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此情可悯此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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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岸边,天津桥畔,堤上的垂柳依然年年被春雨染绿,又在秋风起时飘落满河黄叶;在柳荫之中也依旧嬉戏着幼童少女,那欢快娇憨的笑脸, 仿佛浑然不知已是换了人间。

这一年,在开春前后的两三个月里,大唐就改了三个年号,换了三位天子。不,确切来讲,应该是四个——如今谁不知道,洛水边的那座皇宫里, 真正临朝听政的早已不是天子李旦,而是太后武氏!

不过对市井儿女来说,谁做皇帝又有什么打紧?只要金谷园里的春风 依然薰软,铜蛇巷里的秋雨依旧缠绵,那游春赏秋的贵女公子也依旧美貌多情,就足够了。便是被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震慑住的洛阳官宦人家,在屏息静气地观望了半年之后,也渐渐地放下心来——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宰相也还是那些宰相,天下还是那家人说了算,大伙儿又何必去计较做主的到底是儿子还是母亲呢?

因此,就算九月初六,太后武氏再次宣布改元,又把官名彻底换了一遍,朝野也依然一片平静。眼见又快到重阳佳节,升级为“神都”的洛阳城愈发热闹起来,叫卖茱萸和菊花酒的声音随处可闻;而洛水北岸,在那座刚刚改名“太初”的雄伟宫城里,更是枫叶漫山,秋菊遍地,从头到脚换上了节日装束的宫女们在红叶黄花间翩然来往,为这片秋光更添数分明媚。

不过,这样的安宁到底难以持久,重阳这日的清晨,宫域南边的百花苑内便突然传出了一声尖叫。没多久,几位管事宫女都匆匆赶了过去,一踏入菊花棚,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棚子里的花圃原是用于培植各色名贵菊花,待得花开时再移人瓷盆,送到各处。而此时,花圃中那株开得最艳丽的双紫,顶上双花中的一朵 却耷拉了下来,硕大的花朵要断不断地垂在那里,好不丧气!

照看这处花圃的小宫女又是伤心又是惊恐:“不关奴婢的事!奴婢知道这花金贵,昨晚临睡前还来瞧过,那时是好好的,谁知今早过来就这样了。”

几个管事也都脸色阴沉,这花可不是金贵得很?上官才人最爱菊花, 几日前才亲自挑中了这一株,说不定是要献给太后的,大家还指望着用它换个彩头呢,谁知眼下却成了这副模样!

领头的管事宫女沉着脸道:“查查这花是怎么掉的?”

一个小宦官小心地走进花圃,避开旁边的花丛走到紫菊跟前,托起花梗的断口仔细看了几眼:“像是被人掐掉的。”

管花的小宫女脸都白了: “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几个管事相视一眼,心里都是了然:多半是自己人捣鬼!有人便出去召集照看花圃的宫女,有人去问附近的洒扫仆役,花圃外的空地里,没多久便跪了一地的人,却都是一问三不知。管事们正焦头烂额,突然有人报道:

“上官才人到!”

上官婉儿显然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脸色着实不算好看,待走进花棚瞧 见那株双紫,眉头自是皱得更深。她在花棚里走了一圈,到底还是在另一处花圃挑中了一丛五朵并开的黄色菊花:“先移了这株,用刻花白瓷盆。”

有内侍立刻小心地将黄菊移到早已准备好的瓷盆里,上官婉儿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满意,回头看着那株双紫,语气便带上了几分责怪:“你们怎么这般不小心!”

管事宫女连连告罪:“是奴婢们疏忽了,下回一定当心,还请才人恕罪!”

“恕罪?”上官婉儿冷笑两声,伸手一指那位依然哭天抹泪的小宫女, “这婢子看护不周,自己去领十棍吧! ”

小宫女吓得跪在了地上,想求饶却又不敢开口。跟她一起的小宫女们有的不忍,有的庆幸,更有平日跟她关系好的,上来悄悄地安慰了她几句。 却听上官婉儿又道:“其余看管花棚的婢子,都去领二十棍! ”

几个原本已松了口气的宫女顿时都面如土色,大叫冤枉。

上官婉儿冷冷地道:“没人动,这花自个儿会掉?动手的,必然是你们中的一个,我打的便是她!至于其他人,记着这顿打的滋味,下次就晓得凡事要多留个心,多生双眼了!”

这话一说,几个小宫女里伶俐些的已不敢再大声哭叫,管事们心头更是骇然,上官才人眼里果然是不容沙子的,接下来会不会发落自己?有人便忙忙地低声问:“库狄御正呢?怎么没人去跟御正报个信?”被问的人早苦了脸怎么没去?御正不在,昨儿便回家了!”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这事儿原不稀奇,御正两年前进宫时就得了太后的恩典,不但可以带幼子同住,还可以时常回家看另外几个孩子,她平日虽不常用这恩典,可今儿是重阳,少不得要家去的,偏偏今日出了事,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眼见有内侍上来拖人,几个小宫女便是不敢再叫的,也吓得哭泣不止,管事们只得呵斥几句,正乱着,突然有人叫道:“御正来了! ”

棚子下头顿时静了下来,几个管事娘子相视一眼,眼里惊喜,面上都不敢显,那些小宫女们已绷不住露出了欢喜和期待。上官婉儿眉头微微一皱,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却比身边的鲜花更显娇妍。

就见花棚外头,围着的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带着侍女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她穿得极为素淡,褐色的发髻里也明显有了银丝,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却依旧晶莹清澈,让人几乎看不出身份年纪来。目光微微一转,人人都觉得她看的就是自己,正是武后两年前钦点的御正库狄琉璃。

上官婉儿也迎上两步,笑着行礼:“夫人是什么时辰回宫的?如此小 事,怎能劳动夫人大驾?”

琉璃笑着点头回礼:“我是刚进宫,正想找你,听人说你到这边来了。怎么,这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上官婉儿瞟了那领头的管事宫女一眼,管事忙上来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上官婉儿这才淡然道:“这些奴婢还不认罪,正叫冤枉呢! ”

琉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小宫女,有机灵的已磕头道御正明鉴,当真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我们伺候这些花还来不及,敢做这等事!”

琉璃并不接话,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丛紫菊,又绕着花圃转了一圈,嘴里问道:“早间你们一过来就这样了?没有人打理过这些菊花?”

管事宫女忙点头:“正是。奴婢没敢妄动。”

琉璃沉思片刻,转头问身边的女侍:“团儿,你觉得呢?”

被她问及的宫女不过十六七岁,容色十分俏丽灵秀,听到这一问,笑着回道:“才人说得对,花棚里的这几个原是嫌疑最大,不过,这小婢子平日若是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有走得格外近的,也并非全无可能。”

管事宫女知道这韦团儿最受库狄御正宠信,说话甚有分量,不由苦笑道:“如此说来,这边的宫人们只怕都不清白。”

琉璃笑道:“那也容易,大家不都说没瞧见有人进来么,这瞒人容易,瞒天却难!婉儿,咱们今日不妨以清水为判,瞧瞧到底是谁黑心。”

上官婉儿好不纳闷,却深知她向来颇有奇思妙想,点头笑道:“但凭夫人吩咐。”

琉璃转身走到花棚外的空地里,上下打量了到场的二十几位宫女一遍 才道:“果然是过节了,今日大家都打扮得好生齐整。”又转头吩咐一旁看热闹的洒扫婆子:“你们去打一桶水,端一个浅色瓷盆过来。”

待婆子备齐物件,琉璃又让她们在盆里倒上一层浅浅的水,指着水盆道:“秋节已近,神明不远,你们每个人都过来,依次把右脚鞋底伸到水里踩上一踩,那让水变黑的,便是黑心做了恶事的。”

众人相顾愕然,却也没人敢多问,大伙儿依言排成一队,去踩那白瓷盆里的水,婆子们则不断换水。自是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满脸好奇。那水却一直清澈,眼见着一队人就要走完,不少人都目露怀疑,连上官婉儿都忍不住走上了两步。

排在倒数第三个的宫女正是先前安慰那小宫女的。她上前踩了几脚水,低头扫了一眼盆子,松了口气正要离开,琉璃却笑了起来:“原来是你! ”

那宫女脸色大变,随即便叫道:“不是我,水明明没黑,没变黑! ”

琉璃指着水道:“你自己瞧瞧,当真没变黑么?”

上官婉儿仔细瞧了两眼,这才发现水里果然多了些极细的黑色颗粒, 前后一想,顿时恍然大悟是你,你进过花圃! ”这种黑土只有花圃里才有,今日她们刚换上过节的鞋子,还没开始干活,若不是偷偷进去掐过花, 鞋底怎会沾上黑土?

那宫女脚上一软,坐倒在地。

众人好不意外,有人便道:“她平日不是跟小桐最好么?怎么下得了这样的黑手?”琉璃神色微暗,一双褐眸仿佛突然变成了冰冷的琥珀,再也没有一丝情绪。

宫女听见众人议论,猛然回过神来,翻身跪倒,几步膝行到琉璃跟前, 磕头求饶:“是贱婢一时糊涂,求御正慈悲,饶了贱婢,饶了贱婢! ”

琉璃退后一步,声音冰冷:“饶你?你若是为太后效忠,便是犯下再大的错,我也能帮你求情,可你却是嫉贤妒能,不择手段。今日你能害了自家姊妹,明日便能背主!你这样的不义之人,有什么情可求?”

众人顿时屏息静气,一声儿也不敢出——御正性子慈悲宽和,可最 的恰恰是这种事,平日就常说“不义者必不能忠”,这会子谁会去触这霉头?那宫女显然也想起了这一遭,更是吓得呆住了。

上官婉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来人,先打她八十棍! ”瞧着那宫女被人横拖直拽了下来,犹自发恨:“好好的双紫,都叫着这贱婢毁了! ”

琉璃却笑着回头看了花棚一眼:“其实双花对峙,倒不如独占鳌头。”

上官婉儿略一思量,不由倏然而惊,再瞧着琉璃,眼里倒是多了几分真正的感激:“多谢夫人指点!”

琉璃笑道:“才人客气了,我还有事求才人指点呢。这些人,她们都是无心之失,我也想替她们求个情。”

上官婉儿瞧着那些目露喜色的宫人管事,心里着实不大舒服,此时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都是有眼力的,赶紧磕头谢恩,退了个干净。琉璃也不客套,从袖子里拿了卷文稿出来:“才人也知道,我在文字上只是寻常,这篇东西甚是要紧,还要请才人来帮我瞧瞧,这样可使得?”

上官婉儿打开一看,顿时明白了过来——纸卷上是一篇裴行俭的传记,看格式乃是国史所录。如今监修国史的正是武三思,此物的来处不问可知。

她认认真真读了一遍,发现文章虽写得华美,却并无太多虚词,略有春秋笔法,不过是减去了裴行俭早年反对立后之事,对于最后两年的那段恩怨则是秉笔直书,尤其是裴行脸的那句“浑、浚争功,古今所耻。但恐杀降, 无复来者”,沉痛之意,仿佛可以破纸而出。她点头叹道:“甚好! ”

琉璃也叹了口气:“这文章我敢保证字字是实,只是太后和相公们那边……”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此文的确不算虚美,可事涉裴炎、程务挺,却是有些难处的。尤其是裴炎,眼下他权倾朝野,去年调任中书省,便硬生生把大唐开国以来一直设在门下省的政事堂移到了中书省,今年又让武承嗣不到三个月便丢掉了相职;他怎么肯让国史里留下这样的记录?不过么……她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如婉儿寻机去问问太后的意思?”

琉璃满脸如释重负:“多谢婉儿了! ”

到了晚间,上官婉儿照例伺候着武后批阅完奏章之后便低声道:“太后,今日华阳夫人给婢子瞧了篇传记,是关于裴尚书的。”

武后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喔?你觉得文章如何?”

太后巳经知道了?上官婉儿心思急转,嘴上笑道:“文字章句都颇为齐整,看来是花了番工夫的。”

武后点头不语。上官婉儿心里已是雪亮:自己果然没猜错,库狄夫人这两年原是处处以太后为先,武三思更不会为了亲家的身后名声就去违逆太后,看来此事太后早已心里有数,库狄夫人也不过是借自己再表个忠心而已……她念头还没转完,武后已沉吟道:“文章既然做得好,明日倒是不妨多让人瞧瞧。对了,你再帮我拟道制书,任程务挺为单于道大总管,以备突厥。”

这两句话原是不搭,上官婉儿一颗心却不由“砰、砰”急跳起来——让大伙儿看裴行脸的传记,把程务挺调离京师,分明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敲打裴炎、提防裴炎!最近裴炎的确越来越懈怠了,难不成太后又要…… 她不敢多说,提笔便写。

武后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但恐杀降,无复来者’,看来还真叫裴守约说中了,这两年边关果真是越来越难收拾了。偏偏朝堂上这些人除了争权夺利、阳奉阴违,还会什么?对了,还会唉声叹气,仿佛天底下就他一个是君子!哼,果然是能不义者便能不忠!”

“能不义者便能不忠”,上官婉儿怔了一下,这不是库狄夫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吗?她并没有在太后面前说过的,却少不得通过韦团儿,甚至通过自己,不断传入太后耳中,而如今上官婉儿只觉得心底一阵剧寒,正在奋笔疾书的手都有些僵住了。

没过几日,随着这篇传记的悄然流传,太初宫果然迎来了已许久不曾求见太后的裴炎。

迈步走进紫宸殿的大门,这位中书令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殿里依旧是锦帘高卷,紫帐低垂,薄薄的纱帐后,武后的身影依稀可辨。这原是裴炎最熟悉的情形,但此时不知是从窗棂下洒进的秋阳太过清透,还是从帘底吹人的秋风太过冷例,他抬头看着帐中的身影,心头一时竟 只剩茫然。

片刻之后,武后淡淡的声音才在帐内响了起来:“不知裴相此来所为何事?”

裴炎忙低头行了一礼,深吸一口气,才压下胸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原先打的一篇腹稿不知怎地再也说不出口,他索性肃容问道:“启禀太后,进近日朝中流传着一篇裴守约的传记,微臣不知,那可是国史所录?”

武后的声音依然平淡:“怎么?传记里难不成有虚妄之辞?三思好大的胆子!”

裴炎心里一沉,突然觉得刚刚看到传记时的惊怒不平此时都化成了一种莫名的凉意,默然良久才道:“也不算是全然虚妄,只是有些事,微臣原是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天后体谅。”

武后缓缓点头,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裴相说得是,世上有好些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裴相既知如此,日后想来也能多体谅旁人一些。你说是也不是?”

太后她这是暗示……裴炎心头更乱,他想点头说“是”,舌头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只能处处听命干太后,任由武家势大, 这岂是大唐宰相所为?他想摇头说“不是”,脖子却同样僵硬得有如石雕一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难道还要在青史上留下那样的污点? 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形依然挺立如松,只是那紫色的官袍下,冷汗已渐渐地浸透中衣。

大约等了良久不见他的下文,武后的语气也淡了下去:“裴相且回去好好想一想吧!华阳夫人,你代我送裴相几步。”

裴炎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却见从紫帐之后转出来的那女子青衫白裙,褐发雪肤,不是库狄氏又是谁?几年不见,她的容颜并未大变,气韵居然也依旧轻灵,冲着他淡淡地一笑:“裴相,请。”

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当。”是了,自己听说过的,库狄氏办完裴守约的后事就入宫了,她原是武家的人,进宫伺候太后原也寻常,可如此不顾礼仪……裴炎对此原本极为不屑,但此刻见到她的笑容,想到两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多半都落在了她的眼里,心里却是一阵焦躁,只觉得在这殿里再也立不住脚,转身就走。

琉璃送出了几步,眼见就要到门外,才缓声道:“今日裴相所见文稿,原是妾身的主意,裴相若觉得哪里不妥,不妨明言。”

裴炎脚步一顿,转头看着琉璃,心头又是惊讶又是迷惑。

琉璃轻轻一笑:“妾身无知,却也晓得大业为重,私怨为轻。裴相为太后大业所做之事,远非妾身所能比拟。妾身所能做者,也唯有放下私怨而已。裴相只要日后依然事事以太后为先,妾身又何惜在亡夫之事上略加春秋笔法?”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一字字说得又轻又缓,裴炎却只觉得仿佛有惊雷声声在从耳边滚过,到最后,在他脑中轰然回响的并不是他原本谋求的“略加春秋笔法”,而是“为太后大业”五个字,他隐隐知道库狄氏所说不过是更加明确地表达出了太后的意思,可“大业”,什么“大业”?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你说什么?”

琉璃依然面带微笑:“裴相,妾身所说,句句真心,咱们都是为太后效力的臣子,自然也该一心一意忠于太后,又岂能太过顾忌个人声名,是不是? 裴相,请吧。”

裴炎心头更乱,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跟着琉璃走下了台阶,突然立住了脚步不,不是这样!”

不是她说的这样,自己只是一心想辅佐明君,可废太子迷恋男宠、仵逆不孝,自己只是秉公办案而已;至于废帝,更是昏庸透顶,不足为君,自己身为顾命大臣,不能坐视不管,这才求助于太后,废了那昏君。妻子说过的, 现在的天子才会是一代明君,他的太子更是命中注定将开创大唐盛世的人。只是好事多磨,在天子亲政之前,会由太后主政一段时间。妻子从来都没有看错任何人,从来都没有预见错可事……他还想再解释两句,琉璃巳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是不是十三娘跟你说过,唯当今圣人可为一代明君,唯辅佐太后方可开创千古盛世?裴相,你难道不知道我和十三娘是一样的人么?十三娘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不然又怎会一早就投身太后?怎么,十三娘没告诉过你,太后她必将改朝换代,君临天下,成为千古第一女皇么?

而你裴子隆,也将成为太后夺唐的第一功臣,是你助太后废了太子,又废了皇帝,是你助太后登上宝座,掌握大权!裴相,你是武氏功臣,陷害大唐忠良,背叛大唐天子,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又何必不肯承认呢?”

裴炎脑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厉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你、你大逆不道!”

琉璃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怜悯:“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裴相,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何必如此撒泼抵赖,徒惹人笑?你说的话,难道声音高就有理了?你做的事,难道不承认就不算数了?”

她瞧着裴炎的眼睛,轻声问道裴炎,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辰?” 裴炎怔怔地站在那里,很想告诉自己她都是胡说,全是胡说,然而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彻底了堵住了,竟是一个字,甚至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在窒息般的惶惑之中,他茫然看了看四周,眼前是空旷的广场,背后是高耸的台阶,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带领群臣走下这台阶,走上这广场。他曾无数次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已接近了千古名臣的毕生梦想。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切却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仿佛是那层一直笼罩在上面的 锦绣文章被霍然揭开,露出了肮脏丑陋的真正面目……琉璃看着这张渐渐变成一片死灰的面孔,微笑着欠了欠身:“裴相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记得帮我向十三娘带个好。”

她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上了台阶,回头一看,裴炎也已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只是那一贯挺直的背脊,却陡然佝倭了下来,仿佛在她转身的瞬间, 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唐宰相,便已从人生的顶点走到了末路。

琉璃静静地瞧着这个背影,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道:守约,你看见了么?这个人,果然又让你说中了!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任何一个人, 也许,除了我……—阵熟悉的剧痛从心底深处蓦然绞了上来,带着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绝望,在她的五脏六腑间咆哮翻滚,仿佛可以把遇到的一切搅成粉末。琉璃屏住呼吸,挺直了背脊,静静地等候着这阵剧痛过去。

在这么长的人生里,无论怎样的痛苦,终将会过去。

九月的天空依然高远,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大半边,巨大的阴影从殿前的广场上缓缓掠过,又无声地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仿佛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魇。

琉璃回到紫宸殿时,武后已换了家常打扮,正和刘氏随口说着旧事,抬眼瞧见琉璃,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裴相还是固执己见?”

琉璃叹了口气,低头回道:“妾身太高估自己了 ,裴相不知在担心什么, 不管妾身怎么说,都觉得妾身是在藏奸,觉得妾身要害他,说话实在不大好听。”

武后沉思片刻,冷笑了一声:“做贼心虚,也罢,由他去! ”

刘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点头应和:“正是!这裴炎也不晓得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华阳夫人都能为了大局不计前嫌,他却是如此不识好歹! ”

琉璃只是垂眸不语,武后瞧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许多:“他当然不如你,你们,原是难得的。”

琉璃心里一阵刺痛,“你们”,说的自然是她和裴行俭。守约用他的一 条命和那一屋子表里如一的书信文稿,证明了他的坦荡;而自己,用了两年的时间步步为营,大概也终于重新赢得了她的信任。

刘氏却会错了意,满脸都是喜色,嘴里谦逊不迭。

武后叹道:“可惜如今真正有些风骨忠心的臣子,却实在太少了,所谓堂堂君子,所谓的世外高人,多不过是些庸才。”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突然问道:“琉璃,你也跟我上过几次朝了,你瞧着这满朝文武,可有什么人略有几分……几分风骨?”

琉璃心底更是痛楚,武后本来想说的,大约是“裴守约的风骨”吧?说起来,武后对他的确有一种特别的重视,他若还活着,武后自然还会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对付他。然而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在武后的心里,便也只剩下了遗憾和欣赏,甚至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他去比较旁人……她压下胸中的翻滚,也没瞧刘氏那杀鸡般伸着脖子使的眼色,想了片刻才道:“记得上回有个姓狄的郎中直言进谏,行事似乎颇有些胆气。”

“度支郎中狄仁杰?”武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个不相 干的人,沉吟片刻,却是欣慰地点头,你的眼光果然不错,他的确是个胆子大的。”

琉璃笑了笑没有作声。狄仁杰,自然是胆子极大的。更重要的是,在 这个世上,在那前仆后继和女皇的斗智斗勇的人中’只有他笑到了最后,也只有他,才保住了李唐复兴的最后希望;而这,也是守约一直想做的,愿意拿命去换的结果吧。

闲话说罢,又到了武后批阅奏章的时辰,刘氏拉着琉璃走出殿门,一出门槛便低声埋怨道:“我的好夫人,你怎么也没多看我一眼! ”

语音刚落,韦团儿却捧着卷簿子迎了上来:“夫人,这是六尚局那边拟 定的新名册,宫正们请您尽快审定,婢子已按您的吩咐查过一遍了。”

琉璃点了点头,每年秋选之后各宫照例会有一番调整,她是统领后宫 女官的御正,这名册自然是需要她过目的。琉璃这两年在这些事上用心极 深,各处的情形几乎都刻在了脑子里,打开看了一眼便知道,韦团儿果然已整理过一遍,那些不妥的地方都标注了出来,却也巧妙地塞了几个与她自己交好的人进去。

琉璃看完便点头:“团儿真是越发能干,看来用不了几日,就能独当一 面了。”

团儿顿时满脸喜色,下意识地往殿内瞟了一眼,清脆地笑道:“都是多 方有夫人提点!”

琉璃却又指着她加塞进去的那几个名字道:“不过你来看看,这几个人 资历似乎略有些不足,你再斟酌斟酌,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想好了报我一声便是。”

韦团儿喜色顿敛,听到后来,才又放松了眉头,点头应命。刘氏再也忍耐不住,将琉璃一把拉到一边,低声道:“这般重要的事,你怎么都放手让这 小妮子去定了?她年纪虽小,资历却是老的,你也不怕她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

琉璃不以为意地摇头:“她是玉宫正一手带出来的,对太后自然是忠心耿耿,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琉璃:“夫人哟,这都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 大事?”

“大事? ”琉璃凝神想了片刻,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低头掩饰着一脸 紧张的韦团儿,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跟我来!”

刘氏好不困惑,跟着琉璃往后院走去。韦团儿呆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琉璃住在后院西南角阁楼里,房间里四壁雪白,门窗敞亮,只是配上那素色的帘幕、纸墨的屏风,以及毫无装饰的席褥案几,却是愈显清冷;案头 上的一卷卷经书,也是愈发醒目。

刘氏进门便“哎呀” 了一声:“夫人何必如此自苦?”她原也听说过琉璃吃斋念佛的事,但长安贵妇里吃斋念佛多了去了,可谁会把住处收拾成这样?何况琉璃先前的住处又是那般精致新雅!所谓心如枯井,大约便是这样?

琉璃怔了一下,倒是笑了起来:“习惯了而已。”她当真不是故意要摆出副未亡人的寡淡模样来,只是心境如此。再说那些佛书经卷的确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若不是这份虚无的慰藉以及那点更加虚无的希望,她真不知道,在仇恨与绝望之中,在奉承和倾轧之中,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氏自然是不信,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摇头,突然发现屋里并没有小光 庭的影子,不由奇道:“六郎呢?”

琉璃道:“转年他就十岁了。”

刘氏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十岁也还小着呢,太后又喜欢他,晚一两 年出去有什么打紧?就你最爱多心!”

琉璃只能解释:“到底也不小了,我能教他多少东西?总不能耽误了学业。”

刘氏依然摇头:“宫里哪里就学不得本事了,上官才人还不是宫里教出来的?”

琉璃笑了笑没有再解释,宫里和外头当然不一样,自己家里这两年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颇有能耐的奇人,尤其是前些日子投上门来的那位门 客,仿佛就是为了光庭而来,仿佛……心底似乎有岩浆迅速涌出,她无声地吸了 口气,才按接住了那点翻滚的情绪。不,不能再想了,这两三年里,她已经经历过太多从希望到失望的痛苦跌落,实在已不敢再去多想什么。

刘氏也有些没趣,左顾右盼了几下才问道:“你说的那要紧大事呢?” 琉璃带着她上了二楼,这里是她的画室,四面都是窗棂,几乎就是个超 大的凉亭。她走到屋子正中的高案前,徐徐展开一幅卷轴。这是一幅足有 八九尺长的山水图卷,上头是延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山顶冰雪映日,山下车 马迎风,虽然只有浓淡的墨色,却自有一股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刘氏纵然并不懂画,一时也看住了 :“这是什么地界,怪荒凉也怪好看的!”

韦团儿也吃惊掩住了嘴:“夫人一直画的原来是这个! ”

琉璃笑道:“这就是西域道,我画的还只是沿路的寻常风景,真正险绝奇绝之处,一时还画不出来呢! ”

刘氏啧啧称奇:“这还不算险峻?那更稀奇的地界,你也先画出来给咱们瞧瞧再说,太后只怕也会欢喜!她和先皇原先说过要遍封五岳,可惜到底只封了个泰山。太后适才跟我提起此事,遗憾得不得了!”

琉璃惊讶地“喔” 了一声:“是么?其实我在山水上只是寻常,不然也不会藏着不敢让人瞧了,最近才略开了些窍。那五岳听说都是极险峻极壮 美的去处,可惜我都没见过,不然,就是我笔头拙些,也可以试着画几张出来让太后看看,起码也能解个闷不是?”

刘氏随口说了声“那是”,走到书案边,仔细瞧着那一笔笔的墨痕啧啧称叹,一旁的韦团儿眼睛却是一亮,低头看着那画,不知想到了什么,明眸转动间,一张小脸几乎能放出光来。

刘氏已将画从头看到了尾,指着最末的空白处奇道:“这是没画完?”

琉璃微微点头:“的确是还没画完,我画了足足两年,怎么也想不出如何收尾……”

看着韦团儿满是期待的明亮双眸,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温煦的微笑: “如今,我总算知道该如何收尾了。”

更要紧的是,如今,她也终于等到给这幅画收尾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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