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霍乱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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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路映夕在柔软的丝绸床褥上辗转反侧,直至天色泛白才迷糊睡去。合眼不久,天际便就透亮。揉着眼角起身,长吁一口气,告诫自己,暂且把儿女情长搁在一边。

这日,城门口挤搡着更多人潮。有不少汉子背着行囊,拖儿带女,以为能够即刻出城。

路映夕做了男子装扮,加入医营,一边按顺序为百姓诊断,一边耐心解释为何需要三日后再确诊。

一个上午过去,忙碌不停,她颇觉疲累,且嗓子发疼。

“路兄,三十个医营都巳经设立妥当。”范统前来回报,炯炯目光扫过她有些憔悴的丽容,不由压低声音道:“路兄先且歇息会儿,莫要撑垮了身子。”

“嗯。”路映夕应声站起,唤来轮值的玄门弟子接手,便返回城楼。

待到在城楼檐下的茶堂里坐定,她才缓缓开口道:“范兄,你坐下,我帮你诊个脉。”

范统皱起英气的剑眉,双手负到背后,回道:“多谢路兄,不过范某自觉身强力壮,无需诊脉。”

“早上那碗药,喝了吗?”路映夕凝眸看他,见他眼底一圈青,就知情况愈发严重了。

范统抿着唇,不吭声。

路映夕无奈一叹,站起与他对视,正色肃然道:“范兄,我也不瞒你。你可能巳染上瘟疫,从今日起不可再四处走动,好好待在屋里休息。”

范统面容绷紧,一口否决:“范某并无丝毫不适!”

路映夕定定看他,突然走近一步,抬手向他额头探去。

范统本能地后退,警戒地盯着她。

“范兄,你发热了。”路映夕蹙眉,轻叹道:“连你都不愿意面对事实,染病的百姓又如何有勇气就医?”

范统一愣,哑口无言。他并非怕死,只是不想坐着等死。

“范兄,你现在的症状虽与疟疾相像,但或许并不是。”路映夕柔了语声,継续道:“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吃药。说不定歇息两日便就康复了。

范统沉默片刻,才低沉着声道:“范某明白了。路兄请放心,不必亲自来为范某诊断。”

“怕渡了病气给我?”路映夕微微一笑,心里泛暖。

范统不作声,刀削般的坚毅轮廊透着粗犷的丰采,但褐色炯眸中却闪着温和的微光。

“去歇着吧。”路映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出了茶堂,重回医营。

………

日落西山,只余一抺胭脂色染红天边。不多时,也就渐渐散去了,天光转为夜暮。

辛劳整日,路映夕眉间巳有倦色,但南宫渊依然俊逸温雅,未露疲态。

“师父不累么?”晚膳过后,路映夕好奇问道。

“不累。”南宫渊淡淡摇头,轻扬唇角,黑眸熠熠。与她无拘束相见的日子不会很多,即使辛苦,他也甘之如饴。

庭院中晚风习习,清凉宜人。两人坐在廊檐下,隔着一些距离相视淡笑。

“师父,今日济仁堂又有百人逝去。”路映夕幽幽叹息,心头升起一股无力感。

南宫渊敛了神色,清朗儒雅的眉宇间隠约浮现一丝肃冷:“若要救最多的人,惟有一个办法。”

路映夕长睫一颤,蓦地抬头望他。

南宫渊面色无异,只是添了几分清冽,徐徐道:“现巳确诊染病的百姓,共有七千余人。还有几千人,有可疑症状。这一万多人便成了病源。”

“师父……”路映夕惊疑地凝视他。

“如果做得到决绝──”南宫渊一顿,终是没有说下去,墨色眸中掠过不忍的悲悯。

路映夕默然不响。她自是知道其中利害,可是怎能那般残忍,不留一丝一毫的生机给病患?

南宫渊静静地注视她,心底滑过一丝宽慰。她本性善良,虽然这也会成为她的弱点,但他却甚是感到欣喜。

“师父是否认为应当狠心决断?”路映夕轻声问。

‘当权者,应该有这一份魄力。“南宫渊暗沉了眸色,眼神显得凝重而幽远,”牺牲万余人,救十多万人,省时且省力。“

路映夕张口欲言,想了想,又抿唇咽回去。也许,慕容宸睿很快会选择这样做,但她一定会极力阻止。

见她如此神情,南宫渊亦不再言语。

似乎有一层隔膜挡在两人中间,“皇帝”二字成了肉中刺,连提及都成了忌讳。

正寂静着,回廊另一端有一名武将大步走来。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那人走近,抱拳行礼。

路映夕扬眉看他,疑道:“可是出了事?”

“回皇后,卑职隶属禁卫军右卫,奉皇上之命,特赶来晖城。”那将士尘土满鬓,从怀中内袋掏出一个锦囊,恭敬地双手递上,“皇上命卑职亲手将此锦囊交到皇后手中。”

“锦囊?”路映夕低念一声,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南宫渊。

“是。”那年轻壮硕的将士顿首,又道:“皇上交代,如果皇后有话需要带回,可写下交予卑职。”

路映夕接过锦囊,半晌无语。

南宫渊默默站起身,向她颔首致意,便退离了开。

路映夕心中钝重,晃神片刻,才道:“有劳在此稍等。”

“是,卑职遵命。”那将士恭谨揖了一礼,伫立原地,目送她离去。

路映夕回到自己房中,慢慢拆开锦囊,取出内里的卷纸。

摊开纸张之前,她忽然觉得想笑。皇帝当真这样思念记挂她?抑或不放心她与师父在一块儿?

展平洁白宣纸,道劲浑厚的字余便映入眼帘。

“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朕一向不信这些酸儒的话,但现在想来,古人智慧不可蔑视。”

这次的信颇长,路映夕看了第一行不禁轻笑。这人肉麻起来,倒一点也不含糊。

“朕巳收到消息,晖城医营没办得井井有条,城中百姓总算略宽了心。但是染病之人,仍旧人数众多,诊救不及。你若有良策,不妨对朕直言。”

看到这里,路映夕口中逸出一声轻叹。皇帝是希望她支持他做那个狠决的决定?

“疫城不宜长待,三日内你需返回皇宫。莫叫朕担心挂怀。”

分明是命令,这般言来却显得温情脉脉。落款依然是一个“宸”字,未印玉玺。亦即是这封是家书,并非皇帝诏谕。

路映夕一边磨墨,一边想着,皇帝终究想明白了,不会为了小众子民而感情用事。他是帝王之才,她却仍是妇人之仁。

“皇上圣安,”提笔时顿了顿,她斟酌着用语,“臣妾在晖城一切安好,劳皇上挂心,是臣妾之过。臣妾恳请多留晖城一段时日,代皇上分担此忧,为百姓多出一分力。”

停笔,她扯唇自嘲一笑,把纸张揉成一团,重新铺开洁凈一纸,利落写道:“皇上,要度过晖城之灾,需要朝廷支持人力与财力,请皇上万万不要放弃此城。这两日,范侠士于城中奔波,累极病倒。皇上引他为知己,必不会因他染病而放弃他。与此理相同,臣妾相信皇上也绝不会放弃那些患病的百姓。”

她吹了吹墨迹,最后又添一句:“臣妾后日回宫。”

署名时,她犹豫了一下,写上一个“夕”字。

把信折叠放入锦囊,她出了房门,交给那名等候的将士。

将士领命而去,剩下她一人,闲淡地倚靠着廊柱,心思飘远。不曾想过,晖城的一场瘟疫会将她与皇帝的距离拉近。她也不知是何故,竟开始觉得皇帝不是那般深沉不可捉摸,她似乎能够真实地触摸到他心底柔软的那一面,也能清楚窥见他冷酷的另一面。

“映夕。”温润的嗓音,轻淡响起。

“师父。”她举目望向廊尾,其实可以猜想到,师父一直未曽离开,他也在等着她写完信。

“可感觉心定?”南宫渊没有走近,远远地对她微笑。

“不定。”路映夕轻答,眸光幽然,她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师父。每一思及此,心就隠隠抽痛。

“他巳先于你做出了努力,你不要令他失望。”南宫渊语声沉静,唇角带着不变的温和笑意,参杂一丝怜惜一丝宠爱。

“如果徒儿令师父失望……”路映夕哽了声,但面上仍是平静,只低垂下眸子。

“只要你平安喜乐,我便不会感到失望。”南宫渊深望她一眼,声线温暖,再道,“可记住了?也莫令师父失望。”

路映夕垂首良久,再抬起眼来,那一袭浅灰色身影巳无踪影。却见一个士卒形色匆匆,欲要穿绕过回廊,看到她站立着,只得停步行礼。

“何事慌张?”路映夕轻轻皱眉,记得这人是在范统手下做事。

“范大哥高热昏厥了!”那小兵不谙宫廷礼仪,惶急回道。

路映夕心头一紧,即刻快步往范统居房而去。

第三卷 第二十五 累极病倒

行馆偏苑,朴素房间里,掌着一盏油灯,昏黄黯淡。

床铺上,高大的男子微微蜷着身躯,面色潮红,额上渗着冷汗。

“范兄?”路映夕不拘礼地步入房门,果决地捉起他的手腕,细细把脉。

“唔──”无意识间,范统发出低微的呻吟,两道剑眉紧紧皱起。

诊脉片刻,路映夕蹙着黛眉,心中一沉。原本希翼他只是得了热障,现在看来恐怕……

“路兄?”范统迷蒙转醒,睁眼见有一道窈窕身影站立床前,神智越发迷糊起来。

“范兄,可还好?”看他嘴唇干燥,路映夕走去桌旁顺手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他手上。

范统怔怔接过,犹觉自己在发梦,低哑着嗓子疑惑道:“为何你在我房里?”

“你方才发热昏厥,惊坏了下人。”路映夕浅浅淡笑,以轻松的吻说道,“这下好了,你不用再四处奔波,明日便送你去济仁堂住。

“济仁堂?住?”范统一惊,彻底清醒了过来,双目微瞠地直盯着她。

“别担心,我和师父会每日去看你。”路映夕温软了语声,宽慰道:“让你去济仁堂是因为那里有齐全的药材。你去那边静心什养几日,很快会好起来。”

范统一时无言,琥珀色的褐眸中透着复杂矛盾的微光。

路映夕静静望他,逐渐生了疑虑:“范兄是否有话想说?”

范统敛目,撑着身子靠坐起来,低低道:“不需要去济仁堂。范某想留下,助路兄与南宫兄一臂之力。”

路映夕轻眯明眸,未接茬。范统不似这般不知轻重的人,为何坚持不离开?

“南宫兄说──”顿了顿,范统抬起眼角瞥她一眼,継续道:“他正在研配一种新药,也许能治愈初染病的患病。”

“所以你要留下以身试药?”路映夕心中震动,清眸中升起几分怒气。

“是,范某自愿尝试新药。”范统低叹,后抬首淡淡微笑,“路兄莫气,虽然玉济仁堂隔离就诊能有三成治愈的可能,但新药若是有效,就有九成机会。”

路映夕抿了抿菱唇,心里存着一个疑问,强自压下,只道:“你先歇息,我去问问师父。”

范统颔首,不赘言,略带倦意地阖目躺下。

路映夕出了居房,就见檐下转角处伫立着一个人,看情形是在等她。

“师父!”她疾步走近,皱着眉心问,“为何要劝范统留下试药?是何药方?风险可大?”

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南宫渊沉默了须臾,才淡淡开口:“映夕,你可还相信师父?”

路映夕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竟咄咄逼人地质问。从何时开始,她连师父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宫渊凝望着她,俊逸面容宁静如止水,不疾不徐道:“新药一定会有风险,范兄弟有坚毅之心,应能挺过。”

“师父莫不打算以毒攻毒?”路映夕敏锐地听出他话里含义,不由又蹙紧了眉头,“师父有几成把握?”

南宫渊轻轻摇头,未作回答。

“师父,我不同意让范统冒险。”路映夕直言道:“他现今只是染病初期,治愈的可能性颇高。但留下试药却是九死一生,就算最后能够治愈他的疟疾之症,也有可能残留毒素于他身体里。

“这些利害关系,我都与范兄弟说过。他坚持要试药。”南宫渊平静回道。

“师父一开始就不应向他提起!”路映夕脱口斥道,言毕,自己都不禁一愣。她怎能怪师父?师父也只是想救更多的百姓。

南宫渊不吭声,平淡注视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波动。

“师父,映夕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映夕向师父道歉,请师父原谅。”她微鞠一礼,诚挚致歉。

南宫渊扬唇清淡一笑,温声道:“无需这般隆重其事,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范兄弟若是知道你这样关心他,他定会动容。”

闻言察觉了端倪,路映夕扭头回看,果然见范统脚步虚浮地站立不远处。

“范兄,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她正要朝他走去,谁知他突然掉头,一言不发地兀自回房。

她感觉莫名,但也无暇追究,现下最紧要的是与师父仔细研究这新药方。

……

一夜探讨,翻查医籍,分辨药性,路映夕眉间的疲累之色又添重一层。

范统试喝了第一剂药,情况良好,未现不适之状。路映夕稍安下心,便去了医营。

正值辰时,阳光温和煦暖,柔柔地酒落下来,路映夕仰头望天,忽觉眼前一片明晃晃,刺目晕眩。

她忙抬手遮住眼睛,可脑中嗡嗡作响,竟连着踉跄了两步。

“映夕!”一道熟悉的嗓音入耳,她恍惚地想着,为何这温润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焦急情切?

浅淡而好闻的药草味幽幽扑鼻,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但不知为何头颅钝重,睁不开眼睛。

许是做梦,有人将她抱得极紧,清瘦但有力的臂膀牢牢楼着她,却有些微颤抖。是害怕吗?害怕何事?

混混沌沌中,耳际不断传来焦切的低低呼唤。

“映夕!醒醒!”

“映夕,不要吓我!”

她皱了皱鼻尖,头益发痛起来。是师父吗?师父从来都是洒然淡雅,怎么可能这般惶急?

“映夕,你发了热,我不会让你有事。”那道声音逐渐沉稳了下来,如同脚步,疾速但平缓。

她隠约知晓自己被抱回了行馆房间,此后的事不复清晰。

南宫渊坐在床沿,目光定定,凝视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儿。自从她及笄之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细看过她。如远山的黛眉,似蝶翅的黑睫,衬得她洁白的脸庞愈显脆弱楚楚。

缓缓伸出手,他顿在半空,低声轻叹,终于落下,抚上她的面颊。

“映夕,何苦亲自来疫城?”他呢喃自语,指尖画着她的轮廓,,轻缓而温柔。

“背负起那么多责任,你会很辛苦。”他叹息,收回手,不敢贪恋,“可我却不想劝你回宫,我终究有自私之心。”

“如果可以,真不想放手……”他扯开唇角,扬起一抺苦笑,眸光幽戚黯淡。

止了声,他静默地凝睇她,视线久久不移。

直至,细微的异响倏然传入耳中。

他隠隠僵了神色,但仍保持泰然地站起,替床上的人掖好被角,才转身出了房间。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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