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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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他的,是端木翠唇边抹开的一丝冷笑,与此同时,一柄木瓜铜锤带起劲风,当头砸下。

阿弥叹了口气。

如果展昭是个样貌粗鄙的男子,她也许不会这么惋惜,但是这样一个气度出众的男子血溅当场,她多少是有些不忍的。

所以她略略偏转了头,就在这当儿,她听到铜锤落地的咣当声,还有毂阊刻意压低的声音:

“好身手。”

阿弥赶紧将目光转向木笼之内,那个率先向展昭出手的兵卫抚腕后退两步,喉底发出猛兽受伤般的低吼,阿弥未能看清展昭的身形,因为就在这刹那之间,另外五名兵卫已经猱身扑上,戟、叉、矛、斧、钺,各个方向,毫不容情。

说不清过了多久,又是一声低叱,一柄长矛飞将出来,说巧不巧,正落在端木翠身边不远处,持矛兵卫重重撞在木笼边上,铜荆棘牙狠狠扎入背中,那兵卫倒也硬气,一声不吭,拔身起

来,那排铜荆棘顿成赤红。

端木翠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毂阊上前一步,轻轻搭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能杀了虞都的,定然是好手。”

端木翠没吭声,只此片刻间,但见展昭身形惊鹤般冲天而起,半空之中疾转如电,腿法连绵不绝,又两名兵卫一左一右摔飞出去,端木翠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展昭于激烈打斗之中乍听到端木翠声音,浑身一震,竟忘了身处何地,自然而然停将下来,身形尚未站定,忽觉背上剧痛,却是那持钺的兵卫杀红了眼,收手不及,钺刃狠狠在展昭背上砍了一道,若不是展昭反应极快迅速运起内力弹出,这一下伤及心肺也未可知。

饶是皮肉伤,片刻间血透重衣,展昭一声不吭,伸手自衣襟下摆扯下一大幅来,略折了折自后紧紧束住伤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端木翠大步过来,信手解下腰间链枪,以链做鞭,透过木笼,重重抽在那兵卫身上,这一下劲力非常,那兵卫被抽的连退几步,但看得出素日里训练极严的,又马上挺直脊背,几步走回原先所站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端木翠怒道:“我说住手,你可有听进去?素日里行兵,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说话间,扬手又是一鞭。

那兵卫喏一声,硬生生又受一鞭。

端木翠待要再给他几记,却又无端心软——她护短之名倒也不是白来的,只皱了皱眉头,示意笼中几人道:“出来。”

旁侧的兵卫赶紧上前将木笼的门打开,端木翠吩咐道:“给他一把刀。”

顿了顿又看向阿弥:“阿弥,你进去试试他的刀法。”

阿弥吃了一怔,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将军,他受伤了!”

端木翠透出讶异神色来,阿弥这才省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面上刹那间火烧一样烫热,再不说一句话,抽出腰间朴刀,进了木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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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接过笼外递进来的刀,顺手起了个刀势,他虽不善用刀,但天下武功,同出一理,练至炉火纯青处,以刀御剑招也不是什么难事。

端木翠退开两步,毂阊略低了头,轻声道:“此人功夫了得,无论在西岐还是朝歌,都足可拜将。”

端木翠嗯了一声,亦低声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让阿弥跟他试招?”

端木翠微微一笑,待要说什么,目光忽的投到木笼之中,面色凝重起来,示意毂阊专心观战,莫再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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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是使刀的高手。

至少,在端木营中,刀法能胜过阿弥的,寥寥无几。

展昭淡淡一笑,缓缓举刀,有血自衣襟边缘滴下,在他脚边渐渐聚作一汪。

阿弥的目光在血泊处极快地停留了一回,咬了咬牙,挥刀递出,刀锋划出一道闪光,直取展昭脖颈。

展昭身形极快,侧身避过,以刀背抵刀锋,阿弥因势变招,刀刃翻起,切向展昭腰侧,展昭接的也不慢,横刀转作竖挡,两刀相击,金石之声不绝,隐有火花迸出。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端木翠不动声色,忽的眼睫低垂,轻声道:“死丫头,未出全力。”

毂阊忍不住笑出声来,附向端木翠耳边:“虞都是两刀斩首,斩痕错牙,足见杀人者刀法不精。此人身手绝佳,刀法亦精,应该不是杀虞都的凶手。”

端木翠白了毂阊一眼:“要你说!”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他们……”毂阊以目光示意笼中,“还要打么?”

“为什么不打?”端木翠笑的别有深意,“阿弥这丫头,今儿古怪的很……你看着瞧吧。”

说话间,阿弥和展昭的第二回合已经交上了手。

这一回合以快打快,顷刻间已过了四五招,展昭先时换剑为刀颇感生涩,现下已渐渐顺手,巨阙剑招的精妙之处杂于刀势中使来,隐有风雷之意,威力煞是惊人,阿弥剑招固然巧妙,但终究是女子,臂力有所不逮,加上先时有所留手失了先机,渐渐力不从心,心下只是焦躁:将军让我同他试招,若是胜不了他,岂不是拂了将军的面子?

如此想时,偷眼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一脸的似笑非笑,心中更是慌张。

高手试招,哪容她这般心猿意马?忽的手中一空,朴刀脱手,阿弥心中一慌,脚下踩空,向着旁侧便倒。

要知旁侧栏杆之上遍布铜荆棘,棘牙锐利无比,她这一倒,若只是伤到身体也就罢了,若是刮伤了容貌,那便大大不妙。

这一下连端木翠都慌了,待要上前施救,忽觉眼前蓝影一闪,却是展昭抢先一步,快步横臂拦腰截住了阿弥。

端木翠松了一口气。

就见阿弥讷讷退开,自去捡了朴刀退将出来,立于端木翠身侧,一言不发。

端木翠看在眼里,也不多话,示意兵卫先将展昭押回狱中。

直到展昭去得远了,阿弥才吞吞吐吐道:“姑娘,这个人,不像是会杀死虞副统的。”

“怎么说?”端木翠故作不知。

“他刀法精妙,而虞副统是两刀斩首,斩痕……”

“即便不是他杀的虞都,但他跟旗穆一家有干连,脱不了细作嫌疑。”

阿弥不说话了。

端木翠忍住笑,故作严肃:“此人来历可疑,须得严加审问。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来安排吧,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得给我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毂阊咳了两声:“若是动刑拷问,需审得分寸,他现在身上有伤,如若扛不住,那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动刑?我看阿弥多半不会。”端木翠看向阿弥,话中有话,“是吧?”

第87章 【沉渊】-七

自展昭被从牢中带走那一刻起,旗穆衣罗悬起的心就未放下过,直到斜上方的甬道处隐约传来地牢门开启的铁链锒铛声,她才微微舒了口气。

睁大眼睛向着甬道入口的方向看了许久,展昭的身形渐渐清晰,旗穆衣罗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展……展大哥……”旗穆衣罗的声音止不住地战栗,“他们……对你用刑了?”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自己的父亲和二叔被刑讯如斯,展昭能囫囵着回来,已经算是上苍庇佑了。

饶是离着牢门还有数丈远,展昭还是听见了。他略微抬起头来,冲着旗穆衣罗淡淡一笑:“不碍事。”

这句“不碍事”不知怎的竟惹恼了押送的兵卫,离着较近的一个想也不想,重重一脚踹在展昭的膝上,骂骂咧咧道:“不碍事?真贱骨头,不死不知道怕!”

展昭身子略略晃了一晃,旋即稳住。旗穆衣罗眼见他膝盖周遭都被血染透,眼泪刷的流了出来,哭道:“他膝上有伤……”

那兵卫冷笑道:“明儿脑袋和身子在不在一起都指不定,到时有你哭的!”

旗穆衣罗站都站不住,挨着墙慢慢软倒,双手掩面痛哭不止,依稀听到牢门开启闭锁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展昭轻声道:“旗穆姑娘,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没事。”

旗穆衣罗哽咽地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见展昭虽是面色苍白,但唇边仍带着浅浅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着亲和宽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渐渐平静下来,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头去,泪水打落膝上,低声道:“展大哥,你救了我们,反受我们连累……我心里,实在难过的紧。”

展昭只是摇头,沉默许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的很,想休息了。”

旗穆衣罗待想说些什么,见展昭已阖上双目,唯恐打扰了他,忙往角落处避了一避,眼角余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亲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间悲从中来,倚墙潸然,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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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壁上的火把早已灭了,整个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罗茫然四下乱顾,过了好大一会,双目才渐渐能适应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旗穆典和旗穆丁还在昏睡,而展昭,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着的塑像一般。

旗穆衣罗盯着展昭的背影看了许久,一个念头忽的自心头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一直没有睡?

如此想时,蹑手蹑脚起身,轻轻踱到展昭身边,方抬眸看时,展昭恰于此时转过头来,眼眸亮若晨星,于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摄人,旗穆衣罗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向后便倒,忽觉腕上一紧,方借着这力稳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撤开了手去。

旗穆衣罗面上微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轻轻挨着展昭身边坐下,鼻端闻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气息,更是心慌意乱,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种思量,先还理得清分得明,到后来乱作一团,只用手拼命捻那衣角,可怜那丝络织锦,几不曾被她捻作破棉烂絮。

终耐不住这气氛僵滞,旗穆衣罗忍不住开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轻轻吁了口气,苦涩一笑,“我也不知道。”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旗穆衣罗关切之中不免带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说出来也许会舒服些。”

展昭不语,沉默半晌,忽的开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个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后因变故天各一方。终能得见之日,她却与往日判若两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旗穆衣罗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两人,指的是……她对你不复往日情分?”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觉的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从来就不曾与你认识过。”

旗穆衣罗心下已猜得七八分准,微微笑道:“展大哥,你与她分离多久了?”

若说才分离片刻,未免失之偏颇,因此上,展昭语焉不详:“很……很久了。”

旗穆衣罗叹了口气:“展大哥,人是会变的。”

“变到与自己的旧交形同陌路?”

“或许她不想认你,又或许今时今日,你们的地位天差地别,她不想让你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她不是这样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终究是不明白。”

旗穆衣罗愣了愣,垂下头去,忽的想到什么,又很快抬起头来:“又或许,你后来见到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和她模样相似的人罢了。”

“我也是这么想。”旁观者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展昭竟没来由地有几分欣慰。

“又或者……”旗穆衣罗的确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记你了。”

“忘记?”展昭显然不曾想到此节,“怎么可能忘记?”

“那也说不清啊,”旗穆衣罗倒并非信口开河,“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说是自己的旧交,那人浑身是伤,爹说是被剪径的强人掳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转来,那人却不认识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记得了——展大哥,这不是忘记是什么?”

展昭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旗穆衣罗听到展昭压的极低的喃喃声:“忘记?真的是……忘记了?”

好吧,究竟是你找错了人还是你要找的人把你给忘了,展护卫,我想说,你得纠结一阵子了,

至少,今晚上,你是甭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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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漫长却又飞快,日头高起之时,又有一队兵卫下狱来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们的态度比之前日,非但好的多,简直是可称得上是恭敬了。

原以为要有刑讯,没想到却被引至一方干净素雅的军帐之内,且不说案几家什卧榻衾裘一应俱全,帐中竟早有位随营的大夫候着了,手边摞着大堆草药,正埋头在药钵间捣杵,见展昭进来,分外客气:“公子且稍坐,这便给你敷伤。”

一日夜间,如履天壤,展昭不动声色,亦不置一词,单看他们又有何布置。只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从旁安排?

正敷药时,忽有人掀帘进来,未见其面,已闻其声:“大夫,他怎么样?”

来的竟是阿弥。

展昭一怔而起,忽的意识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觉有些许赧然,下意识将衣襟整了整。阿弥倒是浑不在意:少时部落征战,部落里的青壮勇士精赤身体仅围兽皮者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哪会拘泥于此?只是展昭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弥,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装扮看起来眼生的很,你是哪里人?”

展昭一来不欲隐瞒,二来也无此必要,当下实话实说:“常州武进。”

“常州……武进……”阿弥蹙眉,“那是哪里?在岐山的哪个方向?”

展昭虽对周武时事所知不多,但“凤鸣岐山”的典故多少还是听过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东南,路途遥远,几近海滨。”

阿弥沉吟片时,忽的展颜一笑:“难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东南,想来你是东夷人。武王向四方发下檄书,要合蛮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纣。你可是应檄书而来?”

冷不丁居然成了夷人了……

不过殷商之际,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称蛮夷,这么一想,倒也不难接受。只是“应檄书而来”此话,又当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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