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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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人,周身透着奇怪,更怪的是,怎么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问问。
展昭略一踌躇,正想举步,忽的臂上一紧,却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般看杨戬道:“他跟你去做什么?”
她还有潜台词没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杨戬没好气:“我有话问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乐不乐意,“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就行了?”
然后看展昭,也不管会不会气杀杨戬:“展昭你跟我走,别理他。”
说着,果然扯着展昭就走,走了两步腿脚不便,改单脚跳,展昭只得过去扶她,兼小声提醒:“你的军帐在那头。”
初来乍到,南辕北辙。
她哦一声,转了个方向,又跳。
杨戬心中默默祝愿她摔一跤才好。
边上立着的是杨戬带过来的副将,旁观者清,他心头总觉得蹊跷,忍不住低声道:“将军,端木将军死而复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杨戬憋了一肚子气,“死了一回,原形毕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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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道上,阿弥已得了消息,迎将过来,一见到端木翠,眼泪便扑哧扑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头,哭个没完没了了。你哭也就罢了,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
对于阿弥当年的撞棺而亡,她到底存了心结,“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这话,在心里不知憋了多久,也不知向谁去说,如今撞着她的面,明知她是假的,还是认认真真将这话说出来。
阿弥偏头躲她的手,破涕为笑:“谁说要为你死了。”
人再假,这份情确是真的,端木翠喉头一哽,倒不知说什么好了,阿弥的目光极快地从展昭面上掠过,仍旧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进帐更衣。”
端木翠自苏醒以来,纷纷扰扰,到如今都没能跟展昭说上几句话,就惦记着寻个清静处,两人赶紧思谋正事,忙向阿弥道:“展昭扶我进去就是,阿弥,你去伙夫那,吩咐准备几样我爱吃的。”
阿弥不疑有它,匆匆引人下去,端木翠冲展昭使了个眼色,屏退旁人,进了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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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军帐,甫得清静,两人相对,一时无言,俄顷,一齐笑出来。
帐中摆设,恢复如旧,思及昨夜端木将军中毒身死,恍如隔世,展昭眼眶骤然一热,半晌强作镇定,低声道:“端木,我在沉渊已久,不知冥道情形如何,曙光可曾退却,不管怎样,都经不得耽误了。”
端木翠恩了一声,低头想了想,道:“这倒不打紧的,沉渊不比人世,日子会慢许多。”
展昭点头道:“温孤尾鱼也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只是,我已耽留很久,总觉得担心。”
端木翠轻轻揉着膝盖在榻上坐下:“这你倒不用担心的,黄粱一梦,卢生在梦中娶妻生子,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为相十余年,八十而卒,结果梦醒之时,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渊比之黄粱一梦犹可,你才来了几日,人间恐怕只是眨眼功夫。”
话说的在情在理。
展昭默然,顿了一顿,犹豫再三,话还是出口:“端木,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想走?”
端木翠一怔,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只是想说,不用那么着急而已。”
展昭原本那一说,只是心存试探之意,想不到她竟直认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再答,顿了一顿,忽觉焦躁,忍不住道:“我已经来了很久了。”
黄粱一梦,所指为何,他并不是不知,但是看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镇定却难,在沉渊已耽留许久,开封府怎样,包大人怎样,公孙先生独对妖兽,又会怎样,念及至此,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翼,须臾得归。
话一出口,即悟得自己是说的重了,见端木翠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说些软话,又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一声轻叹,默默退出了军帐。
帐外天色惨淡,阴云压顶,似又是风沙漫天之兆,展昭静静伫立,心头不知怎的,竟起了空落之感,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了声响,却是端木翠扶着帐壁过来,展昭待想伸手扶她,她略略避开了去,却拿眼看住展昭,认真道:“展昭,我们就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展昭见她如此恳求,心中难过,愈发觉得是自己刻薄了她,心中内疚,默然不语,端木翠见展昭不答,还以为他是不愿,又急急道:“只一夜,你信我,不会误事的。”
展昭待想说什么,那头阿弥已引人端着食鼎过来,一时不好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端木翠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来,阿弥紧走几步上前,将端木翠扶将进去。
帐外只剩了展昭一人,待想进去又觉不妥,只得先回军帐,帐帘一掀,一眼便看到帐角覆着的帷幕,这才省得旗穆衣罗尸身尚在此间,只得出来向兵卫交待了,遣人将尸身移走。
一番折腾,又费了许多工夫,待得人清,心下疲惫,想到方才与端木翠似是言语不合,只盼她莫要多心才好,正心乱如麻,忽听到帐外有人叫苦不迭:“阿弥姑娘只说将军要拐杖,又没说什么样的,要怎么做才好?”
展昭心中一动,掀帘出去,两个兵卫正凑在一处愁眉苦脸,见展昭出来,吓了一跳,展昭微微一笑,问起缘由,这才知方才阿弥出来,匆匆交代了两人给端木翠准备一根拐杖,三言两句,便打发两人去做,原本一件简单事,只因是“将军要的”,经了两人千沟万壑的脑瓜子,变得异样复杂,须知领导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领导点到为止,做人属下的就得多行一步多想一分面面俱到才是,一根拐杖,要金的银的铜的还是木头的?何等样式?要雕花不要?要刻山水鸟儿不要?是长些好还是短些好?粗些好还是细些妙?
这么简单件事,两人寻死的心都有了。
展昭心中好笑,打发两人道:“你们去寻根丈长木头来,我来做便是。”
两人巴不得有人应承,乐的屁颠屁颠去了,不多时便寻来根藤木,入手轻便,只藤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寻了把趁手的刀子,将藤身细细削过,又用粗粝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只是普通拐杖式样,展昭想了一想,忽的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为刻刀,在拐杖把手处刻了幅小画儿。
俄顷刻完,将藤屑轻轻吹去,唤了那两人进来,将拐杖交出去,那两人大失所望,因想着:还以为做出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来,原来就是这么个木头木脑丑模样的。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忐忑着交了上去,见阿弥收了,半天帐中没有旁话,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依着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头便好了,哪管你什么其它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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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再无它话,杨戬忙着审问那名朝歌细作,只到端木翠帐中坐了一回,见她提不起兴致,原本想问的话也只得按下不提,因想着:让她多休养两天,届时再问不迟,死而复转这种事,终归是蹊跷的。
夜间,展昭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时,风声又起,展昭卧听风声,正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到端木翠声音,一惊而醒,再仔细听时,却又没声了,轻轻走到帘帐处掀看,就见阿弥一人站在场中向外张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齐整了出去,唤阿弥道:“阿弥姑娘。”
阿弥忙回转头来,乍见展昭,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忙道:“怎么了?”
阿弥指外间道:“展大哥,你跟着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着,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着,她还着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惊,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两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阙和穿心莲花,不及再跟阿弥说什么,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见到端木翠,她一个人,拄着那根拐杖,走走停停,并不匆忙,此时,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荡荡,只一轮冷月亮洒下淡淡光来,连巡卫都不见一个,她的大氅被风扬起,露出单薄纤弱的身子来,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结带一根根扎好。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怔怔看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第109章 【沉渊】-二十七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着女墙站着,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的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没有回头,待他走近时,低声叫他:“展昭。”
她还是没有看他。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么?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么?”
怎么说她的家也该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较真了说,西岐也不是,应该是端部落才对。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是她看的兴致勃勃:“我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乡明,”他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的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太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哪个斋买的,这是哪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会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瀛洲那么舒服,也没有开封那么热闹,”她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渊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的那么真,我醒来之后,看到那时候常住的军帐,吃饭时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数也数不清,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她喃喃:“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晚上也是这样的,连风都是一样的,呜呜的像是谁在哭。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羡慕这些人,他们还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断瓦残垣,满院的野草,那还是自家长的,一砖一瓦,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他们还不知足,还捶胸顿足的哭,说什么斗转星移世事全非,他们哪里知道世事全非是什么样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里的一片瓦来,我都没哭,他们一个个哭的肝肠寸断的。”
说着说着,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渐渐湿了。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说话了,近乎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这夜晚跟开封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展昭看不大出来,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的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砖,汉人知汉瓦,她知道自己家里的夜晚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鄙履。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叶脉木纹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个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力定她去留?
展昭阖上双目,将眼角处的温热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应得很快,毫不客套,还翻他一个白眼,“你一向对我不好的。”
前头说过,端木翠向来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前一步还花朦胧鸟朦胧秋月正朦胧,让她一句话打岔就能偏到养牛耕地种田忙,挑水烧柴真欢畅上去,就拿这次来说,姑娘你不说话,让展昭自个儿内疚伤情不就得了?保不准他日后对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这么一顶结结实实的大帽子过去,还“一向”!
展昭气结:哪有“一向”那么始终如一?不就是态度上有那么点点不耐,都没敢说什么重话,她就敢给他上纲上线,孔夫子一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是孔夫子也说的不尽然,应该再加一句,两相较之,女子更难养也……
索性不理她。
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偏了头看她:“展昭,今天大哥来找过我,同我说了一会话,你在沉渊之中,是不是遇到端木将军了?”
展昭心中一突,一时间口唇干涩,半晌才应了一声。
“她可有为难你?”
展昭摇头,顿了顿轻声道:“她很好。”
“那就好。”
一时无话,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回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怅然,他突然发觉,即便是自己,对于沉渊,也并非全无眷恋。
他们虽是虚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泪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躯壳,却无人心不做人事之人,岂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带你四处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绪收回,淡淡一笑。
其实安邑这么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该看的自己多已看过,未必能看出什么新意来,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个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大不同,怀着炫耀也好忆旧也罢的小心思,她想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走走看看,此处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开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难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让,拎起拐杖瞪他:“现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个跟头,也没见你来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杖:“谁说我没来扶你?”
端木翠没明白。
展昭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还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轻微刻痕,一下子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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