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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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展昭时,展昭只是冲她摇头,阿弥有些着急,却又不敢高声讲话,只是冲着端木翠努了努嘴,示意展昭切莫再生事端。

展昭微微一笑,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仍是立住不动。

阿弥一怔,旋即猜到他应是还有话要与端木翠说,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步出了军帐,因想着:展昭昨夜刚救了将军一命,将军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将他怎样的。

片刻之间,除了展昭,其它人等退得干干净净,帐中静默异常,端木翠将头仰起,呆呆看帐顶扣纹,良久才转过头来,眼角余光忽的觑到帐中还有人在,心中一惊,不及细想,迅速伸手将眼角泪痕擦去。

展昭缓步过去,在床边坐下,端木翠抬头看他:“你怎么还不走?”

她眼圈微微泛红,眸子泪洗之后更显清亮,不发脾气,绸缎样的长发软软垂过面颊,整个人都窝在衾裘之中,裘边滚着的玄狐毛边密密拂着她玉色下颌,宛若轻轻托起。

展昭心中泛起异样温柔,柔声道:“是我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

端木翠诧异看他,展昭微笑,他自她眸中看到自己,微微透光的帐顶过滤下浅淡日光,柔柔暖暖,一如他现下的平静心绪。

难得宁谧静默之中,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一时忘记你是将军,虽非帝王,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如城要御,如塞待守,对上不能搪对下不能推,我忘记你有诸多难处,是我不好。”

略一停顿,唇边划过一丝苦涩:“你说的对,不能帮忙,反而添乱。”

端木翠一时怔住,呆呆看他,有异样情绪缓缓自百骸注入周身,展昭这样说话,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奇怪,相反的,似乎很久之前,便与他如此亲近,即便寒冬腊月,他亦是她取暖之源,静静相拥,便可忘却俗世纷扰,不理红尘喧嚣。

良久,她才惊觉自己失常,瞬间身子紧绷,努力压服下心中潮涌,顾左右而言它:“那位……姑娘,是……谁?”

她没有见过旗穆衣罗,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她是旗穆姑娘。”

“哦。”

短暂对话之后,又是长久沉默,许久,端木翠才低声道:“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

“倘若将军不为难的话……”展昭字斟句酌,“旗穆姑娘不是坏人,她遭此欺辱……我实在是不愿她落到高伯蹇那种人……手中。”

端木翠忽然看住他,若有所思:“展昭,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之前避居世外,只是最近才离开家乡,希冀在此纷乱之世,能有一番作为,是吗?”

展昭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岔开话题,略一思忖,点头道:“是。”

“你对旗穆家的姑娘知道多少?只是略有交情,便愿意为她挺身而出?”

展昭迎上端木翠探询也似的目光,淡淡一笑:“扶危济困,俯仰无愧罢了。”

端木翠缓缓摇头:“展昭,在这里,你活不下去的,你回去罢。”

“我十三岁之前,一直待在西岐行宫,虞山和端部落族人,由丞相收编,划归各将旗下,军中看重出身门第,虞山和端部落兵丁地位卑微,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有鞭笞亡命之祸,加之部落无主,丞相委派的领主对部落中人不闻不问,虞山和端部落每况愈下,原先是西岐数一数二的部落,后来竟沦落到连周遭小部落都敢前来掳掠行凶。”

“后来军中出了一件事,有个虞山部落的兵丁不满仆射长暴虐,争吵之时误将他杀死。那仆射长所在的部落长老不依不饶,当时的副将为了平息部落长老怒气,接连吊死十二名虞山部落兵丁,终至引发虞山部落兵丁哗变,端部落亦起而佐助,丞相火速调兵,一日内平变,羁押哗变兵丁八百余名,定于第二日行大辟之刑。”

“虞山部落和端部落的长老们知道大事不妙,有七名长老连夜进宫,要与我见面,当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我那时……”

说到此,她突然苦笑:“我那时和丞相的女儿邑姜饲蚕弄桑,寝殿里还放着丝帛织架,心里恼恨他们过来煞风景,吩咐了下去一概不见。”

“七名长老一直跪在寝殿之外,半夜时我已熟睡,忽然听到殿外凄厉惨呼,吓醒了之后,侍卫护着我出殿去看。”

“刚出殿门,有一名长老便起身指着我大骂,言说两大部落灭族在即,我却不闻不问,不配做部落之主,我心中气急,还与他顶嘴说是部落兵丁闹事,理当责罚,与我何干……”

“那长老暴跳如雷,指我背弃部落,说是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杀了干净,说着他就朝我冲过来,侍卫连连喝止,见他不停,最后手起刀落,将他拦腰砍断……”

她突然哽咽,双手死死抓住衾被,展昭心中直如翻江倒海,也不说话,只伸手过去覆住她手背,察觉她手背轻颤,迟疑了一下,用力握住。

端木翠并不抬头:“那长老被腰斩之后,并没有即刻死去,他两臂撑地,上半身一直朝我爬过来,身后一道血路,被大雨一冲,整个殿外都如血池一般,连侍卫都吓住了,眼睁睁看他爬过来,抓住我的脚踝不放……”

展昭眼眶酸涩,忽然道:“你别说了。”

端木翠直如没听见一般:“我当时吓得尖声惊叫,连连踢腿想把他甩脱,谁知道怎么甩都甩不掉,他死死瞪着我,那时他居然还能说话,他说,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小主人能在,是因为还有虞山和端部落的族人在,虞山和端部落若消亡,小主人在姜子牙心中,再无半分价值,小主人纵是不为族人考虑,也要为自己想想……”

“还说了很多,我都记不清了,后来侍卫反应过来,挥刀去砍他,他的血溅飞到我脸上,我看什么都是血红一片……总之一片混乱……”

“后来清醒过来,他的话就一直在耳边,好像死了变成鬼也一直在同我说话一样,捂住了耳朵不听,那声音居然能钻到颅脑去,我……”

她说不下去了,似乎那时的感觉重又出现,展昭隔着衾被伸臂环住她腰,把她带入怀中,低声软语宽慰于她。

“后来,天还没亮,我就跑去丞相寝宫,为八百部落族人请命,丞相很不高兴,责难虞山和端部落族人桀骜难驯,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子跪倒在地,请丞相给我将令,从此之后虞山和端部落的兵丁由我掌管,倘若再生事端,愿以一身领受大辟之刑。丞相当时都惊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说我不能领兵,我一再坚持,他去找西伯侯商量,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回来时居然同意了,但是他说我的兵权只限于虞山和端部落,我不能从其它部落征丁。后来捭阖部落也加进来,但捭阖部落太小了,丞相也就没说什么。”

“再后来……”她泪水渐渐滑落,“就一路领兵,不断征战,我很怕打败仗,因为一旦战败,我就害怕丞相质疑我不能领兵,害怕他拿走我的兵权……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打胜了,丞相也不见得高兴……杨戬同我说,丞相不高兴,是怕虞山和端部落势力不断坐大……不让人打败又不让人打胜,展昭,这仗要怎么打……”

她控制不住,伏在展昭怀中恸哭出声,展昭紧紧搂住她,不知不觉中,泪水滑落在她发上。

“难怪不让我打崇城,要把我调在安邑,就算我势力坐大,我也不会同尚父为难,为什么一直防我……”

展昭听到她喃喃:“姜子牙你这个小气鬼,后世还一直尊你太公望,昭烈武成王,只有我知道你是小气鬼……”

后世?

展昭心中巨震,不及细想,瞬间坐直身子,低头看向端木翠,她眼中一抹极熟悉的星样光芒,瞬间即逝,展昭脱口而出:“端木?”

端木翠全身一震,眼神有一瞬间的散乱,继而清明如初,她下意识坐直身子,伸手去抚额头,眉心微微蹙起。

“刚才说到……”她抿了抿嘴唇,似是勉力思索,“值此乱世,枭者活羔羊死,展昭,你心地很好,我希望你能秉持这份坦诚良善,不要想着什么建功立业,搅到这一片腥风血雨中,迷失自己的本性。”

顿了一顿,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如果可以的话,把阿弥带走吧,她如果还这样的话,我未必保的了她第二次。”

展昭没有说话,他根本就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他脑子里嗡嗡的,只想着一件事。

刚才,端木翠来过。

第100章 【沉渊】-十九

这一日再无它话。

阿弥得了端木翠的默许,请展昭暂留端木营军帐之中,小小一方军帐,收拾的整洁素雅,足见阿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阿弥的军帐离的不远,晚膳时展昭过去看旗穆衣罗,她恸哭之后,仍是一番痴痴傻傻的样子,只是在看见展昭时,眸中微露出一丝活气。

女侍正在喂她粥饭,阿弥斜倚床上绣花,秀眉微锁,右手拈一枚骨针,左手指腹轻轻摩挲帛上绣样,眼角余光瞥到展昭进来,眼梢眉角尽是笑意:“展大哥。”

展昭微笑,低头看阿弥的绣样,虽说绣花起自虞舜,但及至商周,仍然没有技术上的重大突破,阿弥的绣法并不繁复,胜在式样质朴可人,用针倒也精细。

展昭忽然想起日间端木翠的话来,心中一动:“阿弥姑娘,你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阿弥不疑有它,想了想道:“自然是料理将军的日常起居,闲时也练刀演武,看看操练什么的。”

闲时?

展昭叹气,阿弥这个偏将果然做的轻松,难怪她敢从高伯蹇帐中拿人,非不畏也,不知者不畏罢了。

一时无话,隔了一会,两人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旗穆衣罗身上,阿弥忐忑道:“展大哥,你日间同将军说了什么?将军有提过会把旗穆姑娘送走么?”

按说她跟旗穆衣罗也无甚交情,但是情之所切爱屋及乌,既然展昭挂在心上,她也便一同关心起来,即便有小小呷醋,也抛在了脑后不想。

展昭摇头:“将军没有多说,但是她既然要给高伯蹇一个交代,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什么打算?展昭心中确是没把握端木翠会不会把旗穆衣罗给送出去,念及至此,面色难免黯淡。

阿弥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忽然就下了决心:“展大哥,你不要着急,我晚间再同姑娘说说,劝劝她。”

展昭心中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阿弥。

她白天才被端木翠厉声训斥过,已经忘在脑后了么?居然还要再去“说说”?只是为了让他“不要着急”?

她这是何苦。

对阿弥的心意,展昭隐有所察,他自忖绝难接受,但,没法不感动。

“阿弥,”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不要去说了,再惹得将军生气,对你也不好。”

阿弥低下头去不说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正极细巧轻微的开出一朵花来。

展昭是在关心她,就算因此被端木翠再骂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人注意到,旗穆衣罗死气沉沉的眼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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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虽然下定了主意去跟端木翠说说,但是事不从人愿,当夜端木翠睡的很早,她在帐外站了半天,只得讷讷回返。

也没什么关系,明日再讲不迟。

回帐时,旗穆衣罗已经睡下,阿弥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好生难过,将自己的狐裘氅轻轻盖在她身上,这才睡下。

转瞬夜已过半,帐中一片沉寂无声,旗穆衣罗忽然翻身坐起。

黑暗之中,她的眼眸亮的吓人。

她动作极轻地起身,屏息走到帐帘旁,悄悄解开帐帘与帐篷的上下结扣,将帐帘微微掀开一道缝。

冷风顺着缝隙直扑进来,她不觉打了个寒颤,但身子没有挪动分毫。

她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住不远处一方最大的军帐,主帐。

军帐门口,两个持戟的兵卫肃立如雕像般不动,不多时,又有一队夜巡的持戈兵卫经过。

帐前搁架上浸了油脂的蒿草火把燃的正旺,跃动不定的橘色火焰直直映入她眼眸,将她眸中怒火煽的更旺。

旗穆典临死前的话言犹在耳。

“设法潜回家中大宅……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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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几乎是一阖眼开始,她就一直在走一条向下的甬道,层层阶梯,一级又一级,入口处原本方圆数丈,走到底时抬头一看,只碗口大小,有刺目天光直直透入,她忍不住抬手遮住。

脚下是一个泥潭,泥浆翻滚,汩汩泡翻,潭中央立着两人,其中一人浑身泥浆黏动不止,颅上只余两眼一口三个深洞,至于另一人……

端木翠愣愣看她:她居然醒了。

她一身翠绿衫子,罩碧罗纱,一手拈着发梢,歪着头看她,眸中笑意愈显,忽然向旁边那人笑道:“不错,我那时就是这样的。”

那人毕恭毕敬,丝毫不见先时倨傲之态:“上仙所言极是。”

端木翠有些懵,什么上仙,什么那时就是这样的,她有些恼火,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奇怪,他们像是根本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只是互答互话,间或看她一眼。

“这里真的是阴曹地府?”

“正是。”

“地府是这样么?”那被称作“上仙”的女子皱眉头,“我曾送狸姬下过地府,酆都入,黄泉摆渡,好像不是这样的。”

“而且,”她眉心蹙起,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位列仙班,死了也会下地府么?”

“上仙失了法力,视同凡人。是凡人的话,死了都会下地府。”

“那牛头马面何在?我大小也是神仙,怎么不见阎罗王过来接?”她四下看看,似是对死之一事并不忌讳。

“上仙身份不同,先在此湮留,待其它事了,阎罗自会亲来接驾。”

“在这里留着做什么?”她皱眉头,提起被泥浆弄污的裙角,“地府十八分层,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一层?阎罗即便有事来不了,也该好好招待我喝茶,扔在这里算什么?”

“还有,”她忽然就指向端木翠,“我为什么会看见她?”

“生前种种,过眼云烟,上仙会一一见到。”

她一怔,不再说话,仔细打量端木翠,似是在回想极久远之事:“她这身衣裳我认识,是攻崇城之前,阿弥为我做的。”

不知为什么,提起阿弥时,她眼中渐渐漫开哀伤来:“我死之后,阿弥撞棺而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人仍旧毕恭毕敬:“上仙节哀。”

她不答,忽然叹气:“我居然死了两次,上次死了没多久,杨戬就来接我,说是尚父将仙位让了给我。这次……杨戬连我死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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