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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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出去——再不出去……”
“你背上的纬图……”
“……休怪我……”
臂膀上猝然一紧,我被刘秀硬生生的扳过脸,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你背上的纬图起变化了!”
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啊”了声反问:“你说什么?”
“去年还只有角宿、奎宿、鬼宿,现在却多出许多……”
“什么?”脑海里突然冒出电影《红樱桃》里的女主角被德国纳粹在背上文身的那段景象,我打了个冷颤,失声尖叫,“怎么那鬼东西还在?”我反手触摸后背,“你快帮我洗掉它!”
他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用指甲去挠,只是笑道:“既然是纬图,又如何轻易消得掉?”
“什么纬图不纬图的,我不要那玩意……”顿了顿,猛地想起蔡少公的谶语,激动之余突然冷静下来,侧头问他,“是二十八宿图?”
“嗯。”
“又多了哪几个?”
“除了之前的角宿、奎宿、鬼宿外,又多了箕宿、斗宿、牛宿、危宿、壁宿。”
他念一个,我便在心里记一个。默数了下,一共八个,心里顿时喜忧参半——如果蔡少公的胡诌真有几分准数,那么二十八宿就应该代表我要找的二十八人,如此展开联想的话,起码有八个人已经出现了——可到底是哪八个人啊?!
“阿嚏!”鼻子发酸,我下意识的把手捂住嘴,“阿——嚏!”
“水凉了!”身后哗啦一片水声,我扭头一看,却见他湿答答的从桶里爬了出去,往门外走,“我去加热水!”他衣衫尽湿,一路往门外走去,袜子踩过的席面上留下一串脚印。
“阿嚏!”我打了个哆嗦,忙收回目光,趁着他开门出去的工夫,赶紧从桶里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的将身上的湿衣扒了下来,重新换了件干净的。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我屈膝坐在床上,头枕在膝盖上,回想起方才的一幕,脸颊不自觉的慢慢发烫。
门上轻叩,我即可应了声,可最后推门进来的人却并不是刘秀,而是琥珀。她手里提着桶热水,小声的问:“侯爷命奴婢送热水来了,夫人需要奴婢留下来伺候沐浴吗?”
没来由的,心里竟生出一丝失落,我淡淡的摇了摇头:“不必,我自己洗。”
“诺。”琥珀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虽不像胭脂一般与我贴心,却也知道我的脾性,于是恭恭敬敬的应了声,躬身退出。
游戏
新朝地皇四年、汉朝更始元年九月,汉兵直逼京都长安,新朝已无兵可遣,王莽只得大赦城中囚犯,发放兵戈,歃血为盟,然后令自己的岳父史湛带领这支由囚犯组成的乌合之众出战。行至渭河,未等两军交战,犯人出身的士兵们便一哄而散,逃得不剩一人。史湛成了光杆司令,只得转回。
汉兵对长安发起猛攻,兵破宣平城门攻入,长安人朱弟、张鱼趁机拉了城中百姓,操戈响应,进逼皇宫,一把火烧了王莽居住的九殿明堂,火势延及未央宫。
王莽避火带着玺绶逃到宣室前殿,结果被商人杜吴赶到杀之,缴了玺绶,东海人校尉公宾斩下王莽首级,其他人为了争功,抢夺尸体,节解脔分,争相杀者竟不下数十人。
没想到一代枭雄的王莽,最后竟落得死无全尸。
新朝完蛋了,公宾把王莽的首级给了校尉王宪,结果王宪趁着汉军大部队还未抵达,竟自称起汉大将军,公然入住东宫,穿王莽的衣,乘王莽的车,甚至还玩起了王莽的女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新一代的王莽接班人!
这等得意忘形的下场自然可想而知,等李松、邓晔、赵萌、申屠建等到赶到长安,当即以王宪得玺绶不献为由,治以大不敬罪,把他给当场处斩。
王莽的首级不日内送至宛城,如今府衙内的刘玄指不定已经乐开了花,更始汉朝上上下下的群臣们估计已经在构想如何进驻长安了。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刘秀显得兴致颇高:“定国上公在洛阳生擒王莽太师王匡,斩之。陛下闻讯十分欢喜,是以晚上设宴,为此次大捷庆功。”
汉朝定国上公是王匡,王莽太师也叫王匡,不知道被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砍掉脑袋是何感想。我欷歔一声,心有所感,不禁好奇的问道:“据说王莽的首级被悬于圜阓,百姓争相围观,唾骂之余甚至还拔去了他口中舌……这事是真是假?”
说话时我尽量控制自己情绪,把语调放得极稳,可心里却对这样落井下石般的泄愤行径大大瞧不起。刘玄命人将王莽首级悬挂在人多的市集之中,无非就是向世人炫耀他的胜利,同时竖立他的天子之威。
刘秀并没有马上回答我,他一边解下颌下的缨子,一边转过身来面向我。
我被他异样的目光盯得一愣——虽说外表看似并无多大差异,但是相处日久,我早摸透刘秀的一些细小习惯,但凡他不说话,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人看,哪怕脸上笑得再天真无邪,也准没好事。
“唔。”他轻轻应了声,眼睑低垂,若无其事的解下头冠。
我猛地踮起脚尖,将他的发髻扯散,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刘秀含笑再次转身。
“说实话!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的!”
“我没对你说假话……”
“可你肯定也没说出全部的真话!”
他再次无奈的瞥了我一眼,我的固执也许真的让他很头痛,但我就是如此认死理,不打破沙锅问到底绝不罢休。
“宛城百姓不止将其舌头切了,还把它给分吃了……”
我目瞪口呆,刹那间思维停顿,风化成石。
他顿了顿,叹气:“这是全部的真话!”
我趔趄的退后一步,胃里一阵恶心。勉强忍住胃里的翻腾,我憋住一口气,瘪着嘴不说话。
刘秀倒了杯水递给我,眼神半是怜惜半是无奈:“有时候何必非得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我哑口无言,就着杯口慢吞吞的喝水。脑子里忽然回想起刘伯姬出嫁前对我说的那番话来:“……你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然而我宁愿你有时候糊涂些,把事情想得简单些,那样你和三哥相处,会比现在更幸福许多……”
何必执着?!
何必……
目光稍移,落在那满摞牍简的书案上——阴识送来的资料里边也是避重就轻的没有写得太详细,只是含糊的一笔带过此事。
其实他们的用心和刘秀一般无二,我又何必非固执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呢?
刘玄这个皇帝越做越有模有样了,虽然宛城的府衙作为行宫暂住,地方略略偏小了点儿,不够气派,可是汉朝封赏的官员们按品级倒是一个不少。
男人们去堂上饮宴,女人们则屈于堂下,女眷中的带头人物正是刘玄之妻韩姬。刘玄虽然称了帝,却并没有把这位原配立为皇后,如今汉朝上下见了她皆称呼一声“韩夫人”。
当然她这个“夫人”之名和我那个“刘夫人”的身份就品级和地位而言是绝对不可同等而喻的。按照秦汉时期后宫的品级划分,可以分为八等,即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皇后乃是正妻,按我的个人理解,她这个“韩夫人”少说也是个贵妃级别啊。
只是……按汉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而言,贵妃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妾室而已,如果仅从寻常夫妻婚姻的定义考虑,她这个韩夫人还远不及我这个刘夫人来得体面。
韩夫人虽说不上绝顶美艳,倒也是个说话干脆,做事泼辣干练的女子,瞧她喝酒跟喝白开水似的爽气,真是一点不输于男子。
其实我也好酒,可是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我还是懂得收敛的,所以只是象征性的喝了两杯,便伺机找个借口离席了。
府衙的住处虽不大,可刘玄夫妇入住后,倒是把花园重新修葺了一遍,秋夜落叶缤纷,踩着厚厚的树叶漫步,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我在曲廊里随意拣了块大石头坐下,心里琢磨着等刘秀散席后,我和他一块儿回家。
夜凉如水,秋风徐徐送吹拂在我脸上,这一年的秋天也即将过去,马上就会迎来寒冷的冬天,然而我回去的征途还很久远、漫长……不知是何年……
“窣!”身后有细小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警觉的回头,不期然的对上一双毫无光彩的黑瞳。
惊吓之余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坐姿,敢在这个时代坐在石头上的人,别说女人,就是男人里头也找不出几个来。我忙利索的站起,挺直了背,恭恭敬敬的拜礼:“贱妾叩见陛下!”
手肘上一紧,刘玄托住我没让我跪下去:“朕刻意放慢了脚步,却还是惊扰了你。”
“是贱妾失礼。”
他摆摆手,颧骨微微泛出酡红色,呼吸间满是酒气:“朕来问你,朕若是入长安定都,天下皆服否?”
“陛下乃是天之子,定都长安,匡复汉室江山,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我低着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百分百诚恳。
刘玄沉默片刻后,呵呵呵的笑了起来:“果然有长进。”
我心中一凛,头垂得更低,恨不能把脑袋顶到他鞋面上去。
他从我身边绕过,突然往我刚才坐过的石头上一坐,大马金刀的模样委实让我差点眼珠脱眶。
“陛……陛下……”
他可是天子,九五之尊,形象威仪可是头等重要,这副样子若是被人看到,那还得了?
他向我招手,嘴角含着笑,眼眸中有丝朦胧的醉意:“今天再给你上一课……”
我心中警铃大作,偏又不能当面顶撞他,只得笑着应付:“陛下但有教诲,贱妾自当聆听。”
他哧然一笑:“你大哥阴识,朕有意提拔于他,你说朕该赏他个什么官做才能真正物尽其用?”
“大哥出身寒微,文未得入太学,武未能驰疆场,陛下如此抬举贱妾娘家,贱妾已是感激涕零,如何敢向陛下争要官职?”
“啧啧,这说话的口气……倒是与阴识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兄妹俩。”他顿了顿,抬头望天,“阴识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朕不晓得。你说朕乃众望所归,只怕未必,远的不说,就说你大哥,他心里对朕便未必是全心全意。”
这话说得重了,我吓得背上滚过一阵冷颤,忙跪下拜道:“大哥对陛下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阴识是个人才,朕顾惜人才,也不会滥杀无辜,否则开了这个先例,像邓禹、庄光这般的能人隐士愈发不肯归附,于朕所用了。你大哥不过是跟朕耍些皮赖的小心眼罢了,他还不敢公然与朕为敌。”他冷冷的乜了我一眼,如冰般锐利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听说当初你执意要嫁刘秀,你大哥不允,甚至在家里打了你?你可对他报有怨怼之心?”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婚姻原当由兄长作主,是贱妾无礼,不敢心生怨怼!”这算哪门子的八卦谣言?传到刘玄的耳朵里,怎么版本进一步升级,居然变成了阴识痛打不争气的妹妹?
“阴识当真打了你?”
“呃……”
“这些小伎俩糊弄旁人倒也使得了。”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拍去裳裾上的落叶,“他若当真执意反对,何必打你,只需紧闭阴家大门,不让刘秀踏足阴家门槛一步即可。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做给朕看的,好叫朕明白他与刘秀面上不和罢了!”
我打了个冷战,一阵风吹来,背上才出的汗水透风蒸发,全身上下愈发的冷。
我不是不明白,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想试着用刘伯姬说的法子来麻痹自己敏感的神经。就如同今天白天刘秀才说的那样,其实我可以不必事事都追根究底,无论阴识也好,刘秀也好,他们都是真心待我好的人,都是我在这一世的亲人,他们就算确实有心算计了我,也绝不会害我……
我猛地摇了下头,想要把脑子里纷乱的杂念统统都甩出去。可是我面前这个恶魔般的男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我,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桀桀怪笑。皎洁的月色下,那张半明半暗,躲藏在月影下的笑脸竟是那般的狰狞可怖。
“让朕来教会你认清一个事实,你——阴丽华,不管你是何种心态嫁给刘秀,你始终不过是他们手中权衡利弊的一颗棋子!”
“你胡说!”我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鼓足气大声驳斥,“胡说!是你自己内心阴暗,把每个人都想成如你这般阴险狠毒,你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我气呼呼的甩开他的手,忘了该有的礼仪,忘了他是一国之君,终于被他挑拨得脑袋发热,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和生气。
“哈哈,哈哈哈……朕的确算是个真小人,可你的夫君却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我扬起手,手刀在空中劈到一半时被他猛地抓住手腕,他俯身逼近我,那张俊美邪气的脸孔几乎毫无阻挡的贴到我的眼前:“你明明就是头狼崽子,却偏要收起你的利爪,把自己扮成一只乖巧无害的小猫。你不觉得这样做也很可笑吗?”
我挣扎,怒目瞪视:“那按陛下的意思,这么一次次的逼迫我、刺激我,就是为了让我从猫变成狼,重新把爪子伸向你罗?”
“呵呵,你还太嫩。”他抿着唇笑,像是在看杂耍百戏的看客,“爪子还不够锋利,所以要好好的打磨,如此假以时日,你才能真正成为一头能撕裂人的野狼!”
我倒吸口气,怒极反笑:“我看你就是个疯子!”我抬脚用力向他膝盖踹去,他松开我的手,跳后一大步。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帝在常人眼中是正常的!”他诡异的笑,不知是在自嘲还是自得。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努力抚散胸中的郁闷。
心口隐隐作痛,我极力想忽略,无奈这个创口已被刘玄硬生生的当面撕裂,无法再逃避开它真切存在的痛觉。
的确,阴识若要拒绝我嫁给刘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给他任何机会见到我。刘秀能够顺利无阻的出现在我房门口,向我求婚,焉知不是阴识有意放他进来的?
阴识结交绿林军中将领、刘秀部将,他在刘秀、刘玄敌对的矛盾中寻到了一种看似两不相帮,实则左右皆留有退路的最佳平衡点。
我不清楚在阴识的谋划中,我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但我宁可相信,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为了算计我而预先有了这番布置,只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契机,而顺便利用了一把。
这是我的底线,我的底线令我只能接受后一种的解释,而无法接受前一种猜测!
刘秀可以不爱我,但是阴识不能出卖我!
我也绝对不允许他出卖我!
“阴丽华,你花了如此大的代价不过是想换回刘秀一命。不如朕与你一起来玩个游戏,看看这一次你心爱的夫君能否通过这个小小的测试?”
我扬了扬眉,完全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注意,只是警惕的牢牢盯住他。
“稍后朕便会派他去三辅,张罗定都事宜,如果他离开宛城后有任何异动,那么……”他意犹未尽的笑。
我脊背不自觉的挺直了,冷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贱妾留居宛城为质?”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扣押人质,这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很普遍的行为,例如诸侯国会定期遣派王子到京都为质;取得虎符,领兵外出打仗的将军会把家眷滞留京城扣做人质,已示绝无擅夺兵权滋生叛乱之心。
让刘秀带着人马离开宛城,前往三辅,这是多么诱人的机遇!这哪里是“小小”的测试,分明就是一个诱人的陷阱。
“当然,你也可以私下里把我们的游戏透露给他,不过那样的话,你可就看不到你要的结果了。”
好敏锐的洞察力!
我微微一凛。
我为了救刘秀,义无反顾的嫁他为妻!那么他呢?是否当真只是在利用我?他对我除了爱情之外,可否还有一丝亲情、恩情、友情存在?
我想知道!我心里有股强烈的获知欲望!但是理智又告诉我,这个欲望是不对的,我不该轻信眼前这个男人,不该听信他的任何诱惑。我应该相信刘秀,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这种无聊的测试,是把锋利的双刃剑,会击垮我们彼此间患难与共的信任感。
这是一个阴谋,是刘玄布下的一个阴暗的局!
“你不用现在答复朕,玩不玩这个游戏你说了算。过些时日刘秀才会接到圣旨,你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慢慢跟他描述朕的游戏规则!”
我无言以对,紧皱着眉头保持缄默。
他也不生气,反而像是中了头彩似的异常兴奋,一边往廊外走,一边还不时的回头冲我挥手告别。
说,还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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