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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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的笑容一如其怀抱,温厚醉人,“你哭什么,我乐什么。”

正打机锋,又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低嘶。原来那狼扑杀时已被率先躺倒的齐奢自喉至腹地拿刀开了膛,仗着余力搏斗间内脏便流了一地,躺倒不支,此时却缓过一口气来,回光返照,饿疯了地从草里去啃自己的肠子。

齐奢面色微变,却依旧笑呵呵的,“此地不宜久留,招来狼群,我一个可不够喂的。”他撕下条衣角将青田的手略一包扎,就扶她起身,却见其稍一撑又坐倒,不禁悬了心,“怎么,还哪儿伤着啦?”

先摇头,继而愧窘万分道:“腿——软——”

齐奢大乐,“嗳,不对,你没这么胆小啊?在我跟前不自来挺硬气的吗?”

青田啼妆惨淡,“你看我再怎么也只是秀色可餐,那东西看我是骨血皮肉皆可餐,能一样吗?”

齐奢笑着重新拢住她,一手插去到膝弯抱起。他本就常年苦练角觝弓矢,神力出众,青田又不过一捻之瘦,横在他臂间只似件轻飘飘的衣。她自然而然地就将双臂环上了对方的后颈,青青的长草擦过她裙边鞋尖,发出沙沙的轻软的响。漫漫长路,她有的是时间品咂专属一个跛足之人的、一高一低的特殊节奏,似一个故事迂回曲折。而任何好听的故事,必是迂回曲折的。未免深陷,她清醒抽离,低声道:“我自己能走了。”

营地已近在眼前,齐奢听话地放低了青田,见她一身的丽装皱皱巴巴,额发浅湿而凌乱,鼻尖上染着些从自己身上蹭到的血迹,双颊却红过了鲜血,其缘故藏在一对嫩薄低垂的眼睑后。这一刻,他们离得是这么近,连她顶心的发香也一丝不拉地全顺着他鼻腔直灌心脏,心脏又滚沸了,杀狼一样地疯搏着。稍纵即逝间,混杂着身与心的双重欲念操纵了齐奢,嘴唇已直觉地向她俯近,却又被意志力生生地拽回。他想起了那天夜林里的谈话。如果说在亲吻青田这件事上他有任何的不情愿,就是自己的唇舌会令她忆起另一个人的滋味。

齐奢克制住冲动,拉开了距离,跟青田并身往回走。

这是他在这一场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的追逐中,可保留的唯一一丝男人的尊严了。

12.

当晚,二人言归于好,共进晚餐。齐奢一如既往,打趣自己亦打趣对方,青田却有些婉转而不善言,总是下意识地揉擦着右掌的掌心,新长出的伤痕是疼痛的,但又带着些奇异的痒。

夜里回到自己的床上,手臂间的在御蓬松得像一捧棉花,仿佛抱着它刚一钻进被窝,就浑身软乏地睡倒了,一觉沉甜。

天明,在新鲜的光线中打开眼,扑扇了两下睫毛。

环顾一遭后,青田拥被起身。婢女和猫全不在,帐子静悄悄得诡异。她下了床,却找不到鞋,只得赤足披了件外衣揭帐而出。迎面的晨风吹走了睡意,日照下的遍野洪荒中,草碧花繁,整个的营地却不翼而飞。

青田难以置信地大张着眼,原地转一圈,跑出去好远再回顾,仍是只看到自己的一顶帐子孤零零地倒扣着。而她是不知怎么被扣进了苍穹的大帐里,觅不到出口,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六神无主,孑然独立。

“小囡!”

闻唤,青田猛地回过头,就见他笑意和煦,仿佛是早早地约好了在那里等着她——“在找我吗?”

她几乎要哭出来,快步打扫掉他们间的那一点距离,什么话也没说,伸手就环住了他的腰。他也牢牢地抱住她,把鼻尖和嘴唇埋进她的长发。

下一刻,他们已幕天而席地,她用舌含住他送入的舌。配合精密的动作盛大如仪式,一切指向退化、还原、回归。她赤裸的皮肤被铺展在泥土与鲜草中,草揉搔着她的脚心,由细腻的脚趾缝间软茸地涨起。

鸿蒙的宇宙间,天崩地溃之前,迷迷糊糊地浮起了一线光。她整个人都被卷入洪风一般的呼吸中,仰着他,濒死地喃喃:“三爷……”

尖锐的一声冷气把人从床铺上一把拽起,黑乎乎的帐内,青田空支着两手急喘呆坐,一张床上的暮云揉了揉眼,“姑娘,又做噩梦了?”

青田扭脸瞥她一眼,迷茫地点点头,“噩梦。”继而,肯定地、警告地和自己点一点头,“噩梦。”

这天近暮时分,在望不见的天尽头蓦地里响起了一声号角。不一会儿,就有另一声号角自营垒这边送出。整整一刻钟,天边的和眼前的号角你一呼我一应,仿如草原上的一对牧人对唱着野歌、互唤着姓名。

内帐中,暮云正就着一只小盆洗手帕,纳闷地停住,“姑娘,外面在做什么?”

青田坐在只小小的胡床上,两手向上翻起,在御蹬着两条后腿拿前爪搭在她手心里,又拿脑袋来蹭她右手上裹着的白纱。青田把在御的两只爪交进一手里,另一手挠了挠它的肚皮,“我猜是要到了。”

“什么到了?”

“三爷昨儿才同我说的,此行对外宣称是出京狩猎,实则专为了秘会一人。”

“谁呀?”

“鞑靼二王子,叫、叫什么,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跃下马,相貌堂堂,仪态庄重,一身的蒙古袍华贵而笔挺,英爽飒然。他身后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驻马在原地守望着自己的头领大步向对面走去。对面是另一支精骑,迎上前的则是满张两臂的齐奢。两个男人大笑着重重抱了个满怀,可未等怀抱松开,却骤然翻了脸,各自架起膀子去抓扭那一边的肩、腰、大腿,有几个趔趄,又同时站稳,气喘吁吁地凝视着,再一次大声地笑起来,相互拍打着叫一句“谙达”,说起了语速极快的蒙古话。

远远隔半里地,青田和暮云揭了个帘角窥看着。暮云犹自不解道:“鞑靼与我国一向刀兵不断,头几年,三爷不也因着大败鞑靼才重获王爵?干嘛一路辛苦私会敌国?”

第73章 忆王孙(15)

“国是敌国,人却是亲人。三爷幼年被送往鞑靼,与二王子是十几年的结义兄弟,和彼此的亲兄弟相比竟要亲出千倍万倍。”青田想起齐奢曾对她讲述的故事中那一个跛足的小皇子,与将其从地上伸手拉起的大男孩。她莞尔一笑,转面暮云道:“三爷说,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二王子就是‘几乎’中的一个。”

鞑靼的军人约有数百,迅速而安静地就在外围扎寨。苏赫巴鲁本人则被齐奢请入了大帐中促膝倾谈,一个时辰后,两人方才并肩出帐。天色已暗,营地的空场中燃起了几根巨型的火柱,两方军队如何无为、莫日根等十几员虎贲将士就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美食美酒。齐奢与苏赫巴鲁打横同坐在首席,挨着齐奢的手边又斜加了一张小桌,是青田的座位。

去年摘牌子以来,青田再不曾经历过笙歌不夜,且今晚又不消侑酒待客,却成了席首上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妆扮。选来选去,挑了件万字地一枝独杏的长褙子,下着素帕裙,挽一个倾髻,耳眼内钉一对白果大的鸽血石塞子,素雅俏丽,扶着暮云姗姗出场。场上有两名武士在演练着刀枪,正当四面连声喝彩,她趁这时悄然在齐奢的邻桌落座。齐奢瞥见她,就拿手肘朝身畔的苏赫巴鲁一撞,向青田这里指一指,说了句什么。苏赫巴鲁转过一张方方正正的紫黑色脸膛,笑着向青田点了个头,一面把她仔细端量着,一手就搂过齐奢的头颈叽里咕噜地回说了一大串。齐奢抖肩而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这一切均被青田收之眼底,她微有不快,攒眉直盯而来,正与苏赫巴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那看起来野兮兮的蒙古汉子一愣,竟闪现些许的羞缩,调开了眼目。

许多许多年以后,青田会带着笑聆听苏赫巴鲁亲口追忆起这一场相会,但其时,她只挑个空恶剌剌地向齐奢“嗳”了一声。

场上已换作一个长眉秀楚的鞑靼少年在奏着把音色苍厚的琴,齐奢正听得入神,被她这么一叫,神思不属地转过脸,“嗯?”

青田往他这头探着身,压沉了声音:“你才跟那鞑靼人说我什么来着?”

齐奢咋了一下舌,也倾过来,低低道:“什么‘鞑靼人’?你客气点儿,那是你将来的大伯子。”

“别想浑绕开,说我什么来着?”

“我说,”他将一对笑眼向前睐住了琴童,只把脸更近地凑住她,“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

青田不等齐奢再把《西厢记》中张君瑞见莺莺的情辞接着往下念,已笑骂上一句:“去你的!好好说,到底才和他念叨我什么来着,这么半天?”

“好好说啊,我才和他念叨,兄弟这回可栽了,撞见了命里的夜叉星,不成功便成仁。”

青田听见这话,明知齐奢是信口开河,可一张脸却不由自主就发起烧来。他偏好不好又转回眼来看,结果他一看,她脸上的飞红就愈烈。青田将一手反冰着腮角,很着恼地睰了他一眼,收回了上身正目端坐。

齐奢也抽身,不出声地笑起来。青田已有好几次在他跟前脸红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脸红,但一个生活中除了男人就是男人的女人脸红,是完全另一码事。其实青田的美不是不带风尘气的,如一切水做的女子,水中被泼入了脏污,日久便坏死成一窝泥淖。但她却是绵绵若存、深不见底的活水,吃进再多的脏,假以时日吞吐沉淀,就又是一汪洌然可鉴的清水面。与一名无知少女的纯真不同,这风尘气里的纯真,在齐奢看来,甚至是值得敬佩的,正如人们敬佩一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他就坐在离青田几尺远的地方,不停回想着她害羞的模样:凝白的皮肤下渐涌渐散的鲜红,仿佛一滴血,在一碗浓浓的马奶子酒里怒放出的动荡。

马奶酒的醇香弥漫四方,天空上众星升腾。而令人信服草原上的星斗是同别处一样的星斗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的这些显然要浑圆、盈亮、充满质感得多,跟它们相比,北京城上的那一堆仅仅是假珠宝似的赝品。

就在这烨烨生辉的星海下,男人们痛饮叫喊、豪笑取乐。青田也和暮云抵首谈笑、自斟自饮着,偶然听到身侧爆发出大笑,她余光一扫,便遇到齐奢的眼。毫无道理地,她慌忙地闪躲了,不敢细望。

他的眼,是继对往事的回忆外,第二项令她坐立难安的事物。

13.

用不了多久,就听着有汉语声、蒙语声混杂在一起轰轰的叫好。齐奢和苏赫巴鲁一同起身走向了场中,齐奢略带酒意地笑着,几下解去了外衣盘起在腰间,赤裸裸地露出了半截身子来。

火炬在他背后灼灼地烧着,青田隔岸观火,只觉得这火一路烧进了自个的心里来。隔着衣衫,她无数次见过齐奢的身体,除去衣衫,她则见过更多的男人的身体,可从未有一次,她见过这样的:肌肉虬结,强壮如狮,黧黑的胸口上生有着毛发、盘踞着累累伤疤。她追想起乔运则,精瘦而优美,皮质光滑,握在手间是一管温柔的白玉笔;而眼前,则是一柄刀。青田忽然间想知道,假如将手指自齐奢线条凛冽的背脊拂过,会不会被割伤。

另一边的苏赫巴鲁也褪去了上衣,身体是一般的紧实健壮。他拿右手摁住胸口,弯腰行礼,接着就伸出两臂扑过去。直到他与齐奢难分难解地扭做一处,青田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摔跤角力,而她则一直在瞪着一双馋眼,目不转睛地看。

手心的伤痕又古怪地作痒,青田一面抓挠着纱布,一面把透红的脸颊别向一旁。身畔的暮云正全神观战,冷不防失口惊叫,紧张得将她一把拉住,又拼命地喊好。青田任由其兴奋得叽叽咯咯,自己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狠压上一大口,再不朝场内一顾。

她不知比赛是几时结束的,也不知胜负,只恍然间听到雷鸣的掌声,而后就嗅到了一股子气味,不是香味,但却出奇地好闻。她往后一回脸,就瞧见:齐奢正经过她身边,背上浮坠着一层汗,一颗颗如沉重的金珠,他自己拿手擦抹着,粗鲁不羁地一甩。青田猛一下明白,那是他的汗、他的体味,就是这气味充斥了她昨夜的梦。梦中的旖旎还历历如绘,是一座魔域,诱人沉沦。

她默默地执念起佛号,自觉心神稍定时,火堆边,十来名鞑靼的摔角手们业已鞠躬退出,一群年轻的姑娘登场。她们且歌且舞,随激越的节奏把四肢八方飞扬着,并一个接一个地抛出烁亮的眼神,伴着身上的五色锦袍、鹅黄绸带、帽上的翡翠与珊瑚……一切都在闪耀着青春而动人的光辉。

音乐停下时,舞者中最耀眼的直直走来正中,面对着齐奢扶胸一礼,将桌上他的金酒碗双手斟满,捧起,启朱唇、露皓齿。一副嗓子摇曳关情,余韵悠远。一首祝酒歌唱毕,全场雷动,共桌的苏赫巴鲁乐不可支,拢着手吹起了口哨。齐奢已醺然,拊掌大笑,自那女孩的手中接过酒,翻碗相见。新一轮的欢声未熄灭,他已将喝空的酒碗重新注满,立起身,指尖往酒里一蘸,将酒珠向天、地各一弹,又抹在自己的额头前,直目敬酒的少女,开了口。

这辈子青田也未曾听到过比之更悦耳的男声——低廻处深幽似水,高阔处明丽如火焰,虚,是风、是沙;实,是铁、是金,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齐奢所唱的,但听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试一匹上好的绸,精湛的花色与奢侈的触感一寸寸爬过她皮肤。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想将这样的料子据为己有,拿来裁一袭可身的好衣,可着身体的每一根曲线。

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那鞑靼少女腮颊火红,两手高举在眉前接过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将红得夺目的嘴唇压在碗沿上齐奢口呷过的、那依旧余留着湿迹之处,一饮而尽。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启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双目。而后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着这爱慕的眼光,不转不移。

第74章 忆王孙(16)

场上的鼓噪声一浪高过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骤然被触犯。她干笑一声,将手内的半只干果往古铜高脚盘中一甩,抬身就走,却根本无人注意她,甚至连暮云都没跟上来。她回到帐内,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又百无聊赖地在地毯上蜷坐。脚边的一件狐肷子内,在御超然地酣眠着,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轻揪着颈皮子,又捏又揉。猫拨楞拨楞耳朵,就双爪抱头,更深地把自己埋起来。青田笑着给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见齐奢掀开了帐帘钻进来。

他偎在她身旁半卧下,仰起脸相睇,“外头那么热闹,干嘛一个人待着?”

“吃酒吃沉了。”掉头望向别处,形容冷漠。

齐奢笑,再次以绣工使用金丝银线的狡黠,使用他款然华丽的嗓音,“吃的是酒,还是醋啊?”他见她更拉长了脸,就笑得更开心,把头向她肩臂上一靠,“我这一年为你吃的醋,且不说绵、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质量上乘,就光论斤两也赶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贡数。你这才半勺有余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话吗?”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边,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视着自己的手安躺于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掌里,完全是一具柔若无骨的娇小胴体被一具壮实的男子身躯交叠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还有蚂蚁,一串冷酥酥的蚂蚁、又一串热酥酥的蚂蚁乌泱泱地爬过她手背,爬进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仅认识一个手掌里有蚂蚁的男人,她想起了这男人。所以几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从齐奢手间夺回了自个的手,其突兀把膝头的在御惊得一抽,爪子差点儿带断了她腕上拴着的一串翠十八子儿的坠角。

齐奢显而易见地一愣,腮角一鼓,凉凉笑出了半口气,也就抽开了浮有盘肠纹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帐外就“轰隆”一下。青田可以选择不去看,却无法不去听这喧嚣到极点,且刻刻愈发喧嚣的动静。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个锦缎靠背滚去到上头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决地立起身,手忙脚乱地掣湖笔、调徽墨、开宣纸、启端砚,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写于眼前:世人求爱,刀口舐蜜……我之夫妇,譬如飞鸟……爱欲之人,犹如执炬……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空架着手,盯着自己墨色未干圆润苍秀的字迹,带着种几近走投无路的急迫反复地低声吟咏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就从这脂光粉艳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现身,祭出鞭条,开始以加倍的穷凶极恶抽打一颗越来越不听话的心。

14.

仿佛是闹到了快四更天,外头的宴会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预备着等暮云回来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却看人家被两个小太监架在手内摸入帐,喝得赤头赤面,口齿都不大清楚起来,气得她赶紧接过来扶上床,嘴里叨叨着,却又是擦脸喂茶又是除衣盖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场,自己才用剩水随便洗上一把。

因为两顶帐子紧挨着,所以齐奢那边一有动静,青田这头也就听见了。虽不大真切,也辨出个女孩子的莺声你来我往地跟他说着蒙语。指尖都碰到了帐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窥的念头,对着灯发了一会子怔,借着叹息,也就吹灭了。

于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会儿还是好久后,忽听见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从床上弹起,侧耳谛听,可听来听去,却只听得到暮云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重新躺下时,又一次听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声:“青田,你出来。”——是他。

她迟疑一下,就散着发、披着衣去了。澹澹的风撩动起春草,营火星星点点,更显得安静。齐奢的瞳仁里带有酒意,就那么黑沉沉地打量着她,不说话。

青田毫无缘故地慌了,几不可闻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鞑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说出口才觉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问:“什么鞑靼美人?”

“才和三爷对歌那位。”

“嘶,谁啊?长什么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

“有这么个人?怎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青田半笑着眼珠子一翻,“哪里就醉成这样了?”

齐奢更是笑,笑意惫赖,“自从遇上你,其他女人爷一概瞧不见、记不住,这你总不能怪爷吧?”

青田啐了声,笑腻腻地咬着下唇垂低了眼。

空气里存有清冽的酒香,斜月照徘徊。良久,谁也不出一声。齐奢收敛了盎然的笑意,专心地,试图寻找一两个恰当的词来表达体验到的情意,却如在一堆的谷穗间寻找碎金,两者看起来很接近,但风马牛不相及。到头来,唯有疲累地、穷拙地喃喃:“青田……”片刻后,又更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青田……”

说不清缘故,青田心一酸,竟要掉下泪来。她终归是抬了眼直迎他,梦中的情思便又一遍重现。他们间,只隔有着区区一个梦的距离,不是他在梦,也不是她在梦,是不知哪一个局外人梦出来的,让他和她头顶着女娲氏补不完的离恨天、脚踩着费长房缩不尽的相思地,神谋化力,天造地设。于是,顺着梦的方向,他们目光和气息、嘴唇和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地接近。

“王爷——!”

凡是在入梦前一刻被唤醒的人脾气都不会怎么好,齐奢从青田的双唇前别过脸,已是七孔生烟。然而,当他见到巡哨飞骑未完成的话语被轰然一下亮起在几里外的烽火完成时,表情就一片死寂。他直接把青田丢在当地,转身往苏赫巴鲁的大帐中赶去。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十地已是人喧马嘶,一程接一程的狼烟窜起。青田心知定有何事不妙,刚推醒了暮云,就有齐奢的一位近身亲兵揭帐直入,“段姑娘,摄政王有令,情况有变,着姑娘立刻离开。车已经准备好了,末将会率人护送姑娘一路到京。”

第75章 忆王孙(17)

倏忽之间,青田跟暮云就被一块塞进了马车里,才坐定,便瞥见个焦急的影,全借着步态方能辨出,人却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胁底悬刀。青田望着齐奢这幅陌生的装扮,口干齿涩,“三爷——”忽地大梦初醒一样,哆嗦出两个字,“在御!”

话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转身奔了开去。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齐奢奔跑,往日闲逸的风度一扫而空,一脚深一脚浅,再加上极其沉重的战袍,衬得姿态极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心一揪,泪水就决了堤。甚至当他取回被遗忘在帐内的在御搪进她怀里,她依旧光知道抽泣。

昏乱的泪光和火光间,她完全地看不清他,头盔的颊当又遮住他半张脸,单见一双深深深深的眼,听得简短的一声“路上当心”,即眼瞅那身影飞转而去,消失在浓稠的白雾里。

车帷落下,车身冲出,天地剧烈地颠簸起来,周围充斥着蹄铁声、兵士的喊声。青田一手拢着烂醉如泥的暮云,一手拢着熟睡的在御,泪水发疯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丝丝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划伤眼帘。她记得,全记得,当自己数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处,渴望借一死来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际,那最终让她打消这念头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阳光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带着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顶,指给你看,那些才路过的巨大坟头,换个高度后会显得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过天晴的什刹海中心,船头上默无一言地陪着你,瞧风停后的水面再次变得澄明清净,你垂视着自己的倒影,就像开在面银镜子里的白蔷薇。当他两眼满布着血丝、嗓子发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搜罗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讲给你听;当他不辞辛苦地奔波来回,仅只为用眼神圣洁地抚摸一个妓女时,你压根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除了绽开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从指甲到趾甲,他什么也不想多要。

这个重权在握的男人,头一点就能令你赤条条躺倒,但他只是在归途微凉的夜风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遗余力地,帮助你重新站起来。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内心狰狞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着脚、不怕姿态难堪地爬起,只凭借着一颗勇敢而谦卑的心,帮你、替你,与你的痛苦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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