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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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这轮算我输了。”

刘贺和刘询笑嘲:“你不会,还有孟珏。孟珏,你不会打算向我们认输吧?”

孟珏看向云歌,云歌侧仰着脑袋望月亮。

孟珏淡笑:“输就输了。”举起酒杯要饮。

刘贺叫:“太小了,换一个,换一个,旁边的,再旁边的。”

孟珏懒得推诿,举起大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刘贺嚷:“云歌,该你喝了。”

“孟珏不是刚喝过一杯?”

许平君笑:“云歌,是你们两个都输了,自然两人都该喝,哪里只能让一个人喝?”

“哼!砸我的时候,也不见船上还有另一个人?”

云歌抱怨归抱怨,酒仍是端了起来,还未送到嘴边,孟珏把酒杯拿了过去,一口饮尽,朝众人倒置了下杯子。云歌低声说:“我会喝酒,不需要你挡。”

孟珏淡淡说:“从今往后,咳嗽一日未彻底治好,便一日不许碰酒。”

刘贺和许平君朝云歌挤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这下可是能放心大胆地认输了。”

盂珏指了指刘贺说:“别哕唆,该你们了。”

红衣从袖里取出一根碧绿的竹短笛,微笑着将竹笛凑到了唇畔。

红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没有如泣如诉的缠绵悱恻,也没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闭月,也不能树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温和的风,最清纯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吹走了夏天的烦躁,涤去了红尘烦恼。众人都不自觉地放下了一切束缚,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随波轻荡。皓月当空,凉风扑面,友朋相伴,人生之乐,还有什么?

红衣侧坐吹笛,刘贺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舷靠躺在了红衣身上,仰望明刘询和许平君并肩而坐,双手交握,望着船舷两侧滑过的荷花,微微而笑。孟珏和云歌隔着段距离一坐一卧,举目望月,偶尔四目交投,孟珏眸内似流动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红衣的笛音悄无声息地消失,众人却仍静听水流,遥赏月兔。

良久后,刘询的声音在荷花深处响起:“闻曲识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刘贺笑问:“到底好是不好?怎么不见你们投荷,也不见你们罚酒?”

众人这才赶紧去折荷,但看着红衣娴静的身姿,却怎么都砸不下去,纷纷把荷花砸向了刘贺。

刘贺却非云歌和许平君,虽然看着身子未动,却没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头上,都只落到了袍摆上。他嘻嘻笑着朝云歌、许平君拱手:“多谢美人赠花。”又指着云歌和孟珏,“我选你们。”

“又是我们?”云歌郁闷。

“仍是我们?”

“怎么还是我们?”

“我知道是我们。”云歌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刘询和刘贺摆明了整她,不管她点谁,下一轮肯定又轮回来。刘贺笑:“云歌,你还坚持不肯玩吗?孟珏酒量再好,也经不得我们这么灌。不过,也好,也好,这小子狡猾如狐,从不吃亏,我从来没有灌他灌得这么痛快过。咱们继续,继续!回头看看醉狐狸是什么样子。”孟珏正要喝下手中的酒,云歌道:“这轮,我不认输。”

孟珏未置一言,静静放下了酒杯。

云歌想了会儿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轻敲着船舷,心内暗度了下曲调,启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

云歌并不擅即兴度曲,又没有乐器替她准音,时有不能继,音或高或低,以致承接不顺。

忽闻身侧响起乐音,引她随曲而歌。

云歌侧目,只看盂珏双手握着一个埙,垂目而奏。

埙乃中原华夏一族最早的乐器之一,传闻炎帝、黄帝时所创。因为是用大地的泥土煅烧而成,埙音也如广袤无垠的大地,古朴浑厚,低沉沧桑中透着神秘哀婉。云歌的歌声却是清亮明净,飞扬欢快。

两个本不协调的声音,却在孟珏的牵引下,和谐有致,宛如天籁。

苍凉神秘的埙音,清扬婉转的歌声,一追一逃,一藏一现,一去一回,若即若离,似近似远,逡游飞翔于广袤深洋,崇山峻岭,阔邃林海,千里平原,万里苍穹。起先,一直是埙音带着歌声走,可后来,歌声的情感越来越充沛,也越来越有力量,反过来带着埙音鸣奏。埙音、歌声彼此牵扯,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荡开。一个沧桑,一个哀婉。咏唱着天地间人类亘古的悲伤:爱与恨,生与死,团聚和别离。音静歌停。

众人屏息静气地看着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知道自己何时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珏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想奏哀音,可当他把云歌的歌声带出后,自己也被云歌牵引,歌曲已经不止是他一个人控制,而他,只能将它奏出。云歌怔怔地站着,突然说:“我要回去。”

夏季时,刘弗陵会在清凉殿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云歌先去清凉殿。

没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内漆黑一片,异常安静。

云歌心慌,难道陵哥哥去找他们了?正要转身,于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云姑娘,皇上就在殿内。”于安大半个身子仍隐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脸上表情,只觉得声音阴沉沉地低。

云歌不解:“你没有在殿前侍候,怎么守在殿外?皇上睡了吗?怎么一盏灯都不点?”说着话,人已经跑进了正殿。静坐于黑暗中的刘弗陵听到声音,含笑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歌的眼睛一时未适应大殿的黑暗,随着声音,摸索到刘弗陵身旁:“你为什么没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不开心?”刘弗陵扶云歌坐到他身侧:“是有些不高兴,不过没什么,不用担心。”

“因为朝堂上的事情不顺?霍光又为难你了?我们的计划遇到阻碍了吗?”

刘弗陵未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碰了碰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脸颊轻抚。他的手指冰凉,云歌握住他的手,呵了口气:“怎么夏天了还这么冰呢?以后你要和我一块去骑马、去爬山,几个月下来,管保比吃什么人参燕窝都有用。”刘弗陵的声音有些沙哑:“云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吗?像上次一样,你睡一头,我睡一头。”

云歌很想点头,却不能:“我…这次不行。我在这里陪你说话,一直说到你想睡,好不好?”

刘弗陵看着云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后,微笑着说:“好,你给我讲讲你们刚才都玩什么了。”

云歌只讲到红衣吹笛,刘弗陵已经有些困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闭着眼睛说:“云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帮我把于安叫进来。”“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等睡起来了,总会有办法解决。”云歌给他盖了条毯子,轻轻退出了大殿。第二日,云歌起了个大早去看刘弗陵,寝宫却已无人。小太监赔笑说:“皇上一大早就起身办事去了。”“哦,皇上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太监挠头:“姑娘,你也知道,皇上一年四季都一样,淡淡的,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云歌笑笑,未说话。陵哥哥的喜怒哀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一连很多日,刘弗陵总是早出晚归。

深夜,云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时,他总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他会强撑困倦和云歌说话,云歌却不愿再烦扰他,只想让他赶快休息。看来又出了意外,让他上次所说的“准备好了”,变成了“并没有好”。

云歌按下了心内的焦虑,重新开始静静地等待。

她开始亲自照顾宣室殿内的各种花草。浇水、施肥、剪枝,还移植了一些喜阴的藤萝过来,大概自幼做惯,她又本就喜欢做这些事情,宣室殿带给她的焦躁随着花草的生长平复了许多。云歌蹲在地上松土,每看到蚯蚓,总会高兴地一笑。她刚开始照顾这些花革时,可是一条蚯蚓都没有。富裕站在一角,看了云歌很久,最后还是凑到了她身旁,即使冒着会被于总管杖毙的危险,他也要告诉云歌。“小姐,有件事情…皇上,皇上…”

云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铁铲,安静地看着富裕。

富裕不忍看云歌双眸中的清亮,低着头说:“皇上这几日离开清凉殿后,都去了椒房殿。”

云歌未说一句话,只扭头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半谢的花。

很久后,她站起:“我想一个人走走,不要跟着我,好吗?”

云歌一路急跑,跑到了清凉殿外,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退到角落里,只定定地凝视着殿门。

夏天的蝉正是最吵时。“知了、知了”地拼命嘶鸣着。

云歌脑内的思绪漫无天际。一时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约,心似乎安稳了,可一时又忽地想起了孟珏在山顶上给她的誓言,心就又乱了。一时想着这天下总该有坚贞不变、千金不能换的感情,一时却又想起也许千金不能换,只是没有碰到万金,或者千万金…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时,一个熟悉的人从清凉殿内出来,被身前身后的宦官簇拥着向左边行去。回宣室殿不是这个方向,这个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过也通向别处,不是吗?也许他是去见刘贺。云歌在心里对自己说。

远远跟在后面,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宫女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看到小妹欢笑着向他行礼。他缓步而进,亲手扶起了盛装打扮的小妹,携着小妹的手,走入了内殿。原来,他不是无意经过,而是特意驾临。

心里最后相信的东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锐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锥心刺骨的痛。云歌慢慢坐到了地上,双臂环抱住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似乎缩得越小,伤害就会越小。

红衣拖起了地上的云歌,刘贺说了什么,云歌并未听分明,只是朝刘贺笑。

“…皇子关系着大汉命脉、天下百姓,不管政见如何不同,可在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谏…皇帝毕竟是皇帝,与其让霍成君进宫,不如宠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只得一个儿子依靠罢了,霍成君若得子,却后患无穷…”刘贺的声音淡去,云歌只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动。

原来所有人都早已经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云歌不想再听刘贺的开解,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来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

笑着拒绝了红衣和刘贺的护送,独自一人回宣室殿。

却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漫无目的,心随步走。

太液池上的黄鹄还是一对对高翔低回,淋池荷花依旧娇艳,沧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东西,没有了。

从未央宫,走到建章宫,又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云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看到月亮已经爬到了中天。当她回到宣室殿时,刘弗陵立即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亟亟问:“你,你去哪…”语声顿了一顿,紧握的手又慢慢松了,淡淡的语气,“夜很深了,你赶紧歇息吧!”她不应该央求和企求一个人的心意的。她应该昂着头,冷淡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可她做不到。云歌有些恨自己。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东西,那么,恨就恨吧!“陵哥哥,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刘弗陵转过了身:“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陵哥哥。”

叫声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刘弗陵的脚步却只微微停了一瞬,就头也未回地进了寝殿,任云歌痴痴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刘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门,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砖地上,织金石榴裙

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定定地盯着刘弗陵,面容苍白憔悴,只有眼内仍亮着一点点希冀。

刘弗陵面色惨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云歌。

“我要去上朝。”

他从云歌身旁直直走过,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云歌眸内仅剩的一点光芒熄灭,她的眼睛只余空洞、悲伤。

刘弗陵的脚停在了宫门的台阶前,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蓦然转身,快走到了云歌身旁,牵起她的手,拽着她疾步向外行去。马车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宫。

云歌眼睛内有喜悦。

刘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无情绪。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纳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戏给他看?还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刘弗陵的手放在了云歌的唇上,笑摇了摇头:“先把这些事情都忘掉,这半日只有你和我,别的事情以后再说。”看云歌点头答应了,刘弗陵才拿开了手。

于安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想去哪里。皇上拽着云歌匆匆跳上马车,只吩咐了句“离开未央宫,越远越好”,所以他只能拼命打马,催它快行,无意间,竞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颠簸难行,刚想要驾车掉头,皇上挑起帘子,牵着云歌下了马车:“你在这里等着。”“皇上,荒郊野外,奴才还是跟着的好。”

“我和云歌想单独待一会儿。”

看到皇上眼底的寥落无奈,于安心头酸涩难言,不再吭声,安静地退到了路旁。

刘弗陵和云歌手挽着手,随山道向上攀缘。

云歌抬头看看山顶,再看了看天色,笑说:“我们若快点,还来得及看日出。”

“好,看谁最早到山顶。”

“陵哥哥,我若赢了,你要答应我件事情,算作奖品。”

刘弗陵未说话,只笑着向山上快速爬去。云歌忙追了上去。

两人都放开心事,专心爬山,一心想第一个看到明日的朝阳。

山看着并不高,以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荆棘密布,几乎无路。

云歌看刘弗陵额头全是汗:“陵哥哥,我有点爬不动了,下次我们来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经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可这次却是我可以控制的。”刘弗陵语气中有异样的坚持,云歌不敢再提议放弃。刘弗陵看云歌边爬边看他,用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车进车出,做什么都有人代劳,难得活动一次,出点汗是好事情。”云歌想想也是,释然一笑,手足并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几次,看着前面已经无路,云歌犹豫着想放弃,跟随在她身后的刘弗陵却总是极其坚持,坚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顶。两人用木棍劈开荆棘,刘弗陵把身上的长袍脱了下来,在极陡峭的地方,用它搭着树干,充作绳子,继续向上攀。而每一次以为的无路可走,总会在坚持一段后,豁然开朗。或有大树可供攀缘,或有石头可供落脚,虽不是易途,却毕竟是有路可走。山顶近在眼前,东边的天空积云密布,渐泛出红光,太阳眼看着就会跳出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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