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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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肉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那么多难忘的画面,那么多的过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触摸到的,也只剩下这两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为忍下痛哭的冲动,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我全身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依然是那张书桌,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张桌子前,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踟躇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如同脱线的风筝,就此断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蚕丝抽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我透不过气。

四万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一共凑了五万五,我全部交给邱伟。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万现金,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可这一刻我很怀疑,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还差两万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

“实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贷了。” 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抢银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

“哎,说到银行我想起来件事。”邱伟皱起眉,“昨儿下午我在银行碰到老钱了。”

“嗯?”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多久没露面了?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对了,老钱又不走货,他手里应该有钱啊,怎么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邱伟冷冷哼一声,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关做不了,钱又不肯退,这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话,书包里手机响了,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我咬咬嘴唇递给邱伟看。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

“你跟他说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钱的声音还象以前一样黏糊,“妮娜进城来找你,现在我这儿等着,有空你就过来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不好多说什么。

“玫。”电话里换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问候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这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和邱伟打声招呼,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我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乱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

妮娜站起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泪汹涌而出。我无法控制流泪,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抱着我,一直等我平静下来,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

那两份入学通知,一份来自维也纳音乐大学,另一份来自格拉茨音乐学院,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问妮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见见马克。”

我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几乎疯掉,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我想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

“为什么给他这个?”

妮娜叹口气回答:“我昨晚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诉他,不要怕,在主的怀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只能低下头敷衍:“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看得出来,妮娜非常失望,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我父亲告诉过我,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点头。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搀扶着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圣经》,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钱,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再去借高利贷。

听完我的要求,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情妇?还是小蜜啊?”

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反唇相讥:“就算你们是合伙人,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你又凭什么全给吞了?”

“嗬,嗬嗬,你现在变得挺厉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给我个理由,说说,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啊?”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看着我问:“那什么……我问你,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你拿钱赎人,你会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闭紧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问自答:“你会什么都不想,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可是孙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头比划着,“嘭——,这么一下,再偏两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吗?”

“他这么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

“嘿嘿……怎么了?”老钱冷笑,“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枪法这么自信呢?因为我的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就也跟着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

老钱似乎被噎住,好久没有做声,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脸:“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厌恶地避开:“我只要那笔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处,来回拈着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说:“ 钱倒是现成的,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看起来,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圣经》。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

拨他电话的时候,手有点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再也没有找过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通了,安德烈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常:“您好,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

“安德烈,我是赵玫。”我紧紧抓着话筒,生怕他开口拒绝,手心湿漉漉地开始出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着,隔了一阵他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

“警察局门口。”

“你等等,我这就出去。”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没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离我远远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有样东西,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

“对不起,我已经申请回避,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绝。

我勉强笑笑,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什么东西?”

我把《圣经》递给他。

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显得有些惊诧:“就这个吗?”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经》提供。”

我低头,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缓缓说:“那不一样。”

他侧头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来回翻一遍,开始松口:“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如果里面没有违禁品,应该能交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冷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我再说一次,知趣地告辞离开。

“玫,你等等。”他最终还是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的声音。

我仰起脸笑了,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我转身面对他,坦然地解释,“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来说,孙就是那个印记。安德烈,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 “下个月起,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终于想通了,所以决定离我而去,所以他彻底解脱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

我不想挪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海水反射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阖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说:“去。”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几乎被吓到,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说:“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他盯着我不出声。我被他看得心慌,为掩饰窘态,伸手拿过他的烟,抽出一根点燃,谁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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