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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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引着展昭从廊下走,廊沿处有深深的雨窝儿,雨窝儿里积满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檐角,从飞檐上滴下的雨珠,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才会在铺阶的板石上剜出这么深的雨窝?

正失神间,端木翠已拐进旁侧一间厢房,风灯的光晃进去,满室的尘土,正中一摊灰烬,生过火的模样,旁边歪着一个破钵盆,盆里还汪着些羹汁。

风灯转向另一个方向,展昭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蜷缩了个老头,他已经很老了,干瘦,面上的斑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身上盖着一件破洞连着破洞的皮袍子,毛边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仅剩的几缕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颜色,睡相粗鄙的很,一条腿大喇喇地伸在外头,光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

然后,他似乎睡的有些不舒服,拧着眉头哼啊了一声,伸手去挠脖子,抬起手的时候,展昭看到他鸟爪样枯瘦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积着厚厚的垢。

“喂,张文飨,”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很大声地叫他,“就要当新郎官了,怎么能睡着了?”

第117章 【鬼嫁】-六

张文飨?无论如何,展昭都无法将这个斯文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斯文扫地的老者联系到一起。

张文飨吓了一跳,茫然地睁开眼来,出于迟暮者的老迈,溷浊的眼眸过了许久才慢慢聚到一处,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点表情,张了张嘴,嘟嚷了一句什么。

端木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说话漏风,像是和着黏住喉咙的痰,事实上,自见到这个人开始,她就从未听清楚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今晚你要成亲,不要睡着了!”端木翠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大声地讲,张文飨似乎听明白些了,他又哼啊了句什么,口水顺着嘴边流下来。

端木翠叹了口气:“展昭,我们去布置新房。”

两人穿过回廊去后院,风拂在草尖上,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不可名状的动物在暗中追逐着他们的步子。

端木翠有点紧张,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张文飨,”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一方才子。”

“那是什么时候?”展昭的声音很轻。

“不知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天下初定,或者还没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展昭失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年轻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大宋。

“静蓉说,张文飨写的一手好词,文辞绝妙处,不让李后主。静蓉就是附了采秀身的那个女鬼。”

李后主?违命侯?亡国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泪洗面,仰人鼻息,连枕边人都无法庇护。坊间传言太宗觊觎小周后美色,数次强留小周后宿于宫中,小周后每次归来,都是又哭又骂。

说起来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时略有听闻,他并不热衷探听这些私帏之事,只是对凌辱弱质女流之人深为不齿,及至后来跻身庙堂,对皇家之事更是三缄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后主,他也想不起此节。

只是李后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后主比张文飨,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兵荒马乱之际,更是文士贱如蒲草,飘零横死,不计其数。

也不知这张文飨如何支撑,走到这老迈凄凉招人嫌恶的晚境。

“静蓉是张文飨的未过门的妻子,两家逃难之时,遭遇流匪,仓促间各奔东西,说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届时完婚。”

“之后静蓉历经千辛万苦,带着一个丫头回到老宅,两人变卖了些什物,苦苦支撑,只等张文飨归来,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归返,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命中又有劫难,左近的一个恶棍,觊觎静蓉美色,又欺她无依无靠,寻了个晚上,纠结了群人,洗劫了这宅子,糟蹋了静蓉不说,还杀人灭口。”

展昭猛地刹住脚步,怒喝道:“混账!”

端木翠也停下来,愣愣地看了展昭一会,垂下头去,伸手掩住风灯糊纸上的裂缝,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许久才轻声道:“也不知为什么,黑白无常竟没有收她,我问她时,她说兴许是那时死的人太多了。”

乱世之时,命贱如蒿草,连鬼也不收。

“后来她就成了这宅子里的一缕孤魂,每天都倚着门栏等张文飨归来,归来了好成亲。”说到这,她唇角掠过一丝讥诮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总有六七十年,那张文飨居然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奇怪了,他既然活着,这么久为什么都不回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牵住他绊住他,要六七十年这么久?”

展昭默然。

“静蓉终于等到了他,高兴坏了,就想着成亲,终于能成亲了。可是她是鬼,张文飨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所以她去附了采秀的身,去张罗自己和张文飨的婚事。”

“我和静蓉交过手,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主见,明事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上,她偏执的像是失了常,她什么都不问,张文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发生过什么事,她什么都不问,满脑子就是成亲。”

端木翠顿了一顿,她的呼吸急促的很,胸口起伏的厉害:“展昭,你见到那个张文飨了,根本就已经老的痴呆了,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他话都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的人,静蓉为什么还要同他成亲?”

“端木……”展昭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黑暗中,她的眸光尤为莹亮,像是噙了泪。

“我在想,这张文飨,说不定早在别处成亲生子,过了许多年安稳日子,谁知道老来颓丧,无依无靠,所以倦极归乡,回老宅看看,根本也不是为了当初和静蓉的承诺,他哪里还记得要同静蓉成亲!”

“谁知道静蓉就是钻了这牛角尖,我不许她附采秀的身,要把她打落轮回,她苦苦求我,说是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先成了亲,她做人等了那么久,做鬼等的时间还要久,她求我再给她点时间,让她成亲。”

“展昭,你说,她成这个亲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意义?那个张文飨,那个快要死了的人,什么一方才子,什么诗词绝妙,都是个……屁!”

她憋了半天,忽然就骂了句粗话。

展昭微笑,柔声道:“那你还不是答应了她?非但如此,还为了他们四下奔走,张罗婚事。”

“我可不是为了他们,”端木翠急急反驳,“我只是觉得静蓉可怜,别的事情都看的通透,独独这件事,简直可气到可恨!”

说到可恨二字,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大步往前走,负气似的踢开大厅的门,老朽的门扇吱呀了一声,向内翻倒下去,呛人的尘扬起,端木翠后退两步,呛咳了几下。

展昭紧走几步,将端木翠手中的风灯接过,斜斜插在另一爿门扇的高处,风灯微微晃了几下,灯影忽大忽小,借着灯光,他看到厚厚的积尘,破烂的幔布,还有屋角高处一层缀着一层的蛛网。

“这要怎么布置?”展昭有些发愣,把这样的地方打造成新房不是不可以,但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端木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收拾?有个新房的样子就好。”

她把怀中的布包一股脑儿摊到地上,解开包着红幔的布包,将幔布的一头扯起:“这个挂在梁上好不好?”

展昭仰头看了看梁木,正待开口,她又摇头道:“没有挂钩,挂不住。”

展昭笑道:“那也未必,你将幔布带上去,我来挂便是。”

端木翠半信半疑,想了想道:“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她身形轻举,倏地向梁上飞身而去,手中红幔迤逦展开,艳红色的丝密绸布一路向上延伸,直如铺开一条波光潋滟的飞天之路。

只顷刻之间,她的身子已跃过大梁,将手中幔布往梁上随意那么一搭,促狭道:“展昭,该你了。”

绸布软滑,哪里搭的住,几乎是她开口同时,搭在梁上的幔布已滑落下来,展昭微微一笑,袖口微垂,腕上一甩,但见袖中寒芒一点,一枝寸余长袖箭破空而去,势头疾如流星,力道却拿捏得好,穿了那幔布,却不刺透,反将慢布的下垂之势带起,蹭一声轻响,牢牢钉入粱中,几欲没羽,仰头看去,就如同一个铆钉钉住一般。

端木翠愣了一下,旋即展颜:“展昭,这个好,你再来。”

说话间,她托起幔布另一头,飞身向梁柱另一边而去,展昭这一次却动的比她更快,腕翻如电,几枚袖箭隔空而去,待得端木翠跃下,最后一枚袖箭恰好射完。

抬头看时,偌大横梁之上红幔招展,每隔丈余就有一枚袖箭铆住,将尺练幔布间隔成半月形的几个垂幔,兀自还在轻轻晃动,衬着风灯灯影,突然间就漫溢出了几分喜气。

端木翠大喜:“展昭,你怎么想到的?”

展昭笑而不答,将手中布包放下,解开看时,非但有帷帐嫁衣,竟还有一大沓喜字,想来是衣坊送的。

端木翠将两边的衣袖往上卷了卷:“展昭,你帮我把喜字贴上。”

“怎么贴?你连浆糊都没有。”

“有啊,也在包袱里。”她小跑着过来,蹲下翻检几个包袱,然后连呼糟糕,“漏了!”

展昭低头看时,那浆糊是装在碗里的,外头用几层油纸抱住,再拿绳结好。

“只漏了丁点,总不打紧的。”展昭将那沓喜字分了一半给她,“你贴这边。”

窗上棂上门上柱上,大红喜字张张不漏,展昭却愈加感慨,他亦曾贺过好友大婚,那时节鞭炮齐响锣鼓喧天,何等的喜庆热闹,现下虽是在贴喜字,但是棂木朽烂,潮阴生霉,梁柱上一个微颤都带下大蓬灰尘来,呛得人口鼻发涩。

端木翠贴的比他快,她去到门边把风灯取下,搁在厅堂正中,小心地将手中最后一张喜字贴在风灯上。

原本晕黄的灯光顿时就转作了微醺的烟红。

没有歇坐之处,也亏得端木翠想到,拖了几张吱吱呀呀的椅子过来,红布一蒙,姑且充作是床帏。

死气蔓延阴冷潮湿的破败厅堂,因了这帷幔、喜字、临时拼成的床帏还有灯光,竟十足有喜堂的模样了。

第118章 【鬼嫁】-七

新房备好了不多久,采秀就到了,她怀中抱着一个孔明灯,细细的竹篾支架,棉纱包壁,腋下居然还夹着一摞袋子,有面袋有麻袋。

她把孔明灯放下,将袋子递给端木翠,连清秀都称不上的脸上带着几丝潮红:“端木姑娘,这个……”

“这个干嘛?”端木翠有点糊涂。

“要铺在新房的门口,新娘子踩着一个一个的袋子走,这叫传代。”

展昭看了看采秀,又看了看墙角处昏昏欲睡的张文飨,同端木翠一样,他也无法理解采秀的执念。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有怀着执念的人,也就没有这许多难解难量的故事了。

端木翠没有多说什么,她拿了袋子往新房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静蓉。”

“我知道,”采秀微微一笑,竟现出与容貌极不相称的娴雅和妍丽来,“我不会让端木姑娘为难的,成亲事了,我会马上离开采秀姑娘的身体。”

端木翠嗯了一声,转身离去,采秀怔怔看了她许久,这才回过身来,面上浮起动人而又温柔的神色。

她捧着那袭新郎官的衣裳,挨着张文飨坐下,柔声道:“文飨,我们成亲了。”

张文飨眼皮耷拉着,他还在睡,睡梦之中,喉咙滚了一下,咕噜咽了口口水。

展昭就站在旁侧不远处,自始至终,采秀,或者应该说是静蓉,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在她眼里,再多几个展昭,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张文飨,这个老态龙钟,行将朽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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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展昭生平经历过的最最奇怪也最最印象深刻的婚礼了。

没有宾客,没有酒馔,没有祝福,也没有未来。

静蓉扶着路都走不稳的张文飨,火红的嫁衣拖在地上,背后似是延开一条混着荆棘和血泪的路,她的一生是什么样子的,端木翠并没有太多的描述,寥寥几句就概括的干净,但是这条路,静蓉自己走了六十余年,做人的时候在走,做鬼的时候也从未停下,最后,终于走到了今夜的新房。

红盖头将她的脸遮的严严实实,展昭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想见该是怎样的虔诚。

临到新房时,张文飨忽然睁大了眼睛,眸子有片刻聚焦,又立刻黯淡下去,他的衣裳很不合身,过分的宽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宽袍广袖罩了个骨架子。

说到底,这是静蓉一个人的婚礼,张文飨只是个借来的摆设而已。

没有夫妻对拜,也没有冗杂繁琐的仪式,直接送入洞房,门扇坏了一半,没有门可以关,端木翠很知趣,她拉展昭:“我们走。”

路过先前张文飨栖身的房间时,她拾起了那个孔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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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走,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们在前院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都沉默着,从这个角度,可以隐隐看到后院透出红色微光的那间新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翠叹了口气,把边上的孔明灯拿过来搁在膝上,背倚着展昭的肩膀在孔明灯上用手指点划着什么。

“写什么?”展昭好奇。

“符咒啊,”她答的懒懒,“静蓉的魂魄离开采秀之后,就会护庇在这孔明灯中,然后带归酆都。”

“你的法力还管用?”

“这哪需要什么法力?”端木翠对展昭贫瘠的想象力表示不满,“任何一个有点道行的道士都可以的,哎,你别动,动了我怎么靠?”

做靠垫的,自然应该安稳如松,这才能保障消费者使用的舒适度。

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想起在冥道时当人枕头还不讨好,今次又要沦落到做人靠垫的地步,展昭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千年之后我们的迅哥呐喊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灭亡绝不是南侠该选择的路,因此南侠决定爆发一下……

爆发的导火索正在哧啦燃着,然后,突然!

端木翠居然整个儿倚到他怀里去了。

“这样好,”她把孔明灯搁在一边,胳膊架在展昭屈起的膝盖之上,还煞有介事的点评了一下,“好像个椅子一样,两边有扶手,上面……”

她抬起头,正对上展昭的目光。

“上面怎么样?”展昭面无表情。

“上面……”端木翠噗的笑了出来,“上面还长了个头!”

展昭差点晕了过去,他忽然两臂用力,一下子把端木翠给扔了出去。

他是真扔,没怎么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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