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咄咄逼人 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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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照进长安城的最后一抹斜晖终于消失在丹凤门的门楼之上,六街大鼓再次被隆隆擂响。长安的十几座城门、几十处宫门以及数百扇坊门依次轰然合拢。待得鼓声消歇,整座城池也都安静了下来。坊墙之内,偶然还有悠悠丝竹随风飘荡,坊墙之外,唯有片片落叶在路上打着旋儿。
然而在永嘉坊北面的一条大道上,依然不时有车马从河东公府那道直接开在坊墙上的大门中奔驰而出,原本负责夜禁的金吾卫们看见这情形,却是远远便勒马闪到了一旁——长安的夜禁原本就对婚丧之事网开一面,何况此时来吊唁河东郡公的,自然都是自家府上也有大门通往坊外的三品以上大员,他们难不成还能去寻这些皇亲国戚或裴氏高官的晦气?
随着暮色加深,从河东公府出来的车马渐渐稀少,全身缟素迎来送往的管事们也纷纷回府,挂着白麻的大门外,只剩下了两个神色疲惫的小厮。他们的身后,白色的灯笼从大门一直挂到了内院,那惨淡的灯光和飘动的素麻,在夜色里铺出了一条惨白的道路,让人看着便心底冰凉。
内院上房的西间,便是灵堂所在。因未到入殓之时,屋中并无棺椁灵幡,屏几床帐也都是河东公日常所用之物。东边那张高足大案上除了香火,还放满了酒脯菜肴,几盆羊羹烤鱼犹带热气。西边的十二曲屏风后则是纱帐低垂的灵床,河东公常穿的官袍尚自叠放在榻头,仿佛他随时会如平日般起身出门。唯有满屋的素衣和哀哀哭声,显示出这屋子的主人已是登仙西去了。
暮色四合,屋内的哭声慢慢停歇,一番叩拜之后,这头一日的丧礼便算告一段落,除了在灵堂守夜的二夫人和几位孙辈,余者渐渐出门散去——家主既丧,灵筵上的酒菜虽是一日三换,旁人这一日却是不能用饭的,几位公子夫人以及嫡孙因服的是最重的斩衰,更是三日不可进食,加上这一天的忙碌,此时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
站在灵筵前的闻喜县公裴法师抹了抹眼睛,转身想到门外透口气,谁知刚迈出步去,脚下便是一软,好在旁边有人立即稳稳地搀住了他:“叔父当心。”
裴法师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守约?你怎么还没回去?”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又忙添上了一句:“今日已是麻烦你这许久了!”
裴行俭穿着一身素色单衣,脸上倒是不见倦色,浑然看不出也是脚不沾地忙了半日的模样,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叔父何必跟侄儿客气?协理郡公丧葬之事,原是行俭的职责所在。何况侄儿幼年时也曾得郡公教诲,如今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又怎能报答当日恩情之万一?”
恩情?裴法师心头顿时一突,若说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裴行俭母子有些恩情也就罢了,这位兄长么,这么些年来,更多的还是装聋作哑吧?他小心地看了看裴行俭,见他脸上并无讥讽之色,心里略定:“今日真真是多亏有贤侄在,不然……”
回头看了看只有几位妇孺的灵堂,裴法师一声长叹,没有说下去。他原是午间收到讣告后赶将过来的,入府方知,兄长昨夜便已去世,之所以拖了半日才发丧,是两位大长公主的主意。这也罢了,临海大长公主还写了纸签出来,要把承先夫妇立时赶出府去,常乐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坚持要由承禄出面接待吊唁的宾朋。
他自是无法认同,裴承禄也不情愿。僵持之下,最后竟只能由他到外头来受宾吊答。他的腿脚原本便不大好,平日又不擅于此,若不是随即赶到的裴行俭里里外外地帮衬着,还真不知会出什么纰漏!饶是如此,今日那些平日靠着河东公府过活的族人似乎已看出情形不对,竟没一个敢留下守灵;明日那兄弟俩若还是接着“哀毁太过,无法起身”,只怕外人都会起疑心!
裴法师越想心里越堵,却又无法抱怨。好在裴行俭也没追问,只是扶着他在门边的一张胡床上坐了下来。帘下清风吹入,到底将屋内闷气吹散了些许。裴法师到底惦记着后院的僵局,转头便对裴行俭笑道:“守约,今日你也辛苦许久了,不如先下去用些饭食?”
裴行俭却轻轻摇头:“叔父尽管去忙,这边,”他回头看了看灵堂里那几个单弱的身影,“行俭略守片刻,待叔父回来再说。”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事要忙?裴法师心里顿时一凛,只能含糊着叹道:“都怨如琢他们兄弟身子太弱,不然何至于如此辛苦贤侄?”
裴行俭温声道:“叔父莫要忧心,此事也不能怪如琢他们……”一语未了,帘外突然有人娇笑了一声:“不怪裴承先兄弟,那就是怪我们姊妹了?”
门帘挑处,四五个女子款款走入,当先两个,正是常乐大长公主与千金大长公主。常乐是一身中规中矩的素色吊服,千金大长公主却是蜀罗素衣越绫白裙,头上的羊脂玉步摇流苏摇曳,把那张犹自施着淡妆的脸庞映衬得愈发俏丽,此时嘴角含笑,神色娇嗔,吐出的言辞却毫不客气:“闻喜县公若是觉得我们姊妹太多事了,直言相告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与旁人抱怨?”
裴法师不由暗暗叫苦:这位怎么也来了!诸位大长公主里,千金最是难缠,原先她亦步亦趋跟着临海,之后又惟常乐马首是瞻,而临海高傲,常乐严正,行事还有章法,她却是百无禁忌……他忙站起道了声“不敢”,当真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裴行俭也欠身行礼:“微臣裴行俭见过两位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微微一皱:“裴少卿还未归家?”千金大长公主却感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你就是裴行俭?怎么,今日竟不回去伺候你家夫人,却在这里打抱上不平了?莫不是见这府里无人待客,你要来充作孝子么?”
这话实在太过刻毒,裴法师脸色都有些变了,裴行俭倒是神色如常:“大长公主说笑了。”
千金大长公主细眉顿时拧了起来:“大胆!我像是在此等场合说笑之人么!”
裴行俭平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大长公主息怒,微臣忝任司文少卿,协理河东公丧礼乃是职守所在。臣愚钝,不解大长公主言中深意,还望不吝赐教。”
千金大长公主不由一噎:自己怎么忘了这个茬!如今改名司文的鸿胪寺,原本便掌管着京师文武百官的凶丧之礼,他这司文少卿出面协理河东公丧事的确顺理成章……顿了顿只能冷笑道:“你算何等物流,谁耐烦知晓你任的是哪门职务!”
裴行俭不急不缓地欠了欠身:“大长公主英明。”
他的动作从容之极,神情更是悠然之极,但那无懈可击的优雅礼数中,却分明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轻蔑,平平淡淡的“英明”二字更似讽刺到了极点。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一股怒火几乎从头顶上直冒了出去,忍不住喝道:“你……”一时又找不出什么词句来斥责于他,双颊不由红胀了一片。
常乐大长公主看了千金一眼,插言道:“裴少卿,按说今日之礼已毕,却不知少卿为何还在此逗留?”
裴行俭语气依然舒缓:“大长公主们尚且不辞辛苦,微臣焉敢先行告退。”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也皱了起来,看着裴行俭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头突然又有些疑惑: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说来袭爵事宜也是由鸿胪寺掌管的……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神色冷淡地点了点头:“有劳少卿了。”又伸手一拉回过神来正要开口的千金大长公主,冲她使了个眼色。
千金大长公主只能咬牙收了怒色。常乐便问:“闻喜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法师一怔,隐隐猜出几分,正想开口推脱,门外却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世子,世子留步,莫要难为小的们!”
回答这呼叫的,是两声闷响和惨叫。
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便到门前,门帘砰地荡起,裴承先大步闯了进来,他身上的白衣略显凌乱,脸色憔悴不堪,一双眼睛却亮得异常。进门后看都没看屋里众人一眼,几步抢到屏风后的床榻前,只叫了声“阿爷”,便跪在那里哽咽失声。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那份苦苦压抑的伤痛之意却是格外令人心悸。原本跪坐在屏风外的蒲团上的郑宛娘和几个孩子都唬了一跳。裴承先的幼子年方五岁,跟姊姊两个在灵堂守了一日,早已是六神无主,看见父亲如此,不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着大哭,灵堂里的哭声顿时又响成了一片。
裴法师眼圈也是一红,一时悲从中来:从什么时候起,堂堂裴氏嫡长子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连哭灵都要受制于人?一时又想起裴行俭还在屋里,回头看见他眉头微皱的模样,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没了着落。
几个管事讪讪地站在门口,进退不得,领头一个见常乐脸色不好,忙不迭地解释道:“启禀大长公主,小的们也苦苦劝过世子,世子却道来客都已告辞,他来这边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了,小的们略一阻拦,便把小的们踢伤了好几个……”
裴法师心头暗呼糟糕,常乐大长公主脸色也更是难看,挥手让管事们退下,略一思量,沉声又问了一遍:“闻喜公?”
裴法师定了定神,咬牙躬身行礼:“多谢大长公主体谅,臣这半日里半步不敢离开灵座,如今承先既然已能出来接手,臣自是听任大长公主差遣。”
常乐大长公主脸色一沉,眉宇间带上了几分恚怒。千金大长公主却冷笑起来:“闻喜公,你莫要不识好歹,裴承先全是自作自受,临海姊姊原是要上折弹劾他不孝的,还是七姊姊苦苦劝住了她!你若觉得咱们姊妹是在多管闲事,咱们现在告辞便是!”
裴法师心头一突,瞥了裴行俭一眼,心知此事已是无法遮掩,索性也站直了身子:“常乐大长公主一片好心,臣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承先德行如何,裴氏族人有目共睹,这不孝之罪,也不是轻易能定的。旁的不说,他为何会出府别居,兄长与我的信里便几次提及,届时若是把那些旧事都翻将出来,于大家面上又有何益?”
常乐大长公主“哼”了一声,声音里也满是嘲讽:“河东公果然深谋远虑!只是县公莫要忘了,以临海如今的情形,面上好看与否,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裴法师叹了口气:“对临海大长公主而言或是并无差别,但对于他们,”他伸手指了指那几个孩子,“只怕并非如此。”
常乐一时默然无语,她之所以不同意临海的做法,一则是不想赶尽杀绝——削爵也就罢了,不孝之罪一旦落实,却是要去职流放的;二则也是明白家族名声要紧,真要闹到满城风雨两败俱伤,纵然争到了爵位,对子孙后人又有何益?
千金大长公主的目光却在裴行俭身上一扫,凉凉地道:“说来今日这局面,还要多谢某些晚辈,如今这边母子反目、兄弟不和,倒是不碍着他们来尽忠职守了,真教人好不佩服!”
裴行俭仿若未闻,脸上半丝波动也看不见。千金越发恼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裴少卿,你以为如何?”
裴行俭微微一笑,依然是欠了欠身:“大长公主英明。”
他居然连话都懒得换一句!千金大长公主一口气顿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常乐大长公主心里叹气,只得接过话头:“今日辛苦了少卿半日,我在此替临海道一声谢。如今此间已是家事,便不烦扰少卿了。”
裴行俭毫不犹豫地抱手:“多谢大长公主体谅。”常乐刚松了口气,他却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臣斗胆,听适才大长公主与闻喜公所言,此事似乎与河东公世子相关。袭爵之际,辩嫡庶,明贤愚,正是臣职责所在,请恕臣不敢懈怠。”
裴法师原本便有些忐忑,听得这一句,心头更是大凛:裴行俭跟这边本有旧怨,若让他拿到什么把柄……常乐的脸色也沉得几乎能出水:“裴少卿此言何意,难不成还忧心我等不守朝廷制度、欺辱了谁去?”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不必多说了!”
裴承先不知何时已起身,他的眼睛犹自红肿,衣袍愈显凌乱,但此时大步走来,昂首斜睨,竟又有了几分当年那目无下尘的狂傲模样:“不就是袭爵么?我裴承先虽是一生虚度,半事无成,却也不至于为了区区爵位便闹得家宅不宁!既然大长公主有心做主,不如便将拙荆与承禄都唤过来,咱们当面说个明白!裴少卿么,”他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也不妨做个见证!”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紧锁,多少有些犹疑。裴承先毫不客气地直视过去:“大长公主莫非还不放心?承先这便对天盟誓,此事我若让长辈为难,家声蒙羞,就教我天诛地灭!如何?”
裴法师不由跺足:“这是什么话?”常乐忍不住也是怒火上冲,沉声喝道:“把崔氏和二公子都叫过来!”
没过多久,帘子一动,婢女领着崔静娘和裴承禄走了进来。崔静娘脸色蜡黄,神情却还镇定,请安问好,礼数周全。直到看见两个脸色青白的孩子,她脸上才变了颜色,含泪上前搂住他们,顺势拜倒在灵前。裴承禄的动作却与裴承先如出一辙,不管不顾几步走到了屏风之后,扶床哽咽起来。
常乐大长公主冷冷地看了一眼裴承先:“你有什么话,如今可以说了么?”
裴承先看着那一起跪地痛哭的母子三人,眼神渐渐变得柔软。默然片刻,他回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大长公主关怀,承先自知德浅福薄,稍后便会上书自请去位,推举承禄袭爵。”
他的举止语气都已恢复了平日的稳重,一屋子人却都被惊了一跳。裴法师皱眉喝道:“如琢,不得胡闹!这等大事,岂能意气用事!你如此行径,怎么对得起阿兄的一片苦心!”裴承禄更是腾地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阿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裴承先摇了摇头:“叔父,侄儿绝非意气用事,父亲固然疼我,却绝不会愿意见到我们母子兄弟为了这爵禄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承先也是七尺男儿,难不成离了这爵位就没法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他转头看着裴承禄,神情愈发诚恳:“你我兄弟也不必说那些虚话。如今的情形你也见着了,你且想想,若是让我承了爵,母亲她心里会如何?日后她若是不肯与我同住公府,你让为兄如何自处?她若肯住……”他摇头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崔静娘母子,“就算是为了你阿嫂日后着想,你就让为兄这一回如何?”
崔静娘身子一震,抬头看着裴承先,泪水无声无息地滚滚而下。
裴承禄看了一眼这位几个月里像是老了几岁的崔静娘,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阿兄说得不错,母亲对大嫂深恶痛绝,若是住在一处,只怕……见裴法师还要开口,裴承先深深地行了一礼:“叔父请听侄儿一言,其实侄儿也曾心存侥幸,但事已至此,总不能为了爵位闹得家宅不宁,侄儿欲尽人子之道亦不可得。何况这些年来都是承禄在父母跟前尽孝,原比我适宜承爵。只要家人和睦,旁的事情又算什么?侄儿恳请叔父成全!”
裴法师神色不由一暗,自己手里的确有兄长的书信,可以洗清承先出府别居的不孝之名,但真闹到那份上,彻底得罪了这几位大长公主,也败坏了这府里的名声,于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灵堂里一时无人开口,崔静娘默默低头抱住两个孩子,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悲是喜,裴行俭若有所思,裴承禄低头不语,连常乐大长公主神色都有些复杂。
一片安静中,突然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眼见众人都或惊或怒地看着自己,千金大长公主轻抬素手、半掩朱唇:“抱歉抱歉,抱歉得紧,我只是着实有些忍不住……”
众人不由相顾愕然,常乐心里明白,叹了口气正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喊:“阿郎,娘子,有皇诏到了,快些准备接旨!”
这么快?常乐与千金相视一眼,千金又笑了起来,众人却已无心计较,忙不迭地涌了出去。院子里也已是忙成了一团,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在院中右侧和正堂台阶上都铺上了毡毯,又设好案几,铺上紫色绣锦,依次站到了已肃立在庭院南边的主人们身后。
刚刚安置妥当,两位穿着青色襕袍的官员手捧两卷书册快步走入院子,众人忙跪伏在地。宣诏使站上毡毯,将诏书双手捧到案几之上。裴法师起身将使者迎入正堂,两位管事抬着案几低头伏腰一路跟上台阶。宣诏使这才面南而立,从案几上取下敕书,提声道:“有制!”
裴氏子弟齐声应诺,叩拜了下去。宣诏使高声念道:“昭贤纪懿,礼焕国章;悼往申哀,义光彝篆,故驸马都尉汴州刺史河东郡开国公裴律师,器怀昭旷,艺识通敏……”一路骈四俪六地追悼了河东郡公的业绩,最后是“赠青州刺史”“赙绢布八百段、葬日给班剑廿人、赐东园秘器”云云。此诏原是情理中事,裴氏子弟与下人们自是叩首再拜,轰然谢恩。
宣诏使又拿起了第二道诏书:“有制!”
“事亲无违,孝之始也,事君立身,孝之终也,右清道录事裴承禄,局度稳重,机神爽秀,可袭河东郡开国公,邑户如前。”
宣诏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还有些嘶哑,但落在裴承先的耳中,却仿佛有雷声从耳边轰然碾过。他的脑子里一时竟是一片空白,直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臣裴承禄叩谢皇恩”,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他慢慢回过头去,并没有看背后那位同样脸色发白的新任河东公,而是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面孔——那双一贯沉静温柔的眸子,此刻分明盛满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绝望。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长女已然懂事,此时满脸都是惊恐,幼子却依然一派懵懂,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裴承先的嘴角浮出了一丝惨然的笑意。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他们!原以为这些年里自己终于有了点长进,原以为自己此时能够退一步天地辽阔,没想到却会落得如此!一个因为品行有亏而被削去爵禄的不孝之人,日后如何还能立足于朝廷?更莫谈护佑妻儿,荫封后人!
他听见宣诏使不知对谁道了声恭喜,看见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心知自己也该起身,可手一撑地,才发觉全身已没有半分力气。他忙咬牙用力,手脚却不听使唤地颤抖不止。正自狼狈不堪地喘息中,有人疾走两步,一把扶起了他,低声道:“如琢,此诏未必是坏事!”
裴承先转头看着那张神色从容的面孔,心头一片茫然,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露出了一个冷淡的微笑:“多谢守约兄!”
裴行俭叹了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见裴承先还是目光茫然,脚步虚浮,只能加重了语气:“如琢,你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去!”
让人看了笑话……裴承先身上猛然间迸出了一股气力,稳稳地站直了身子。
不远处有人笑道:“少卿辛苦了!”
却是那位宣诏使已将诏书交给同来的尚书省官员,快步走了过来,满面含笑地抱手行礼,又笑着对裴承先点头。
裴行俭并不寒暄,开口便问道:“丰署令他……是否稍后就到?”
宣诏使忙道:“正是!”心头不由有些诧异,少卿不是与自己同时接到诏令离开衙门的么?他如何知道……裴行俭神色复杂地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长出了口气:“仲泽今日也辛苦了!”
宣诏使顿时笑得脸上放光:“不敢与少卿相比!”
裴承先怔怔地看着他们寒暄,一字字都落在耳内,却全然不知何意。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叫道:“临海大长公主有令,今日大伙儿辛苦了,每人赏绢帛两段,秋冬衣裳各一身,大伙儿这便可分批去库房领取!”满院子又是一阵轰然谢恩。
原来那位继母大人早已准备好了,原来那位千金大长公主笑的是这个……自己果然蠢得无可救药!眼见周围一张张面孔上似乎都带隐隐的兴奋与欢腾,裴承先胸口不由愈发冰冷彻骨,转头才看见妻子崔静娘依然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一头扎在她怀里的女儿,一手搂住满脸茫然的儿子,院里人来人往,竟没人上去扶一把。
就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裴承先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忙上前几步搀起了他们。崔静娘也仿佛从梦中惊醒般抬头看着他,裴承先有心想安慰她两句,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崔静娘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微笑:“如琢,你莫要担心,不过是个爵位,其实也没什么,咱们一家人从此可以真正过些清静日子。日久见人心,只要咱们行得正,旁人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
大约因为连日的辛苦担忧,她未施脂粉的蜡黄面孔着实有些憔悴,但此时的微笑却让这张面孔突然间多了份难言的光彩。裴承先胸口一热,眼睛不由有些发潮,忙用力扯出了一个笑脸:“正是!我裴承先又不是没被人戳过脊梁骨,到了今日,难不成还怕人说闲话!”
裴法师也扶着裴行俭慢慢走了过来,听得这几句,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了些许:“说的好!其实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忧,人生在世,得失原非一时之事。远的不说,前些年王仲翔母子被同安大长公主赶出长安时,不比你们的处境更难?如今谁提起这位刺史,能不说一个好字!”
王仲翔?裴承先精神不由一振,刚想点头,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冰凉的声音:“果然是物以类聚!那无法无天的王方翼,什么时节也成了楷模?闻喜公,怪道你们这支裴氏会选这样的一个人做宗子,原来你们要学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意气顶撞长辈、无视王法!果然是族风奇特,令人景仰。”
几步外的廊庑下,千金大长公主意态娇慵地倚着丹漆廊柱,满脸都是淡淡的讥嘲。裴承先眯了眯眼,心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这位大长公主今日过来说的话原来句句都是意有所指!他略一沉吟,大大方方地抱手行了个礼:“多谢千金大长公主关怀,不知大长公主有何见教,还请明示!”
千金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她和常乐此番过来,原本就不是为了这早已板上钉钉的承爵之事,而是为了裴承先的宗子之位。毕竟像裴氏这样的高门,宗族之力决计不容小视,若让裴承先顺利接任宗男,说不定会后患无穷!
她索性冷笑了一声:“指教倒是没有,只是想劝你们识些时务,西眷裴好歹也是名门大族,却不知是让一个有仁孝之名的河东公做族长好,还是让一个被圣人厌弃的不孝子做族长好?难不成你丢了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还想把族人们的前程也搭进去?”
裴承先的脸色顿时一变。裴法师也是心头大乱,脱口道:“大长公主,承先已是如此,大长公主又何必赶尽杀绝!”
常乐大长公主一直沉默不语,此时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裴县公此言何意!我等不过是为你裴氏着想,如何就是赶尽杀绝了!县公若不说个清楚……”她细长的眼睛一眯,一股凛人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
裴承先胸口就如塞进了无数冰块,一阵阵地剧寒刺骨,脑子却反而比平日更为清醒:叔父糊涂了,正因“已是如此”,她们才不能容忍自己还有翻身之力!大长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今日她们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定下袭爵之事,异日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怎能让叔父对上她们?
不等裴法师再开口,他抢上前去行了一礼,哑声道:“大长公主恕罪!叔父只是太过忧心侄儿,才会出言不妥,并非有意冒犯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教训得是,承先是被圣人厌弃的不孝之子,原本便不配当这……”他正要咬牙说出“宗子”二字,耳边却突然有人沉声道:“如琢休要胡言!”
裴行俭神色严峻,语气比脸色更沉:“谁说圣人厌弃了你?谁又定了你的不孝之罪?如今诏令未下,你我若就此信了旁人的胡乱猜测,岂是为臣之道?再说谁人来做宗子族长,原有祖宗家法,岂容你我去挑三拣四,岂容外人来指手画脚!天地之间,自有公道,为何不耐心等一等再说?”
裴承先苦笑着摇了摇头:“守约兄!”他现在相信,裴行俭大约真是一片好心了,此时还想着不让自己落下话柄,可事到如今,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被人指责弹劾的地方么?
常乐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冷若冰霜,盯着裴行俭不语。千金大长公主却是又一次胀红了脸——他居然敢当面斥责自己是胡乱猜测、指手画脚!她胸口起伏,半晌才点了点头:“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等到什么诏令,什么公道!”
仿佛是迎合着她尖锐的声音,院门外又响起一声叫喊:“皇诏,又有皇诏到了!”
千金大长公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常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冷笑:“我就说了,圣人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千金大长公主擦了擦眼角飙出来的泪花:“这才真真叫现世报!”这群所谓的名门子弟,平日里一个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动不动便打着机锋含着冷笑,待会儿定罪削爵,看他们还怎么神气!她得意地瞅了瞅裴行俭,却见他正看着门口快步走来的宣诏使摇头微笑,笑容里有些嘲讽,有些感叹,独独没有半分惊慌沮丧。
仿佛耳膜深处传来了咚地一响,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而没过太久,在第二位宣诏使抑扬顿挫的声音之中,这丝恐慌便化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口上。
“褒纪前贤,礼仪乃彰,德荫后世,功业不朽,故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裴寂初标倡义之功,终隆长久之业,门擅英豪,代承恩宠,可追赠使持节大都督、郕国公……”
“河东公世子裴承先局度轩雅,器怀明远,诚怀孝志,谨持顺德,于是袭封郕国公,食邑三千户。”
国公?裴承先居然袭封了国公!
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也已经化成了石头,好半晌才艰难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同样震惊的常乐:“阿姊,这是不是弄错了?圣人是不是弄错了!”
常乐原本也在发愣,听得这一问忙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心头却忍不住冒出了同样的问题——是不是弄错了?她转头看向了院子,裴承先犹自伏地不起,裴法师已是老泪纵横,下人们或是依旧目瞪口呆,或是已然满脸堆笑……那每张笑脸都像一记热辣辣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间,宣诏使的随行中,一张有些眼熟的小圆脸跳入了她的眼中。常乐心中一动,忙转头吩咐侍女去将人请过来。
圆脸少年笑嘻嘻地快步走上了回廊:“奴婢阿福给常乐大长公主请安,给千金大长公主请安。”
果然是日常伺候圣人的那位小宦官,常乐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地点头:“不必多礼。圣人今日辛苦了,这几道制书来得好快!”
阿福笑道:“圣人午前便回后宫歇息了,制书是皇后亲自催办的,小的们险些跑断了腿,还好相公们都甚为体恤,没耽误半点时辰。”
常乐和千金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变了颜色。常乐尽量放缓了语气:“我记得圣人先头只说了河东公袭爵之事,怎么一转眼又多了个国公?”
阿福犹豫了一下才回道:“小的听司仪令和舍人们议论,说是因为今日有人在圣人与皇后面前替国公美言之故。”
他是做什么的,这种事还要去听旁人说?常乐冷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福,一言不发。眼见他越来越局促不安,鼻尖都冒出了细汗,才淡然道:“你莫非觉得我是在窥伺圣意,因此要拿这话来搪塞于我?也罢,看来明日我还是自行进宫去向圣人请罪,也省得被人这样提防糊弄!”
阿福唬了一跳,行礼不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大长公主恕罪,奴婢的确不知就里。今日大长公主走后,圣人原是已准备拟诏了,皇后却说有事回禀,让奴婢们都退到了殿外。等奴婢再进去时,圣人只道了句都依皇后的意思,便自去歇息了。奴婢绝不敢欺瞒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心头愈沉,面上倒是和缓了几分:“原来如此!”她回头对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忙笑着上前扶起阿福,悄悄将一个装了金饼的荷囊塞到了他手里。阿福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掩不住的喜色。
常乐叹了口气:“这事倒也稀奇了,圣人就没留几个伺候的么?”
阿福左右看看并无他人,笑着低声道:“除了窦内侍,就只有库狄夫人被留在殿内了,似乎就是她为这边说了不少好话。”
库狄氏?千金大长公主愕然失色,脱口尖声道:“库狄氏,什么时辰轮到她多嘴了!”见常乐转头瞪了自己一眼,她这才意识到失态,忙掩住了嘴,目光下意识地往院子里一扫,却见十余步外裴行俭也正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冷冽如电。她心头剧震,几乎没倒退一步,定神再看,却见他已看向了别处,神色似乎并无异样,只有胸口犹自怦怦的心跳在提醒着自己:刚才的一幕并不是错觉。
她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有些懊恼,那位说是众叛亲离的武皇后哪有半分倒下的迹象?常乐她们这般苦心经营,还不抵她对圣人私下说几句话!还有这裴氏夫妇,难怪他们如此嚣张,当年临海不就是因为惹了他们……耳边一声冷哼,千金蓦然回过神来,只见常乐的目光也落在裴行俭的身上,声音平淡得有些瘆人:“好一个裴行俭,好一个库狄氏!走,咱们去看看临海,此事……罢了,横竖她也不算吃亏。”
不算吃亏?看着常乐拂袖而去的背影,千金心里不由嗤笑了一声,常乐跟驸马是结发夫妻,跟前没有先头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怎会明白其实要紧的不是袭爵与否,而是自家儿子一定要胜过一头!临海若是知道了此事……她冷笑着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庭院里,宣诏使不知何时已悉数离去,下人们忙着收拾院落,灵堂里的香烛越发氤氲,不时传来哭泣与祷祝之声。突然间,后院一阵喧哗,有人狂奔而出:“阿郎!快!快!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好像、好像有些不好了!”
整个院子骤然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各种声音才轰然响起,奔跑声、叫喊声、呼唤声一时此起彼伏,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化成了一阵比一阵响亮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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