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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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花怎么能摆放在这里呢?颜色太杂乱,去跟司苑房的人说一声,全部换成红色的。”杨女史正带着人查看大典四处摆设布置情况。
几个宫女连连点头,众人走过一处走廊,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惨叫。
杨女史一愣,“什么声音这么惨……”
几个宫女也议论起来,“好像是司膳房那边啊。”
“难道是在杀鸡宰猪。”
“胡说八道什么,那明明是人的声音。”
杨女史皱了皱眉,环顾一圈,“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不许张扬,不许胡说八道,要是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们立刻齐齐应是。杨女史飞快地往前走去,循着声音找到出处,她猛地将门推开,快步走入,见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大惊失色,“你们在干什么?”
五六个司膳房的宫女围成一团,为首的正是掌司苗凤娘。而被她们围困在中间的小宫女双脚鲜血淋漓,脸色惨白,显然正在受刑。
被人破门而入,苗凤娘也吓了一跳,见是杨女史,方松了一口气,起身道:“只不过想问她几句话罢了,可是她死也不肯说,我气不过……”
杨女史皱起眉头,“气不过就滥用私刑了?你知不知道,这要是被林尚宫发现,你连司膳房都待不下去。”
心儿透过缝隙,隐约见到眼前一个人影,只是视线中白茫茫一片,是谁?听声音似乎是杨女史……
苗凤娘看了看左右,将杨女史拉到一边,摘下手上的金镯子塞过去,笑道:“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不过宫中刑责向来由女史你负责,只要你肯高高手,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杨女史略一犹豫,还是将手镯接过,塞进怀里,然后回头指着按住心儿手脚的艾锦莲和几个宫女,“你们是死人啊!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赶紧送她去司药房医治,万一要是出了人命,别说你们了,恐怕连我也要受牵连。”
艾锦莲一愣,看向苗凤娘,见苗凤娘点头,这才带着几人抬起心儿。
杨女史看了苗凤娘一眼,“等她醒来,我会好好劝劝她,看看她肯不肯把这口气咽下去,别说做姐妹的没有提醒你,你也真该收敛收敛了,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家的屠宰场,要是总这么胡作非为,就算把金山银山堆到我面前,我也无福消受了,听明白了吗?”说罢,也不看苗凤娘脸色,径直带人走了。
杨女史走在前面,艾锦莲和几个宫女扶着心儿脚不沾地地往前走去。经过一处长廊,杨女史忽然一顿,停下脚步。
前面走来一队人,黑衣银剑,正是神策营的巡逻队伍。
偏偏她们在长廊上避无可避,杨女史低下头贴近心儿耳边,“贺兰心儿,今日之事的确是苗凤娘不对,不过你也知道,这宫里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让主子们知道太多,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想要在宫里生存,吃点亏不怕,怕的是吃了亏还落不到一个好,你明白吗?”
心儿脸色惨白,依然挣扎着应道:“奴婢明白。”
杨女史叹道:“忍着吧,忍忍就过去了,这宫里谁没有忍过啊?”她本对心儿有些不满,此时见了她的惨状,些许不满早就烟消云散了。
几人低着头,搀着心儿快速往前走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擦身而过的瞬间,还是被人一把拦下,“等等,你们是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心儿有些清醒,微微抬头,是他!
裴少卿这才看清中间被扶着的小宫女是谁,他顿时愣住了,“你……这,她这是怎么回事?”
杨女史言辞闪烁,“她……她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裴少卿自然不会相信,仔细查看伤口,他眸中浮起怒色,“从假山上摔下来?怎么别的地方没有伤,单单伤了脚?”
“这……这我哪知道啊?”杨女史搪塞道,暗暗恼火,此人好生烦人,难不成与这个贺兰心儿认识?
裴少卿冷然看着杨女史,“不会是宫中有人滥用私刑吧?如果是这样,倒要请林尚宫好好查查了。”
杨女史一惊,她好歹收了苗凤娘的东西,总得帮她把事情圆过去。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儿悠悠地睁开眼睛,低声道:“别……别惊动林尚宫……我真的是从假山上摔下来的。”
裴少卿身形一颤,定定望着她,印象中的她从来都是充满活力,宛如一株金色的雏菊,无论是在朴素的乡野间,还是繁华的宫廷里,都盛开得肆无忌惮,热热闹闹,可是如今……
这个贺兰心儿倒是识相,杨女史暗暗思量,立刻道:“裴将军,听到了吧,我可没有骗您。现下请您让一让,我们要送伤者去司药房上药,倘若失血过多,有个什么好歹,您恐怕也担当不起吧?”
裴少卿一愣,看着心儿殷红的绣鞋,这样残忍的伤势,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在她落入陷阱的路上遇到她,而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他咬咬牙,退到一边,无论如何,现在最当紧的是让她把伤治好。
杨女史松了一口气,立刻带着众人飞快地往前走去。颠簸的行程让心儿痛得直发抖,只能强自压抑。
走了没几步,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等等!”竟然是裴少卿从后面赶了上来。
未等杨女史反应,他上前一把抄起心儿,抱在怀里,“你们这样送过去,她疼也疼死了。”
“裴将军,这可不合规矩。”杨女史大惊失色。虽然贺兰心儿只是司膳房的小宫女,但这样的行为也多有不妥。
“事急从权,众目睽睽之下,清者自清。”裴少卿说得理直气壮。
心儿想要挣扎,但温暖坚实的触感传来。她忽然觉得很疲惫,很劳累。就这样吧,虽然只有短暂的片刻,就让她放肆自己的心情,依靠一下眼前这个人。她闭上眼睛,让温暖静悄悄弥漫在心中。
裴少卿坚持,杨女史也无可奈何。转头望去,同来的侍卫都已经走远了,而这一路偏僻,也没有多少人遇见,她稍稍松了口气。
快到司药房,她赶紧命几个宫女接过心儿。
进门的瞬间,心儿转头望去,裴少卿依然站在回廊下,遥望这边,他的神情遮蔽在阴影中,清透的目光却穿过重重花木,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她心神一阵恍惚。
上过药,杨女史又命人将心儿送回了房内,同时跟着回来的还有离若。
她关上房门,坐到床边,一边给心儿上药,一边低声问道:“刚才我就想问了,到底什么事,下这么重的手?”她眼中隐有怒色,在司药房的时候她就险些嚷嚷出来,是心儿死死拉住她的衣襟,才忍耐下来。
心儿有些犹豫。
“还说好姐妹,连我都不相信?”
心儿无奈,只得道:“不是不相信,是……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放心吧,我嘴紧得很。”
“我上次跟你说起过吧,这幅观音绣像,是一位绣娘传授给母亲的。这位绣娘以前也曾经在宫中服役过,后来大赦天下,才出了宫。”
离若点点头。
“苗凤娘拷问我,就是为了追寻这位绣娘的下落,据她说,她与这位绣娘有仇。”
“这你哪里知道啊!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离若愤愤不平。
“是啊,那位绣娘自从教过我母亲一段时间,早就辞别了,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能够知道她的下落。”心儿苦笑道。
“就为了这点事儿,这苗凤娘也太不讲理了。就算你知道,也不能用这种手段……”离若气愤地满脸通红,“而且你以后还要在她手下干活,这怎么能行呢?”心儿一番话真假参半,单纯的离若完全没有起疑。
“好了,如今我受此酷刑,想必她也明白我确实不知道那位绣娘的下落,以后不会再逼问了。”心儿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安慰她道。若要说这个宫廷里除了王霓君和明崇俨,还有谁让她感受到意外的温暖,就是眼前的女孩了,还有……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身影,也不知此时的他有没有担心自己的伤势……
见她脸色不好,离若也不敢多说,连忙替她拉上被子,服侍她躺下。
若要说这次受伤带来的唯一好处,那就是在阖宫上下最忙碌的时候,心儿理直气壮地休起了假。苗凤娘自然不会催促,只是连着在被窝里躺了六七天,心儿也觉得无聊地要数指头了。
这一日清晨,掀开被子看去,伤痕已经愈合,虽然趾甲不是短时间能长好的,但暂时也不会妨碍行动了。
转眼七天过去了,这一日正是册封皇后的良辰吉日。贪睡的离若也起了个大早,前去典礼上服侍。
心儿起了床,走在御花园的廊道上,来往宫女极其稀少,园中静悄悄一片。
一直走到丹凤门前,都没有碰到几个人。所以当看到井口旁边的裴少卿时,心儿不禁愣住了。
这样重要的日子,身为神策营统领的他怎么能缺席呢?
明白她的疑惑,裴少卿笑道:“正因为是重要的日子,丹凤门这边更加不能缺人。而典礼那边有玉麒麟带人护卫,我放心。”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心儿身上。
心儿不自然地避开,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这种改变让心儿觉得温暖,也觉得恐慌,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掌控。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没有大碍了,这次多谢你了。”心儿低声道。
“不要谢我。我什么忙都没有帮上,你的感谢只会让我惭愧。”裴少卿苦笑一声,摇摇头,“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心儿咬着下唇,“这件事我不想再提了。”
裴少卿望着她,终于移开视线,“我知道宫里的事很复杂,你不想说一定有你的原因,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每一次看到这口井,总觉得你会出现在这里,想不到你真的出现了。”
心儿默然,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裴少卿一愣,脸上有些狼狈,“这……我也不知道,就是每天想看见你,跟你说说话,哪怕只有一刻也好。其实坚持留守只是借口,想过来看看你才是真的。”
这样赤裸裸的坦白心迹,心儿愣住了,隐有一丝甜蜜,却又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对她那么好,她却注定要辜负他……这一切无可挽回,她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计划。一旦成功,她必定要流落江湖,而他依然在宫里。
他是官兵她是贼。
见她沉默不语,裴少卿素来冷静的面容上难得地出现慌乱,“心儿,你怎么啦?”
心儿摇摇头,忽然绽放出笑容,“没什么,我只怕……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将来有一天你会失望的。”
总感觉这笑容中带着莫名的苦涩,裴少卿一愣,继而摇头,“我不会失望的。在我眼前看到的,不就是你吗?我知道你有些事情瞒着我,比如这次是怎么受伤的。但我相信你会慢慢将这一切告诉我,像上次说起的那样。”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心儿躲避着他的视线。
裴少卿哂然一笑,“那我也告诉你好不好。上次你说起过你小时候,作为交换,要不要听听我的小时候啊?”
她应该拒绝,应该离开他,她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已经离目标越来越近,她不能放任这个意外继续侵蚀她冷静算计的心。可是……她终于还是在台阶上坐下来。
裴少卿笑起来,也挑了个台阶坐下,开始讲述。“我小的时候也是个孤儿,同你一样,也是被义父收养的,不过比你幸运,没有落到人贩子手里。义父他祖上就是武将,高祖时候还曾经担任过定远将军,可惜到他这一辈逐渐落魄,只在军中担任一个伍长。他收养我的时候,义母已经过世了。其实他武功很高,却性情过于……暴烈,又惹了上级厌恶,久久不得晋升,郁闷烦躁之中,又惹了酗酒的毛病。他指导我武功很严格。”裴少卿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其实他小时候的那段日子何止是严格能形容的。
掩去这些,裴少卿笑道:“那时候我还小,因为受不了那么辛苦的练功,甚至想过离家出走什么的。一直到了十六岁那年,父亲走托关系,将我送进了神策军,从一个士兵起,因为机缘巧合,立下了几桩功劳,一直到现在的统领之职。可惜就在我入军的那一年,义父便因为喝酒时候与人发生争执,械斗身亡了。”
心儿有些诧异,本以为他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是官家子弟呢。
见她发愣,裴少卿忍不住问道:“你呢,你的武功也很好,也是跟你义父学的吗?”
“怎么会呢?义父他虽然会些武功,但只是强身健体用,而且他也不赞成女孩子修炼武功。我姐姐的性情就从小被教养得温柔和婉,不过我从小调皮捣蛋,幸好义父和姐姐都一直包容着我。”提起学武功,她眸中闪烁起光彩,“十三岁那年,我陪着姐姐去庙里拜佛,遇到了师父。师父是庙中的尼姑,早年曾经在江湖上漂泊过一段时间,后来心灰意冷,便出家为尼了,可惜一身武功一直未曾找到传人,引为平生憾事,结果遇到了我。”
想必是很快乐的经历吧,裴少卿入神地凝望着她充满欢欣的精致侧脸。
“后来武功学成,总觉得不到江湖上闯荡一番很对不起这身功夫,就入江湖了,顺便想赚点儿银子,所以当了赏金猎人,没想到一来二去,还小有名气了。”心儿有些得意地说道。
其实她没有说实话,她入江湖的最初理由,是义父的失踪,那时候南方大水,官拜并州刺史的义父奉命带着官银前往赈灾,却不料在路上遭遇劫匪,银子被劫,护卫被杀,而义父不知所终。她闻讯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事发之后月余,行踪渺渺,线索全无。
之后在江湖上她也试着打听过,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线索,那批山贼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也许知道自己抢劫官银是灭九族之罪,所以早就带着银子逃之夭夭了吧。追查无果,心儿也只得放弃,想到姐姐和义父都不在了,也无心留恋家园,索性继续漂泊江湖。
璀璨的阳光笼罩住两人,裴少卿敏锐地察觉到她眼眸之中浮起淡淡的阴霾,为什么呢?他想要询问,却最终沉默,只静静凝望着她。
远处传来清远悠扬的钟声,是册封皇后大殿的礼乐。
心儿回过神来,跳起来,“我得走了,离若回去不见我,又要唠叨了。”
裴少卿追上一步,道:“心儿,你待在司膳房,我还是不放心。我跟朝中的长孙大人交情不错,不如我去求求他想办法把你调到别的地方去。”
心儿一愣,什么?离开司膳房,赶紧停下脚步,“不要。”
“为什么?”
心儿摇摇头,“你看这宫苑深深,到处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去哪里都是一样。这个地方我已经熬过来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如果换一个地方,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去应付。”
“可是……”
“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陪我说话,时间已晚,我得走了。”一边说着,心儿提起裙角,飞快地溜走了。
一直跑到看不见裴少卿的身影,她才停下来,翘起脚尖儿。跑得太急,脚好痛啊,下次得做一双大些的绣鞋了。
心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忽然原本庄严的礼乐声高高扬起,落在身上,仿佛要将整个人捧起到云端,又如无数巨浪海潮回荡在这片宫阙中。
她停了下来,站在回廊最高处,透过树影疏落,遥望着重重殿宇楼台,隐隐可见金黄色的仪仗顶端星星点点,日光也浓得如金子一般,洒落在这场金碧辉煌的盛事之上。
这是一个女人最尊荣不过的时刻,她终于站在天下所有女人的最顶端。
只是不知道此时霓君姐姐是什么心情。
此时的王霓君正倚在窗前,低低叹息了一声:“好盛大的礼仪啊。”
腊梅勉强笑了笑,“想必也没有多么隆重,听说昭仪娘娘极力要求简办呢。”
即使简办,也比自己当年要隆重很多吧,那时候还是先帝的丧期,皇上的登基大典都未曾铺张,何况皇后的册封。而且……“腊梅,以后不能再叫昭仪娘娘了。”她平静地提醒道。
仰望着那一方碧蓝的天空,明净清澈,格外高远。无一丝云彩,也无任何飞鸟,纯净得只余一片虚无。
十二声擂鼓之后,钟乐齐鸣,笙箫高亢,是册后大典礼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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