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各取所需 一夜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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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看着张敏娘的脸色,不由怔了一下,只觉得背后有些发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娘子劳累半日了,要不要喝口水润润?”
张敏娘看了看帘外,缓缓点头,“好。”
西州的秋夜已是颇有凉意,张敏娘慢慢的喝着手中的那杯清水,仿佛是在品着世上最美味的佳酿,没多久,温热的瓷杯便在她冰冷的手指间凉了下去。
门帘终于霍然挑起,张怀寂一步跨了进来,一进房门,脸上便绷不住的露出了笑容,眼睛更是闪闪发亮,低声道,“敏娘!”一时仿佛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又顿在了那里。
张敏娘轻轻的放下杯子,站起身来,“阿兄有何吩咐?”
张怀寂搓了搓手,嘿嘿的笑了起来,“苏公子求娶你。”又忙忙的补充道,“他家里原有一房妻室,是个体弱多病的,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早便想着要在西疆这边再娶一房妻室,只是他们原先都在伊州,哪有什么像样的大族?因此才拖到了今日。如今是诚心求娶你为平妻。”他原想着怎样也要给敏娘谋一个媵妾的身份,没想到,这位安西大都护的公子一开口竟是平妻!
张敏娘脸上只有讶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平妻?阿兄,此事难道是苏公子自己便能做主的?”
张怀寂点头笑道,“你放心,阿兄自是问了,苏大都护也一直在催着苏公子寻一位名门淑女,也好生个身份贵重些的嫡子,苏公子来西州之前,大都护便说过,若是有合适的人家便可定下来。因战事在即,他虽是不能亲至,但此次随苏公子来西州的卢主簿,乃是范阳卢氏子弟,苏大都护的多年好友,由他主持婚事便可!那卢主簿和咱们家又是有交情的,这才真真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
他见张敏娘怔怔的只是出神,不由咧嘴笑了起来,“敏娘,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了!”却见张敏娘突然轻轻的摇了摇头,张怀寂不由大惊,声音都尖锐了几分,“怎么,你竟是不乐意?苏公子说得清楚,这平妻便是正经的平妻,绝不是个麴家那般只有个名头,虽比结发妻子略低些,却也是要进族谱宗祠的!苏公子又是诚心倾慕,你难不成……”
张敏娘忙欠了欠身,“阿兄误会了,阿敏哪敢贪心不足?只是有些不大明白,苏公子此来是为了何事?为何大都护在他来西州之前便有了这般周全的安排?他是来督粮的还是来娶亲的?”她瞅了张怀寂一眼,声音低了下去,“阿兄怎么安置阿敏都好,只是有些事情,关系重大,咱们只怕是要早做打算的。”
张怀寂不由一呆,他适才一时喜出望外,只顾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语速,莫让那苏公子瞧轻了去,却没有想到这一出,若是苏大都护在派苏公子来西州前便连他在西州娶亲这种事情都有了安排,这背后的意思……
张敏娘垂下眸子,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到督粮,听说明日便是交粮之期,阿敏虽然不问外事,今日却听见了不少抱怨赌气的话,大伙儿都在看着咱们张家和祇家,阿兄可想过,若是今日应了此事,明日的粮,咱们家又要如何交才妥当?”
她轻柔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深深的凉意,一阵秋风从帘外吹了进来,张怀寂火热的面孔渐渐被吹得冰冷。
苏南瑾依然坐在院子里,风有点凉,他却松了松衣领,好让发烫的胸口凉得更快些。卢青岩果然是神机妙算,只是他也不会料到吧,这敦煌张氏送上的不是庶女或旁支女儿,而是地地道道的嫡支嫡女,而且还是芳名远播的绝色才女,自己竟是不用为了大计而委曲求全!她的样貌气度,实在是像极了少年时在曲江锦绣幕帘中惊鸿一瞥的那些五姓贵女,只是那时五姓女于他这般寒族将门子弟而言,不过是场春梦,如今……
灯影晃动,脚步声响,苏南瑾忙抬起头,只见张怀寂大步走了过来,脸色竟颇有些沉凝,他心头一跳,竟是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
张怀寂在他对面坐下,脸色慢慢放松了下来,微笑道,“今夜到底有些晚了,公子若是有意,不如请卢主簿明日上门与家父一晤。”
成了!苏南瑾松了口气,不由满脸都是笑容,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卢青岩的叮嘱,定了定神,笑着道了谢,又不经意般问道,“我怎么记得明日都督府是要收购各家余粮的,以张氏在西州之尊,大约是头一个要去交的罢?却不知令尊与张兄可抽得出时辰来?”
果然,如此!张怀寂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是百般滋味一团糨糊般搅在了一起,敏娘的事父亲早已默许,可交粮么……他笑着站了起来,“子玉若不提醒,我还真是差点忘了,请稍候片刻,容我去请教家父一声。”
苏南瑾满脸笃定的点头微笑,“有劳张兄了。”
随着张怀寂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小院又恢复到一片寂静,秋风吹动帘幕,也带来了远处二更天的钟鼓之声。苏南瑾看着透出烛光的那间屋子,端起了面前的杯盏,将一杯早已变得冰冷的清水慢慢的喝了下去。卢主簿说得对,美人是他的,西州也会是他的,他不必着急,他还有好些棋子不曾亮出来!
二更过后的前院里,依然是一片欢腾的景象,佐酒的女伎已换了一拨,弹唱得越发欢快。有人高声念出酒令,“‘择不处人,焉得智,上下两家各饮五分酒!’好令,果然是好令,你们两个听见没有?快喝快喝!”长案边,顿时笑声响成了一片。
王君孟瞟了一眼那边空了已有半个多时辰的两个位子,心头暗暗有些着急。他身边的一位祇氏子弟已是喝得有些高了,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大郎,今日喝得痛快,菜好,酒好,场面也好!如今这般讲究的大宴竟是难得了,当年在高昌城里,咱们日日夜夜的不都是这般痛饮狂歌的?金银满席,美人满怀,那才是正经的好日子!”
王君孟顿时很想翻个白眼,高昌城破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才几岁,痛饮甜浆狂歌童谣么?还美人满怀!要美人做什么,难不成拿来做奶娘?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在长安是什么情形?那才是正经难忘!
这位祇氏子弟犹自喋喋不休的抱怨,什么上回好容易在口马行看见一个绝色美人,竟被胡商高价得了去,“如今这西州城,越发没有规矩了!那些商贾贱流,竟比咱们出手豪阔,还敢跟咱们抢人!”
王君孟正听得十二分不耐烦,眼角一瞟,却见张怀寂与苏南瑾从后院转了出来,若无其事的重新落座,同席之人也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笑,张怀寂流畅的接上了话头,苏南瑾则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脸上满是轻松惬意的笑容。
王君孟心里微微一沉,有心想过去探个话头,那一席偏偏多是西州各姓的族长宗子,自己父亲也在里头。他不敢造次,犹豫间却见苏南瑾又喝了两杯酒,便起身抱手告辞,众人乱纷纷的留了几句,张怀寂将他一路送了出去。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怀寂才缓步走了回来,眉宇之间一片沉稳决然,落座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转眼间满座之人便都挪到他的身边,院里的喧哗将他们的声音全然掩盖了下去,只看得见那些平日便十分沉肃的面孔上,神色都愈发凝重起来,有人面露犹疑,有人咬牙皱眉,议论良久之后,几个人的神情都变得与张怀寂有些相似,随即便纷纷起身告辞。
他们这一走,这院里的人多半也只好跟着放下酒盏,王君孟心不在焉的跟同坐的同僚好友告了别,跟在父亲身后离开张府。刚刚进了家门,还未想好如何打探父亲的口风,王父便沉声道,“大郎,跟我去书房!”
王君孟心里一跳,酒意都醒了七分,忙跟着父亲进了书房,却是半晌之后,才听到父亲有些刻板的声音,“明日交粮,你想法子避出去罢。”
王君孟愕然抬起头来,叫了声“父亲”。王父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今日西州各家已议定,明日每家交的粮米都不许过五百石。你与玉郎情分不同,镜娘又是……可越是如此,咱家越不能冒了这个头,不然日后在西州又该如何立足?”
王君孟回过神来,脸色变得有些发青,“父亲,请恕儿子不大明白,若无都督,咱们家连西州都回不来,又何来立足之说?再者,玉郎是什么性子?若是这般当众扫了他的颜面,只怕不用等日后,转眼间王家就未必能在西州站得住脚跟!”
王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些为父难道不曾想过,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以往西州以麴都督为首,玉郎自有手段整治咱们,可如今,他既是得罪了安西大都护,能否自保尚未可知,西州之事还能由他说了算?”
王君孟瞪大了眼睛,“父亲,您的意思是,西州各家如今要联手起来,与苏氏父子一道对付都督和玉郎?”
王父脸色顿时一沉,“你这叫什么话?咱们怎么会对付都督,只不过想给麴玉郎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他平日里待那些庶民商贾不是好得很,如今麴家有了难处,以西州的民力,每家多交一两石又有什么,他却回过头来为难咱们!咱们好容易攒了这些粮米,不为自家谋些利,却要帮那些庶民填窟窿,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王君孟不由叹气,“父亲又不是不知,这两个月裴长史购了多少粮米,西州哪里还能有多少余粮?此次的户税又是往年的三倍,若再让每家交一两石粮米,大户人家还好说,那些贫寒些的,当真是口粮都会短了,也就咱们这些有着职田祖产的人家,还有不少酿酒的余粮,可如今米酒重税,价格要翻一倍,西州有的是果酒,米酒还能卖得出去?咱们留着这些粮米好发霉么?”
王父淡淡的着看了他一眼,“正因为如此,这米才卖不得!要知道西州这十三万石粮米,再过一个多月便要交到军中,如今西疆各地都在收粮,断无粮米可购,若派人去外地,没有两三个月如何回得来?咱们不卖粮,麴玉郎便只能在西州再次收粮,那些短了口粮的人家还有白叠,还有银钱,难道不会去买米?从明日起,咱们这些人的米铺便不会售米出去,只要西州粮米一短,粮价涨个一两倍又有何难?如今咱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这般天赐良机还要错过,真是要去看那些商贾的脸色过日子么?”
王君孟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道,“你们……父亲,你莫忘了,这样一来米价暴涨,儿子这做县令的,却要如何跟都督交代?”
王父冷冷的一笑,“我知道你是县令,我让你明日避出去,又不是让你真的撒手,咱们家有一处粮仓与麴家原是修在一处,你明日便去把那仓里一千石的粮米都提出来,悄悄的送进麴家粮仓!如此可是交代得过去了?”
王君孟一怔,摇头苦笑起来,“父亲,您这主意只怕不见得顶用。这一千石粮米,麴玉郎只怕一粒都不会收!他平日最看重的便是镜娘,如今咱们连镜娘都弃之不顾,站到苏家父子那边,日后他又焉能饶了咱们?”
王父顿时焦躁起来,怒道,“那你说该如何?那位苏公子汹汹而来,这才两日功夫,便让张家死心塌地跟了他,手段是何等老辣?苏大都护府如今又统管天山南北二十几处州府军镇,说发兵便发兵,说征粮便征粮,权势又是何等显赫?旁的不说,此次便算咱们都交了粮,让都督交了这回差,那下回呢,他只要依葫芦画瓢再征一次,麴都督便只有告病辞官一条路好走,那时咱们又该怎么办?是跟着他回长安,还是再回头乞求苏氏父子高抬贵手?你莫忘了,你是镜娘的夫君,更是王氏的嫡子,你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王氏族人!”
“麴玉郎和裴守约若是真有本事,便不用咱们相助也能平了这回的事端!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他们凭什么跟大都护斗?咱们又凭什么给他们陪葬!”
王君孟默然良久,深深的叹了口气,“父亲,儿子大胆说一句,就算没有咱们相助,裴长史和玉郎只怕也能平了此事,只是咱们这些人下场如何,却是难说得很……玉郎的心机手段自不必说了,还有那裴长史,当年他初来西州是什么情形,不过一年又是什么情形,父亲若是不曾忘记,此番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王父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到底还是咬牙立住了脚跟,“你说的这些,为父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麴玉郎虽然性子不好,对咱们这些人总有几分香火情,咱们只要不亏待了镜娘,他总不能把咱们赶尽杀绝罢!裴长史更是宽和,当初玉郎那般难为他,如今不照样亲厚?可你看那苏氏父子,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什么,第一道军令又是什么?如今西州的高门既然都已向着他,若咱家还与玉郎做一头,他们焉能不记恨?若是被这样的人惦记上,那才真真是永无宁日了!”
王君孟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气,“父亲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儿子只想再问一句,西州这么些高门,就算与麴家的情谊不如咱家深厚,怎会一夜之间,便都向着了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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