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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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由北向南穿过大半个长安,进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时,停了下来。
王宗实将车门推开,示意她下车:“从右旁门进去。”
黄梓瑕应了,从旁边的小门进去。小门外的几个侍卫想要阻拦,黄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实那边的马车,他们便放行了。
数日不见,河湾的梅花开得更加灿烂,鲜艳繁盛,灼如云霞。
黄梓瑕从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小楼,踏上空临水面的走廊。足音轻响,悠久回荡。
就在走到廊下转弯处,她绕过一树粲然盛绽的梅花,看见李舒白站在廊下望着她。
天碧如蓝,水清如镜,水上水下两片梅花夹岸盛开。整个天地锦缎铺装,轻微的风自他们的身边经过,这些锦绣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动着,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来。
他们隔着一天一地的落花,望着彼此。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才数日,却感觉已经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华的气质并未被磨损,略显沉郁的双眸与身上远山紫的镜花缭绫,如此时雾岚萦绕,反倒让他整个人沉淀出一种更内敛的韵味。
而她瘦减了三分,连日的奔波与煎熬,让她显出明显的苍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却似弱不胜衣。
他向她走来,穿过雪片也似的落花,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说:“梓瑕,春日尚早,还须多穿衣服。”
她没想到再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也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只觉一层水汽已漫上双眼。
他以手将她瘦削的肩膀围住,抱了一会儿。四周水声潺湲,落花无际。点点花瓣在水上荡起无数涟漪,一圈还未散去,另一圈又荡开,弧纹圈圈圆圆,竟不能停息。
许久,李舒白才轻轻放开她,挽着她的手带她进屋,说:“你近来奔波劳累,又遭逢种种变故,而我却在此享受悠闲,不能帮你,真是问心有愧。”
黄梓瑕摇头道:“王爷艰难处远胜于我,我只是…只是胡乱奔波,毫无头绪,不知何从下手。”
李舒白微微摇头而笑,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递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盏,默然凝望着她,低声问:“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势发展,远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现在再说一次,让你离开京城,远避是非,你可愿意吗?”
黄梓瑕望着他的手指,这持盏的姿势,她曾刻骨铭心。碧绿的茶汤与秘色瓷的茶盏,被他三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拈住,在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未曾看见他的面容,先从马车座下的柜子镂花缝隙中望见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颜色与姿态。
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
怎么也想不到,狼狈不堪被他从座下拖出的她,会有一天与他成为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在大厦将倾之时,携手风雨,不离不弃。
所以她摇了摇头,只问:“若我远离风暴,在风平浪静处等待,你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不会让我空等吗?”
李舒白深深凝望着她,许久,缓缓摇头,说:“我不敢保证。”
她唇角上扬,露出一个虽然艰难、却无比坚定的微笑,说:“那么,我还是在这里吧。至少,能离你近一点。”
李舒白默然抬手,轻抚着她的鬓发,说:“其实,我真不想让风雨侵袭到你。”
黄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问:“你知道…张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我已经知晓。”
“那么,你知道张行英的父亲…张伟益,今日在开远门城墙上跳楼身亡的事情了吗?”黄梓瑕又问。
李舒白眼中波澜不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说:“听说他死前痛斥我要颠覆朝廷,看来天下人对我的成见,可能要更深了。”
黄梓瑕愕然,急问:“此事发生不久,我更是直接从开远门坐马车过来的,王爷竟已经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来源。”李舒白说着,又沉吟片刻,才点头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无法立足,而张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恶鬼附身的说法。看来我数年的经营、再大的功劳,在他面前终是不堪一击。”
黄梓瑕说道:“天下悠悠众口,本就容易诱导。他能利用,我们也自然能用,更可作为反击。”
李舒白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如此雕虫小技,查探起来也自昭然若揭。剥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附庸和轻信流言的愚民,最大获益者便会是传播流言的源头。所以对方可用,但我们却绝不可轻易动用。”
黄梓瑕点头,又皱眉说道:“然而王爷也该知道,如今各节度使已有异动,我担心…”
“振武节度使李泳的事?”李舒白漫不经心,说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贾出身,行军打仗时手下兵将都不归心,成得了什么气候。”
黄梓瑕看着他的神情,急道:“若圣上因此而归罪于你,怕各镇节度使与你又牵连,你又要多担一份罪责!”
“已经担了许多,不在乎再多一份了。”李舒白怕她多思多虑,便转过了话题,说,“这段时间来,种种事情我都想过,但惟独想不通的是,那日在翔鸾阁,七弟究竟是如何在我们面前消失的。”
“他的消失,必有机窍。但,那个身在幕后导演了这一场好戏、令他消失的人,才是关键。我相信,那个人必定也是设计了张行英与张父之死的凶手,毕竟,如此同出一辙的手法,实在是令人不能不联系到一起。”
黄梓瑕说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按住发簪的卷草纹,将里面的玉簪拔了出来。她以发簪在面前小几上细细地划了一条线,然后将自己的手指贴在线的末端,说:“如今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而一开始溯源而上,应该是从最早的——”
她的手指回溯到线的起点,定在那里:“岐乐郡主之死开始。”
李舒白却摇了摇头,说:“不,应该是从四年前,我前往徐州的时候开始。”
黄梓瑕点头,但随即又摇头,轻声说:“又或许,是从十多年前,先皇去世的那一日开始。”
李舒白点头,她在线的开端轻轻一点:“先皇驾崩之日,小红鱼。”
然后,又到第一个刻度:“徐州,庞勋之乱,符咒。”
第三个刻度,去年夏末,岐乐郡主之死。
情势急转直下,发生的一切越来越密集。第四个刻度,去年冬至,鄂王失踪。
第五个刻度,大年初一,鄂王之死。
第六个刻度,今日,张行英与其父之死。
而在这些大的事件之外,黄梓瑕又添上无数小事件——
沐善法师的小红鱼、则天皇帝当年的匕首、张伟益当年受赐的先帝御笔…
她手握着玉簪,默然看着那条浅浅画在几上的线,以及上面越来越密的刻度标记,只是看着,想着那每一点后面代表的事情,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李舒白亦垂眼静静地看着那条线,看那条线的痕迹,就如一支越射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颤,彷如被无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闭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问:“你今日,怎么进来的?”
“是王宗实带我来的,他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你我相见,也算大礼吗?”他抬眼看她。
黄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说话,李舒白已经抬手止住了她。
他拿起旁边的一条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将那条浅浅的白痕抹掉。黄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询问,却听到外面已经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走上了临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里面去,然后将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干茶杯覆在茶盘之中。
脚步声近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走廊近水湿滑,还需当心哪…”
黄梓瑕正躲在旁边耳室的窗下,自然听出这是皇帝身边徐逢翰的声音。而他陪着过来的人,自然便是当今皇帝了。
十数人从她身前的窗外经过,脚步杂沓,她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放轻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门口迎接,皇帝看着周围环境,说道:“四弟,此处真是景致非凡,不知住起来感受如何?”
李舒白应道:“坐看花落,卧听泉声,此中盛景,无法言说。”
皇帝点头轻把他手臂,说:“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过来,特意讨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说着,请他上座,亲为点茶。在选取茶杯时,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滑过了刚刚黄梓瑕喝过的那一杯,给他取了另一个。
皇帝始终神情和蔼,面带笑意端茶,却只在鼻下轻嗅,说道:“世间万事,触类旁通。四弟心生灵窍,万事俱佼佼出众,就连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隽永。”
“陛下谬赞,只是这周围环境清幽,显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动声色道。他垂目看着手中的茶,那里面倒了半杯黄梓瑕喝过的茶,他素有洁癖,本是从不碰他人东西的,但此时,他见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将她喝过的茶饮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头看了徐逢翰一眼。他会意,与一群人退到屋外,远远避开。
脚步声远去之后,皇帝才开口,说:“现下无人了,咱们也亲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
“臣弟不敢。”李舒白立即推辞道。
第274章 繁花相送(3)
“有什么不敢的,皇家难道便无兄弟了么?”皇帝放下茶盏轻叹道,“我们兄弟十数人,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以至于朕登基至今,只剩得你我与九弟…朕却万万没想到,你与七弟误会横亘,竟一致于斯…”
见皇帝语带哽咽,伤感至中途语塞说不下去。李舒白淡淡道:“陛下是误会臣弟了。臣弟与七弟,虽受人挑拨而有所误会,但断不至于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皇帝沉吟望着他,缓缓说道:“然而人人都说,那日在香积寺后山,你当众杀害了七弟…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为鄂王作证,证明你杀了他。”
李舒白垂目看着手中茶杯,静默不语。
“四弟,七弟一向敬你爱你,你们二人平日也是相处最融洽的,可你究竟做了什么,会令最信任你的七弟,宁愿舍了自己一条性命,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指你的罪行?”他声音低沉,强抑悲苦,“四弟,你又究竟要做什么,可以让你连七弟的性命都罔顾?”
“陛下的意思,是认为臣弟谋害了七弟?”李舒白静静问道。
“朕不肯、不愿、也不敢相信!”他皱眉说着,声音哀苦,“可在翔鸾阁,七弟对你的痛斥,朕是亲眼目睹;你在香积寺杀害七弟,又有上百神策军作证,你叫朕,又如何能相信你?”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皇帝说完这几句话,喘息便剧烈起来。
“臣弟只想求问陛下一件事。”李舒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静道,“当日在翔鸾阁上,七弟当众跳下那么高的阁楼,自然并无生还之理,可又为什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出现在了香积寺后山之中?”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蒙上了一层阴沉神色。他盯着面前神情平静的李舒白,徐徐说道:“或许,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他逃得一劫吧。”
“陛下乃一国之君,也信这些蒙蔽野老村童的怪力乱神之说么?”李舒白目光澄澈,口气如此时风行水上,水流云静,“实则是,一个人,无论他是庶民还是皇亲国戚,都只有一条命,绝对不可能死两次。所以,若七弟在翔鸾阁痛斥我而自尽是真,那么,在香积寺众人看见被我杀死的,必定就不是七弟;而如果香积寺后山死的那个是七弟,那么在翔鸾阁痛斥我要颠覆江山的,必定不是七弟——陛下,您说是吗?”
他的声音明明如此平缓柔和,可皇帝却皱紧眉头,抬手按着太阳穴,靠在身后凭几之上,咬牙闭上了眼。
“陛下圣明决断,若要定臣弟的罪,那么臣弟只好问,究竟臣弟何罪?臣弟是在翔鸾阁逼死了七弟,还是在香积寺被人目击杀了七弟——究竟哪一个,才是臣弟的罪名?”
皇帝额上青筋暴露,许久,才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这两个罪名,又…有何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李舒白不缓不急,替他点了第二盏茶,声音清澈缓慢一如此时窗外流泉,“若陛下将臣弟定罪为在翔鸾阁逼七弟自尽,然则七弟不久便出现在了香积寺,所以臣弟此罪名并不成立;若陛下定罪为臣弟在香积寺内杀害鄂王,然则翔鸾阁上以死污蔑臣弟的是谁?焉知此次不是又再次借死污蔑?所以此案,又非得再行问审追探不可了。”
话已至此,李舒白看着对面脸色极为难看的皇帝,唇边甚至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陛下,看来七弟之死,就中实在有太多疑点,臣弟注定不能就此糊里糊涂地为七弟抵命。”
皇帝手按几榻之上,从口中慢慢挤出数字:“你想…怎样?”
“臣弟不才,天下之大,信我者亦应有一二。臣弟虽身在此处引颈就戮,但陛下得给天下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否则,天下万民必将洞悉其中真相,到时,怕是会引发朝野议论,徒增麻烦。”他淡淡说完,不再开口,只望着面前的皇帝,等待他的回应。
一室安静中,窗外水风骤起,乱花回聚,涟漪微微。
任由落花如雪,他坐在皇帝面前,身形不变,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依然是那样沉郁平静。
而皇帝的面容,则更加难看,甚至泛出一种铁青的颜色。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额头有点点细汗冒了出来,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微颤了一下。
见他如此痛苦,李舒白便起身要帮他轻按太阳穴,说:“陛下有疾在身,又何必亲自照临臣弟?让人通传一声,召见便可。”
皇帝按着头低低呻吟,将他刚刚碰到自己太阳穴的手一把打开,虚弱地朝外面叫:“逢翰——”
他声音既轻,也未提起气息,但本应远避在外的徐逢翰却立即奔进来了,一见皇帝这个样子,赶紧从袖中取出药瓶,给皇帝倒了两丸丹药,以茶水服下。
李舒白冷眼旁观,等徐逢翰扶皇帝在榻上倚坐,他才走到徐逢翰身边,低声问:“陛下龙体欠安,你为何不劝阻陛下出宫事?”
徐逢翰苦着一张脸,说道:“夔王殿下,陛下关心王爷您,早就要召见王爷询问此事。然而宫中人人劝说陛下,王爷被禁足于此,又民怨极大,陛下过来看顾甚是不宜。因此陛下才瞒过宫中所有人前来看望王爷,实是兄弟情深,老奴又如何劝阻得住啊!”
李舒白望着榻上扶额皱眉的皇帝,轻叹一口气,也不再说话了。
直等皇帝这一阵头痛过去,徐逢翰才小心问:“陛下,是否要起驾回宫?”
皇帝以几不可见的幅度,点了一下头。
李舒白平静无波地朝他一躬身:“臣弟恭送陛下。”
黄梓瑕屏息静气,等到皇帝离开许久,也未能动弹一下。
直到李舒白走进耳室来,在她旁边坐下,她才恍然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薄薄一块汗迹。
李舒白轻拍她的肩,低声说:“陛下杀心已起,你赶紧回去吧,以免徒惹麻烦。”
黄梓瑕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颤声问:“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