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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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并不是孙嘉遇的骨肉?

那叫做伊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着。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我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四年前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孙六个月。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寂寞。”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孙说,我不想再呆在奥德萨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几次我差点被他打死,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瓦列里娅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孙帮我在七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伊万和我自己。”

“伊万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亲。

瓦列里娅笑得凄苦:“自闭症。”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孙亲近,追着他叫爸爸。”

“他父亲呢?” 握着伊万的小手,我相当惋惜。

“两年前就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哦,真遗憾。”我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时瓦列里娅告诉我:“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昏迷了两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电话。”

我诧异地问:“车祸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那个……从那条道到这条道。” 瓦列里娅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用手比划着,犹自心有余悸,“来不及刹车,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部被掀掉。”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竟然笑出声。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瓦列里娅不解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可笑吗?”

“啊,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兴:“孙是好人,他一个人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这到底算谁辜负谁呀!眼前这姑娘实在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才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送走瓦列里娅,我想起医院碰面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来找我,他不会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就气定神闲等着我上门呢。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课下课,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天吃过午饭,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牛逼!”他开始磨牙,“我算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瞧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过来,我们当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孙嘉遇竟然架着双拐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又搞什么?”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真该休了你!”看样子他气得不轻,说话爆豆一样,“你在医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着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级,爬了五六分钟,体重几乎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头冷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右大腿肌肉严重拉伤。

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极其可笑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听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动艰难的样子又十分心疼,深觉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他使劲瞪着我。

“想吃什么?”我再问一遍。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咦,象是动了真气?我微笑,“嗯?屋里有香水味儿,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谁来过?”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摆出一副风流无限的姿势:“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我还是笑,扶他在书桌前坐下,并没有回嘴。明明是瓦列里娅用的Jado,当我是傻子呢。

他泄了气,彻底颓掉,老老实实要求:“我想吃红烧牛腩。”

我亲亲他的脑门表示嘉许,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胜。

什么事都是这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无欲则刚,我算领教了。

厨房里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的第三位房客。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一层客厅厨房公用,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三人各占一间做卧室,剩下一间就是孙嘉遇的书房。

这位房客,孙嘉遇说过他叫邱伟,做轻纺产品的进口批发生意,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绵软,再时不时窜出来几句正宗东北话,两相映衬,综合效果特别逗乐。

我进去时,他正就着一口半大的深底锅,呼噜呼噜吃挂面。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请他随意,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晚餐。以前我妈教过的,胡萝卜洋葱先用七分热的油锅微煎一下,再入锅与牛肉同炖味道更好。

邱伟在一边看得惊奇,同我搭讪:“炖个牛肉干啥整这复杂?”

他人和气,我也愿意同他多聊几句,于是回答:“那谁他不是特别挑嘴嘛,味道稍微有点儿不对都能尝出来,你没见过他教育餐厅领班,训人跟训孙子似的。”

“嗯哪。”邱伟笑出来,“他吧,看着特事儿,贼爱整个景儿啥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你别理他,越理越来劲。”

评价十分贴切,我咧开嘴笑,想起孙嘉遇形容彭维维,说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两人在脾气别扭上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我好容易找个知音,趁机毁损孙嘉遇,“没见过比他更事儿妈的。你说这人,平时总吹牛,说自己十五岁就会开车,怎么还弄出这么危险一车祸?”

邱伟还真护着他:“那几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烦吗?他心里搁着事儿,走神了呗。”

“哼哼,总算给他一教训。”我小声嘟囔。

邱伟后来离开了,我一个人正忙活着,忽然察觉身后有点异样的动静,一回头,是孙嘉遇靠在厨房门上,正盯着我看得出神。

我大惊:“你怎么下来了?”双手都沾着油腥,也腾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进来,四处巡视一遍,语气十分诧异:“原来你真的会做饭?”

“你以为我只会招火警?”我拿铲子梆梆敲着炒锅。

“哎哎哎,您轻点儿嘿,那是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特意从国内带来的,敲漏了没得替补。”

“嘁,真小家子气。”话是这么说,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难得,奥德萨的中国女孩儿,难得有人肯为男人下厨房,总嫌弃厨房油烟气重,出门影响她的气质。”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凭大少爷你的条件,难道不是人哭着喊着上赶着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点点头:“那是,其实我就怕跟我整居家过日子贤惠范儿的。”

我啐他:“啊呸。”

有种人自我感觉好得没边没沿,正常人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我转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边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轻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出去,走着走着靠在墙上,眉头皱成一团,看得我心脏直抽搐。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无数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微怔,然后哼一声:“想将功补过?晚了,小姐!没你地儿了。”

我正正颜色,认真要求:“不管怎么说,你别让瓦列里娅再过来。”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孙嘉遇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三十秒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我腿伤这么严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他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没看见?”

我吓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话里话外的醋意却难以掩饰,“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风流韵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抓过靠垫拼命扑打他,“还好意思说我?请您老解释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哟哎哟,我可是伤号,你就忍心下这毒手?”

我追过去压在他身上,不依不饶:“还有,第二回见面,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终于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宽,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头,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着气笑,“说,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事真有点棘手,我放开手,恢复了正经。

其实在奥德萨的中国留学生圈里,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没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寂寞和压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异性住在一起,很多时候也就取个相互温暖的意思,也没有谁真正想着天长地久。

但我搬过来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维维解释。想起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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