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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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爹呢?”
听过蚩尤和娘亲所经历的悲欢离合、生死聚散,在小夭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她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自己是蚩尤的女儿,一声“爹”叫的自然而然。
阿珩说:“我没问过他,不过,应该不是。他那人太狂傲,不是随意赴死的人。但最后,却是他死了,我还活着。”
小夭急急地说:“可娘说过四百年来不是你一个人,爹一直陪着你。”
“我为了挽救轩辕,唤醒了身体内的太阳之力,太阳之力太庞大,纵然神族也无法承受,我的神智丧失,变成了一个没有心智的魔,所过之处,一切成灰,你爹爹为了救我,用自己的心换去了我被太阳之力毁灭的心。我答应过他“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本想随他而去,可他要我活下去,他说‘我自己无父无母,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扶着桃树,站了起来,对小夭说:“小夭,你的父亲一生无愧天地,无愧有恩于他的炎帝和神农,他临死前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你,唯一遗憾的就是一辈子没听到你叫他一声爹!他叮嘱我说‘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
小夭泪如雨下,哀泣不成声。
阿珩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手指着桃林:“你爹爹的心在我的体内,你爹爹的身体化作了桃林。小夭,他一直陪着我,在等你来。”
小夭仰头看着漫天桃花,绯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坠落,拂着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肩头,萦绕着她的身子,那么温柔,那么温暖,就像是爹爹的怀抱。
小夭泪若泉涌,冲着桃花林大叫:“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儿小夭,你听到了没有?爹!爹……”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桃林内回荡,好似有狂风骤起,桃林簌簌而颤,漫天漫地都是桃花在飞舞。
小夭哭着问阿珩:“娘,爹是不是听到了?”
阿珩捂着心口,感受胸腔内的心跳,微笑着说:“小夭,娘要走了。”
“走?不,不,娘,你随我回去,我能治好你……”
阿珩向着小夭走来,面容渐渐清晰。
在绯红的流光中,小夭看见了娘,她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面容干枯扭曲,丑陋到令人心惊胆寒。
阿珩也终于看清楚了小夭,她微笑着说:“你的眼睛和你爹爹一模一样!你爹爹没有说错,看到你时,一切的痛苦等待都值得!小夭,娘明白你舍不得娘走,可娘真的好累,如今你已长大,有了情郎,还有颛顼照顾你,娘可以放心离开,和你爹爹团聚了。”
小夭心如刀割,却知道对娘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娘已经为了她,在这千里荒漠中,痛苦地等待了四百年。
阿珩终于走到了小夭的面前,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阿珩伸手,把小夭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以死亡为结束的拥抱,世间最深沉,最喜悦的叹息:“蚩尤,小夭!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为了能让妻子和女儿有这个拥抱,所有的桃林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阿珩的身体也在慢慢地消散。
小夭用力去握:“娘!娘……”却如同握住了一把流沙,怎么握都握不住。
阿珩微笑着轻轻吻了一下小夭额上的桃花胎记,小夭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体化作了绿色的流光,随着红色的桃花瓣飞舞翩迁。
在漫天飘舞的流光中,小夭好似看到了,一袭红袍的爹和一袭青衣的娘并肩而立,爹爹是她记忆中的魁梧矫健,娘亲是没有毁容前的娴雅清理,他们相依相偎,笑看着她。
小夭向着他们跑去,伸出双手,想拉住他们:“爹、娘!爹、娘,不要离开我……”
爹娘渐渐远去,桃花瓣融化,流光消失,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了桃花林,没有了炙热的荒漠,没有了橙红的天。
小夭呆呆的站着,很久后,她茫然地回头:“我爹和我娘走了。”
俊帝竟然已是满头白发,眼角有泪滑落。
小夭正要细看,轰隆隆的惊雷响起,倾盆大雨突然而至,霎时间,每个人都是满脸的水珠。
第四章 有情终伴青山老
赤水之上,一艘刻着高辛青龙部徽印的商船平稳的行驶着。
船舱内,一头白发的俊帝靠在榻上休息,蓐收和璟站在一旁,小夭坐在榻侧,将一碗汤药奉给俊帝。
俊帝喝完后,对小夭冷淡地说:“我帮你取出驻颜花后,你们就下船。”
小夭跪下:“父王因我而重伤,我想照顾……”
俊帝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说:“我说了,和你无关,这是我欠青阳、昌意和轩辕王姬的,与蚩尤无关,与你更无关!真说起来,蚩尤曾重伤我,我和他还有仇。”
小夭十分难过,难道从出生起的万千宠爱,难道荒漠里的拼死保护,都只是因为欠了舅舅和娘吗?难道一点都不是因为她吗?
俊帝凝视着小夭额间的桃花胎记,心内百感交集,阿珩含泪封印驻颜花的一幕犹在眼前,却已与他生死永隔。他伸手从小夭额间抚过,一道红光闪过,桃花胎记消失,一枝娇艳的桃花落在小夭手上。
俊帝闭上了眼睛,对蓐收说:“送他们出去。”
蓐收客气地请小夭和璟离开,小夭只得磕了三个头后,和璟出了船舱。
三人站在甲板上,蓐收看水天清阔,四下无人,问道:“几千年前,陛下的灵力已经是大荒公认的第一,千年来,能伤到陛下的人唯有蚩尤,可这一次,陛一却重伤归来。我不是想探听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知道,需要我做提防吗?”
小夭说:“伤到陛下的……不是人,而是那片荒漠。”
蓐收知道赤水之北的千里荒漠。年少时,他也曾一时意气,和伙伴一起闯过荒漠,比赛谁能杀死旱魃,结果,几人差点死在里面,那片荒漠的可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自昨日起,荒漠就下起了大雨,蓐收灵力高强,自然能感觉到恐怖的炙热消失了,想来明年春天到来时,这片荒漠就要有青翠之意,迟早会变得郁郁葱葱。
蓐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身为臣子,不该探听的就不要探听,既然俊帝不是被人所伤,他就松了口气,恢复了嬉笑。蓐收笑道:“不是我不想留二位,但……”他故作无奈地摊摊手,“反正我们就此别过了,日后二位大婚时,我再带上厚礼,登门道贺。”
小夭的几分离愁别绪全被蓐收给气跑了,啐了他一声:“身居高位,却没个正经!”
璟的坐骑白鹤收到召唤而来,绕着船徘徊。璟向蓐收道别,揽着小夭的腰跃上了坐骑的背,白鹤几声清鸣,扶摇而上,隐入了云霄。
璟问小夭:“我们是回神农山,还是去东海?”
小夭看着璟背上的包袱,说:“去九黎。”爹和娘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做一对平常的夫妻,厮守到老,可惜他们能号令千军,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家。
小半日后,白鹤飞到了九黎,传说中,这里到处都是瘴气毒虫,凶禽恶兽,物产十分贫瘠,出名的东西就两样,第一是蚩尤,第二就是蛊术,都恶名昭著。
小夭是第一次来,可因为娘亲的讲述,感觉上很熟悉——蚩尤寨、白祭台、桃花林、绿竹楼,她甚至知道绿竹楼上悬挂的是碧螺帘子。
璟跟着涂山氏的商队曾来过九黎,几个大寨子都知道,驱策白鹤向着蚩尤寨飞去。
小夭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祭台,不是说它多么宏伟,而是因为,整个寨子里,都是小巧简朴的竹楼,唯有这个祭台是用白色的大石块砌成。
小夭跃下坐骑,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祭台。古朴的祭台透着岁月的沧桑,四周悬挂着白色的兽骨做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几千前,娘亲和爹爹都曾在这里听过。
几个巫师走了过来,戒备警惕地看着小夭和璟,一个年纪略大的巫师用生硬的中原话说:“这里不欢迎外客。”
小夭用生硬的九黎话说:“我的父亲是九黎人。”
几个巫师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可也许是被欺辱得太多了,依旧很戒备,刚才问话的巫师用九黎话问:“你阿爹在哪里?”
“他……死了!”
小夭看向璟,璟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递给小夭,小夭抱在怀里:“我带了他和我娘回来,我想他们愿意回到这里。”
巫师们看着小夭手中的包袱,眼中是深沉的哀伤。因为九黎是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每隔二三十年,九黎的少年和少女就会被送出山去做奴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一去再无消息,永远回不了家。
巫师问:“你阿爹是哪个寨子的人?我们可惟为他吟唱引魂歌,你把他的骨灰撒在他的寨子周围,他就能回到家。”
“他就是蚩尤寨的,我想……”小夭四处眺望了一下,指着祭台东南面山坡上的桃林,说道:“他和我娘的家就在那里。”
几个巫师悚然变色,刚要驱策蛊虫攻击小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喝道:“住手!”
“巫王。”巫师们恭敬地后退。
巫王走到祭台,细细打量小夭:“姑娘确定你爹娘曾住在那里?”
“我娘说,他们的竹楼距离祭台不远,在一片桃花林中,这附近只有那个山坡上有桃花林。”
巫王吟唱出了一长串蛊咒,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好似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小夭背诵过,只是从不知道可以这样吟唱,她随着巫王一起吟唱起来。
巫王眼中泪光浮动,他身后的几个巫师都惊骇敬畏地看着小夭,这首蛊咒歌是九黎最杰出的巫王所作,能完全吟唱完的只有历代巫王。
有过蛇莓儿的先例,小夭并不意外,对巫王点了点头,向着桃林行去。
巫王说:“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山坡是九黎族的圣地?那里供奉着蚩尤,千年间,只有蚩尤和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在那里住过。”
小夭的脚步停住,原来,在这里,母亲的身份只是爹爹的妻子。过了一瞬,她继续向着山坡走去:“现在知道了。”
“姑娘如何称呼?”
“西陵玖瑶。”
小夭是蚩尤的女儿的事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可因为山高路险,九黎族和外面的消息不通,并不知道外在的事,此时,巫王格外激动,看着小夭和璟的身影隐入桃林后,下令道:“传召所有巫师,准备大祭祀。”
来之前,小夭曾以为,桃花林内的绿竹楼应该已经很破旧,甚至倒塌了,可没有想到,绿竹楼完好无损。四周的毛竹篱笆修葺得整整齐齐,绕着篱笆,开满了各色鲜花:蔷薇、牵牛、芍药、玉兰、紫茉莉……井台旁放着两只木桶,轱辘半悬,就好似主人随时会回来,打上一桶水。
小夭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厅内有香案蒲团,墙上悬挂着一幅蚩尤的木雕画像,他一身红袍,脚踩大鹏,傲啸九天。
小夭将包袱放在香案上,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画像,微笑着对璟说:“这就是我爹。”
璟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小夭倚靠在窗前,望着桃花林,说道:“刚才推门的一瞬,我竟有一种错觉,似乎我扬声一唤,爹娘就会应答。”
璟走到小夭身后,搂住了她:“累吗?”
小夭半闭上眼睛:“是有些累,我并没有我表现得那么坚强,所有的辱骂、鄙视、敌意……我都有感觉。”
璟说:“已经七十多年过去,可有时看到身上的伤痕,我仍旧会觉得痛苦屈辱。有感觉才是正常,能感觉到痛苦,才能感觉到甜蜜,证明我们的心还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我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
“伤心时的哭泣,痛苦时的逃避,都很正常,一时的软弱并不意味着不坚强,而是在休养伤口,积蓄力量。”
小夭笑:“好吧!有了你的这番说辞,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纵容自己软弱了!”
璟也笑,握住了她的手。
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低沉悠扬的吟唱,小夭说:“有人在唱歌,他们在做什么?”
“祭祀。我想他们在欢迎你爹娘回家。九黎人对死亡的看法和中原不同,他们认为生命来自天地,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回归。”歌声告慰着死灵、引导着亡魂,有沧桑却无悲伤。
小夭默默听了一会儿,拿起香案上的包袱——里面装着泥土,是小夭离开赤水之北的荒漠时,特意挖的。
“璟,借用一下你的坐骑。”
白鹤翩翩飞来,小夭坐到白鹤背上。
白鹤腾空而起,小夭看到了祭台,二十多个巫师穿着古朴隆重的祭祀衣袍,在祭台前载歌载舞。他们也看到了空中的她,却没有在意,依旧又唱又跳。
白鹤绕着九黎的山峦河流缓缓飞旋,小夭打开了包袱,里面装着桃花林中的泥土,也许因为浸染了几百年的落花,泥土是一种绯红的颜色。
小夭抓起一把,摊开手掌,任由山风把泥土吹散。
红色的泥土随风飘散,犹如点点落血,落入了山峦河流中。
巫王领着巫师,一边叩拜,一边歌唱。
多年后,九黎的山中有红枫如血,其形矫矫、其色灼灼,常有青藤攀援而生。也不知是哪个巫师说的,红枫是蚩尤的鲜血化成,九黎人代代相传,把红枫视为神树。
小夭醒来时,已日近晌午。
她不敢相信地看看日头:“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璟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难得你睡个好觉,当然由着你睡够了。”这一年来,小夭纵使笑,眼内也藏着一缕悲伤,到如今,终于心结尽解,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璟当然不忍心叫醒她。
小夭坐到案前,埋头用饭。
等小夭吃完,两人在山间漫步,小夭总觉得每个地方都似曾相识,断断续续地给璟讲述着爹娘的事。
两人走到白色的祭台时,看到巫王坐在青杠木下,喝着苦艾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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