、万家户,跟过的汉子倒有一拿小米数儿,照样把我们那位爷祸乱得抛妻忘家,反把你养在锦绣窝儿里头,正经王府的妃子娘娘们拍马也追不上,哪个敢和你有一分眉高眼低,立即惊天动地地反乱起来!如何这阵子夹起尾巴来了,‘哑巴挨夹杠——痛死不开腔’呢?你倒还手啊,怎么,怕啦,啊,段娘娘也有怕的时候!”

婉妃狠将青田一搡,青田胸前的一串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散开,珠子滚了满地。青田脚下一滑,忙扶住身后的一张香楠木桌方没有摔倒。她站稳、站直,拭去了嘴角的血沫,定目直视着二妃。二人面上上好的宫粉已有些脱落,皮肤干瘪、细纹丛生,老得简直触目惊心,远不是才远看起来仪态万方的样子。青田调转了视线,咽道一阵阵紧缩,“多年以来因我之故,而使府中的诸位娘娘宠遇稀薄、备受冷落,我也始终都抱愧于心。”

“你抱愧于心?”容妃手上的一根甲套被青田的头发刮住,滑脱来掉在了地上,金属击地的脆响完全被她的嗓音所盖过,“哈,你瞧瞧你这里,满园万花盛放、姹紫嫣红,屋里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不是犀角玉石,就是翡翠玛瑙,一派烂漫富丽的气象。白日里你一觉睡到日头西,起来听听曲儿、逗逗鸟,过得比王母娘娘还逍遥;到夜里,和王爷鱼水情愫,说不尽的闺房之乐。我们呢?成年累月独守在空房,睡也不能睡,起也懒得起,一到夜里就呆呆地瞧着四壁阴森、一灯低暗,听着鼠子嘶叫、猫儿打架,一听就是十年!十年!!而我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这其中的辛酸苦楚你可以想见吗,啊?!这一切全是你这妖精害的,没有你,王爷怎么会这么对我,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婉妃的脸上也渗满了粉汗,两颧涨得通红,“是,你这个妖精,要不是你和你那粉头姐妹,顺妃姐姐也不会叫王爷幽禁起来,一辈子再不能踏出院门一步!姓段的婊子你可知道,我一想起你就会恨得心口疼,我心口一疼,就让我屋里的丫头顶着石头去院子里罚跪。结果这些年下来,那么老厚的一方石板竟被活活磨去了一层。”

“婉妹妹到底手软,”容妃一面说,一面把两只袖子往上卷起,手腕上叮叮铛铛的金镯玉镯天摇地动地响起来,“我屋里有个小丫头子叫青蘋,我有时连想起这个‘青’字都觉得胸口憋闷,就叫她来,把她的脸腮全部用指甲掐得血烂,每掐一下,我都当是掐在你这贱人的脸上!”她裙角一飞,横踹出一只脚,狠狠地命中青田的下腹。

青田闷哼了一声,恰好踩到散了一地的珠子上,弓腰跌坐去墙角。她的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丝丝缕缕地覆在胸前、肩后,脸上脂粉纵横,夹杂着粗一道浅一道的血迹。她将一手往高够,搭住那楠木桌的桌面想要站起来,却被容妃一把拨开她的手,居高视下地逼上前。

青田仰起脸,看到了刺眼的金光一闪。容妃拔下她头上长长的金钗在空中一挥,“指甲掐烂了还能长好,钗头划破的可就难了。今儿个我竟要好好地过过瘾,把你这千娇百媚的脸划它个横七竖八,看你带着一脸几寸深的伤口,还能不能魅惑王爷?”

青田终于喊出声,高举起双臂护在头顶,极力地偏过脸去。她听到容妃沙声啸叫着:“婉妹,过来摁住她,扒光这贱人的衣裳,看她往哪儿跑!”很快,她的腿和脚就被牢牢地揿死了,两只手的手腕也被容妃钳在了一处,而再没有谁的力气比仇恨的力气还要大。就在青田以为她的一生都将似一匹锦缎被划破时——

“继妃娘娘驾到!”

“什么?”容妃骑在青田的身上,手里捏着那支钗扭过头。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丫鬟推开门跑进来,“二位娘娘不好了,继妃詹娘娘来了,轿子马上就抬来二堂滴水檐前了!”

婉妃先慌了神,手里头略一松动,青田已猛力一挣逃开在一边,喘息着系起被撕开的衣裙。

容妃则不出声地咒骂着,一面摇摇摆摆地立起身来,“继妃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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