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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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笑道:“给你药治腿可以,但即使腿好了,你最好也不要乱跑,如果撞见了阿念,可不会仅仅只断两条腿。”
小六看着颛顼,欲言又止,一瞬后,嚷道:“我饿了。”
颛顼命婢女端上饭菜,等小六和十七吃完饭,命婢女带小六和十七洗漱换衣。
十七抱着小六到了浴池旁,小六说:“婢女会照顾我,你也去洗漱吧,把地牢里的晦气都洗掉。”
两个婢女服侍小六沐浴、换好衣衫。
十七早已洗漱完,换了干净衣衫,在外面等候,看到婢女抬着小六出来,忙快步走了过来。
高辛一年四季都温暖,服侍很轻薄,讲究飘逸之美,喜穿木屐。此时,十七身着天青色的高辛衣衫,宽袍广袖、轻衣缓带、玉冠束发、足踏木屐,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真正是明月为身,流水做姿。
两个婢女看的呆住,小六也是目不转睛。十七有些赧然,微微垂下了眼眸,却又好像很喜欢小六看他的样子,迎着小六的目光,走到了小六面前。
小六调笑道:“难怪有女子为求你一顾而不惜练舞十年,此番你回去,只怕也少不了女子求你一顾。”
十七局促不安,好似生怕小六误会,急急地说:“我不会看的。”
小六觉得心里有些甜,可又不愿被看出来,故作不耐地扭过了头,“你看不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医师来为小六治腿,十七在一旁帮忙。
医师先抹了药膏,再用归墟水眼中的水种植出的接骨木把小六的腿包裹住,小六觉得两条小腿犹如浸润在凉丝丝的水中,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医师对小六说:“尽量不要用腿,多静养,慢则三月,快则一月就能长好。”
小六笑着和医师作揖道谢,有麻烦医师帮十七看一下,医师检查过后,慷慨地给了十七一小瓶治疗内伤的上好灵药。
医师走后,小六对十七说:“虽然你身上的伤痕,再好的灵药也除不掉了。”一般的伤,很难在神族的身体上留下疤痕,可涂山篌折磨十七时,每次施完酷刑,都会用特制的灵药水泼十七,既能让他保持清醒,痛苦加倍,又能让那些耻辱的印记永远烙印在他身上。小六当年就仔细思索过如何除掉那些可怕的伤痕,但是思索了一年,想遍天下灵药,发现永不可能消除。
小六盯着十七的腿,边思量边说:“但高辛宫廷里颇有些好东西,也许能治好你的腿。只是要吃点苦头。”十七右腿上的旧伤,因为身有灵力,走快时不会察觉有异,但走得慢时,就能看出来有些瘸。
十七摇了下头,“我不在意。”
小六笑笑,不自禁地掩嘴打了个哈欠,十七说:“你睡吧。”
小六抓着他的衣袖,“你也该休息一下,可我不想你离开。”
“我靠着也能睡着。”十七坐到塌侧,靠在屏风上。
小六合上了双目,手却一直捏玩着十七的衣袖,十七端起一杯水,握在掌中,杯子中腾起白烟,萦绕着小六,小六的手慢慢地不动了。
十七觉得,自从地牢出来,小六就一直在努力掩饰内心的紧张。十七推测和俊帝有关系,以小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为俊帝的权势,那只能是因为俊帝这个人。
十七轻轻握住了小六的手,低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第九章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夕阳西斜时,有宫人来请小六,说俊帝想见他。
看到小六的腿有伤,宫人命侍者抬了肩舆,十七把小六放在肩舆上。
侍者抬着小六,十七跟随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俊帝日常处理朝事的朝晖殿。侍者们把肩舆停在殿门外,宫人上前奏报。
等听到内侍命他们进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门旁的侍者想阻拦十七,颛顼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十七抱着小六直走了进去,幽深的殿堂内,正前方放着一张沉香榻,榻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容貌并不算老,约摸三十来岁,可乌发中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难言的沧桑。
十七把小六轻轻地放下,叩拜行礼,“草民叶十七参见陛下。玟小六腿上有伤,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
俊帝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盯着小六。
在没有进殿前,小六一直很紧张,反常地沉默着。可此时,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着俊帝,任由俊帝打量。半晌后,俊帝对十七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俊帝问小六:“谁伤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颛顼,没有说话。颛顼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惩戒。”
俊帝深深盯了一眼颛顼,问小六:“你还没用晚膳吧?”
“还没。”
俊帝对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传召晚膳。
就在朝晖殿的侧殿用膳,屋子不大,几人的食案放得很近。俊帝坐了主位,颛顼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颛顼相对,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应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一国之君的晚膳应该很复杂,可俊帝的晚膳却十分简单,简单得就好似大荒内最普通的富贵之家。
俊帝吃的不多,也不饮酒,仪态端正,举止完美。颛顼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饮、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到赏心悦目,咀嚼、饮酒、举杯、搁碗,都没有一点声音,有着无懈可击的风姿。
整个侧殿内,只有小六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小六大吃大喝,仪态粗俗,吃的起兴,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肉,吃的满嘴汤汁。
吃完后,小六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身侧,双手捧着莲花形状的玉盏,里面是漂浮着花瓣的水。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困惑地看着侍者手中的玉盏,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赶紧端过莲花玉盏,咕咚咕咚地把净手的水喝了,侍者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小六冲他笑,把玉盏塞回给他,“谢谢啊!”
幸亏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宫人,早养成了谨慎沉默地性子,惊异只是一瞬,立即恢复正常,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依旧恭敬地服侍着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么东西前,一定会小声地报上用途。
颛顼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声音烦着了,还是吃饱了,他搁下筷子,一边饮酒,一边不时看一眼小六,俊帝却自始至终没有对小六的任何行为做出反应。
小六吃完了肉,还不肯放弃骨头,如平时一般,用力吮吸着骨髓,发出滋滋的声音,可平日里,大伙一边说话一边吃饭,都发出声音,也不奇怪,此时在君王的殿内,侍者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小六吮吸骨髓的声音简直像雷鸣一般。
侍者们僵硬地站着,连动都不敢动,心随着小六的吮吸声狂跳。十七倒是镇静,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用饭,颛顼却厌恶地蹙眉。
俊帝终于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终于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很诡异。他含着骨头,用眼珠子来回看了一圈,讪讪地把骨头呸一口吐了出来,一个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赔着笑,给俊帝作揖,“我是乡下人,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懂规矩,陛下勿要责怪。”
俊帝凝视着小六,好一会儿后问:“你往日里都喜欢吃什么?”
“我啊,什么都喜欢吃,正菜最喜欢吃烤羊肉。”
“零食呢?”
“鸭脖子、鸡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还有鹅掌。”
“都喜欢什么味道?我让御厨做给你,还来得及睡前听着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着俊帝。
颛顼眼中疑云顿起,手轻轻地颤着,酒水泼洒了一身,他都没有察觉,只是盯着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么味道都成,乡下人不挑。”
俊帝对身后的侍者吩咐:“每种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头对十七说:“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对俊帝行礼,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门。颛顼不自禁地站起,盯着小六,知道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转身,急切地问俊帝:“师父,他是谁?”
俊帝问他:“你以为他是谁?”
“师父要我去把他带回来时,曾说过也许他是故人之子,我本来也以为他是那五个造反的罪王的儿子,听说中容的一个妃子善于用毒,还企图毒害过师父,小六也恰好善于用毒。我以为……可、可师父,你刚才说他可以睡前边听故事边吃零食,小夭、小夭……”颛顼又是紧张兴奋,又是恐惧害怕,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几乎说不下去,“妹妹小时候就喜欢边听姑姑讲故事,边吃零食。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饭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训斥她,她还顶嘴说爹爹就允许她吃零食。”
相比颛顼的失态,俊帝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看不破他的幻形术,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颛顼跪坐在俊帝面前,呆呆愣愣,半晌后,才说:“师父肯定也很怀疑吧?”
俊帝没有说话,颛顼猛地跳了起来,向外冲去,“我去问她,我要问问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不肯认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声音让颛顼停住了步子,颛顼不解地回头,“难道师父不想知道吗?小夭是您的女儿啊!”
俊帝的右手摸着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缓慢地转着圈,“他是谁,不是由我们判定,而是由他自己决定。”
颛顼不解,却知道师父从不说废话,他只能跪坐下,静静聆听。
“这世间的伤害不仅仅会以恶之名,很多的伤害都是以爱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谁,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问他,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告诉我们。”
颛顼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
俊帝站了起来,走出宫殿,“你会明白。”
颛顼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犹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华音殿。
小六和十七背靠着廊柱,坐在龙须席上乘凉。十七腿上放着一个水晶盘子,里面放着山竹、荔枝、枇杷、龙眼……各色各样的水果。十七剥开一个龙眼,递给小六,小六说:“不要。”
十七放进自己嘴里,又剥开一个山竹,分了一半给小六,小六一瓣瓣吃着。
看到颛顼,十七礼貌地直起身子,颌首为礼,小六却躺着没动,只是大大咧咧地笑着挥挥手。
颛顼走了过去,坐在他们对面。
和小六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地在脑海里回放。
他下令对她动用了酷刑,让她的双手骨肉分离,本算结下了大仇,可她以身护他,拼死相救。他却怀疑相救是为了施恩,只是一个阴谋的开始。
被九命相柳追杀时,装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没有丢失,反而在他怀里。
他被防风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来,甚至决定必要时,用箭洞穿她的胸口,以他伤染她伤,让她也血流不止,诱迫涂山璟去找防风意映拿止血药,他好派人趁机夺取。可她毫不犹豫地赶去找涂山璟,为他盗取冰晶。
她给他下蛊,虽然她说只是疼痛,不会有其他危害,可他从没有相信过。她找各种借口,迟迟不肯解除蛊,他认为她必有所图谋,想用蛊要挟他。她留言给坞呈蛊已解,纵使之后,很久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他依旧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蛊。
因为师父要见她,他以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挟恩作乱,他痛下毒手,她却只是看着他笑,那笑中分明没有责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着他的冷酷。
还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对饮……
一桩桩、一件件想来,一切早摆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颗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视而不见。
颛顼看着小六的双腿,裹着接骨木,又缠了一圈白缎,看上去十分笨拙。
颛顼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为他又要伤害小六,出手如风,以指为剑,刺向他。十七本以为会逼退颛顼,可没想到颛顼根本没有闪避,指风刺中他的手臂,鲜血流下。
颛顼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轻声问:“疼吗?”
小六扭过了头,闭着眼睛,“不疼。”
颛顼有千言万语翻涌在胸腹间,挤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张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经不再是凤凰树下,推秋千的男孩。父母双亡、流落异乡、寄人篱下,他戴着面具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真心地喜悦,真心地悲伤。他学会了用权谋操纵人心,却忘记了该如何平实地接近人心;他学会了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却忘记了该如何真实地述说心意。
颛顼站了起来,对十七说:“好好照顾她。”
颛顼走出了殿门,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承恩宫里花木繁盛,奇花异木比比皆是,晚来风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阵阵,可这海之角的异乡没有火红的凤凰花,花开时绚烂如朝霞,花落时犹如烈焰飞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闭着眼睛。听到颛顼的脚步声远去,小六的眼角有泪珠一颗颗滚落。
十七把小六揽进怀里。
小六的脸埋在他肩头,泪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经不是凤凰树下,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曾在深山里流浪,像野兽一样茹毛饮血;她曾被关在笼子里,犹如猫狗一般被饲养;她被人追杀过,她也杀了无数人。她的生命就是谎言、鲜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站在众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时,颛顼都没有回来。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来时,颛顼已经离开。
傍晚时,颛顼回到华音殿。
小六依旧是老样子,嬉皮笑脸,和颛顼挥手打招呼。
颛顼除了冷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对小六很冷淡以外,别的都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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