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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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啊!”
我拨开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性感。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来自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啊,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 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啊?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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