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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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杨崇古。
她和李舒白,从长安出发,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汉州离成都府,不过一日路程。
越接近,就越恐惧。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脸上的泪水干了,才重又后仰倒下,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渐渐亮起来。
半年来的颠沛流离,她终于赢得再度入蜀的日子。此去成都府,万水千山,而她家的灭门案发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履行当时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
命运转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无法承受的悲恸,一再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无力与痛苦。她反复地推想着其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最终,一切都无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办法,必然只有回到实地,重新勘查一切。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时,也许,才是自己解脱的时候吧。
她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怔怔地看着窗外。
深蓝的天空渐变为浅蓝,光芒刺目,今日又将是炎热的天气。
抚着跳动的太阳穴,黄梓瑕起来洗漱之后,出门用早点。
汉州官驿来往官员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备至。而她作为夔王身边的小宦官,也被奉为上宾。
她推门出去,看见庭中竹林小径,旁边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过人头的株杆上,堆锦般的花朵丛丛簇簇,鲜艳无比。蜀葵又名一丈红,花朵鲜艳明媚,蜀中最多。
黄梓瑕记得当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种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还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经轻叩她的小窗,给她送上一朵蜀葵。
或是粉红,或是浅紫,有时单瓣,有时重瓣。她将他送来的花朵簪在发上,选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这么过去了,或许记不清具体发生什么时候,却总记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红浅黄的颜色。
她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着花朵看向竹林小径的另一边,李舒白正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景轶,转头看向她。花朵颜色晕绚,映得他一身天青的净色锦衣也显得鲜明起来,在周围深深浅浅的颜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动人心魄。
她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人来。从长安到蜀郡,一路万水千山,本来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府还齐齐出动,无数官场酬酢。她每回都仗着自己只是个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自律,无论前一天赶路多辛苦,应酬多晚,她起来之后,永远看见他已经晨起锻炼,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李舒白额上有薄汗,他接过景祐手中的帕子擦拭,一边向她走来。她望着他走近,赶紧向他行礼:“王爷…早。”
他“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从她的身边经过。
她跟上他,走了两步,见他又停下了脚步,将那条丝帕递给她。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时,才看见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灿黄的蜀葵花粉。
她赶紧低头接过帕子,将自己的手指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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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似幻如真(二)
天色不早,吃过驿站准备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准备出发。
黄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后。涤恶走到那拂沙身边,摩挲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马上的她与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李舒白看见她眼下浮现出的淡青颜色,微微皱眉,勒住涤恶,问:“睡得不安?”
“嗯。”她默然点头。
他说道:“今天我们若赶得快一点,应该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边,看过形势再想。”
她抬头看向李舒白,见他近在咫尺,正低头看着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呼吸相闻,她不敢与他那双明湛的眼睛对望,只能低下头:“是。”
他不再看她,跃马往前。
黄梓瑕赶紧催马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平坦的官道。
从汉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络绎不绝。黄梓瑕正低头骑马走着,到人群稀落之处,忽然听到李舒白说道:“其实我最近几日,心中也颇不安定。”
黄梓瑕抬头看他,问:“王爷是为了那张符咒?”
“嗯。”他打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张符咒之上,共有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点残疾,但那一个‘残’字终究还是随着我痊愈而褪去了。而这一回…”
临出发前,那张符咒之上,出现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个“废”字。
衰败萎弃,谓之废。
大唐夔王李舒白,六岁封王,十三岁出宫,七年蛰伏之后,一举击溃朝廷最大的威胁庞勋,并同时钳制各大节度使,权倾天下、威势极盛。
然而,过早盛绽的人生,究竟能飞扬跋扈多久。
二十三岁,他的命格动乱,批命的符咒上,不祥的字眼被一一圈定。
黄梓瑕只觉得此事诡谲无比,但又没有头绪,只能安慰他说:“世间种种,毕竟都有原因。我不知这张符咒的究竟为什么能事先预兆王爷的事情,但归根究底,我不信这世上鬼神之说,我想…王爷您也必定不信。”
李舒白回头看她,那眼中有明晰洞彻的亮光:“别装傻了,黄梓瑕。究竟事实真相如何,其实你我心里,都已经有数,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不敢妄加揣测。”
“无论如何,总之该来则来,我拭目以待。”他勾起唇角,微微一哂,随即拨马,向前而去。
蜀道虽难,但这里是交通要道,经过大唐多年经营,早已形成宽阔大道。涤恶与那拂沙是稀世良驹,景毓等人的马追赶不及,已经落在了后面。唯有他们一前一后,相随纵马奔驰。
道路一侧是绵延不绝的青山,另一侧是蜿蜒不断的江水,依山傍水的人家零星居住在道路之旁。如今正是夏末,无数蜀葵开得鲜明夺目,红白黄紫,一串串一丛丛,在他们纵马驰过时,看得不分明,只如家家户户的园中都挂设着大片鲜艳锦缎。
每家的小院中,伸出的枝头都累累垂垂挂满果子。李子梨子柚子,有的成熟了,有的没有。但一路上山园中的花椒都早已成熟,如无数簇赤红色的珊瑚珠点缀在绿叶之中,迎面而来的风中都弥漫着微微的辛香。
涤恶与那拂沙也放缓了脚步。在这种颜色鲜亮、气息温香的道路上,两匹马并辔前行,时不时还摩挲一下颈项,令李舒白和黄梓瑕也一再地接近,又一再地分开。
怕景毓等人落下太远,李舒白勒住了马,站在山崖边。远方长风飞渡,浪涛般的白云席卷过万里江山,天际日光变幻,乍阴乍晴,在前方的大地上流转不定。
他远望长空,许久,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黄梓瑕。
她脸色微有苍白,气息也有些急促。跟在他身后长途奔骑,就算是景毓他们也往往支持不住,而她竟然一直都坚持下来了。这千里江河,万里重山,她是第一个能始终伴随在他身边的人。
他在一瞬间,回望着她,忽然微笑出来。唇角的弧度,如风行水上,轻微波动,扬起又很快平息。
黄梓瑕怔愣了一下,见他含笑望着自己,那一瞬间的眼中,似有万千瑰丽颜色。也不知是不是纵马狂奔跑得太急,她脸颊的不由自主微微烧了起来。
他却将目光移了过去,顺手打开涤恶身上的箱笼,从里面取出一小袋东西,抛给她。
她一手勒马,一手接住,发现却是一小袋白棉纸包好的雪片糖。
猜不出他的用意,她只能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却只驻马凭风,在飒飒的风中,他的声音与衣袂发丝一样,飘忽不定地波动:“上次你晕倒后,我去问了大夫。他说女子往往血气有亏,疲累时多吃甜食,可稍微缓解一二。”
她确实觉得自己有点疲惫,怕自己再跟着他跑下去,会像上次一样晕倒。所以她默默地取了一块淡黄色的雪片糖吃了,又把纸包递给他。
他并不喜欢甜食,却也取了一块小的,含在口中。
绵延万里的青山碧水,一直延伸到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夏末的野花葱茏鲜艳,远远近近开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眼望着同样的景致,感受到舌尖同样的甜蜜,在此时同样的风声中,静默无言。
黄梓瑕低着头,捏着手中这包糖,犹豫许久,终于将它放进了怀中。随即又想到,天气炎热,或许糖在怀里会化掉吧,于是又取出来放在了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笼之中。
夏末天气,薄薄的糖片果然已经微溶,白色的棉纸被濡湿了一小块微黄——就像她的心中一样,融化出一种甜蜜而又令人无措的痕迹来。
涤恶与那拂沙,踏着野花,缓缓走近彼此。
潺潺的江水一刻不停,激流奔过险滩,终究东流向海。
可涤恶与那拂沙毕竟只是擦身而过,马上的他们也擦肩而过,唯一碰触到的,只有他们的衣角,与发丝。
他们放缓了马匹,慢慢地沿着山路前行。
时近中午,后面的景毓他们终于追了上来。一路行来已有六十多里,大唐设三十里一驿,正好适合马匹休息接力。他们中间越过了一个驿站,涤恶与那拂沙还好,但其他马匹已经喷出粗重的鼻息,全身是汗了,必须得休息一下。
驿馆的长官诚惶诚恐将他们迎接进来,设下茶点酥酪,李舒白与黄梓瑕坐在堂上喝了一盏茶后,忽然听得外面铃声响起,清脆悦耳,然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沿着外面花窗一路行来。
黄梓瑕看到那人的身影,立即站了起来,不敢再与李舒白坐在一起。
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衣,笑意盈盈地顺着走廊走到门口,含笑望着李舒白。
在满庭森森竹影之中,她衣裙轻摆,正如一朵绽放的萱草,明艳动人。
黄梓瑕向她行礼:“郡主安好。”
这个忽然出现在驿站之中的女子,正是岐乐郡主。
李舒白站起,微有诧异:“岐乐?”
“听说夔王爷南下蜀郡,我便先到了此处等候。”她走进室内,向李舒白裣衽为礼,抬起一双波光盈盈的杏仁眼望着他。她的神情明明是一种“惊喜吧”的狡黠意味,口上却赔罪道:“还请王爷不要介意,岐乐只是…多年来因先天有恙,故此十分期待万里江山美景。而京中其他人我可信不过,唯有夔王…定然不会嫌弃我。”
黄梓瑕偷眼看向李舒白,却见他神情温和,示意岐乐郡主坐下。她赶紧向二人告退,脚刚一抬,李舒白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她,她只好重又跪坐在他们旁边,给岐乐郡主斟茶。
岐乐郡主捧着茶盏,低头闻着茶香,对着李舒白浅浅而笑。
岐乐郡主对于李舒白的眷恋,京中人尽皆知。她一介王侯之女,益王当年若有帝王之分,她如今已是公主,以她的尊贵身份,在这样一个小驿站之中等候李舒白,并且言笑晏晏让他带自己去,李舒白一时也难以回绝,只能无奈道:“郡主太过草率了。”
“我向来鲁莽草率,任性固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撅起嘴,却听出他的无奈,知道他应该不会断然拒绝自己,于是唇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难挡自己的愉快,“反正我只有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天下之大,我要跟着你走遍,又有谁能管我?”
黄梓瑕听出她的意思,是要一直跟着李舒白了,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苦笑,又带着一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望了李舒白一眼。
益王本就是远宗入京,与如今皇帝血缘淡薄。等益王去世之后,更仅剩岐乐郡主这一个血脉。皇室也曾指了一个孩子入继,欲延续这一脉,然而那个孩子几年后也夭折了,大家都说这一支注定衰亡,无力回天了,于是皇室也刻意疏忽了,只有岐乐郡主守着王府,王府傅、丞等也难以管束这样一个从小任性的女孩,她自然为所欲为,来去由心了。
而李舒白,顾念着她时日无多,一向待她亲厚。黄梓瑕还记得他与自己说过,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唯有她握住了他的手。
黄梓瑕望着无奈皱眉的李舒白,心想,如今看你可拿岐乐郡主怎么办呢?
只听李舒白对岐乐郡主说道:“阿琬,你有此雅兴,我本该着力成全。然而我此次入蜀,是有要事在身,恐怕无暇带你游山玩水,纵览风光。”
岐乐郡主撅起嘴,一双漂亮的杏眼中写满委屈:“我知道王爷忙碌,然而我只是因为对成都府人生地不熟,所以要王爷携我入城而已,难道这也有什么为难的?”
李舒白皱眉道:“我公务在身,原不便携带他人。而且我身边如今并不安全,若波及到你,让我如何向你府上人交代?”
“我也是带了几十个护卫出来的,我能照顾好自己。而且,说不定在你有事的时候,我和手下人还能帮你一把呢。”
李舒白只能说道:“我对蜀地也不是特别熟悉,实则无法带你游玩。不如这样,我与你一起同到成都府,到时候成都府官员定会乐于帮你安排行程。”
岐乐郡主还想说什么,李舒白已经瞥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会意,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声说道:“王爷,这几日积下的公文您还有上百份未批阅,再者,周郡守初到蜀地,不知如今西川节度使范应锡与他是否已见面,蜀郡大小事务又堆积如山,怕是王爷还需过问…”
话音未落,岐乐郡主便已郁闷地瞪了她一眼,悻悻说道:“夔王身边的小宦官,如今都敢打断王爷与我说话了?”
黄梓瑕赶紧埋头请罪,抬头时可怜兮兮地望着李舒白,在心里想,做坏人这种事,我真的不太擅长啊!
李舒白给她一个“你就乖乖受着吧”的表情。
一 似幻如真(三)
休息半晌,正午最热的时间过去。带着岐乐郡主自然是不能骑马了,李舒白与黄梓瑕坐上了马车,岐乐郡主的车在后跟着。
虽然都是轻装简从,但岐乐郡主带来的侍卫足有七八十人,随扈的夔王府卫也有两百多人,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官道上行走,黄尘蔽日,声势浩大,李舒白与黄梓瑕在马车内感觉到行路晃晃荡荡,速度减了一半不止,只能相视无言。
悬挂在车内的那个琉璃瓶摇摇晃晃,里面的小红鱼也似乎厌倦了长途的奔走,在水中不安地游动起来。
黄梓瑕抬手握住琉璃瓶,让它尽量少晃荡一些,一边低声说:“这一路跋涉,王爷为何还要带着它?万一琉璃盏磕了碰了,还是放在王府中比较好吧。”
李舒白瞥了小鱼一眼,说:“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了什么呢?是小鱼习惯了跟着他来来去去,还是他习惯了身边养一条小鱼,偶尔能注目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