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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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着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在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如此出众的姿色,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怜悯这女孩,比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头,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灵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4.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手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花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上门来,我想着,拼着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于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随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着你还求着谁呢?只求姐姐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花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字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条荒无人迹、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该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秋千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恸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还只打嗝似地抽噎着。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系着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花花的热浪。车夫听见青田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将手内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脸边遮挡着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
第23章 锁南枝(4)
怀雅堂除了段二姐就是这位大小姐,车夫哪有胆量同她较劲?转身就叫了曹旺儿来。曹旺儿是护院,一身体面的黑短打,腰勒绸巾,人也是又粗又壮,见了青田却缩腰缩肩的,“青姐儿出去?”笑呵呵地便四肢着地趴去了地下。
车前还侍立着一个小鬟,青田搭了她的手,脚往曹旺儿的背上一蹬便上了车,又叫照花也上来。
照花眼瞅着曹旺儿鼓囊囊的脊背,只不敢伸脚去踩,曹旺儿抻头一笑,两手把照花的膝盖一搂就将她抽上车。照花被蜇着了伤处,疼得“啊”一嗓子,已被车里的青田挽住了挨肩坐定。曹旺儿跃上了车帮,车夫一挥鞭,一头足有五尺高的大骡子抖了抖项下的红缨,阔步而出。
骡车的车厢两侧开的有纱窗,窗外支着遮阳的蓝布,垂着黑绸子飞檐。一路上,青田光盯着忽忽飒飒的飞檐,手摇丝扇,只字不吐,满车里就听见斜插在她盘髻后的嵌珠流苏“哗哗”的振响。照花几次欲问什么,又胆怯地把话吞回。
车子直奔崇文门的方向,一头就插到了东城根。三拐两拐,穿入了一带杂街小巷。
照花只觉道路越来越不平坦,把车颠得厉害,接着就看青田在身边拿扇柄一捶厢壁,唤声“慢走”。话音才落,车速已渐放渐缓,忽闻得车外有谁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嗳,来了个坐车的,来了个坐车的!乖乖,有年头没见过这么俊的车了。”
“瞧瞧这骡子,正经的大西口野鸡红,再瞧这一身雪亮铜活儿,敢情大贵人来了!”
“车这边停、这边停,这边有荫凉。”
“赶车的大爷,您这拉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车里的爷,您别脸皮薄啊,下车咱慢慢看,保证您恨不得长出第三只眼睛来!”
“是啊,大热天的闷在车里多不适意?您老下来歇歇脚,高抬贵步到咱家一坐。”
“爷您留步!大老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窗户眼儿透透气,让车里的爷也开开眼!”
“对对!快,把咱家的窗户也打开,爷您往这里瞧!”
……
照花听男男女女的在车下乱喊,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害怕得簌簌发抖地望向青田。青田只将扇面往窗口一翻,示意她朝外看。这一看不打紧,照花差点儿就魂飞魄散。
只见车子走在条脏兮兮的土路上,路两旁栽着两溜又矮又破的平房,每所房前都高挑着一条市招,上头写的不是“醉生室”,就是“梦魂香”。房子全有一扇向街的纸糊大窗,窗内是一间小厅,厅堂里竟有一群一丝不遮的女人,统统光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窗一开,争先恐后地涌向窗口,“爷,挑我!挑我!”“爷,我叫小翠儿,您打听打听,这街上就属我功夫好!”“哥哥,哥哥您下车来,妹子等你等得眼皮儿直跳!”“相公您露露金面,瞧瞧我这一对好奶子!”“爷,爷,我前头后头都能来,胳肢窝子都能伺候得您舒舒坦坦!”“我是新出道的,我的鱼口比乳酪子还嫩!”
……
烈日当空直射,隔着层蝉翼窗纱,照花模模糊糊地望见结队的、成群的、无数的女人,如一群疯狗抢一块肉般飞扑在窗口,同时又把她们自己像一片悬在狗嘴跟前的生肉那样抖动着、摇晃着。每一所房屋的每一扇窗全被这白花花的肉堆填满,而前方的窗户还在随车子的行进一扇接一扇地打开。
路西的一间屋前立着个赤膊的斜眼汉子,他把两手扎在空中跳脚大喊:“朱妈,把门开开吧,叫爷看得清楚些,我们家货好,叫爷看得清楚些!”
另一个头皮上涂着些煤灰的半秃婆娘两手一掀就推开了门,如同有钱人家宰完了鸡鸭,将鸡屁股之类的边角料成盆泼掉,门内呼喇喇地泼出了二三十件胳膊、乳房、屁股、大腿……这些女子似乎就只有一块块零碎的躯干,脸长得什么样完全看不清——她们压根就没有脸。挺胸撅臀,乱抛着腰肢立在骡车前,跑来骡车边,拿手朝车厢上重拍着,“爷您看看我!爷您要了我吧!”
照花猛一下把脸从窗边弹开,坐在外面车盘上的曹旺儿坠着两手猛拨一气,“让开让开!都他妈给爷让开!”曹旺儿是练家子,这一喊有如钟鼓齐鸣,一条街霎时间静了一静。随即有一条活像被捅烂的嗓子,伴着门沿上的土布招简陋又热络地扬起在闷热的风中,“哎呦喂!旱天旱地的,一见着位龙王爷,大家的规矩全忘了不成?都按着章程,一家一家来!”
这头还没嚷完,那头又传来一声暴喝:“嘿你个小婊子,跑?我看你往哪儿跑!抓住她,给我抓住喽!他妈的臭婊子,让你跑,大爷我让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是方才门户大开的那一家,有个女人逃跑又被拖回来,让一个男人的千层底鞋子重重地踹着肚子、胸口、脸,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滚,竟叫也不叫一声。其余的裸身女子全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观望,中有两三个面对着骡车搔首弄姿,岔开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着,如鬼怪,如禽兽。
车仍缓缓地前行着,车中的照花紧闭了两眼,一把扯住并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青田的人在被车身不断地摇晃着,神色却不动不摇,视之等闲,“这条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个劲把头往她的肩后藏,上下牙打颤道:“姐姐,换一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
青田抄过另一条手臂将照花的两颊硬生生扳起,直直看进她眼内,“你真不要走这条路?”
照花的脸被掐得变形,却仍鼓着嘴不住地小声祈求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开她,抬手又往车顶上敲两敲,小指上的银盘金丝甲套击出了清洌的微响,“调头,回去。”
赶车的技术精湛,窄窄的道儿上一拉缰,车身就险险地擦过了房檐直顺着原路加速飞驰。外面一下子炸了窝,“嘿!怎么又走了?”“爷爷,您不再瞧瞧啦?我们后院还有个鲜货!”“嗳,还没看完呐,这后头还有呐!我们家,我们家!”“他妈的,玩我们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这儿遛食儿来的?”“想是那小脑袋没进过红门开荤,是吃素的吧!”“看了一整货,车也不下,真当你是皇帝老子选妃呢!”“坐着这样的车,您跑咱们这儿干嘛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纷纷籍籍的谩骂一刻间就已被抛远,唯剩车铃阵阵,清脆入耳。照花逐渐又觉出了大道的平稳,反而更显得惊恐,“姐姐,你不是放我走吗?怎么又往回去了?”
青田扭转脸,微暗的车厢内,如有一口龙泉剑贯于她眸内,宝光森森,锋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双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妈卖了你出来,你回去,一样再把你卖出来,你不回去,偌大的一个北京城,你举目无亲,一个女孩子家打算往哪里走?你走到哪里,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会遇上些什么,老天爷给了你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能遇上的无非只有男人。男人不会娶你为妻,因为你既无媒妁,又无嫁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也原说是卖与人当妾,可你知道什么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亲生的儿女也不能唤你一声娘,他们坐着你得站着,他们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衔尊荣与你毫无干系,族中的婚丧大事一概不准露脸,死后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庙。且不说多少的大房太太凶蛮残妒,叫你竖着死你不敢横着死,就是那面上看着有容人之量的,十个有九个也不过是假贤假惠,一得着机会便赶你出门。倘若连妾也不能做,那就是为奴未婢。婢女不仅睡迟起早,而且得时时苦工不辍,一个不留心便有痛打痛骂,略有几分姿色的非但难保清白之躯,遇上了厉害的主母必往死里弄,或等着失宠,照样送出来卖给人伢子。然而为妾为婢也算是好的,依我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齐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甜言蜜语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转手把你卖回风月场。
第24章 锁南枝(5)
“北京的风月场,大的有三处。一处就是槐花胡同,一处叫帘子胡同,其间以优伶相公居多,还有一处就是方才经过的‘窑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紧挨着棋盘街、富贵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盘街,而朝廷的吏、户、礼部,宗人府衙门,门全朝着富贵街开。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绸挂缎、穿金戴银,新兴起什么妆扮,宫里的妃嫔也要跟着学。你住在铺金的绣楼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开盘子、打茶围、做花头、替你置头面衣裳、办皮货珠宝、买家具铺房间、拜白眉神、点大蜡烛……数十道手续,千两的黄金,来来往往,繁琐调情。窑子街的周围是铃铛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带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窑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见的一样,从早到晚身无寸丝,来了客,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也要你争我夺,见头一面就迎去屋里,一天多了接十来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话管这叫‘打针’,打一次针二十文钱,全被龟子鸨儿拿走,吃窝头馊饭,睡光门板。槐花胡同与窑子街,干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可一个是羊脂白玉天,一个是猪血红泥地。”
青田略一顿,口吻仿似是瘦金体的收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从这车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纵使千苦万难,跟皮肉生涯比起来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还有个娘家,有几个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亲人尚且骗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与人做了一回妾婢,到头来还是沦落在烟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转过两三手、捱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说梦!唯一的下场就是窑子街。是你自己亲口说‘不要走这条路’,我才带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愿回去,我身上还有些散碎的银票与你做盘缠,天高地阔随你去闯荡,来日是福是祸,因果自尝。我晓得怀雅堂是十八层地狱,可我只见过三十六层地狱,没见过人间,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这一席话,一个个字,每一个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里劈头砸来,砸得人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着青田,惨色如霜结。她抽啜着、抖动着,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青田的怀内,失声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在车行的颠沛中,青田始终是面色无澜的,“别说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样是爹生娘养,谁知有什么转折遭际,竟至活得连牛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会有贫不聊生之人,羡慕她们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寝。”她一手在照花的肩头拍一拍,重复道:“别说自己的命苦,你没见过苦人。”
青田无关痛痒地劝说着,这慰耳的字词又哄得过谁呢?反正哄不过她自个。她只知道,恨到了极处,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来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转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来那样地纯真和好看,直想得发疯。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悬在故国,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张着眼,在另一些男人身边,那甚至不是一对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双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个人,等他用他残酷而端严的力量,仿佛一只收殓师的手,把她合拢。
5.
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来的,是他会来的一丝希望。
将照花重领回怀雅堂的时候,后楼已清场,一个杂人也不见,青田就知道齐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换了件湖色的开襟绢褙,衣上没有刺绣,只染着几朵蔷薇花,有一种仓促的喜气。随后楼板就七七八八地响起,他似乎每次来都带有一整支卫队,可她能看见的永远只有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
替他打门帘的是何无为,周敦陪着他进来。青田已看惯了齐奢走路的姿态,那么高的人,跛着脚,即便是微跛,还是看起来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这拙重,像一件古朴的青铜器,格外地叫人肃然起敬。
他照旧是便装,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直裰,向她和暮云抬了抬手,“来回也都熟了,不必老这么拘着,坐吧。”
青田谢过,浅浅地堆了笑,“三爷嫌我们这儿茶不好,今儿有才制的木樨露,三爷喝一口解解暑?”
齐奢也笑着在大炕落座,“今儿倒真有些口渴。”
“暮云,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来。”
“不必。”齐奢将拿在手中的一面折扇合起,冲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颌。
周敦答了声“是”,掀开门帘叫了句:“小信子。”只听脚步急响,一个二十来岁、身着普通家人号衣的玉面小监就来在了帘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态闲闲道:“去盛茶饮上来。”
往常,青田见惯了周敦在齐奢左右的卑躬屈膝,此刻却看他命令起旁人来竟亦有一种威严的气度,比之高官大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一回头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手缄口地恭立一侧。
不一刻功夫,就听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唤一声“周公公”,隔帘递进了一只极大的黄花梨提盒。
周敦接过提盒打开了流云兽纹盖,只见盒分数层,每层又分或圆或方数个小格,铺着纯白的雪绢,内置全套的银盘、银碟、银碗、银筷、银执壶、银茶盅、银酒杯、银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从中拣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錾花银盖,呈于托盘内奉上。
青田和暮云看得口内讷讷,大半天,暮云拍了拍胸口笑起来,“呦,这不就是咱怀雅堂自个茶间里的冰饮糕点?换了这一套家伙事儿,差点儿唬得人认不出来。”
青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爷从来不在咱们这儿吃一口茶、一粒饭。”
齐奢端过只银碗,将其中的木樨露一气儿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应茶具、食具、盥具皆有专人携带。这是规矩,倒不为摆谱,只因时局动荡,不得不防微杜渐罢了。你一天交际繁杂,也该备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与你?”
口气带着玩笑的意味,却听得青田心里头一刺,眼前蓦地就浮现出惜珠临死的情状。“多谢三爷,倒是不必。鹤顶之红,白银可试,人心之黑,何物以验?”
坠西的太阳斜斜晒入,在齐奢的皮肤上晒出一层金沉沉的光。他觑她一觑,眉目萧朗处有云舒云卷,“我才从乾清宫出来,当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为叔父,且职居监国,故尔虽有上书房满腹经纶的先生,可国务时政还是要由我日日入宫为小皇帝讲解。跟他在一起时我倒没什么感觉,反在你身边,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续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话没说对,便惹得你多心。”
这回他并未容她置言,只将手内的扇面大大打开,垂望着其上的水墨云山问:“你呢?你刚下午做什么来着,出堂差了?”
青田摇摇头,鬓边是两朵木槿花,一朵粉红一朵紫红,参差错落,“妈妈前两日新买回一个小倌人,我带她出去逛了逛。回头等三爷走了,妈妈还让我教她些门户内法。”
“什么内法?说来听听。”
“既然是内法,自不宣于外人。”
“想当日,我亲眼目睹你终身无法忘怀之痛,你亲耳聆听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调侃一半认真,自桌上拣了碗玫瑰卤子递与她,“你也喝些。”
第25章 锁南枝(6)
青田微笑示谢,接过来,却又搁去手边,“既然三爷想听个新鲜,我也就寡廉鲜耻与三爷说说,说穿了也没什么,槐花胡同的生意经,左不过就是些假情假意、机关计算。比如遇着生客,先得卖弄风情,低首自祝——‘凤点头’,露齿微笑——‘献银牙’,挺胸收腰——‘献身说法’,眼角传情,闲吟丢俏。待客人进了门,有‘十八问’的讲究,一问接一问环环相扣,转眼就套出客人的底细来。倘若客人的家世不过尔尔,就用‘干煎甲鱼’或‘三冷一热’的法子。‘干煎甲鱼’就是叫客人空等,等得他如煎似熬又无可奈何。‘三冷一热’就是对客人三次都冷冰冰的不大理睬,第四次却又热情如火,弄得客人不知所以、心生牵念。可倘若来人身家丰厚,那就要留做长客,又有‘哭剪刺烧嫁死’六法。‘哭’便不用说了,‘剪’就是剪发相赠,‘刺’是以花针刺两臂,写‘亲夫某人在上’,再拿墨涂了,除非用特制的药水清洗,终身不褪。‘烧’是拿香炙在皮肤上,炙在胸口叫‘公心中愿’,恩情最厚;炙在头顶叫‘结发顶愿’,恩情次之;余者还有‘联情左愿’、‘联情右愿’、‘交股左愿’、‘交股右愿’等诸般名目。至于‘嫁’并不是真嫁,只是口里说非君不嫁,讲盟讲誓讲情讲义,只哄得客人漫撒赎身钱。‘死’也不是真死,照样是空口白牙地赌咒为他生、为他死。追魂摄魄的深情,全只为骗得客人以为待他情有独厚,从而死心塌地地花钱罢了。说来说去只一句:这地方只认钱、不认人,女人越是做出那情意千金、粪土金钱的样子,就越是要狠宰男人一刀,不放干他的血绝不罢休。”
齐奢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后抚掌慨叹:“酣畅淋漓。若换一个女子,定忸怩作态,说不出口来。”
青田空望着某处,嘴角儿噙着笑,眼里却有一整片死寂的海洋,“假如对三爷这样一个见尽世事的男子汉我尚且说不出口,一会子,该如何对一个十四岁的无知少女说得出口?”
齐奢望住她一瞬,忽地移目,向着周敦把头一偏。周敦立马躬身,“是。”又笑笑地朝另一头叫一声:“暮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