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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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过白绫遮住她,一个从头发到脚趾都曾美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她前半生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后半生被关在另一只笼子里,幸福的时候唯有半个秋季加半个冬季的孕期,和另外半个春季加半个夏季的孕期,在那时,她所谓的丈夫才会施舍给她一点儿除衣食之外的东西。齐奢不懂香寿为何选择这样一条路,他不再是年轻时,可以那般狠心杀死他们的孩子,将她弃入深寒的遗忘。她会始终是他的王妃,她的孩子会承袭他的爵位,除了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他们会变成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死不相往来的名义上的夫和妻,每一对王和后,不都是这样的夫妻吗?这是多完美的结局,她本应该拥有如此完美的结局,只要他当时对她稍微好一点儿,也许只要一丁点儿,就够了。

齐奢用拇指抚擦着香寿的掌背,将其余四指探入她冷硬的掌心中。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球,而她——“傻瓜”,对着一方薄如红颜的白绫,他喃喃地重复,“小傻瓜。”

王妃的使女们哭过了一场,至夜深也各自回房。晚晚擦了擦通红的眼,往炕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虾丸鸡丝面,人也跟着爬上炕,“被锁了整整一天,吓坏了吧?来,吃口东西压压惊,没事儿了啊。”

炕头是灰扑扑的莺枝,干抱着两膝,一条裙揉得烂皱,一对大眼睛似开在脸上的深潭,不断有潺潺的水花溅出,“姐姐,我不懂,姚妈妈是为了王妃娘娘,可幼烟她为什么呢?”

晚晚有些出神,头上的一支镏银鸂鶒珠花大约是戴久了,色泽发污,有些混浊不清的。“我能猜着的,或许是为了萃意。”

“可萃意姑娘都死了那么久,再说我们娘娘又待幼烟她那么好……”

晚晚沉沉地叹一声,拿手捉起莺枝未及挽起的发梢,在指尖轻卷着,“幼烟和萃意两个打小一块长大,比亲姐妹还好,后来萃意因为段姑娘的一只猫把命都赔上了,幼烟背地里伤心了好久,也许始终怀恨在心吧。”摇摇头,又一叹,“我也不知道,女人对女人的怨恨常常没道理的。不说了,人也没了,之前还受了那样一场苦刑,作了再大的孽也该偿尽了。还有王妃娘娘——,唉,这场雷滚九天的风波赶紧过去吧!得了,快吃吧,再不吃,面要浸了。”

莺枝乖乖地不再发问,埋下头,把一碗已发浑的细面,就着泪含糊吞下。

14.

隔了一天,摄政王府对外宣布“王妃急病暴毙”。对这桩一尸两命之案,宫中立有上谕,称王妃王香寿“淑顺柔嘉,温恭夙著”,赐恤丧银一万两。王府亦点理了专人查照例案,恭理丧仪。而日夜不断的僧道对坛拜忏打醮、鸣锣奏乐举哀之声也掩不住一则秘密的传闻:这位“瘦马”出身的王妃并非病亡,而是自杀。对此说法最好的佐证,就是在王妃大殓后,摄政王自行上本请去尊号。

手本递进宫的第二日即有宣召,却不在东宫,而在西宫慈宁宫。东太后王氏倒也在场,与喜荷在廊下并坐着赏花,听得齐奢口称“臣请懿旨”,便拿出玩笑的口吻道:“摄政王还要懿旨?您不一向独、断、独、行?”这话不仅是明讥,还是对齐奢腿有伤残的暗讽。故而话一落,周遭色变,吓得一旁侍候的太监吴染忙把手中竹烟袋的翡翠嘴子直塞过来,“主子抽烟”,叫王氏再腾不出口来。

舒肝安神的宁远香从殿内一阵阵飘出,香气浓厚,喜荷仍觉得一阵肝气上涌,怒其不争地剜了王氏一眼,复对齐奢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哀其不幸之色,“想数年前,国库枯竭、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全都靠王爷审时度势,推行改革,如今野无饿殍、朝有贤臣,一概种种皆是王爷的功劳。而王爷所陈奏的宠监伤人、卖官丑闻,以至于王妃猝疾薨逝,也是王爷至诚至公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家事所致,减除尊号一事,我认——,我和姐姐认为,大可不必。”

廊庑阴处,齐奢坐在只藤条凳上,两手扶膝,庞大而沉重。“太后如此体恤,臣实在感激。只是这大半年来,臣扪心自问不符报称,上劳圣虑,无地自容,求请减除尊号,只望能略安五中。此乃臣肺腑之言,绝无半字的虚假,仰恳两位太后鉴察微衷,予以成全。”

喜荷斟酌了片刻,天鸾髻上一枚金镶宝莲花押发垂挂着两束猫儿睛,娓娓地摇转着,“既然如此,那就将‘皇叔父摄政王’的首字去掉,改为‘叔父摄政王’吧,也是王爷自警之意,并非处罚。此外王爷才说,明儿就要动身前往怀柔九渡河的别苑‘静寄庄’休养,想王妃骤然辞世,王爷哀毁逾恒,是很该避开纷扰一段,待八月份王妃出殡再回京就是。只是这一去三个月,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服侍怎么成?周敦的案子不也结了吗?我看就不必在狱里待着了,一块跟着去吧。”温柔一笑,转向王氏征询道:“姐姐,这样好不好?”

第171章 搅筝琶(19)

“自己定都定了,还问我好不好!”伴驾的队伍遥遥而随,王氏带着太监吴染一人在前,沿着长长的红墙根边走边嘟囔。

吴染把左臂前伸着与人做搭台,自个弓腰而行,唯唯小心,“主子忍耐些吧,自当年大老爷闹出谋逆一案,老太爷又病榻缠绵,三老爷之所以还戴得稳这顶乌纱帽,全因为西边的从中斡旋。三老爷自己不都同主子说,眼前凡事多靠着西边,忍一时,争千秋。”

“唉!”王氏扯了扯身上的堆花藕丝罗衣,抑郁一叹,“可我最近怎么总觉得,西边好像对跛子三有点儿旧情复燃的意思?你瞧刚才,还特特地叮嘱把周敦从牢里提出来,‘没有个贴心人伺候怎么行?’”捏起嗓子模仿着喜荷,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吴染不敢造次妄议,只附和两句:“摄政王之前肯接受指婚,又顺从西边的意思不再对老太爷和三老爷咄咄紧逼,是名分上的忌惮,也是情分上的退让,西边可不能不领。所以奴才也觉得,西边虽说现在是极力保存主子娘家的势力好与摄政王抗衡,可其间总有些摇摆不定。”

“她打的什么主意,我看得透透的。从我当皇后时,她这个贤妃就不服我,我这些年待她又严苛,她心里不知有多憎我厌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今我娘家失了权势,我再老着脸皮屈就她,她却未必肯屈就我。明年皇帝大婚亲政,她身为生母,岂肯还容我这个东宫太后居长居尊?再说,我三哥虽说和跛子三一样是‘恭办大婚事宜官’,但谁不清楚,这对我三哥来说可不是什么器重殊荣,而是大婚典礼应备之处甚多,一个小纰漏就可引出弥天大罪,介时跛子三借题发挥,随意可将我三哥或贬或放。我们王家可就剩我兄妹两个了,倘若西边再次和跛子三联手,只怕我和三哥不仅不能重振家声,反而要死无葬身之地。原本还有个瘦马王妃挡在中间,可没两天就叫跛子三给活活逼死了。眼下他和我们王家又是月白风清,谁知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动作?”王氏把一嘴白银银的牙齿一咬,“吴染!”

“奴才在。”

“我总感觉跛子三说要去怀柔静养,其中必有蹊跷。你派人去跟我三哥说,让他好好查清楚,老三这回离京到底是干什么去。”

“奴才遵旨。”

王氏止步,站定在被两线宫墙所划出的整整齐齐的一块蓝天下,举目长眺,“三哥总说时机、时机,时机之妙处全在西边和跛子三二人,务必要令他们彻底反目,不、共、戴、天。”

天边的另一道重檐下,紫葩瑶草,几株老松,三四只仙鹤悠然剔翎。

喜荷仍坐在先前的椅上,眼神在景物中移来荡去,心神却只纠结于一处。儿子齐宏已越来越像个成熟的大人,但一谈及皇叔就流露出孩童的崇拜与依恋。齐奢也对这孩子赤忱一片,年初起已开始叫齐宏监国理事,毫无霸权不放的迹象。倘若他已做到一个亲生父亲都做不到的,含辛茹苦地替她儿子的王朝卖命,她是否一定要逼着他卖身才满足?喜荷不知道。因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位嵌着对妩媚笑涡的太后是怎样粗鲁地活在永不可解的恩怨杂织、情理缠斗之中,如一爿光辉同阴暗相映的风景,如满满一把的人消瘦。

喜荷的目光滞留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和腕镯上,简直不能够相信当年这腕子和镯子间紧得只能卡住一条龙凤丝帕,后来那丝帕沾染了红色的鲜血与透明的泪,可那血和泪,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在这重门道道、把其间的人连同心事一块锁死的深宫内,她没有地方可倾吐,但喜荷实在很想找个除自己之外的人问问看:当一个男人影孤体倦的模样会让你心疼得恨不能把命给他,可一旦你看清他眼中那份无动于衷的骄傲,就心疼得恨不能一刀杀了他时,你该怎么办?

不远处,太监赵胜弓着粗壮的上半身在骄阳下莳弄花草,偷偷地,拿眼窥伺一下游廊内的女主人。她沉静地安坐着,皮肤雪白而发髻漆黑,似尊象牙和乌木的小雕像。而这雕像之所以美得如此不近情理,就是因为雪白的雪白、漆黑的漆黑。

注释:

佛教信徒中,比丘、比丘尼所受的戒律戒品具足,因此称“具足戒”。比丘具足戒二百五十条,比丘尼三百四十八条。

僧尼二众时礼佛时所穿的广袖衣物叫做“海青”。

昆曲《荆钗记》,叙述王十朋、钱玉莲的故事,歌颂义夫节妇、生死不渝的夫妇之爱。

佛教中专修往生阿弥陀佛净土之法门的宗派,汉传佛教十宗之一,祖庭在陕西西安香积寺。

女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别称为“磨镜”。

句出《金刚经》。

“纳征”即男方向女方家送聘礼,为婚俗“六礼”之四。

源自诗经中“绵绵瓜瓞”,瓞指“小瓜”,一根连绵不断的藤上结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瓜,祝愿子孙昌盛连绵。瓜瓞连绵的图样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瓜藤枝蔓,另一种还添上蝴蝶,取“瓞”、“蝶”同音。

第172章 喜江南(1)

1.

五月上旬摄政王妃殁,按仪制停灵三月整,这一期间庶民不得婚嫁,有爵之家更是整整半年内都禁止筵宴音乐,故尔京城内外一片萧条,夜市千灯、尊罍丝管统统寂于无声。然而自有烟波他乡,天高皇帝远,仍旧是处处青楼夜夜歌。

扬州城便是个中翘楚。

烟花世界少不了浮浪子弟,近来城间妓馆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位阔少就是常公子。常公子是山西蒲州人氏,出身巨富,应景考了个童生的功名就再不愿钻书本,只一年到头打着“破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幌子四方周游,初春来到了扬州,自然是上高楼、恋红袖,一连交结了三四个名妓,一晃就过去好几个月,直到家中来信说老夫人病倒,他这才收拾行装预备返乡。

启程的前一晚,客栈的伙计却神神秘秘地踅进来,抛出一口像模像样的官话:“常公子,咱们扬州的风波楼阁您都去了个遍,却还有个非同一般的妙去处您不曾到过呢。”

常公子把手中的雕翎扇挥两挥,白面朱唇,“什么妙去处?”

伙计掩手附耳一番,常公子把两眉一皱,“梳月庵?并不曾听说过。再说我对上香拜佛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不去也罢。”

伙计嘿嘿一笑,“公子有所不知,这梳月庵在西郊,倒是又小又破没什么名气,可这半个月来香火旺得不得了,您知道是为什么?”

“哦?为什么?”

“嘿嘿,我告诉您吧,当今的摄政王爷有位坏了事儿的小老婆就被关在庵里头修行。”

常公子瞪大了两眼,“你说的不会就是那段娘娘吧?”

“对对对,就是她!姓段!”

“都说那段娘娘背着摄政王与人通奸,被赶出来后就不知所踪,怎么竟流落到了这里?”

“是一出事就被押来的,已在扬州快半年了,只因事关绝密,庵里的姑子们也不敢走漏消息。是前一阵有一位居士去送供养,无意间听到了庵主和王府来人的谈话,这才一传十、十传百。”

“这事可真?”常公子兴奋得把羽扇在桌上叩得“噔噔”响,“不管真假,我可都要去瞧瞧,明儿就去!”

伙计又是嘿嘿数声,“公子以为去了就能瞧见吗?”

常公子一怔,“什么意思?难不成也像妓院中一般要花钱打茶围?”

伙计撅起鼻子一哼:“打茶围?只怕您花了比摆花酒还多的香火钱,也是‘尼姑的脑袋——见不着一根头发丝儿’。这姓段的小老婆原就是京中名妓出身,生得是妖娆无双、销魂夺魄,能令男人见之骨酥。当日她得宠时,摄政王爷连半个皇宫也搬给了她,所以颇有不少好东西,出家时动用了几十辆牛车,上百万两的真金白银全埋在庵堂后院。多少慕色的、爱财的,全在打她的主意,嗡涌嗡涌几乎要踏破梳月庵的门槛子。您想想,这么一个活宝贝,庵主能不藏得死死的?去一百个人,倒有九十九个都是无功而返。”

“那这么说来,你有法子?”

这才终于讲到了正题,只见伙计把身子一挺,“公子算说对了。我有一个外甥,自知道了这件事情后就日夜蹲守在梳月庵那山上,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探着了一则偏门,能够得见真佛。”

常公子手舞足蹈,不假思索道:“那敢情极好,你快去同他说,叫他明儿来这里见我,带同我一道去。”

伙计把两手放在肚子上打了几个转,“这却好说,只是公子,我要事先同你讲明白,酬金是一百两银子。”

“多少?”

“一百两。”

常公子整个人都跳起来,“一百两?我看你们是明抢!”

伙计立马把脸一沉,“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这份难得的机缘,摄政王爷夜夜搂在被窝里的女人,莫说是一百两,就是一万两,怕也轮不上咱们见。如今让您真真切切地看上一回,假如运气好,说不准人家也一眼相中您这位翩翩佳公子,立时还了俗,带着金山银山的改嫁与您呢?您自个琢磨琢磨,这财色兼收的买卖,本钱只一百两,划算还是不划算?反正我也不逼着您,您爱看就看,不爱看拉倒。”

就说常公子这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柱门又短,恰是个正经的不正经废物,有此奇观如何肯放?

“看是要看的,只是你们这价钱委实太离谱了些,再压一压吧。”

“压不了,”伙计一副没商量的派头,“也就最后这些天了,回头看的人多起来,被庵里知道,只怕再也没这个机会。反正就我外甥有这条门路,也就是这个价,少一个镚儿都不行。”

常公子虽惜钱肉痛,左思右想,还是在大腿上拍两拍,“一百两就一百两!”

伙计喜笑颜开,“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那就请公子先付一半的订金,剩下一半看过后付清。”

常公子唤来仆人取一张银票递给伙计,犹有些不放心,“明儿可真能看得见?”

伙计把银票揣进怀内,胸口拍得嘭嘭响,“保证让您一饱眼福。”

有了这句话,常公子情思不禁。干脆从妓院叫了个相好的,一面遐想着那段娘娘的娇容体态,一面与眼前的玉人,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

翌日早起,果然那名伙计带着辆马车等在楼下,叮咛了几句话,就叫车夫携常公子前往城郊。

这一天大晴,暑气阵阵翻涌,闷得人快要晕过去车子方才停稳。常公子下车来,见一座野山,山脚站着个赖皮样的小个子,其身后竟还领着十来号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子,小的未及弱冠,老的年近花甲,全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赖皮制止住众人的喧哗,往地下吐口痰,拿脚底板一蹭,“好了,都到齐了,先听我说两句。啃,等人来了,大家只管瞪起眼珠子看,把眼珠子看得掉在地下都没关系,愿意说两句热乎话也使得,只万万不可动手。左近就有北京城王府里的人,每隔一个月都要到庵里查问情况,若听到太出格的事情必会加以追究,那时候就是天大的罪过。列位若还想保住脖子上的脑袋,就牢牢记住喽,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们理会得,快带我们去吧,到底是来看美人的,还是来听你啰嗦的?”

有人嚷嚷了两声,赖皮便把手一招,“得了,都跟着我来吧,不要掉队,记住只准看、不准摸!”

常公子原以为是在尼庵内的禅房,有香露、有香茶,没想到居然是在山间上下攀爬,累得人一身臭汗地来在一条杂草遍生的小径上。小径是一块块石板所垒成的山梯,每一块石板都被磨出了深深的凹迹,放眼望去总不少于数百阶,隔上十来阶就有一方歇脚的平台,该是庵堂后门进出的便道。

“就是这里了,大家等一等吧。”赖皮把手撩去后背上抹一把,就抽出了掖在黑布腰带上的一管旱烟,一口口咂起来。

四面无遮无挡,一轮烈日,万里无云。有人蹲去了草窝中,有人坐去了石阶上,还有几人看起来互相熟识,居然掏出了一副纸牌吆五喝六地斗起来。常公子不屑与这班杂人为伍,扶了扶头上的四片瓦玉壶巾,抖了抖身上的鱼肚白湖纱袍,把手里头一面山水、一面小楷的一把梅鹿竹折扇轻摇起,孑然逸立一旁。一会儿的辰光,赖皮突然从口内拔出了烟袋,猛向前一敲,“来了,就她,快看!”

常公子忙随大伙抻长了脑袋,看自下方石阶的转角处一拐拐出来个纤纤玉影,横背着半人高的一大捆柴,两手握在肩前牢扯着缚绳,步子甚是沉顿滞重,却是一步不歇地直走来。走得越近,面目也就越明晰,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尼姑:青印印的头皮子,一张小小的蛋脸,两道疏妩长眉,双眼如同被又黑又重的睫毛压得抬不起一般,只端正地垂注着脚面,挺秀的鼻下是樱子红的唇,唇线略嫌模糊,仿似晕出来一圈胭脂膏子——给人吻开的,有种隐妙的诱惑。直白而煽动的则是烟熏火燎的缁衣下那一对鼓鼓的胸脯子,随每一步微微地轻颤个不停,直把常公子看得是口干舌燥、心如撞鹿,正飘飘欲仙一般,已听得各路好汉不遑多让地喊起了尘俗鄙词:

“我说妙人儿,你这般可怜模样看得人心都酸了,如今跟了我家去吧,大爷我好好地疼你。”

“心肝还认得我?我当年在怀雅堂开过你一次盘子,听说你在这里千辛万苦才找了来,天天想你都想出病了。你出家人慈悲为怀,行行好救救命。”

“妹子,嗳,妹子别走啊,你不知道哥哥为了你,背地里手铳都放了多少遭了!”

第173章 喜江南(2)

“辣块妈妈!你婊子出身装什么尼姑?老子别的不敢跟他奶奶的摄政王比,但这个,嗳,摸摸,你摸摸,啊,躲什么呀?老子是好心让你见识见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口哨和哄笑在山谷中震荡着回音,可那小尼浑似习以为常一样,天高云淡、泰然自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常公子见此景象十分愤慨,搜肠刮肚地吊出了两句似是而非的情词,摇头摆尾地吟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瞧那小尼忽然愣愣地止步于下方的石阶,始终像个秘密般不曾开启的睑皮颤巍巍地打开,一双眼深净若水,乌珠在大片晶亮的白光中迷茫地滚动着,而后她拧过脸回望,望向四阶之下,她适才已擦肩经过的某个默默的看客。常公子也随之望去,见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唇上两划黑须,山根极高,整个人像是块无字碑——千古一人的气魄,与万言无声的自白。

常公子不知该人是何时出现的,琢磨不定间,却遽然被谁从后头掩住了嘴巴硬拖着转过身。是个持刀恶番,刀一指,意思是叫他滚蛋。常公子快眼一扫,竟发现适才领头的赖皮和一票浪子居然遭蒸发也似的一个不见,吓得他汗流浃背,马上就识相地拍屁股走人。最后一瞥间,瞧那小尼和男子还隔着几级石台,一个上一个下,静立对望。

一直挂在人双肩的柴束不耐死静,纵身一跃,“哗”一下,散落如前尘一地。人也被呵得一震,收摄了飞魂,快步折回去捡拾。经过某一级石阶时,耳边响起个嗓音,有如晨钟暮鼓,庄严而慈悲。

“青田……”

青田定定地站住,却毫不侧目,只将右掌往胸前一驻,“施主有礼,贫尼法号净慧。”接着她就移步下阶,弯腰把柴枝一一地拾回。

无遮无盖的白晃晃里,有双被台阶割做一顿一顿的脚步重拙地移来近前,人也蹲下来,伸手握住她捏着根柴枝的手,“青田。”嗓子是哑的,目光是烫的,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烫。

但青田竟宛如千年坚冰,全不为所动,“此乃女众梵修之所,还请施主自重。”她低着眼看那骨骼清奇的手掌万端挣扎地一寸寸放开,就夺出自己的手,熟练地把柴重新拢做一道捆扎好,负起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缘山而上。

沿途有躲掩在荒草中的护卫们,偷偷瞄一瞄这高不可攀的尼姑,再瞄一瞄颜面扫地的主人。齐奢站直了身体,依然在石台上凝立。王妃香寿的头七一过,他就称病避世,对外宣布在怀柔的别墅静心节哀,实则马不停蹄地赶往扬州。他知道局势敏感,也知道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做,但他实在是没法再多等一天了,他必须亲眼见到青田,他有话对她讲。

但很显然,她并不肯给他讲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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