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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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谨器只闷着头把钱硬往她手里塞,“我给你你就拿着,别人想要我一个大钱也是不能,只有你,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拿着,啧,不拿可真就是嫌少了。”

“你这么说,我就只有拿着。”青田一脸勉为其难地接过,其实心里头早就笑不可抑,都明说了找个冤大头弄钱,这冤大头就引颈就戮。正待再慰劳他两句,却听得帘外有人唤了声“姑娘”,她信手把银票一卷,提声道:“暮云,什么事?”

婢女暮云急走了进来耳语两句,青田点点头,这边就对裘谨器赔出了笑容道:“七爷,不好意思,冯公爷突然来了,我得去敷衍一下。”

裘谨器的脸色登时就难看极了,“哼,这头从我这儿拿了钱,那头就奔你亲亲的干爹去了。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

“裘七爷,您怎么这么说?”

“暮云!”

青田喝断了侍婢,回身就往边上一张大榻上稳稳地坐定,“那我就在这儿陪七爷,让冯公爷等着去吧。暮云,你叫汪嫂子把新蒸的咸甜粽子各送一打上来,七爷坐了这些时候也该饿了,先垫补垫补。去呀!”

弄出这个架势,倒叫裘谨器有些拘束了,再看人一去,青田就又把胁下的手绢抽出来往脸上擦擦抹抹,更后悔了起来,“好了,我不过随便说两句,你就哭开了。”

青田拿帕子印着泪,故意做出索索有声的鼻响,“我是吃千家饭的人,这个客人不来自有那个客人来,我怕得罪谁?往日里我也不是没叫冯公爷等过,可为什么偏你在这里我却要急着敷衍他?还不是怕你得罪人家吗?我就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得罪不起人家。难道我放着你年富力强、知情识趣的不爱,倒爱那老不休的?我陪他还不是为了周全你,你倒拿我撒气!”

见青田这样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裘谨器早已是身心服帖,忙拢过了女人的杨柳纤腰,贴住了她的梨花白面。青田放出手段来和他腻了一阵,等粽子送上来亲手布碟子摆碗,又再三留裘谨器吃夜饭,这才退去小套间,把脸上被哭残的胭脂补一补,就往冯公爷那里亮相。

怀雅堂内进是一座走马楼,青田一人就占了小半层,足足有八间屋子之多,因此客人来各有坐处,互不冲撞。裘谨器在紧东头,冯公爷就被让在了西屋。这时见青田进屋,满屋子的丫鬟娘姨都松了一口气,段二姐把手内的扇子大招特招道:“来了来了,这不是来了?公爷,那叫我们青丫头陪着您,你们都同我下去吧。”

一架楠木泥金满床笏的五屏风前,冯公爷手持一只犀角杯歪坐在椅上,气焰汹汹地端详了青田一番,“口脂是新擦的!说,你才跟那姓裘的小子怎么厮混来着?”

青田也不接茬,项上璎珞圈的银丝花珠在丰鼓的胸脯子上一敲一敲,人已风姿袅娜地走上前,将冯公爷手中的酒杯一夺,拧身坐去他大腿上,“叫爹爹在偏屋里干坐了半天,闺女给爹爹赔罪,自罚一个皮杯。”

“皮杯”乃妓院中的狎亵伎俩,就是以口渡酒。真就见青田仰首含了半口酒,双手捧过冯公爷满是褶皱的脸,嘴对嘴地喂给他。

冯公爷半含香舌,气已消了大半,又见青田唇边带着清清莹莹的一滴酒对他尽态极妍地一笑,“爹爹不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是白叫闺女心疼?”

冯公爷的喉咙里痒痒得直要笑,到了嘴上却依旧还骂骂咧咧的:“心疼?怕未必吧,气死了我,你不正好心安理得地跟着那小子?”

青田顿显出满面的委屈来,一根染得红脆脆的指甲往冯公爷额际一戳,“说这话,你良心可是被狗叼了。你自己算算几天没来瞧我?三天!要不是你把我丢着不管,哪儿就叫那吊死鬼缠上了?一听见你来我拔脚就走,他现在还在那里拍桌子呢,我才懒得理,自有班子里的人去哄,反正我是没好脸子给他的。”

第8章 占春魁(7)

见青田的怒容,冯公爷反倒开颜,干笑了一声,“这时节过来,怕是偷偷给你送节钱的吧,你倒好意思干晾着人家?”

“有什么不好意思?他送钱是他的事,跟我什么相干?反正我没要他的钱。”

“哦?为什么?”

青田将老者的一缕长须柔柔地绕在指上,又放在自家的鼻尖前撩弄着,“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那裘七倒有几个钱,可他家奶奶有个名头叫‘茶壶钱罐’,抠他抠得厉害,故此他每回给个仨瓜俩枣,都好似就他的钱分外值钱,要我承他的情。那份烦厌自不必说了,只说像今天这样碰上爹爹来,我若拿了他的钱,怎么好意思掉身就走呢?反正局账的钱自有当家的跟他结清,我是不愿意多使他一点儿、多欠他一分。有爹爹疼我,谅也不至于少了我的,轮得着他来卖好吗?”

冯公爷满意地颤动着身子笑了,手一晃,就晃出了一张银票来,“这才是爹爹的好闺女。来,拿着。”

青田展开来一看,竟是巨额一千两,立时欢叫了起来:“好爹爹,亲爹爹,我就说爹爹最疼我了。”

冯公爷哈哈大笑道:“小鬼头,瞧把你乐的,那就再敬爹爹一个‘皮杯’。”

青田“嗳”一声,就将香酥欲滴的红唇往冯公爷枯皱的老脸上摁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冯公爷离开。青田再一次修饰了残妆,正往东屋去,半路却叫段二姐给截住,“我的儿,那瘟生又来了。”妓院里骂人“瘟生”是极贬损的话,是说这客人不识高低不辨好坏,是最好哄骗的傻瓜。

青田听了这一句,双眸立时间寒凉映人,“谁?杜宝祥?”

“除了他还有谁?”二姐的脸上透出一股满满的嫌憎之情,大手帕往楼下小茶厅的方向戳戳,“我才瞧他给大姐儿打赏,摸了半天一共才掏出两钱银子,真是连个屁都不剩了。我说乖女儿,怎生使个法子打发了这破落户,好让他以后再不来纠缠?”

“我有什么法子?我的法子不都是妈妈传授的?”青田面带薄怒地剪断了二姐的话尾,“行了,我晓得妈妈早有锦囊妙计,要做哪出戏女儿演就是了,好聚好散。”

二姐将手绢往青田的肩膊一撩,“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点就透,不枉妈妈偏疼你一场。”说着凑近了低低蹑语一番,又把人伸手一搡,“去吧。”

青田下了楼走一小段,便来在大厅外的茶室。一脚还未踏入,包镶炕上坐着的一人便“嗖”一下起立。守在一边递烟斟茶的两个小婢互使个眼色,相约而退。

青田纤纤一身,飞投入怀。“祥哥!”她叫一声,把面前人看了又看,哽噎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

杜宝祥生得虎头燕颔,印堂间却带着重重的霉气,恰如其身上的衣衫,原本的好料子一残旧,更显出落魄来。他一面捏着青田的双肩,发狠一顿足,“青妹,我,我,唉……”

青田忙横过手掌摁住他的嘴,手心里散出隐隐的清幽麝香,“别,别总这么唉声叹气的,我最不忍瞧你这个样。”

“不这个样,还能怎样?”杜宝祥又叹了一声,退几步跌回到炕上,握拳朝炕几上一击,“都是段二姐那老贼妇,哄得我今儿典地、明儿卖房,等我百万的家资统统都败尽就马上翻脸不认人!眼下不要提拿钱来赎你,就是我自个的前程还不知在哪里。”他突然一下抬起了头,瞪圆的两眼又红又肿,嗓音也变了调,“青妹,我杜宝祥虽说不算个多大人物,可当初从白手起家做到数一数二的富商,也不是白来的。一会儿我就到前头寻二姐那老贼婆再问她一问,她若还不肯兑现诺言把你给了我,我索性一刀捅死她!再提着刀上来问问你!我杜宝祥为你把偌大的一个家业折腾得精光,弄得妻离子散,我究竟是不后悔的。你当初也亲口答允过嫁给我,我得问问你,瞧我今天这个情形,你是后悔不后悔?你要反悔,哼哼,好,我也就照着你来一刀,再自己抹脖子!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块,我也值了!”

“祥哥,瞧你说的是什么话?”青田又一次堵住了杜宝祥的嘴,暗自心惊的同时,她倒真不禁佩服起养母段二姐的洞事精明,再不打发了这走投无路的家伙,看架势真要闯出大祸来!她稳了稳心神,拿手抚一抚男人冷汗涔涔的额头,款意柔声道:“你要说死,我现在就跟你死。可我的傻哥哥,你本领这样大,怎么遇到这么个槛儿就动起了这样没出息的心思?我一心想着好好地跟你过一辈子,你倒傻得说死。唉,为了你,我真是把这颗心都活活揉碎了。”

杜宝祥牛瞪着眼珠子,他瞅见青田走去到门口很谨慎地掀开门帘往外探了探,似在瞧瞧有没有谁偷听,又快步折回牵住他的两只手,“哥哥,我早都想好了,你听我说……”

青田又快又利索地说了一大串,一说完,杜宝祥就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哆嗦着嘴皮子,“青妹,你这是说真的?你可别冤我。”

“怕我冤你?怕我冤你,你就甭来。”

“不不,我,我只是——”杜宝祥呆望了青田半天,猛一把向前箍住了她,男儿泪就落上了香粉肩,“青妹,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杜宝祥的一颗心总没有白费。我、我……”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青田替他抹了抹眼泪,也把自己的眼睛逼出了几点泪光来,“祥哥,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认定一辈子跟着你,穷也罢、富也罢,你只管放心。”

杜宝祥被引动了真情,手和嘴巴也就跟着动了。青田还急着应付被半路撂在屋里的裘谨器,不愿与他多缠,满口子推拒着:“哎呀,好啦,等以后踏踏实实在一起,你什么时候缠不得?偏赶这当口儿,我哪有心思?好啦,放手,打你了啊,讨厌,打重了我又心疼,行了,嗳!呐,这样规规矩矩的我才喜欢。你快回去吧。记着,辰时一刻,张家湾码头北边,船家刘百塘,万不可耽搁了。”

她连挽带推地把杜宝祥弄出房,目送他穿廊而去。送客的龟奴很不带劲地懒懒拖着腔:“杜大爷您这就走啦。”

杜宝祥仍转头来看,青田冲他扬了扬手,手腕上盘着只孤鸾戏凤的赤金镯。等杜宝祥的背影消失,青田满面依恋的笑意也消失,而且消失的速度是那样快。没有整天笑到晚的人不会知道,笑,是多么累人的一件事。

回到楼上的东屋时,裘谨器已等得打起了盹,口涎乱淌。青田动手绞了毛巾替他擦脸擦手,蜜语相慰:“对不住,要你等这么久,可委屈坏了吧?”又很使出腔调来诘责下人们:“都欺负七爷没脾气,就敢这么怠慢,回头我挨个揭你们的皮。这粽子能吃吗?放这么半天,早都凉了,去,换两碟新的来!”

裘谨器迷迷吞吞的,还当着丫鬟们就把手往青田的胸口里乱摸,“那老东西走了?嗐,粽子有什么好吃?爷留着胃口就等着吃热乎乎软蓬蓬的白馒头呢。”

青田身一歪就跌坐在人怀,满室的灯彩之外,窗下半沉着一弯冷月,相嘲红粉,划破兰香。

7.

新一天的晨曦不知不觉已升起,仿似一位烟花女子,缓缓对男客拉高自己的月华裙。

这里是通州的张家湾码头,号称运河第一码头,舟楫之盛可抵长城之雄,虽刚过辰时,已是人来人往。但再往远里去,也渐渐地人气凋蔽,衰草蓬勃。就立在这人迹绝至的小路上,一个男人长伸着脖子四处瞭望,突然间举起了两手乱舞着,激动得似乎整个人都要沸腾了一般,“青妹,这儿,在这儿!”

只见远远走来的女子皮色白皙、身段娇美,不是青田又是谁?她挽了挽肘上挎着的一个小布包儿,也扬起了娇声:“祥哥!”

“你怎么才来呀?船家都等得上火了。”杜宝祥乐得大步迎上前,又将手往后一指:水湾处有一条半大不小的乌篷船,船上已堆放有三五行李,船夫刘百塘正坐在舷头,移开了嘴里的旱烟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

“你们俩,给我站住!”

不妨哪里传来一声啸叫,听声音分明是怀雅堂的段二姐。杜宝祥一激灵,张目四顾,青田也变了颜色,把手中的小包袱一下紧护在胸前望出去。

第9章 占春魁(8)

眼目尽头,段二姐领着一群人拂草而来,尖利的嗓音撕破了长空:“可算叫老娘给赶上了!好你个死丫头,你昨儿晚上跟那穷鬼叽叽咕咕半晚上,他一走你就偷偷地收拾银钱细软,还使法子把跟班的给支走,你以为老娘我猜不到你是想跟他私逃吗?这笔账回头再跟你算!各位官爷,青姐儿是我们怀雅堂第一红人,这杜宝祥竟敢就这么带着她私逃去外地,天子脚下拐带人口,还有没有王法?请官爷们替老身拿住他,老身重重有谢!”

只听得几声咋呼,数条人影近前,果然个个都身着巡警铺的号衣,雄赳赳地挎着刀。杜宝祥心惊肉跳,青田也花容失色地连声叫苦:“糟了,糟了,叫妈妈发现了,她还领了官府的人来,这下可完了!”

杜宝祥被青田这么一说,更没了主意。那叫做刘百塘的船夫倒沉着非常,只把烟斗往牙齿里一咬,一手解缆一手就抽过了船桨,“青姐儿你们还走不走?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我一个贩私盐的可不敢招惹上他们官兵。”

恍惚间杜宝祥只觉得两手一热,已被青田一把攥住,她眼泪汪汪地望过来,情急而意切,“祥哥,你听我说,我不要紧的,妈妈抓到我无非打一顿、饿两天的事儿,可你要落在她手里——,她在五城兵马司有人的,到时候不把你下到天牢毒刑致死,她不会罢手。为今之计只有我去拦着她,你走吧!你快走,叫船家载你去前头的渡口,去哪儿都好,切莫再回京城。”

她忙忙卸下了臂上挽着的布包,正要囫囵递给他,却又缩回手,单从包内抓出了一张银票搁进他手中,“不行!你若拿了我的钱,天涯海角妈妈也定要追到你,反成了害你了。你只拿着这些零碎当个盘缠,到了落脚处再作计较。走吧,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走吧祥哥,你自个好好的,便是不负我的一片痴心了,走吧!船家,快走!”说话间把杜宝祥使劲一推,杜宝祥向后一绊,便栽进了刘百塘的小船内。

刘百塘手脚颇快,只问一句:“青姐儿你不走啦?”便将长篙子左右一撑,眼看就直直地驶离岸边。

就在此时兵丁们已蜂拥而至,“唰唰”拔出刀,却无可奈何地在岸边煞住脚,狠霸霸地大喝:“回来,给爷们儿们回来,听见没有?快把船摇回来,你那船上是个人犯!”

段二姐也横里赶上,一把扣住了青田死死抓紧,“你个作死的丫头,看你往哪里去?官爷,官爷,快,快找船跟上去,给我拿住那姓杜的!他诱拐人口,不能这么白白放了他。”

青田回身扭住养母,只管蒙头痛哭:“妈妈,好妈妈,你饶了他,让他去了吧,都是女儿想出的主意。女儿也并没有打算一去不回的,只说先拿钱给祥哥做个本儿,等他在外地东山再起,就回京来把女儿的赎身款子尽数都赔给妈妈。妈妈,女儿错了,你瞧,女儿的钱都在这里,一文也没少,你只罚女儿就是,放了祥哥去吧!妈妈,妈妈你若断不肯饶他,女儿这就跳河给你看,妈妈……”

船头的杜宝祥望望哭断肝肠的青田,又望望豺狼虎豹的官兵,脑袋一片空空如也,不知进退时已被船儿带出好一程,来在宽广的河面上。岸边有几株垂杨柳,柳树下的段二姐扬起了一片桃叶锦帕隔着水大骂道:“姓杜的你给我听好了,看在我们青姐儿的面上,这回老娘饶了你。你若知趣,就休要再踏入京城半步,再让我撞见你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啊呸!”

飘摇的孤舟上,杜宝祥已看不清留在河畔的青田的脸,只看她被鸨母架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泪水早盖了他一脸,人瘫坐于甲板,手指抽搐一下,手间仍捏着她最后塞过来的银票,薄薄的纸面上染着她的泪。杜宝祥把这银票摁在心口上痛哭流涕,浮生半世呀,美人如玉,挥金如土,最后竟落得这匆匆地步,只把夙命恨上一声,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船夫刘百塘咂了两口烟,自管悠然地摇着桨子,往五湖四海里去了。

岸上的树影外,段二姐前一刻还横眉立目对着青田,左一声“臭丫头”右一声“小蹄子”,见江心的船去远了,立马换过另一幅嘴脸,伸手挡开官差们,把个青田搂入怀中抚抚拍拍地连声疼爱:“妈妈的小宝贝儿,可辛苦你了,快,把这泪擦一擦。瞧瞧这裙子都弄脏了,不怕啊,妈妈回去就给你裁新的。”

青田没好气地甩开二姐的手,自己擦拭着脸面,面上毫无离愁别绪,只有烦累,“我可告诉你,这是第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是的是的,我的小祖宗,妈妈再不敢这样劳动你了。这不打发了这瘟神,咱们才好过太平日子嘛。来,走吧,车在前头等着呢,慢着点儿啊,仔细崴了脚。哦对了”,二姐冲仍跟在身边的几位兵勇一笑,颇有徐娘之姿,“辛苦各位官爷了,回去只代老身向白档头问好就是。”一摇三晃地搀着青田爬上停在路口的一架马车,冉冉而去。

剩下的几名兵丁说说笑笑,亦顺着大路朝南走。风拂过了路旁两列直溜溜的白杨,树叶片片乱翻着银光,不安的骚潮。兵丁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忽扯住一个年长些的,细弱地问:“尹哥,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只管跟着你们吆喝,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

“哈哈,”姓尹的点着年轻人向其余伙伴笑道,“嗳,嗳,小蚂蚱还昏着头呢。”

大家哄乐。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朝这小蚂蚱的帽上拸了一巴掌,豪笑两声,“才那怀雅堂的老鸨子是咱们巡警铺档头白爷的老相好,每每她院子里弄得嫖客家破人亡,若那人性情顽狠些,怕是狗急跳墙,就要找咱们来出头收拾烂摊子。先叫姑娘约了那嫖客假说私奔,再让咱们一头撞破扬言要送官,那嫖客自就吓得逃命去了,再不敢相扰。他心里还只道窑姐儿待他情深意重,谁知是遭了‘拖刀计’。才那摇船的刘百塘是个专带私货的贩子,也是怀雅堂一伙儿的。你瞧瞧他船上的瘟生,唉,原也是风风光光的人上人,为了个婊子弄成这幅丧家犬的惨相,当真可叹。”

小蚂蚱听后恍然大悟,摆着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可那‘青姐儿’生得真美,她若能为我这样哭上一场,哪怕是假的,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甘愿了。”

男人们笑得更凶,先前那老尹跺了跺脚,几直不起腰来,“果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老子倒也愿意为那青姐儿倾家荡产,只不过要真真格格地搂着她弄上一夜,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你们也想槐花胡同的姑娘?那是王侯达官们找乐子的地方。咱们呀,还是去窑子街快活吧。”

“妈的,人跟人怎么就差这么多?”

“得啦,吹了灯,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一个洞?”

“对咱们老尹,那可是两个洞。”

……

越来越下流的调笑间只有小蚂蚱默默无语,单纯的两眼怔望着前路。满是黄尘的路上,两道车辙深深地、深深地印着。

车子早已走出了半里多地,车中的段二姐笑揽着青田不住嘴地哄:“乖女儿,路上长,睡一会子吧,难为你了,一夜间打这么个大来回。睡会子吧啊,晚上还要伺候冯公爷的局,好好休息休息。来,趴妈妈腿上,妈妈替你把头发拢一拢,瞧瞧,全弄乱了,趴着吧,乖。”

青田是真累了,便依言伏去了二姐的腿上。二姐的裙子衬着层纱料,蹭在脸上有些密密的痒。青田合了眼,感到二姐的手指爬进她头皮里,把她的发一层层地梳着、挽着……万千之丝,万千之思。她想起了杜宝祥。她记得一年前他刚进京时,仆从成群,家财万贯,熏香的衣上拿金线滚着宝瓶荷叶。一年后他手里只剩下——她忘了才扔给他多少钱,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至多五十两。他在她身上千金散尽,到头来买了个骗局。可青田知道,当杜宝祥把他破败的身躯随便丢到旅途中任何一张破败的床上,眼一闭,就会有一间金玉辉映的绣房、一副酥软柔滑的胴体、一颗至死不渝的心,发着光一起爬进他灰絮絮、臭哄哄的被子间。一夜一夜,一生一世。这样一个骗局,千金散尽,一点儿也不算贵的。

青田只觉得神魂重重一沉,就永远地忘记了杜宝祥这个人,睡了过去。

第10章 占春魁(9)

8.

夜将至未至,天光还未曾全熄灭,整个清空呈现出一种浅白的淡色,屋子里却已是昏昏不明的了。

有人进来点起灯,等满堂的明光从暗处托出齐奢的身影时,就仿佛使这地方亮起来的并不是火焰,而是他那一张轮廓深刻的英俊脸庞。

这脸庞上沉稳的神色随光亮有一丝丝轻微的摇动,齐奢抬眼向窗外瞧了瞧,“天要黑了?”忽记起来什么似的,他抛开了手中朱砂红的笔,站起身,“备马,怀雅堂。”

可等两名太监围上前替他宽衣时,他却又迟迟不动,末了摆摆手道:“算了,你们退下吧,都退下。”

他一个人站了一会儿,退回到椅上坐下。他很想去见青田,他知道自己渴望着和她亲近,从第一眼就知道。而且只要他愿意,他马上就可以占有她,她也将用令人销魂的方式来款待他,一点儿也不勉强,毕竟,她是个最出色的妓女,会令最挑剔的男人也感到满意——但齐奢不会。在目睹过那一夜她直面死亡和爱情的双眼后,他永远都不会为只占有她的嘴唇、她的胸、她的腰肢和双腿、她精致的身体和精湛的假情假意而感到满意,就像佩戴着翡翠的贵妇不会被碧绿的玻璃所打动一样。不,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想要她对他也抱有一样的热望,他想在触碰她的身体时不只是肉体和肉体的缠抱,而亦是灵魂与灵魂的静躺。他清楚这一切将给自己带来很多的麻烦,他这半辈子所需要面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比如他并非生来就是个跛子,他的腿是被人弄瘸的,他被自己的兄长当成囚犯一样足足关了好几年,他曾经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于非命……但这些麻烦中从没有任何一件能让他一想起,就这么一个人静默地微笑,因此齐奢才确定,他第一回碰上了人生中真正的、最大的大麻烦。

但令他担心的并不是另外一个男人——乔运则,完全不。他看人一向还算准,如果这次也不出错的话,他对那个男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再耐心多等一等就好。齐奢并不介意晚一点儿再进入青田的生命,既然他已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奇迹般的女子降临在他面前。

桌上的海晏河清小书灯把光明和阴影同时投在齐奢的脸上,他微微地笑着,想着他天大的麻烦。

“青田姓段氏,隶怀雅堂。精声律,工书法,通词翰,琵琶精绝一时。评曰:艳夺明霞,朗涵仙露,香心婉婉,柔情脉脉,骨逾沉水之香,色夺瑶林之月,色香一界,欲使神仙堕劫。诗曰: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潼关。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鳝鱼黄罗衫的男子,手持一本红布面小手折,摇头摆尾地念着。

他旁边还有两位同伴,都身穿葛布长衫、头戴东坡巾,看起来不是纨茵浪子便是潇洒词人。三人就并立在槐花胡同的胡同口,摩拳擦掌地向内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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