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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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在咖啡店单调的小角落就开始工作。旁边的女孩，穿灰色毛衣，头发随便挽着，戴个银镯，从早上开始，一直在翻译英文艺术著作，不懂的单词直接查软件。有一阵我发困，支着侧脸瞌睡三分钟。后来开始听歌，脑袋清楚，重新开始。找到新模式，全部细改一遍。今天咖啡店的人爆多，最终刺目的烟雾把我轰走了。
当我说会在咖啡店里写作，有些人表示不解。也许觉得写作应该独自在安静的房间里发生。但其实可以在任何房间里写作。海边、花园、山中、寺庙、床上、浴室、露台或者厨房……写作和恋爱一样，只需要互相适应的模式。
写作的本质，也如同一场恋爱。不会再有人与我们自身的相处，像在写作时探索自己那般，真实、深刻、久远而又强烈。
葬礼
葬礼
1
外婆在病榻缠绵，已有数年。先是腿疼，然后检查出肺癌。往后，无法下地走路，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吃昂贵的进口药。幸好两个舅舅经济条件宽裕，但她仍每况愈下。
年轻时和外公住在村庄，生养五个子女。两个人身强力壮，起早落夜劳作。照顾孩子，饲养家畜，料理饮食，洗衣打扫，精力过人。后来舅舅有出息，把他们带到城市。也许认为是有心理上的满足，但事实上并不享福。城市里，没有熟人可以聊天，空气不好，食物肮脏，活动有限。生活相当无聊，基本上以看电视打发时间。身心状态其实一直在衰落。
我偶尔回去，每次见到，家里的电视机一天到晚都在运作。有时想想，人一旦年老，有爱好、有朋友十分重要。读书、写字、听音乐，也许需要文化素养。至少还可以做点心，种些花草蔬果，听听戏剧，有三五知己……但他们成为闭塞的老人。又与大自然和原有的生活源头切断了关系。
作为基督徒数十年，外婆已改掉很多年轻时候的脾气，时时捐钱给教堂和他人。信仰给她力量，所以她保持平静。看美国牧师布道的DVD，圣经一直放在枕边。有时她也抱怨，比如家里请的保姆懒惰、偷吃东西或者孩子们不关心她，回来看望太少，诸如此类。她是聪明伶俐的女子，讲话幽默，头脑灵活，本性上也是快乐和坚强的。但是病痛折磨太长时间，让人无法自主。只是煎熬，等油灯燃尽。
最后一次见到，她躺在床上看重播的《还珠格格》。电视发出的声音吵闹，她乐在其中，不知道是真的在看，还是想在其中躲避。声音没有被拧小，所以我们无法发生有效的对话。潦草的生活过习惯，没有出现太多值得认真对待的可能。别人对待自己，以及自己对待自己，都一样地无奈和无助。在旁边默默看她，摸出一串红色玛瑙珠子给她。说，你戴在手腕上，有时可以抚摸它。
这串珠子温润、剔透，她很喜欢。后来一直戴着。童年时记得她的梳妆匣子，在去集市或见客时会搬出来打开，里面有鹅蛋形的粉盒与胭脂。她那时穿大襟布衫，头发齐肩，斜着别一枚发夹，款式经常变化。她爱美，欣赏美，如今病困，心情全无。但美的物品还是能够带给她抚慰。珠子戴到手腕上，她的脸上浮现出笑容。那一天她状态并不好，而我很快就要离开。第二天就回去了北京。
过数月，母亲打电话，说外婆去世，要我回去出席葬礼。她之前已经被送进医院住院治疗。慢慢呼吸困难，终日使用吸氧器。有时整夜辗转，无法入睡，身上疼痛难忍。那一天医生检查之后，说她应该是差不多了。大家慌慌张张，想把她送回村庄。架上推车，进电梯，在那时她也许失去呼吸。其实人临终之前需要安静，不能被触摸身体，也不能打扰他们离开时的状态。但人们不知道。
舅舅们把葬礼安排得盛大。吊唁的人川流不息，每天吃饭，轮流上最好的海鲜和各种昂贵食物，好烟、好酒，源源不断。一时让人产生错觉。临火化前夜，来了唱诗班和几位牧师，主持一次基督徒的追悼会。仿佛只有这个环节产生作用。其他总显得不相干。
火化那天，殡仪馆里锣鼓喧天，时时爆发各种刺耳的乐器，突兀而来的爆竹此起彼伏。中国人做什么事情仿佛都喜欢热闹，恨不能人尽皆知。其实，死去是一件静默而严肃的事情。在铁门外，看着她的尸体被推进去，放在传输带上。他们按动电钮，她被慢慢送进火化炉。立时，封闭的炉子里传出隆隆声音。等火化炉再打开，肉身已变成一具白骨。他们大概特意想让她留下一些骨头，而不是烧成碎末。所以她的头骨、腿骨都还完整。
工作人员把骨头捡起来，再用吸尘器一样的工具，把骨灰集中吸入。她被装入骨灰盒里面。墓地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定好。开棺，封棺，把墓穴重新封上。因为她是基督徒，这个环节没有任何正式的传统仪式，过程极为简易。人们把花圈堆积在附近，纷纷走散，仿佛一场剧情落幕。我留到最后，独自拍下几张山野的照片。
每个人都曾经年轻，有力，强壮，承担着家庭、孩子、说不清的梦。当我们活着，依稀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某天，无常突然抛出一个结果、一个显示，让人无奈、绝望、惊愕、悲伤。然后又逐渐麻木至忘却。美好的东西会失去，生命会有疾病和意外，人会死亡。世间脆危，没有坚固。
2
她火化之前的夜晚，记忆回到年少时。那些与外婆在村庄度过的日子。溪水潺潺流动，我仍是孩童，午后睡不着，晒着大日头来到溪水中。脱鞋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走，小虾小鱼轻轻触碰脚趾，蓝紫色羽毛的翠鸟像箭一样被惊动飞远。
午后把西瓜泡在冰凉的井水里。卖冰棍的人路过院子门外，笃笃敲响木板。黄昏时，用水和盐煮上一大篮子土豆。吃完晚饭，早早抱着席子登上屋顶平台。夜空繁星，密密麻麻，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她在旁边温柔地唱赞美诗。
是谁说的，人越老去，离小时候的记忆越近。生死就是这般，慢慢汇聚成一条线。
只有土地才能给予人活力和质朴。不过是三十年，一切荡然无存。新时代没有更好，而是变糟。失去田园，失去和自然之间最根本的联系。村庄如今遍地垃圾，田地荒芜，溪水干涸，满目破败。我的记忆并不是凭空而起，也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虚无缥缈。只是一切改变，消失，再不回来。这便是无常。
外婆是虔诚的基督徒。在遭受病痛时，没有质疑痛苦的发生。后来我抵达耶路撒冷，想也许是代替她完成此行。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在她带着年幼的我，步行五六公里山路去教堂做礼拜的那时，我与她此生相遇的意义即已完成。
感恩她。勤劳、朴实、坚韧、幽默，她对我示现这些品质的发生。我们生命中的一些品质只能由亲人来传承。
3
有些人回去故乡与父母身边，我则早已失去这归宿。想死在没有任何熟人的遥远他乡。在异乡生活，人是很清爽的，没有记忆，没有情感的负担。或许，连隐痛的情绪都是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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