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梦初醒 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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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二年的正月,上元的花灯还未点燃,长安城已空了一半。

早在两日前,皇帝的大驾卤簿便已离开了长安城。当日的丹凤门大街,当真是旌旗遮天,鼓吹震地。卤簿的最前头,是万年县令、京兆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和兵部尚书这六位官员及其全副仪仗组成的导驾六引,其后依次是两部鼓吹、十八卫禁军和两省供奉官,一万五千人的队列层层护卫着天子玉辂,浩浩荡荡奔赴洛阳。而在他们后面,还有一支规模更为浩大的随行队伍,前队紧随着大驾卤簿出了长安,而尾队直到如今才没能走出城门。

眼见日头已过了中天,在这条长达百里的壮观人流的前部,负责引导队列的金吾卫慢慢停下了脚步,后头的仪仗鼓吹却依旧驱马前行,没多久,官道上便形成了小小的拥堵。再过得片刻,便是銮驾所在的车队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引得不少人掀帘观望。

在靠近皇后车辇的一辆牛车上,琉璃并没有察觉到外头的骚动,只是低头瞧着怀里四郎熟睡的小脸出神。出生百日之后,他和五郎就从两只皱巴巴的小狒狒变成了一对圆滚滚的雪娃娃,迅速完成了由猿到人的进化,想来再过几个月就能学会直立行走。这两个小家伙卖相上佳,又都爱笑,就连三郎都被他们哄住了,没事就往他们跟前钻,还一脸手足情深地表示,有弟弟真好,弟弟们比布老虎什么的可要好玩多了!唉,也不知三郎这两日过得怎样,还有守约,他主持的吏选要到月底才能告一段落,总要二月初才能离开长安……她正想得入神,一旁的乳娘开口笑道:“小郎君们都越来越沉手了,娘子抱了这半日,手也酸了吧,不如让小的来换换手?”

琉璃回过神来,这才觉得手臂的确发酸,车里也有些气闷。她把四郎包好交到了乳娘怀里,又伸手拢了拢五郎的包被,这才起身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好放些冷风进来吹吹车里的炭气。

车夫大约听到了动静,头也不回地笑道:“夫人莫急,过了这处堠子,再走四五里就是行宫了,这会儿是将士们在驻扎布防呢,稍等等就好。”

果然没过多久,拉车的健牛便又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将路边标识那个里程的大土墩渐渐甩在了后头,在两刻多钟后,便拐进了行宫的大门。

琉璃在内宫门前下了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锈住了。这两天她坐着宫里的牛车,跟着皇后的仪仗,辛苦是谈不上的,只是太过无聊,不敢随便找人说话,也没什么景致可看——隆冬的关中平原一片荒凉,路边的树木麦田,远处的山峦城郭,都是灰扑扑的一个色调,自然景观乏善可陈;至于圣人临幸东都的人文景观,说白了,不就是一支规模格外庞大、气势格外恢弘的逃荒队伍么?

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她自然知道,这座都城什么都好,就是产粮不多,运粮不便。因此,从建城之日开始,每到灾荒之年,皇帝们就会带着文武百官跑到洛阳去“就食”,所谓巡幸,不过是给这种集体逃荒安了个好听的名头。这也罢了,这大逃荒若是提前半年,她大概还能为有机会去看看洛阳而高兴,可现在,每次想起那座秀丽如画的东都,她的心头却只剩下挥之不去的不安。

宫门前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待琉璃一行人跟着宫女到达住处时,屋里早已布置妥当,炭盆烧得火热,茵褥一尘不染,屋角的瑞兽铜薰炉静静地散发出苏合香的馥郁气息。

四郎和五郎下车便醒了,先还烦躁地嚷了几声,进屋换了尿布之后,便坐在床上脸对脸地咯咯傻笑了起来。琉璃原本还有些心事,瞧着这两张笑脸,所有的郁闷顿时都烟消云散。

门外一阵脚步响,有人柔声问道:“华阳夫人在么?皇后殿下有请。”

琉璃忙应了一声,心里并不意外。此来洛阳,武后特意把二三十个年轻伶俐的官眷安排在自己的仪仗附近,为的自然是一路上找她们说话解闷。说来自己也有半年多没见过武后了,偏偏这几个月……她转头照了照铜镜,正想在头上添支华贵些的珠钗,却听外头的宫女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说,若是方便,请夫人把几位小公子也带上。”

带上孩子们?琉璃好不纳闷,转念一想,不由“腾”地站了起来,沉声吩咐道:“快给四郎和五郎换上那套新做的衣裳。”

这处行宫并算不大,从琉璃的住处到皇后寝宫步行不过片刻便到。这边宫女刚刚通传道:“启禀殿下,华阳夫人……”屋里武后含笑的声音已响了起来:“来得正好,快些进来吧!”

门帘一起,就见殿堂里已是花团锦簇,随驾的官眷大约都到齐了,随眼一扫,便能瞧见崔玉娘、崔十三娘、阿凌等几张熟面孔。虽是旅途之中,却也人人都是打扮济楚。武后笑吟吟地坐在上头的白檀香木细绳床上,身上是一袭浅青色的素面襦裙,形容比几个月前也略有清减,却依旧显得容光焕发,明眸流转之间,满屋子耀眼生辉的明珠美玉仿佛都成了萤火。琉璃的心里顿时只剩下了佩服。

看着眼前这张光彩照人的面孔,谁能想到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经历过那样的大起大落?先是母亲去世,随后便是关中大旱,边境告急,天灾人祸中,她自请退位,皇帝不但不准,还追封了她的父母。正当人人都觉得帝后情笃,就连就藩的亲王王妃们也开始张罗着去洛阳吊唁了,李治却突然又下了道诏令:朝廷官员恢复旧名,像裴行俭就改回了吏部侍郎,不再叫什么司列少常伯——这些官名都是武后初登后位时大张旗鼓改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她起的官名都被推翻了,地位还靠得住吗?听说好几个王妃当即便打道回府了。

流言纷纷之中,就连琉璃都深深领会到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而在这种一会儿打雷一会儿日出的神经病天气里,大概也只有武后这样的强人才能从容不迫吧?

上前两步,她真心诚意地肃拜了下去:“臣妾叩见皇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琉璃脸上转了转,脸上的笑容却是漫不经心:“还不快把你的这对宝贝抱过来让我瞧瞧?”

自有宫女上前将四郎和五郎抱了过去。两个孩子穿着一式一样的大红缎面袄子,愈发衬得皮肤白嫩,气色红润,四只琥珀色的眸子明亮剔透。武后伸手略逗了逗,那两张小脸上便同时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武后也笑出了声:“果真连笑起来都是一个样子,这下崔夫人的话我是信了!”

琉璃正觉得有些诧异,崔十三娘已起身笑道:“夫人恕罪,适才殿下提起了贵府的两位小郎君,是我一时嘴快,说起了那回去贵府拜望的事情。”

琉璃顿时恍然。前几个月崔十三娘来家中做客时,曾给两个孩子一人送了个带响铃的银手圈,谁知刚套到四郎的小手上,他们便闹起来了,琉璃忙安抚了一番,好容易把他们逗好了,再赶紧把五郎抱过来接礼,才发现孩子手上早已有了一个——自己一着急竟抱错了孩子!崔十三娘这么一提,众人又都笑了起来。琉璃也笑道:“原来如此,不怕殿下笑话,崔夫人那回还算好的。有一回四郎的乳娘着凉歇了两日,五郎的乳母一人喂两个,晚间迷糊时不知怎地竟把两个都喂哭了,哄了半日才发现,原来她把五郎喂了两回,可不是一个饿得直哭,一个撑得直哭?”

众人愈发笑得开怀,武后也笑道:“还不是你自己闹的!他们生成这样也罢了,偏偏你还把他们往一样里打扮!也罢,我前几日刚得了两串珍珠,说是南海那边上贡的,颜色大小倒是一个样儿,给他们正好,可别又是一个带两串。”又转头对众人道,“你们也瞧瞧吧,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致娃儿。”

琉璃忙欠身谢了恩。两个宫女抱着孩子给官眷们看了一圈,这年月双生子能养活的已不多,放在一起养的就更少,好些人都是第一次瞧见,自是啧啧称奇。两个孩子被几千只鸭子热情围观了一盏多茶工夫后,终于忍无可忍地齐声大哭起来。

武后满面是笑:“可怜见的,原是雪一样的孩子,再看下去只怕都要叫大伙儿给看化了!还是让他们下去歇会儿吧。”

琉璃早就开始心疼了,眼瞅着两个孩子被乳娘抱了下去,这才松了口气。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武后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茹着素,倒是不好委屈各位。”停了停又笑道,“我记得华阳夫人也是吃斋的,你留下吧。”

琉璃暗暗叫苦,自己什么时辰吃斋了?瞧着十三娘略带促狭的眼神,她也只能笑着起身领命。果然众人刚刚退下,武后便问:“我记得你家长子也有五六岁了吧?今日怎么没把他带过来?”

琉璃心里微沉,忙道:“多谢皇后殿下惦记,犬子去年刚刚开蒙,拙夫一直亲自教导,因怕他这一路上跟着我懒了筋骨,如今还在长安跟着拙夫呢。”

“喔?”武后轻轻挑起了眉头:“裴侍郎倒是难得的!”

他的确是难得,什么事都能想在前头,包括今天这一出!琉璃心里叹息,面上笑道:“殿下过奖!拙夫性子古板,平日对三郎也格外严厉,总说他只有从小打熬筋骨,学好本事,日后才能担当起宗族事务。这回凭我怎么说,也不肯让三郎跟我来洛阳,就怕我耽误了他这两个月的功课!”

武后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家长子身份不同,裴侍郎望子成龙,也是常情。”她微一沉吟,又笑道,“你这对幼子生得当真是好,如今就这般招人,长大之后也不知谁家的女儿才能配得上。”

琉璃好不惊诧,眼下局势扑朔迷离,武后愿意促成武家和裴氏联姻并不奇怪,因自己还没有女儿,她会看中三郎也算寻常。裴行俭之所以把三郎留在身边,为的就是告诉旁人,三郎日后是西眷裴的宗子,三郎未来的妻子就是宗妇,他对三郎如此看重,自然不会给他定什么不靠谱的娃娃亲,可眼下武后这意思,怎么竟连这年头颇受忌讳的孪生子也愿意考虑了?

她定了定神,展颜笑道:“殿下说笑了,琉璃自己又是什么人物,若不是皇后和老夫人提携,还不晓得在哪里挣命呢,又怎敢挑三拣四?只是殿下也知道,四郎和五郎这样的,就算旁人不忌讳,也总要过几年长大些才好说亲。”

武后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好,过上几年,你家两位小郎定然愈发出众,你可要多带他们来宫中让我瞧瞧!”这笑容实在有些意味深长,琉璃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武后不会真的惦记上这事吧?虽说武敏之很快就不姓武了,可几年之后,姓武的可不止这一家!既然如此,与其冒险搭上四郎和五郎的婚事,还不如再相信裴行俭一回……她忙笑道:“那琉璃就先谢过殿下了!其实说到样貌,武家公子们才正经是出众。我只恨自己没个女儿,日后若有个能拿出手的,那才是有福的!”

武后感慨点了点头:“裴家的女儿么,自然都是好的,可惜……”她看了琉璃一眼,神色奇异,竟似有些遗憾,又有些不解。

琉璃自然知道武后感慨的是什么——李治前阵子重新选的太子妃就出自东眷裴,以裴氏门庭,多个太子妃虽也不算什么,但这姑娘是以品德贤淑而入选的,裴家女儿的名声自然又涨了一层。听武后说到“可惜”,她忙竖着耳朵等下文,武后却突然笑了笑:“对了,你和裴舍人的夫人交情似乎不错,她看着倒是个伶俐的。”

琉璃心里纳闷,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殿下说的是。裴舍人与拙夫原是同族兄弟,原先两家又住在一个坊里,的确是常有来往。崔夫人性子温柔,言语又风趣,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当日也都喜欢寻她说话。”

武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前两年阿姊去终南山做法事那回,是不是也有她?”

法常尼寺?琉璃好容易松下的一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去年从洛阳回来后,她就寻机去那边上了次香,这才知道,镜月早在两年就便已跟随一位高僧去海外译经,还发愿说不度众生,不回中土;当日的尼众也走的走,散的散,全然换了拨人。如今武家婢子都已被灭口,而崔十三娘当日早间就病了,阿凌也因此被绊住,连当日外头的情形都未必明了,更别说旁的,自己的秘密多半是能保住了,不过武后一旦晓得武敏之做的那件事……她心思急转,想了想才道:“殿下说得是,不过那一回崔夫人因受不得山间湿气,是最早病倒的,还是阿凌送她回的长安。”

武后脸上添了几分伤感:“这一转眼,竟是快三年了,她们如今也算有了伴,多半是不会孤单了,倒是我……”她沉默片刻,微微仰起了面孔,随口转了话题,“你从洛阳回来也没多久吧,在那边你可曾见过敏之,他看着如何?”

琉璃哪敢多话,只能回道:“远远见过两次,周国公看去憔悴了不少。”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良久都没有开口,琉璃正等得提心吊胆,她却突然摇头一笑:“瞧我这记性,天都黑了,来人,把晚膳上了吧!”

宫女走到门边轻声吩咐了一句,一道道造型精致素菜迅速地端了上来。琉璃却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那些白玉般的笋片、绿锦般的葵叶仿佛都堵在了她的胸口。好在武后似乎也有些倦了,用过饭后便轻挥玉手,让琉璃早些回去歇息。

好容易躺在了自己屋里的大床上,琉璃早已身心俱疲,却怎么也睡不着。往昔在尼寺留下的隐患,来日儿女亲事上的烦扰,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成了一团,可乱到最后,在她耳边回荡不绝的,却是武后脱口而出的那句 “可惜”。

可惜?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窗外阵阵北风呼啸而过,厚厚的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色里,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扑腾着,在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出。之后几日,一路上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武后兴致颇高,不是召官眷们说话解闷,就是传唤几位北门学士来检阅书稿。随行的女眷们被她感染,彼此间也多了应酬来往。琉璃更是一日比一日忙,与十三娘几乎日日照面,与阿凌也几次同车而行。她有心想问阿凌一声,可面对着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生疏的笑脸,却始终无法开口。患得患失之间,车马粼粼,舟船悠悠,出巡的队伍终于在正月二十六日踏上了东都的街道。

裴行俭早已在洛阳置办了宅院,就在靠近洛阳南北主道定鼎门大街的崇业坊里,赵幺娘和紫芝两个月前便带人过来收拾了。琉璃从乌头大门一路走到主院上房,只觉得处处顺眼,内室完全是照着她的爱好布置的,靠椅便榻一应俱全,窗下的木台上铺着雪白的毛褥,连端上来的点心浆水,都是她在家里吃惯的口味。紫芝犹自轻声介绍:“阿郎派的人早半日就进城了,这些点心都是厨娘现做的,热水和衣裳婢子也备好了,娘子随时都能沐浴。”

赵幺娘也笑道:“侍郎就怕咱们太笨,准备不周,色色都想在了前头。”

手里的枣酪分明是暖香四溢,琉璃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他永远都是如此周到,从来不会少算一件事情,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阳光斜洒在她身边的直棂窗上,窗上糊着的云母皮纸被阳光一照,纸张里平日瞧不见的那些纹路和杂质都变得清晰无比。琉璃怔怔地看了良久,才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 …… ……

洛阳的春风原是比长安吹得更早,二月刚到,满城的杨柳便染上了丝丝新绿,随即,梅桃杏李次第盛开,春色如雨,顷刻间便洒遍了城坊。随着文武百官的家眷陆续抵达,夫人们少不得相约着宴饮游园,寻胜踏春,在或明或暗的眉眼官司和言辞交锋里比斗着谁家的宅院更精致,哪位的春装最华美。

对于这种高规格的社交精英赛,琉璃向来是自知技拙,敬而远之,然而身为侍郎夫人、皇后宠臣,她收到的邀约却比往年骤然多了几倍,如今她既不养胎又不养病,有些宴席自然推脱不得,也只能带着赵幺娘去旁观了好几轮,加上府里有一堆杂务要打理,有两个孩子要照料,日子倒是比在长安时更忙了十分。

只是在琉璃的眼里,时光仿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一日一日流淌得极为缓慢,而往日最能牵动她心绪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满城的如画春光,还是关于武敏之的纷纭流言,似乎都已变得又轻又远,在她心里再也激不起太多波澜。

二月中旬,当裴行俭和三郎就要到家的消息传来,她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半年多的休养成果竟已消耗殆尽。

第二天,琉璃对着镜子坐了小半个时辰,才顶着一张涂抹得唇红齿白的脸迎出了门外。三郎也就罢了,瞧见她就冲了上来,裴行俭的笑容却是一凝,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琉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伸手去接三郎,指尖刚刚碰到他,三郎却突然又退后了一步,对着琉璃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娘亲请安。”随即便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弯腰拉起了他:“三郎真懂事,果真是长大了!”

三郎的眼睛顿时更亮,就势扎进琉璃怀里:“三郎当然长大了,阿爷说三郎拳脚练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教三郎射箭了,以后三郎出去打麂子给阿娘吃!”抬头瞧见被乳娘抱着的两个弟弟,又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也给弟弟们吃。”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身上又转了转,伸手止住了两个乳娘带着四郎五郎行的大礼,对三郎道:“适才还有个模样,怎么转眼又腻上娘亲了?你骑了一路的马,满身都是灰尘,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三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又努力端出了一副稳重的神色:“儿子告退,待会儿,嗯,阿娘,待会儿我要吃烧鹅!”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阿娘知道,阿娘早上就让人准备好大鹅了,还有鹿肉和羊腿,待会儿就让三郎吃个够!”

三郎点头不迭,又探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这才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进了上房。裴行俭把四郎和五郎都抱了一遍,问得他们这个月一切都好,也不等婢子们伺候着洗脸更衣,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上前一步,低头瞧着琉璃问道:“出了什么事?”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眼前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从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这张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消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如果说从前这份优雅还需要旁人去细细品味,如今的他却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卓然出众,随时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敢逼视。

这样的光华,她只在武后身上也瞧见过。也许他们才是同类吧,都有深不可测的智谋,都有坚忍过人的心性,都注定会立下不世功业,所以也都拥有超越年岁与容颜的光彩。而像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一段,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无数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纷纷涌了上来,琉璃只觉得眼前的面孔突然有些模糊,忙掩饰地低下头去,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哽。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沉声道:“琉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不用急,凡事都有我呢!”

琉璃原本想过几个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无法再拐弯抹角。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瞧着裴行俭,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不然,对于杨老夫人两家联姻的说法,他怎么会压根不当回事?不然,武后又怎么会宁可抬举四郎和五郎,却根本不考虑裴家的女儿,还说自己“可惜”,她“可惜”的,还能什么?

裴行俭怔了怔,眉间带上了几分怒色:“是凌夫人跟你说的?”

琉璃心底最后一点侥幸顿时碎灭成灰,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琉璃,你到底是怎么了?莫说你如今只是身子有些亏了,需要调养上几年,就算日后真是子嗣艰难,那又如何?十几年前咱们连三郎都没有,不也是这么过的?如今都有了他们三个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难不成我还会因此贪心不足地去纳个妾?”

琉璃满嘴都是苦味,他这般自律的人,的确不大可能纳妾,可自己却未必能跟他白头到老啊!什么身子亏损、调养几年,这种医家的场面话有几分可信,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不然又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杨老夫人想联姻的时候就笃定自己“命中无女”了?

压着胸口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放缓了声音:“我明白了,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些……有些天意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她这般苦心积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法给孩子起名叫裴光庭,或许就是因为命中注定,这个孩子的母亲另有其人,她求不来也抢不到!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忧色更重了几分:“什么天意弄人?琉璃,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苦笑着低下了头。她担心什么?她担心世事难测,终究会有变故将他们分开;她担心自己命薄福浅,而他会另娶妻室,再生儿女;她担心人心易变……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露出太多异样,可半个多月来积聚在心口的悲伤恐惧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索性环住了裴行俭的腰,将整张脸孔都埋在他的胸口,悄悄印干了眼角溢出的泪水,那眼泪不知怎地却没完没了,很快便将他的胸前打湿了一小片。

裴行俭叹了口气,微微收紧了臂弯,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你想哭就哭出来,不用忍着的,你在我这里都要忍着,那日子还怎么过?”

琉璃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了声。裴行俭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

也不知哭了多久,琉璃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总算消减了些,刚能抬起头来,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声音:“阿娘,阿娘!”她吓了一跳,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好在似乎是乳娘和紫芝低声哄了几句,三郎的声音又渐渐去远了。

裴行俭也往外瞧了一眼:“还算她们有眼色,不然让三郎这会子进来,看见我把他阿娘惹哭了,那还了得!你说,我要是跟他解释,你这是在帮我洗衣裳呢,他会不会信?”

琉璃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勉强弯了弯嘴角,眼睛却又是一热。

裴行俭却仿佛没有瞧见,自顾自地低声道:“琉璃,你刚才说起天意弄人,我倒是想起了从前的一桩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我曾带你去见过李公?他看到你之后跟我说,你的命数奇特,福泽深厚,虽然一生颇有波折,却是福寿俱全的,还说你有辅佐的命格,这些我都跟你提过。不过,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我却一直都没敢告诉你。”

琉璃虽是满腹心思,听着他娓娓道来,不由也听了进去,抬头等着裴行俭的下文。

裴行俭瞧着她微微一笑:“他说,你会比我更早服紫。”

服紫?难道连自己被封了华阳夫人的这件事李淳风都算出来了?可那又怎样?琉璃眨了眨眼睛,心头好生不解。

裴行俭的声音更是柔和:“现在瞧来,这话自然是没什么。可当时我听到这话,心里却很难受。自古以来都是妻以夫贵,你既不是宗室,也不是后族,品级怎么能比我更高?难不成咱们终究不能白头偕老,你会另嫁贵人,另有前程?所以那一年我被贬西域,才会写下放妻书,想的就是,既然命中注定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拖累你。”

琉璃又惊又气,忍不住道:“你!你都想到哪里去了?”难怪自己被封了郡夫人,他会那么高兴,还说自己总算能穿紫衣了,原来他竟是胡思乱想了那么久!

裴行俭点了点头:“正是!你瞧,我以为自己是顺应天命,结果却是自作聪明,让自己难过不说,还让你伤心了那么久,最后才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天意弄人,大概莫过于此!”

琉璃默然无语。他的话自然在理,可有些事,却不是别的解释能说得通的。想到那位还不知在何处的小光庭,她胸口一阵发紧,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并没有盯着琉璃,只是伸手一点点帮她理好了鬓发,语气也有点漫不经心:“其实天意如何,原是最难预料的,就算咱们能知道些什么,不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只怕也看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何必凡事都往最坏里打算?“就说你这身子,其实不是我故意瞒着你,原是医师们也没个定论。蒋奉御觉得你身子骨原就偏弱,这次只怕是伤了根本;韩四却说你身子虽有些亏,但调理个三五年就会好转,还说奉御虽是一手好脉息,可平日却只给长安贵妇们瞧病,你的体格心性都与她们大不相同,奉御只怕是走眼了。

“我倒觉得韩四说得更在理些,因想着横竖过几年才能知道究竟,便没有跟你说。我说咱们命中无女,也不过是因为你面相就是如此,这话我在庭州时不就提过的?没想到,你平日里凡事都看得那般通透,在这事上却不晓得钻到什么牛角尖里去了,还委屈了这些日子,是不是打算也跟我似的,白白担心上十几年再说?”

他轻松温和的声音里仿佛带着魔力,琉璃只觉得紧缩成一团的心口被这声音一点一点熨得平展开来,不由脱口问道:“韩四真是这么说的?”

裴行俭笑了起来:“我什么时辰骗过你?”

琉璃心里一松,嘴角却不由扁了下去,他倒是没骗过自己,最多也就是把事情说一半留一半,把人蒙了还让人挑不出理!她忍不住“哼”了一声:“你还说!既然如此,这些话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你还说你白白担心了十几年,我呢?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却是一点风都没摸到,我才是白白跟你过了十几年!”

裴行俭的眸子里笑意更浓:“这种事我怎么会让你知道?当年在去西域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若是这辈子当真不能跟你白头偕老,我就更要好好待你,让你每一日都能过得称心如意。如此,就算有朝一日你嫁了旁人,得了富贵,也会知道,我这人虽没什么长处,可在这世上,却再不会有人待你比我更好。你既然做过我的妻子,我可不能让你有什么借口把我给忘了!”

琉璃心底不由得一片柔软。裴行俭的笑容带着些戏谑,语气也比平日更轻快,可她却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原来他也曾这么患得患失,就像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样……她的念头还没转完,裴行俭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你看,我如今可是什么都说了,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身子一僵,心虚地垂下了眼帘。这话好像不能不答了,可她该怎么回答才好?说觉得自己对不住他?说担心孩子们不能顺利长大?可这些话哪里能骗得过他!

想到自己心底一直以来的担忧,她咬了咬牙,轻声道:“我跟你说过的,我曾梦见过鸣沙山,梦见过锁阳城。其实我还梦见过好些事情,自打那场大病之后,我就会时不时做些奇怪的梦,有些梦后来居然成了真的,我梦见过万年宫的那场大水,也梦见过去西域那一路上的山川,我还梦见过,你有个孩子,名字就叫,裴光庭!”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琉璃几乎不敢抬头,却也知道此时闪躲不得,只能鼓足勇气抬眸看着裴行俭,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不管他怎么问,有些事她可以借着这由头让他有个准备,但还有一些事,她绝不能说出来,哪怕让他日后怪自己恨自己,也不能让他从现在起就背上那样的包袱!

裴行俭却没有开口,脸上也并未露出多少惊讶之色,连眸子里都平静无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琉璃对上那目光,心里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慌,解释的话脱口而出:“守约,这件事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事情到底太过荒唐,我梦到的东西又都是断断续续、浮光掠影的,我怕自己会记错,我也怕自己记得没错,我怕说出来你不信,我更怕说出来你信了,到头来却是害了你!”她心急之下说得不免有些乱,裴行俭却立刻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安慰地拍了拍她:“你别急,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日后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问你,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不就好了?”

琉璃当真是愣住了,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他真的,什么都不问?

裴行俭的眸色有些深沉,神情却依旧温和:“我不是才说过么,天意难料,料错了固然是一场白担心、空欢喜;料对了又如何,咱们不过是凡夫俗子,难不成还能去改天换命?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更好!当年恩师就曾跟我说,凡事不问祸福,只求无愧,才是男儿本色;李公也说过,推演数算,并不是为了投机取巧,为的是磨砺慧剑,坚定本心。只有如此,到了命中注定之时,才能心底安然,无怨无悔。这两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两位恩师是对的,大道所至,殊途同归。”

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琉璃,你想想看,这世上最确定不过的命数是什么?不过是凡人终有一死,父子兄弟夫妻总会分别,可我们还能如何?总不能因此都不好好过日子了吧!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把眼下的日子,过得更欢喜些。”

琉璃不由无言以对,自己了纠结了这么久的事,怎么一到他那里就会变得这么简单?不过他说得对,知道了未来又能怎样?也许自己过几年就会调养好身子,也许她不能,也许她会早亡,也许他会另娶,可那又如何?他现在对自己的好是真的,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欢喜也是真的,她能做的,也不过是珍惜眼前时光,来日不留悔恨而已!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温柔:“再说咱们在一起都多少年了?我就算信不过旁人,还能信不过你?不管怎样,你总不会害我,总是为了我好,是不是?”

琉璃心里顿时满满的全是感动,忙用力点了点头,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裴行俭却笑吟吟地挑起了眉:“你明白就好。所以有些事就算我瞒了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定然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啊?琉璃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松开双手,转身脱下外衣丢到了一边。婢子们准备的热水早就凉透了,他却毫不在意,自己拧了棉巾擦了把脸,回头笑道:“今年天气热得倒快,这夹絮的衣裳眼见就穿不住了……”

琉璃下意识接了句:“那我去给你找件薄些的出来。”刚走两步,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就算完事了?敢情折腾了半天,自己纯属吃多了撑的,而他日后不但可以接着蒙自己,而且还能蒙得理直气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停下脚步,刚想回头,裴行俭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后,伸手将她环在怀中:“还在想什么?都说了你别担心。旁的事我不敢说,有一桩我还是能保证的,不管是裴光庭还是裴耀祖,我裴行俭此生若是再有子女,定然都是琉璃你生的!若违此言,就叫我生生世世都再也见不到你。”

这叫什么话?她忍不住回头嗔道:“你胡说什么?”

裴行俭笑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说?若违此言,就教我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起?”

这就更不像话了!琉璃有心反驳,却发现好像怎么说都会上他的套,瞧着他格外明亮的眸子,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掰开裴行俭的双手甩到了一边。裴行俭立刻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好了,你还真的恼了?是我胡说八道,待会儿我给你煮茶赔罪,好不好?”

煮茶?琉璃有些意外,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意,眼神却温柔深邃得几乎能让人陷进去:“我好像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煮茶给你喝了。”

是啊,自打回了长安,一事接着一事,真是好久没有喝到他亲手煮的茶汤了。想起以前的静好时光,琉璃心里满是柔情,转头向裴行俭嫣然一笑。

裴行俭呆了一下。琉璃趁机挣开了他的手掌,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乖!”

裴行俭不由哭笑不得。琉璃飞快地退开两步,在裴行俭反应过来后的爽朗笑声里轻快地挑帘进了里屋,弯腰打开衣箱。

衣箱最上头正是她给裴行俭新做的春袍,干净的露草色缎面,卍字纹织锦镶边,袖口上的祥云对雁还是琉璃这半个多月来亲手一针一线绣好的,只是当时绣进去的百般滋味,此时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连她心底压了多年的矛盾担忧,也已被他的话化解掉了大半……琉璃轻轻摸了摸衣领,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外屋里,裴行俭看着那晃动的帘子,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就像戴上了一副空白的面具,唯有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沉淀着无数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无从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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