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深局(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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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一怔,随即一笑,慢慢道:“缓兵之计?”

又道:“自己解决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觉得你够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话声虽然慢,动作却不慢,伸手抓向秦长歌天灵,七色彩光,富贵画屏般舒张开来,炫目如虹。

于此同时有人大喝:“将这个女子好生盘问了!务必将她底细摸清楚!”接着便是嗵的一声,人体被摁倒地上的声音。

手指再次一顿,女子缓缓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点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极其轻逸的一转,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长歌仰首,也不见她作势,只看见半空中长发一展红衣一飏?,她已如流星般电射出去,随即惨呼声不断响起。

那呼声速度极快,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换句话说,就是这女子杀人的速度也极快,无人是她一招之敌。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惊人的武功。

隐约间听见调兵之声,呼喝之声,弓弩劲射之声,机关启动之声,萧玦厉声布防而楚非欢低声指挥关卡的声音。

秦长歌仔细听着,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果自己还是睿懿,如果非欢还是非欢,今日便可留下这女子,可惜……

一切沸腾纷繁的声音里,那女子的语声突然清晰缓慢的响起,一字字道:“人,我没杀,这个,我要带走,谁拦,谁死。”

似是为她的话做注解,又是一阵惨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语调却平静依旧,其余人的声音里却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紧张肃杀之气,唯有萧玦和楚非欢两人,一个毫无畏惧继续命兵拦截,一个声音恒定,低声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启动机关,机簧吱吱嘎嘎声响里,无数形状各异的武器修携着听来各异的风声,悍厉而杀气凛然直袭目标。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声涌动,飞矢如瀑,火把照红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铁甲倾巢而出。

那女子移动的速度听起来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经之处要么是惨呼声起要么是暗箭回射击穿铁甲的当当声响,激锐的风声里她慢慢道:“好——不错——可惜没武功——”

声音空旷而幽远,最后一句已远在数里之外。

她冲出去了。

带着重伤的蕴华,在三千铁甲卫士围攻和机关攻杀之下,漫不经心的冲出去了。

说“冲”出去只怕都不准确,听她那语声,始终平缓如常,大约连气也没喘一口。

虽说御林军和铁甲卫士因为皇帝在场,主要精力放在了保护皇帝上,虽说机关多年未曾使用,开启时不够熟练延误时辰,但是这个女子以一人对千军,抬手漫步,顷刻杀人,那种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视态度,那种强大到一定程度万物都不在眼底的无谓,真真令人生寒。

大约她今天全部的损失,就是被秦长歌烧断的头发。

秦长歌听得她远去,舒一口气,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虚空按了按,做了个打手机的姿势。

笑吟吟对着虚拟的话筒道:“半面强人,现在我来回答你刚才的话,要知道胡乱逞强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况男人这种生物,你不偶尔依赖一下,他会没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于他们茁壮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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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萧玦怒龙一般的卷了进来,秦长歌靠着铁床,懒洋洋的看着他,半响哑声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萧玦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快些确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双永远微笑平静,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满心的焦灼和热切立时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静下来。

平静之后,那种细微却又澎湃不休得激越情绪,再次从血脉里激起,宛如怒涛拍岸般拍打心房,这种极其熟悉却又睽违已久的感觉,自他初见小宫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显浓烈,反倒昨日大仪殿上,对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种深埋于记忆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临。

这也是他心生疑窦的原因。

他对念念不忘的爱人的心灵感应,深入骨髓,历世事,磨折风霜雨雪而不可抹杀。

然而,她呢?

明霜,长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却清冷流光的眼眸,在历经死劫,隔世重来之后,会以何等的目光,来迎接她前世的爱人?

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迹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信念,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她,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无言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咋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的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

萧玦停在了秦长歌三步距离之外。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褒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纤毫尘埃。

这些年,前生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度。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言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沉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于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于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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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于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尸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于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恩。”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仿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萧玦默然,秦长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开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排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滥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得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晒然一笑,秦长歌道:“为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标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由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呆过的那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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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嫡?”

“哦,”秦长歌斜瞟了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嫡,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得,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狭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即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凄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应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于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恩?”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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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秦长歌坐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响,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然后,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渐渐散去,他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不……不……”

睁大眼,仿佛看见未来某个惊悚的画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层青色的惊恐。

良久,萧琛缓缓弯下身,抱住了双膝,黑发散落,落于瘦弱的背脊,那么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他将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话,连同自己的所有难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萧玦已经在牢门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绝来报,宣旨是,赵王素衣散发,于府中清波亭中独自抚琴,听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手下琴看了半响,衣袖一挥,将琴推入湖中。

一声水花也未溅起,绝世名琴永久沉落。

“长弦已断,名音失声,即已无人倾听,何须再留?”

赵王俯首看着平静毫无波澜的湖面,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夏侯绝将当时赵王的言语,神情,姿态,巨细靡遗的一一回报给萧玦,禀告完他半响不敢抬头,殿上的天子侧身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身姿依旧如常笔直,然而他却隐隐觉得,陛下这一刻内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随后萧玦再次要他带领着来到太陛天牢,身后于海捧着金樽玉盏,一壶碧青的酒液,在玉壶中荡漾。

夏侯绝连一眼都不敢看那酒,开了门,便躬身退下。

在牢门前怔立半响,萧玦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萧琛闻声抬头,看见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来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变,随即极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于海的手指微微颤抖,细细观察着萧琛的神色,想起刚才秦长歌离开龙章宫时嘱咐他的话,只觉得额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来。

他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掀长袍,在萧琛对面坐了,萧玦半响不言语,只深深凝注着他,半响道:“阿琛,你何苦来。”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萧琛已经恢复平静,微笑如常,“陛下,我现在不想提我的‘罪行’,总之,都由得你,如果你还念着几分兄弟旧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谈谈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壶上一瞟而过,萧玦知道萧琛误会了,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解释,总之等会他便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轻轻颔首,道:“你说。”

“说什么呢?”萧琛任于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端起酒杯,沉吟半响,突然一笑,“有很多话,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终有一日能和你细细的说,那该多好,可是真的轮到最后这个机会来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原来已经不能说了,原来说也是没用的了……”

是的,说什么呢?

说那年半夜无眠,想起曾听丫鬟姐姐说撷梅园梅花开得好,只是里面住的四少爷整天武枪弄棒,好生粗鲁,一时兴起爬起来,去了撷梅园,那梅花开得真好,嫩黄淡红洁白盈绿,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横斜,一枝枝都是诗意……朔风里夜香暗飘,同时飘起的还有剑光。

剑光如电,亮白之电,羿射九日之疾,海宁青光之敛,那少年身子颀长劲健,步履轻捷灵动,翻覆长剑轻若无物,滚滚光华围绕着他飞旋,似凤舞似龙翔,步履轻捷灵动,似墨笔名家淋漓尽致的写意,笔笔都是吞吐风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为剑气惊起飞舞,再被剑光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从此幽香不散,时时不请自来,叩问他的梦端。

或者,说之后的书房相伴?

他不爱读书,夫子的功课他总嫌浪费练剑时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写了他的,再写自己的,从此学得和他相似的字体,夫子的功课真多,他总在写啊写,手都酸了,偶一回头,见他风一般的卷进来,塞过来一颗果子——给!那树上最高的地方摘得!最大最红!

……他摸摸手腕,好像还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咽着口水。

那树上,就一个果子。

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样的果子了啊……

或者,说那年石板桥上的霜?

从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怕赶不及,半夜匆匆起身,连大氅也来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见他和她过来,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挂了霜色的枫树林中驰骋,那枫叶红得华丽喧嚣,却不及他们男的俊美女的绝色,好一对鲜明美丽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见她,倚着桥栏,对上那双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显与目光不符的微笑时,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赢过,最终还是输了。

因为,他爱她。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场,后来风湿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难医,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萧琛淡淡的笑起来。

值得吗?值得的。

他神情凄凉而欣喜,怅然而满足,带着复杂的惘然疼痛赭色,透过萧玦的眼睛,看向遥远的,他也许再也看不见的将来。

萧玦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沉默,见他如此苍凉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为什么要——”

“我说了我今天不想说这个。”萧琛打断他的话,将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来杀我,还想我老实说话,你弟弟没这么好欺负的。”

傲然一笑,神情间光风霁月,萧玦道:“你以为这是毒酒?朕是这样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却为萧琛拦住。

抬眉静静看着萧玦,萧琛道:“是我误会了哥哥,我给哥哥斟酒赔罪。”

一笑松手,萧玦道:“也罢。”

细细的斟了酒,萧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萧玦举杯一照,“咱们兄弟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于海突然出声,手一伸拦住了萧玦欲待饮下的酒。

烛光下他满面汗水,神情紧张的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蚀骨穿肠的毒水。

萧玦怔了怔,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他神情,不由一惊,对面萧琛一惊冷笑起来,道:“怕我下毒么?”

萧玦长眉一皱,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般僭越!”

“陛下!”老于海噗通一声,“是……是明姑娘的嘱咐……陛下万乘之体,不可轻忽……请容老奴……容老奴一试……”

听到明霜这个名字,萧玦顿时皱了眉,萧琛的冷笑却更加森然。

于海只当没听见,见萧玦默许,抖抖索索自怀中掏出秦长歌给他的银针,往萧玦酒杯里一试。

一线黑柱,淡淡浮现于明光灿烂的银针之上。

有毒!

萧玦霍然抬首,逼视萧琛!

萧琛却怔在了当地。

冷冷凝视萧琛半响,萧玦默不作声的站起,一脚踢翻酒壶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走时步子太急,卷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笼罩下来,遮住了所有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萧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响,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已经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节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每一动作都艰难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半响,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斯。

“好!你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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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颔,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拓展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后历经艰辛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愈,现于海外仙居之地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祚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清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声,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国卷)

帝凰 卷二 第一章 六国

日光灿烂,万里朗阔,一线飞檐,斜挑长空。

飞檐顶盖黄琉璃瓦镶绿边,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圆形殿柱,两柱以飞龙雕接,龙头出檐龙尾入殿,飞扬腾跃。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汉玉云砖白云般延伸,殿顶深黄翠绿宝光灿烂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宝珠顶,殿前两明柱有金龙盘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龙藻井熠熠生辉。

殿中窗牗壁带,宝座屏架,熏炉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满目灿烂浑金恰到好处的调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气度雄浑。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宫。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仪礼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

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袅袅,,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缎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响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过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凌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着,只是有时失之于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荣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说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响,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颜容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于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门,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蓬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得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会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是让给陛下。”

“我跟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强,不啻于我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纤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复的照,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轻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么?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图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丽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韬光养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于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谈些胭脂水粉谁家二郎,整日里应付那些宠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于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威名卓著,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明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景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以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响,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男声,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着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于死于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浅浅饮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双轻易飞扬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寻常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男子一笑,将手搁在身侧亭栏,伸手,做了个捞取浮云的姿势,奖赏般的戴上少年的发。

那孩子娇羞不胜的嘤咛……

此处九城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九城山高山巍巍,万仞之深,却于绝巅之上,有精致玲珑八角白玉亭,如一只白玉簪横空出世,斜斜簪于山巅。

眼前云海翻滚,脚下松涛阵阵,万山拱卫之中,一亭翼然,居于庭中,不言声也可闻轰鸣之声,如潮来潮往,迭起迭休,居于此处,便觉尘心洗尽,万物尔尔,四海之广,天下之阔,不过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怀广阔之地,本应隐士高吟,群贤共饮,或枕石漱流,或举觞酹月,方不相负。

却有人丝竹歌舞,娇童锦绣,极尽声色,不谢旖旎之欢。

实在是……有些不调和。

不过还有更不调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轻舞,或浅唱,或调弦的馆娃娈童之间,那些华毯美人金杯玉爵之间,却有一男子,坐得笔直,神情庄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娇笑着贴上身来的美丽娈童,直直盯着神情散漫的男子,皱眉道:“渊,我知道她回来了,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们谈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这些人妖先赶走?”

“来,喝酒,”轻衣男子仿佛没看见他的不满,懒懒抬手,姿态宛如撷取一朵飘摇枝头的花,“这玉梨露是南闽名酿,采梨花清露制成,九蒸九晒,极其珍贵,而且最宜揭坛三日后再饮,我命三十骑自南闽出发,三日三夜换马不换人,赶到东燕时机正好,如今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会后悔死的。”

“我不喝不会死,这事不先商量却要死!”男子忍无可忍,咆哮,“白渊,尊贵的国师大人,请你正经点!”

一声轻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开娈童,执了碧玉酒杯轻轻站起,缓步踱到前方栏杆前。

他黑发散飞在风中,没系腰带的衣袍亦飞舞如企,对着脚下云海,身侧群山,以一种淡然俯瞰的姿态微笑着,一口口饮尽佳酿。

一指脚下无限朗阔的碧山苍天,翻滚云海,白渊曼声道:“这里,是拥有丰富矿产和连绵山脉的内川之东,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女主之国,东燕;这山,是东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巅,万丈高崖,一国疆土,尽在我脚下;这座亭,是我白渊独有之地,全东燕,无论谁,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观我美姬,品我名酿,却不知珍惜,伊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间不尽叹息,“你好生愚蠢!”

“别叫我名字!”伊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记你改名了,”白渊的神情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挑眉看他,“不过倾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抓不住重点,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能令我——不先商量会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渊截口飞快,“同样是人,我为什么要紧张?”

瞪了他半晌,颓然向栏杆上一靠,伊城无奈道:“好吧,我是个蠢人,从小到大,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会做什么,就像现在,你明明最讨厌娈童,偏偏要做出爱得要死的样子,任全天下人攻讦东燕国师有龙阳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为辅佐的是女主……总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说什么也没用,反正我一向都是听你的,但有驱策,唯死而已。”

“没那么严重,”白渊自斟自饮又一杯,笑道:“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全东燕,我就一个可以说真话的朋友,你死了,我会寂寞死的。”

“说实话?”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还要搞娈童的把戏!”

“没办法,习惯了,”白渊一耸肩,“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嘛。”

脸上愤懑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住白渊半晌,低声道:“渊,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渊打断他的话,亲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酿美人,皆不可辜负,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负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终于忍不住试探的问,“对她,你真的没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你杀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诉你,”白渊终于放过可怜的伊城,懒懒往亭栏上一倚,笑容里满满笃定。

“她不仅回来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么劳什么海外仙山,这不是她的风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残酒穿亭而出,泼入身侧绝崖。

无声无息。

“听不到任何声音是吧?”白渊笑容里无尽深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点酒,落入无尽深渊,那是一点回响也不会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渊,你看见的,永远只能是云遮雾罩的表象,你对她擅自使出的动作,就会如这酒一般,无声无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侧燃起的温酒的炭火上一浇。

哧啦一声大响,炭火灭了大半,燃起腾腾雾气,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雾气里,白渊的容颜忽隐忽现宛如神祇。

“对于这类人,就应该这样——等她燃起,然后,浇酒。”

白渊微笑。

“听,那么响亮。”

他最后饮了一口酒,抬首,给了伊城最后一句惊爆的定言。

“她,就在西梁。”

“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一个女声,明亮,干脆,一字字清晰如钉乌木的白钉子,杀伐决断,隐在齿间。

微风佛栏,带着海水的微腥清新气息,吹起玲珑水晶帘琳琅作响,帘前女子珠冠华服,凭栏而立,水蓝色缎质月华裙上以珍缀饰双鸾逐日图案,珠子颗颗拇指大小,浑圆璀璨,每一颗都价值非凡。

她身后是高大远超寻常建制的白石殿柱,和同样高阔的深殿,殿顶赤龙狰狞盘绕,远远延伸出阔朗的空间,殿周碧玉廊青玉地,一色水色云砖,环一弯碧水千顷——这不是普通的池水,这是直通离海的海水。

“回禀公主,”男子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回答:“据说在海外养伤····”

“海外?”女子一声冷笑,回转身来。

“我们这里就是海外,她在离国?笑话!”

殿堂高阔,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也显得有些单薄娇小,然而男子却如见巨人般,将本已低得很低的腰背,再往下呵了呵。

离国实际掌权者之一,建熹公主楚风曜,仪态肃立的俯视着比她高上许多的男子。

“去找找我那七哥……本宫有预感,他没死,而且变乱将起……离国虽然僻处海外,这次只怕

也难独善其身,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大司马的职位等着你,或者,天水广场上的双鱼百斩台的大刀等

着你——你自己选罢!”

“太子回归?睿懿未死?”南闽,赤红妖火形状祭坛之上,大祭司阴离干涩僵木的脸庞上,浮现一丝阴笑。

他站起,极其温柔的招招手,指端蓬起一簇黑红色的妖艳火焰,形如三足之蛇。

手指划了一划,蛇身变化,现出诡异图案。

他桀桀一笑,笑声宛如女子。

“这个女人……我永远算不准她……对了,我的溜出家门的,彩蛊美人们呢?你们在哪里?”

“睿懿未死?”北堂啸双手撑在典图之上,愁眉苦脸的看着图上被四国紧紧围困的中川,不住喃喃:“左冲右突,已是支持艰难,现在又冒出这么个消息……西梁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力强威,已具掠夺天下之能,本来孤还寄希望于看在盟友称臣的份上,西梁给与咱们喘息之机,如今这个杀神居然活着……这个女人可不像寻常女人,那怜悯之心比男人

还少……她永远是怎么省力怎么来,情分绝不考虑,我中川一定首当其中……完了,完了……”

“王上,”底下同样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面面相觑半响,一个老臣试探道:“不如……和亲?明微公主现在已是我国第一绝色……如果王上舍得……”

“呸!”北堂啸恶狠狠啐了下来,“我舍得!真要能保住中川我舍得!可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和亲?肖块那个人死恋秦长歌,秦长歌是个超级大醋坛子,你不知道?和亲?你今天说要和亲,她明天就会灭了你,原本可以拖三个月,咱们一天就可以因为你这个和亲建议被灭国!”

他怒气勃发,黑乌乌的胡子都竖了起来,半晌,颓然往椅上一坐,道:“先看着罢……咱们的‘潜狐’,

训练了这么些年,也该拿来用用了……”

一句睿懿未死,如风雷起于极天之际,惊动整个内川大陆,惊翻六国,惊起六国最高层的掌权者为之辗转不安,惊得这些散居内川大陆各处的绝顶人物,于同一个时辰,以不同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慎重,谈起并开始考虑在未来几年内,因为西梁皇后未死而必须因之变动的计划和应对。

然而那位注定是内川大陆顶尖人物,注定要以自己的生死影响多国国策的内川大陆目光汇聚点,基督山伯爵西梁版事件的主人公,此时正毫无中心人物的自觉,坐在小棺材上,和儿子以大棺材当桌子,用自制的扑克牌争上游。

“跟你说了这个不是炸弹,三张牌也想搞出个炸弹?”

“小王大王明明去掉了,你手中哪里冒出来的?”

“是黑桃三先出,不是红桃三!”

太子爷悻悻,摸摸小鼻子,臭娘老教训他,到现在都是输,害的怪没信心的……忽然眼睛一亮,雄赳赳气昂昂啪的甩出几张牌,

“同花顺!”

秦长歌好温柔的微笑:“真是好牌啊……不过太子爷,你的手指为什么一直盖着第二张牌呢?莫非那张牌长得比较抽象?羞于见人?来,给为娘我欣赏先——啧啧,一色红桃里掺个黑桃,好个同花顺啊……”

“对四也想压我对a?太子爷,你以为a就是一,一比四小是吧?”

“太子爷,我出完了。来,鼻子!”

包子悲愤的杀身成仁的递过脸。

递过被纸条贴得横七竖八掺不忍睹的漂亮脸蛋。

秦长歌毫无怜悯的将一张纸条牢牢粘在儿子挺直的鼻子上,笑嘻嘻左右端详,“好,好,格局严谨,方位合适,随风飘扬,我见犹怜……”

“怜……我可怜”包子目光茫然欲哭无泪的站起,爬上一直微笑观战的楚非欢膝盖,“干爹,你还笑……”

有人目光阴沉杀气腾腾的看过来,满面郁卒,“萧溶?”

“唔?”包子大眼睛好无辜的眨了眨。

深吸一口气,西梁大帝实在觉得有点愤怒,自己象个毛头小伙子天天下朝就微服奔棺材店追女人,女人好客气好温柔但是仔细想来她这态度和对店门口卖鸡蛋的好像一样温柔客气也罢了,为什么连自己已经认祖归宗的儿子,在受到挫折后也是爬人家的膝盖,而不是自己的?

跟郁卒的是,客气了,温柔了,爬了人家膝盖了,自己还不能将醋意摆在脸上,堂堂西梁皇帝,为了人家的客气和儿子爬错了膝盖就生气想想实在说不出口。

思考了半天,只好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萧溶,你现在是太子了,将来是我西梁之主,你这个赖皮的性子,可得改改……”

“陛下是 在质疑我的教训方式吗?”秀美的脸巧笑倩兮的凑过来,满面好奇。

“呃……哪有?朕是说,溶儿的性子,随性灵活,挺好,我西梁不同他国,当今第一强国,溶儿作为帝国太子,该有这份豪气……”

那是自然,因为,made in 睿懿嘛。“秦长歌眼波流转,毫不谦虚的抛出个雷翻众人的答案。

满室愕然里,秦长歌丢下扑克牌,很优雅的伸了个懒腰,看着乌云沉沉欲雨的天际,喃喃道:”暴雨之前的压抑啊……最近实在安静得有点奇怪,嗯,我知道你们快耐不住了……哦对了陛下,你很快便不用天天跑棺材店了,因为我准备去干公务员……”

帝凰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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