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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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妍嘻嘻笑着说:“大哥,她说有事要问你。”
李延年温和地看着我,静静等我说话。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席面上划着圆圈:“宫里的人可好应对?”
李延年道:“因是平阳公主荐去的,大家都对我很有礼。”
我道:“听说皇上听过你的琴声后,大为赞赏。”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赏赐了我一些东西,倒也说不上大为赞赏。”
我道:“你觉得住在这里来回宫廷可方便?”
李延年还未回答,李妍不耐烦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问什么?难道还要问我大哥每日吃些什么?”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来回都有马车,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两口,搁下杯子,抬头看着李延年:“是这样的,有个人情感很内敛,也喜欢音乐,有一个女子想告诉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么想,不敢直接说,李师傅觉得什么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较容易让对方接受?”
李延年面上呆了一下,低头沉思起来。李妍在一旁抓着哥哥的衣袖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揉肚子,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孙子兵法》呢?你那一套洋洋洒洒的理论呢?现在连这点事情都要问人。原来你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要仔细考虑一下你给我讲的那些话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静地说:“我没有把这视为一场战争,因为我一开始就是敞开心的,我没有设防,我根本不怕他进来,我怕的是他不肯进来。没有冷静理智,只有一颗心。”
李妍收了笑声,坐直身子看了会我,低下头。李延年侧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妹妹,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沉默。
半日后,李延年惊醒,看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个乐师,我只会用音乐传递心声,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听方…听人说玉娘学过笛子。”
李延年一边说着,一边取笛子出来,静静坐了一会,吹奏起来,我专注地听着。李延年吹完后道:“小妹也会吹笛子,虽然不是很好,不过勉强可以教人。你们经常在一起,可以让她教你。”
我笑着点头,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应该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声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师傅摆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来,一转身赶着去追李妍。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从窗外泻入的一片皎洁月色。李妍面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独自寂寞着的皓月,虽有玉神雪魄姿,却是清冷孤单影。
我站在门口:“你若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会设法化解。”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柔声说:“我很羡慕你,你活得那么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寻自己想要的快乐。”
我截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强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强迫自己。金玉,你现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用明白一个人强迫自己的感觉。”
我找不到可以宽慰她的话,沉默了会说:“你今天早点歇息吧!明天一切还要继续。”说完转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盘旋的小淘冲下来落在我肩头,我看到它腿上缚着的绢条,一下开心起来,急急向屋子跑去。
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边行边问:“你早晨问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宫准你使用府中竹林,为何要特意在此?”
“两个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样,风姿各异,有如牡丹富丽华贵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娇憨动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赏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种花独特的美看到极处。二是世人都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其娇弱可怜,以后不免总存了怜惜之心,觉得其仙姿灵秀,也会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见很重要,既然有天时地利可以借助,当然不可浪费。”当时初听红姑此番道理,让我和李妍都很惊叹,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公子少爷们放着家中的娇妻美妾不理,却日日流连于歌舞坊娼妓坊,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确难以想到。
话说着,已经可以看到竹林。恰好日落时分,西边天空浮着层层红云,暖意融融,越往东红色渐轻,渐重的清冷蓝天下,夕阳中的竹林泛着点点红晕,晕光中依旧是郁郁葱葱的绿。
李妍背对我们,人倚修竹,婷婷而立。公主盯着她背影看了半晌后,方低声问:“是你让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让她在竹林处等候,并未做任何吩咐,甚至没有让她知道公主要在此处见她。凡事不可不备,但过于刻意却又落了下乘。”
公主轻叹一声,“一个背影竟然让人浮想联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万万不可辜负她的身姿,此种忐忑心态的确不是在屋内召见能有的。”
我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公主又看了一会,摆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缓脚步向竹林行去。脚步声终于惊动了李妍,李妍霍然转头,唇边带着一丝笑意,一手指着落日刚欲说话,看清来人,一惊后立即明白,向公主珊珊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来说话。”李妍仍是磕了一个头后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根碧玉簪綰住一头青丝,除此外再无其它首饰。公主又细细看了李妍一眼,笑着侧头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绝世美玉‘和氏璧’,本宫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慑,心中极其不愿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此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与我眼光相接,各自没有变化地移开视线。
去时马车中是两人,回时马车中只余一人,刚进园子,李广利就快跑着迎上来,“公主可中意姐姐?”我点了下头,他立即喜悦地挥舞着拳头,欢呼了一声。
李延年依旧站在树下,似乎从送我们走就没有动过。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见我点头,猛然一转身朝树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广利惊声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想要走近,却又迟疑着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细小的血珠涔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过来,对李广利道:“你先回去。”李广利看着哥哥,试探地又叫了声哥哥,却只见哥哥站着纹丝不动,他只得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开。
方茹脸带红晕,用手绢替李延年吸干血,一点点吹着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着我说:“也许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来落玉坊。”
我眼睛看着方茹,“不全是坏事吧?”
李延年眼光柔和地在方茹脸上一转,落到我脸上时又变回冰冷,“虽然小妹说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旧无法不厌恶你,你真让我失望,你就如此贪慕荣华富贵?不惜牺牲另一个女子的一生去换?”
我淡然一笑:“厌恶憎恨都请便!不过李妍已经走上一条再无回头可能的路,你不管赞成与反对,你都必须帮她,用你所有的才华去帮她。”
李延年木然立着,我转身翩然离开,我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时的泪光点点,很多事情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
回到屋中,红姑正坐在榻上等我,我坐到她对面,她问:“一切顺利?”
我点点头,“李妍此次真该好好谢你,你谋划的见面方式果然震动了公主,让早就不知道见了多少美人的公主竟然失态,赏人如赏花的言词应该也已经打动了公主,公主肯定会倾其力让李妍再给皇帝一个绝对不一般的初见。”
红姑掩嘴娇笑:“混迹风尘半辈子,耳闻目睹地都是斗姿论色,若只论这些,良家女如何斗得过我们?现在就看李妍了,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见皇上。”
我静静坐了会,忽然起身从箱子里拿出那个红姑交给我的青色手帕,看了会藤蔓缠绕的“李”字,心中轻叹一声,抬手放在膏烛上点燃,看着它在我手中一点点变红,再变黑,然后化成灰,火光触手时,我手指一松,最后一角带着鲜红的火焰,坠落在地上,迅速只余一滩灰烬,曾经有过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可再辨。
我手中把玩着请贴,疑惑地问:“红姑,你说公主过寿辰为何特意要请我们过府一坐?”
红姑一面对镜装扮,一面说:“肯定是冲着李妍的面子,看来李妍还未进宫,但已很得公主欢心。年轻时出入王侯府门倒也是经常事情,没想到如今居然还能有机会做公主的坐上宾,真要多谢李妍。”
我静静坐着,默默沉思,红姑笑道:“别想了,去了公主府不就知道了?赶紧先装扮起来。”
我笑摇摇头:“你把自己打点好就行,我拣一套像样的衣服,戴两件首饰,不失礼就行。”
红姑一皱眉头,刚欲说话,我打断她道:“这次听我的。”红姑看我神色坚决,无奈地点了下头。
宴席设在沿湖处,桌案沿着岸边而设。布置的花团锦簇、灯火通明处应是主席,此时仍旧空着,而我们的位置在末席的最末端,半隐在黑暗中。四围早已经坐满人,彼此谈笑,但人声鼎沸中根本无一人理会我们。
红姑四处张望后,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眼中却略含失望,我怡然笑着,端茶而品。等了又等,喝完一整盏茶后,满场喧哗声中忽然万籁俱寂,我们还未明白怎么回事情,只见人已一波波全都跪在地上,我和红姑对视一眼,也随着人群跪倒。
当先两人并排而行,我还未看清楚,人群已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我忙随着人群磕头。
一番纷扰完,各自落座,红姑此时已经品过味来,紧张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等着看吧!”
因在暗处,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打量亮处的各人,阿爹和伊稚斜口中无数次提到过的大汉皇帝正端坐于席中。还记得当年问过伊稚斜“他长得比你还好看吗?” 伊稚斜彼时没有回答我,这么多年后我才自己给了自己答案,他虽然长得已是男子中出色的,但还是不如伊稚斜好看,但气势却比伊稚斜外露张扬,不过我认识的伊稚斜是未做单于时的他,他现在又是如何?
红姑轻推了我一下,俯在我耳边低声调笑:“你怎么脸色黯然地尽盯着皇上发呆?的确是相貌不凡,不会是后悔你自己没有…”我嗔了她一眼,移眼看向卫皇后,心中一震,伊人如水,从眉目到身姿,都宛如水做,水的柔,水的清,水的秀,都汇集在她的身上。灯光晕照下,她宛如皓月下的天池水,惊人的美丽。这哪里是开败的花?有一种美是不会因时光飞逝而褪色。
红姑轻叹口气:“这是女人中的女人,难怪当年窦太后把持朝政时,皇上悒郁不得志时会一心迷上她,甚至不惜为她开罪陈皇后和长公主。”
我点点头,心中莫名地多了一丝酸涩,不敢再多看卫皇后,匆匆转开眼光。
平阳公主和一个身形魁梧,面容中正温和的男子坐于皇上的下首,应该是卫青大将军,人常说“见面不如闻名”,卫青大将军却正如我心中所想,身形是力量阳刚的,气质却是温和内敛的。平阳公主正和皇上笑言,卫大将军和卫皇后都是微笑着静静倾听,大半晌没有见他们说过一句话,姐弟两身上的气质倒有几分相象。
主席上的皇亲国戚和显贵重臣,觥筹交错,笑语不断,似乎热闹非凡,可个个眼光都时时不离皇上,暗自留意着皇上的一举一动,跟着皇上的话语或笑或应好,一面逢迎着皇上,一面还要彼此明争暗斗,言语互相弹压或刻意示好,唯独霍去病埋着头专心饮酒吃菜,偶尔抬头间,也是眼光冷淡,丝毫不理会周围,不交际他人,大概也没有人敢交际他,从开席到今竟然只有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曾对霍去病遥敬过一杯酒,霍去病微带着笑意也回敬了他一杯。
我看着那个男子问:“他是谁?”
红姑语气惋惜地轻声说:“这就是李家的三公子,李敢。”
我神色微动,果然如红姑所说,是一个文武兼备的俗世好男儿,因为出身高门世家,举止高贵得体,有文人的雅致风流,眉目间却不脱将军世家的本色,隐隐藏着不羁豪爽。
红姑在我耳边低声向我一一介绍着席间的众人,“…那个穿紫衣的是公孙贺,皇后娘娘和卫大将军的姐夫,赐封轻车将军,祖上是匈奴人,后来归顺了汉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上说了句什么,笑语声忽地安静下来,红姑也立即收声,不大会李延年缓步而出。李延年冠绝天下的琴艺在长安已是街知巷闻,可是真正能听到他琴声的却没有几人,末席这边立即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李延年向皇上和皇后行完礼后,坐于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搁于他面前。众人明白他要献琴都忙屏息静气。
李延年神色中带着几分漠然,随手轻按了几下琴弦,却并未成曲,在寂静中撩得众人心中一惊,红姑看向我,我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气,容色一整,双手拂上琴弦,竟没有任何起音,只一连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倾泻而出,宛如飞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过气。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逼得人心乱得直想躲,却又被音乐抓得逃不掉、挣不开,连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头看向李延年,侧耳细听。
一连串的滑音后,骤然转缓,一缕笛音在琴声衬托下响起,柔和清扬,引得心早已被逼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转向笛声起处。
晚风徐徐,皓月当空,波光荡漾。月影入水,湖与天一色。一只木筏随风漂来,一个女子背对众人,吹笛而立。朦胧月色下,裙袖轻飘,单薄背影带着些红尘之外的傲然独立,又透着些十丈软尘的风流娇俏。弱不胜衣之姿,让人心生怜惜,可高洁之态,又让人又不敢轻易接近。
众人的心立即安定下来,正静静品笛时,笛音却渐低,琴声渐高,不同于起先的急促之音,这次是温和舒缓的,伴着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众人此时已顾不上欣赏李延年难得一闻的琴音,都只是盯着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转身面朝皇上和皇后的位置裣衽一礼,众人竟然齐齐轻叹口气,月色朦胧,只觉得女子长得肯定极美,可这美却笼着一层纱,怎么尽力都看不清,越发勾得人心乱意急。
李妍行完礼后,水袖往前一甩,伴着音乐竟然直直从木筏飘落到水面上,席上都是惊呼一声,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连我都是一惊,眼睛不眨地盯着李妍,一时间不明白她怎么能婷婷玉立在水面。
凌波微步,踏月起舞,罗带飘扬,裙袖飒纚,只觉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缥缈,方能在这一方湖面上来去自如,脚踩水波,与月影共嬉。
众人都是满面震惊倾慕,神态痴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个急急拔高,李妍扬手将手中的月白罗带抛出,众人抬头看向飞舞在半空中的罗带,琴声居然奇妙地贴合着罗带在空中的飘扬回荡,引得众人的心也随着罗带起伏低落,蓦然低头间只扫到一抹俏丽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复合,佳人却已难寻,只余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许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卫将军和我,众人仍旧痴痴盯着湖面,我扭头去看皇上,却看见霍去病和卫将军都只是看着卫皇后,而卫皇后嘴边含着丝浅笑,凝视着湖面,可那眉端却似乎滴着泪。我突然不愿再观察皇上的神情,扭回了头,扫眼间只看李敢也是一脸赞叹,而李延年一直低头盯着琴,看不清神情。
红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只见李敢一脸惊叹倾慕,身子不自禁地微微前倾。
一地鸦雀无声中,皇上突然对平阳公主说:“朕要召见这个女子。”红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点点头。
李敢的手轻轻一颤,杯中的酒洒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怅然迅速敛去,依旧谈笑自若。
平阳公主笑着微躬了下身子:“皇上早已说过要召见,昨日李延年曾为皇上弹唱过一首‘倾国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汉武帝喜极而笑,有些自嘲地说:“朕连她容貌都还未看清,就觉得她已经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面跳舞?”
平阳公主笑说:“皇上不妨猜猜。”
皇上又看了眼湖面,“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桩?”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几日的功夫竟被皇上一语道破。”众臣都做恍然大悟状,赞佩地看向皇上,只是不知道几个真几个假。霍去病却只是端着杯酒慢啜细品,神色淡然。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或者该说皇上尽欢,和乐融融地散去。我和红姑站在暗处等人走得差不多时,才携手向外行去。
红姑满脸喜色,我却高兴不起来,很多事情懂的是一回事情,亲眼看到它的发生又是另一回事情,当年的卫皇后也曾在这个府邸中因为一曲清歌引得皇上注意,今夜另一个女子在她眼前重复了她的传奇,皇上今晚灯下看李妍时,可会有片刻记起多年前的卫子夫?
幼年时最喜欢参加宴会,觉得热闹非凡,大家都很高兴很快乐的样子,单于在时更是个个妙语连珠,阿爹有时不想去时,我还痴缠着去,今日再次坐在皇室宴席上,才真正看清了富贵繁华下遮藏的全是冷清。
我突然很想阿爹,心绪低沉中脑中浮现的是九爷的身影,很想去看看他灯下温暖的身影。一盏灯,一个人,一屋的平安温馨,“红姑你自己先坐车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红姑细看了我几眼,柔声说:“去吧!不要想太多,不是李妍也会有别人,这世上男儿多薄幸,女子多痴心,卫皇后是聪明人,会懂得如何安然处之。”
月色铺满石街,柔和的银色光华流淌在飞檐屋角,偶有几声狗叫衬得夜色越发静谧。正沿着长街快步而行,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忽地在前面猛然停住,霍去病从马车上跳下,凝视着我问:“你怎么在这里?刚才你也在公主寿宴上?”
我轻点点头,他冷冷地说:“真要给你道喜了。”我咬着嘴唇未说话,自顾向前行去,他对车夫挥了下手示意他离去,默默在一旁随行。我本想请他离去,可看到他的神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安静地走着。
马车的轱辘声渐渐远去,夜也如我们一般沉默下来,长街上只闻我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响着。
霍去病看着前方,轻声说:“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情,看着它发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情。”我低声道:“我明白,你若心里不舒服就骂我几句吧!”
他侧头看着我笑摇摇头,“就算心里有气,现在也散了,难得见你如此低眉顺眼,何况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李妍的出场竟然是步步为营,一击大胜。”他慢慢吟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李妍简直深谙用兵之道,先让李延年用一首曲子引得皇上心思大动,却因为公主寿筵顾不上立即召见,只能在心里思慕。再又奇兵突现,克敌于先,如果等着皇上召见就落于被动,天时地利都不见得能如意,今晚的一幕真正精彩。”
月色很好,铺满长街,可我依旧只能看清眼前一点的路,长街尽头有什么,我看不清。李妍和刘彻的初相逢,以有心算无心,李妍大获全胜,可以后呢?
两人沉默地走着,看路径霍去病是要送我回落玉坊,拐过一条长街,前方刹那灯火通明,一长串灯笼上“天香坊”三字隔着老远就看得分明,几个人从天香坊内出来,天香坊的几位大牌姑娘竟然亲自相送,我不禁细细打量了几眼出门的客人,心头巨震,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霍去病立即伸手扶住我。我不敢置信地盯着前方,不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出现在大汉朝的街头?
他穿着汉家服饰,长身玉立于串串大红灯笼下,白缎袍碧玉冠,灯火掩映下华贵倜傥。因是胡人,他的五官棱角格外分明,刀刻般的英俊,只是神色清冷异常,如千古积雪,寒气逼人,本应温暖的灯光,在他的身周却都泛着冷意。温柔乡解语花,众人环绕中,他却仿若孤寂地立身于雪山顶,只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原来做了单于的他是这样子,眉目间再无一丝温润,当年的他却是笑依白马揽红偎翠的风雅王爷。
一瞬间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是呆呆看着他们向我走来,蓦然反应过来,仓惶间象再次回到大漠中与於单亡命奔逃时,只觉得我要赶紧逃,赶紧躲起来。我立即回转身子,四处打量,两侧都是密密的屋宇,无处可躲。我想跑,霍去病紧握着我的胳膊问:“你在怕什么?”
我听到脚步声已经到身后,满心无奈恐慌下猛然扑到霍去病怀中,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肩头,他怔了一下,缓缓伸手搂住我,在我耳边道:“既然我在,长安城没有人能伤害你。”
粗豪的笑声,啧啧有声地叹道:“长安城的娘皮们也热情得很呢!豪爽不比我们…我们西域的姑娘差,看背影倒是长得…”
霍去病手一动,我紧掐下他的背,他收回了手。
一声轻咳,汉子的话断在嗓子中,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公子见谅,家仆口无遮拦,并无轻薄之意,只是地处西域,粗豪惯了。”
我的身子无法抑止地微微抖着,他就站在我身边,我以为我永不可能再见到他,没有想到多年后,我和伊稚斜竟然重逢在长安街头。
如果我突然出手,他会死在我手下吗?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份,跟随的人肯定都是高手,他的功夫又本就是匈奴中最好的。可我究竟是自己的功夫不能,还是心里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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