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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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客人原该去堂上,可庄光不管这些,他够狂,也够傲,明知道侯子道是代表谁来的,却仍是无动于衷,没心没肺的安然坐在床上,箕踞抱膝,连最起码的礼仪都没有,放荡不羁。
“侯公听闻先生到来,本欲即刻登门拜访,然而迫于职责,是以未能如愿。希望等到日暮后,待侯公忙完公务,请先生屈尊至大司徒官邸叙话。”
我揉了揉鼻子,心里暗自好笑,庄光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侯霸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果然,庄光答非所问:“君房素来有痴病,现在位列三公,这个痴病好些了没有?”
侯子道噎得久久没有回答,我躲在复壁中咬着下唇,使劲掐自己的大腿,这才没有笑出声来。
“那个……位已三公鼎足,痴病……自然不……不发了。”
“你说他不痴了,那怎么刚才说的尽是痴话?天子征我来京,使人寻访了三次,如今我人主尚不见,又岂会去见他这个人臣?”
侯子道岂是这毒舌的对手?几句话下来,便被庄光打击得频频擦汗:“那……还请先生手书一札,也好让我回去向侯公有个交代……”
庄光很无赖的回了一句:“我的手现在没法写字!”
“那……我来写,请先生口述吧。”侯子道估计心里早就快气炸了,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研磨,铺开竹简听庄光大放厥词。
“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
侯子道写完,再等,却已没了下文,不由说道:“请先生再多加几句吧。”
庄光冷笑讥讽:“在这买菜呢?还讨价还价的!”
侯子道大为狼狈,从席上起身,拿了竹简,踉踉跄跄的告辞而去。
我从复壁出来,庄光仍踞坐在床上,脸上带着一抹看好戏的笑容,我岂能猜不到他的用意,于是笑道:“你也太有恃无恐了。”
他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贵人既在此,光何惧之有?”取了竹简,展开,继续慢条斯理的看了起来。
我和他道了别,心里一边对庄光的机敏发出赞叹欣羡,一边又对他的倨傲难折而叹惜不止。
当天下午,得到侯子道回复的侯霸,一怒之下将弹劾庄光的奏章,连同那卷狂傲的回礼手札,一同递到了刘秀手中。
而有关这件事的来由,刘秀却早已通过我的描述,知晓得一清二楚。虽说我其实并不赞同吹枕边风的行为,平时也一贯主张讲求客观事实,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点,人有时候真的会被自己的主观喜好所左右。
侯霸其实并没有错,但在侯霸和庄光之间,我的天平明显的倾向了后者。侯霸的小报告自然没有我这个皇帝的枕边人打得更精彩,更直接,这也是庄光一开始便有恃无恐的真正根源。
刘秀没把侯霸的怒气太当回事,接到弹劾告状的时候,只是笑眯眯的说了一句:“这家伙的脾性还真是一点都没改啊。”
明着听来是在斥责庄光,可仔细听听,却又像是在夸他。我想侯霸当时的表情,一定就跟吃饭嚼了满嘴沙砾一般,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当夜在西宫就寝之时,刘秀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了解他的心事,于是安抚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庄光故意挑衅侯霸,惹得二人不和。你若再想封他为大司空,岂不是日后让三公相处不睦?”
庄光看来是铁了心,不愿待在朝廷吃俸禄了,他向往的生活,也许仅仅只是河畔一竿垂钓。其实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也向往,只是……我和刘秀注定是捆缚在一起的两个同路人,他的欢喜才是我的欢喜,他的幸福才是我的幸福,所以,他的生活,也注定才是我的生活。
我没得选择!因为我早已选择了他!
“朕……明天去亲自见他!”
我在心底叹气,翻了个身,他从身后靠近,搂住我,宽厚的手掌摩挲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
“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又或者是朕做得不够好,所以像周党、庄光这样的贤士才不肯为朕所用?”
太原人周党,在被召见时,当着刘秀的面连叩首磕头都不肯,甚至拒绝自报姓名。当时周党的狂傲惹得博士范升等人,上奏表示要和周党同坐云台,辩论国策,一较高下。
宽厚性慈的刘秀制止了他们的激愤,最终非但没有治周党的罪,还额外赏赐了他布帛四十匹,送其归乡。
“不,你是个好皇帝!”我没有一丝阿谀奉承,真心实意的说,“天下有你,乃万民之福,苍生之福,社稷之福!”
作为一个乱世中拔起的开国皇帝,能够带领国家在战乱中抚平疮痍,矗立不倒,且没有骄娇之气,不求奢华,不贪图享乐,礼贤下士,不随便摆皇帝架子,事事亲力亲为……我能很自豪的说,作为一个女人,我为拥有这样的一个夫君而感到骄傲!
虽然……我不是他的妻!
心上猛地尖锐刺痛,我忙闭上眼,尽全力将刚才钻进脑子里的杂乱念头摒弃出去。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真的……不能再想了……
星相
第二天刘秀下了朝便直奔馆舍,六马龙舆奔于驰道,执金吾跸喝开道,声威震天。
帝王的气派这会儿发挥得淋漓尽致,满雒阳城的人都知道建武帝求才若渴,亲临馆舍,会见庄光。
古往今来,能得帝王屈尊降贵至如此地步,想必早已感化无数良臣隐士。如有例外,那么这个例外也必当非庄光莫属。
庄光是个异类,一旦他拿定了主意,便早已心如顽石。不管刘秀如何赤诚相待,也无法再捂热这块冰冷的大石头。
刘秀驾临馆舍的时候,庄光非但未如众人预想的那样亲跪迎接,反而躲在屋内呼呼大睡。
这样隆重和喧哗的阵仗摆开来,如何还能在室内安然入睡?
刘秀踏步进入内室的时候,侍卫皆摒于屋外,我悄悄跟了上去,隔了七八丈远隐于屏风之后。
庄光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床上,鼾声震动,刘秀走近床边,站在床头静静的低头看着他。一边是沉默无语,一边是鼾声如雷,两个男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对峙着。
“子陵……”刘秀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肚子,轻笑,“子陵啊,你难道真的不能帮帮我么?”
鼾声持续,我眼瞅着门外的代卬焦急上火的来回打转,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表情,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刘秀在暗地里对庄光做了什么小动作,原本还呼呼大睡的庄光突然停了鼾声,睁开眼来。
两个人仍是一动不动,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的互视,目光胶着,却别有一番较量。
“昔日唐尧着德,巢父尚且洗耳。士各有志,为何独独要逼我呢?”庄光开诚布公,然而这么直接的话却很是伤人,他在直颜面对当今天子时,也照样不改张狂本性。
刘秀点了点头,无奈喟叹:“子陵啊,我竟不能使你做出让步……”黯然转身,缓缓向门外走去。
刘秀的身影有些孤单寂寥,我见之不忍,为了治国,他当真已经费尽心力,庄光有才,胸有丘壑,如果能得他一臂之力,刘秀肩上的担子也不必压得那么吃力、沉重。
代卬恭恭敬敬的领着刘秀往馆舍外走,我从屏风后出来,庄光仍是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的瞪着头顶的承尘。
“真的不能留下吗?你都已经帮了他这么久了……”我苦苦哀求着。
他侧过头来,眸光深邃,直射我心底:“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帮他?”
我愣住,他说完这一句,突然翻了个身,背对向我,再无一言。
刘秀是位宽厚的仁主,他对周党尚且能够恕其罪,送其返乡,更何况对待故人庄光呢?庄光不肯留下来辅佐他,他也不会摆出帝王姿态强加于人,于是最终的去留问题已不再有任何悬念。
刘秀最后下诏召庄光入宫,他们虽然做不了君臣,但情谊仍在。刘秀宴请庄光,两人纯以旧友的身份促膝长谈,席间倒也和谐自在。
刘秀问他:“你看朕比起以前,可有什么改变?”
庄光一本正经的想了半天,却给出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陛下与过去相比稍许强了些。”
答与不答,基本没区别。
两个大男人,碎碎念的回忆着过往一段青葱岁月,有嗟叹,也有唏嘘。
一向少饮的刘秀,却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不少酒,直到在说笑声中烂醉如泥。夜深了,我派人几次探访,都回复说陛下和庄光在饮酒,陛下甚至击筑欢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在床上颠来倒去,一宿无眠,满脑子晃来晃去竟全是庄光和刘秀交迭的影子。
四更的时候,我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往宣德殿一探究竟。才到殿前,台阶才爬了几层,鼻端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等到了殿门前,更是满室酒气,我憋着气进屋,却发现外室值夜的内臣宫女见到我时,一脸窘态。
我愈发起疑,及时阻止了通报,悄悄往内室走去。
满地的狼狈,酒尊空了,酒锺倒了,外衣像块抹布似的扔在地上。目光拉远,绡红帐内,两个大男人同床共枕,并头而卧。
后脑勺的某根神经猛地一抽,我险些鼻血飞溅,这个世上俊男美女,委实见得太多了,可如此香艳的景象仍不免叫人心跳加速——庄光那家伙的一条腿竟然搁在刘秀的肚子上!
我站在床头,视线从刘秀儒雅的脸孔转到庄光秀气的五官,反复看了无数遍。
走神的间隙,却不曾想本该熟睡的庄光突然睁开眼来。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动也不动,那条腿仍是肆无忌惮的搁在刘秀身上,没有半点要拿开的意思。
我看了他半分钟,很不满的冲他努了努嘴,他却似笑非笑的冲我狡黠的眨了下眼,手臂微探,居然侧过身将刘秀搂在了臂弯里。
我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呆住了。
本来还没太在意这档子事的,他居然还当着我的面胡来?
我冲他龇牙,示意他少给我恶搞乱来,他却带着报复似的促狭目光,奸佞的笑了起来。
不可否认,他笑起来的确很美,可就是这种富有男性气息的美感让我的好心情顿时跌到谷底。
大哥!你阴我也不是这种玩法吧?
我打眼色给他,示意他别再玩了,门外一堆黄门守着呢,这要是有半点风言风语的花边绯闻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他依然毫不理会,眼中笑意却是更浓。
我杀了一个“算你狠”的眼神过去,掉头就走,快到门口时猝然扭头,却见庄光松开了刘秀,见我回头,又马上大咧咧的将腿搁在他身上。
真是气得我险些抓狂!
跟这家伙混了一年,没少抬杠,他这个人性情狷傲,有些事越是求他,越会遭他毒舌。后来我摸透了他的脾气,在他面前极尽小人之态,胡搅蛮缠,他骂我笑,他损我乐,他拿我没辙,却因此也发现了不少的乐趣,也许是我的无赖传染了他,搞得他现在也开始学起了无赖。
我怒气冲冲的出门,站在门口被风一吹,脑子倒也清醒了不少。抬头看着满天星斗,我突然笑了,伸手将代卬召唤到跟前,耳语一番。
果然天才蒙蒙微亮,旭日东升,太史已匆匆入宫,直奔宣德殿,一脸惊慌之色。
“启奏陛下,昨夜天相,有客星冲犯帝座,不祥之兆啊!”
刘秀和庄光两个洗漱完毕,正在享用早点,听了这话,刘秀还没做出什么表示,庄光却是一口水呛到了气管里,痛苦的剧咳起来。
我闲闲的坐在对面看着他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刘秀迷信,这已经成了宫内宫外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个时代的人本身对于不可解的神秘未知事物有种膜拜和恐惧心理,所以才有了神灵的供奉,才有了谶语纬图的兴起。而刘秀,也许是因为我的关系,一再的机缘巧合令他对于谶纬之术,达到了深信不疑的境界。
也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那我就是最大的神棍!如果谶纬真的可信,那我就是最能扯的算士。
刘秀很迷信,对这种神乎其技的东西,深信不疑!
我乜眼看庄光,然后瞥向刘秀,想看看这个被迷信观念渗入骨髓的皇帝,要怎么应对这场异变的星相。
“卿多虑了!”刘秀和煦的笑道,“昨夜,朕与故人子陵共卧而已。”
既无暧昧,也无责怪,一句话便轻描淡写的把一场可能引发的轩然大波给熨平了。
君子坦荡荡!
我忽然也笑了。
庄光与刘秀面向而坐,怡然轻松,两人面上皆带着一种出尘般的光泽,相视而笑。
“子陵,与朕弈棋如何?”
“诺。”
代卬机敏,不待刘秀吩咐,便利索的将棋盘置于案上。
我对棋类不精通,虽说现代也有围棋,可是现代围棋是十九道,这里下的却是十七道,现代的棋子是圆的,这里却是方的。现代的围棋我都看不太懂了,更何况是两千年前的对弈?
我用手指蹭着鼻子,只觉得意兴阑珊。站在阶下太史,更是不明所以,唯有进退两难的站着,动也不敢动。
“阴贵人可会弈棋?”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庄光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后问。
“不会。”
“哦?那贵人平素是爱玩六博了?”
当下的确是盛行玩六博,对弈比之老少皆宜、甚至带了点赌彩的六博而言,高雅了些,也更费脑力了些。
可偏偏我却连最大众化的六博都学不会,此乃我毕生引为憾事的痛处,不曾想却被庄光一脚踩中。
耳听得刘秀吃吃轻笑,我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我本是被逼急了脱口而出,倒也并非有心嘲讽,却没料到庄光与刘秀闻言俱是一愣。这一手本该刘秀落子,他却双指拈棋,侧首冥思愣忡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庄光突然爆出一声大笑,双手在棋盘上一推,将满盘棋子打乱,起身笑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他冲我稽首一拜,起身又冲着刚刚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的刘秀一拜:“既得阴丽华,何需庄子陵?”说罢,竟是大笑着迈出殿去。
殿外众人无措,竟是无人敢挡,任他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刘秀的眼眸清澈如水,唇角间噙着一抹洞悉彻悟般的微笑,他最终落下了手中那枚棋子,玉石相击,啪声脆响,跳跃在耳边。
“既得阴丽华,何需庄子陵……”他咀嚼着这一句话,嘴角的笑意更深。
我却被他笑得浑身发怵,傻傻的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重席上动弹不得。
许久之后,他才转过头去,对阶下的太史问道:“卿以为星相之术可准?”
太史被晾了老半天,神经都有些发木了,这时突然听皇帝问起,唬了一大跳,反而磕巴起来:“自……自然准,此乃天……相!”
“那谶纬如何?”
“这……亦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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