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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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荻含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轻声低唤他:“张二哥…”

周子秦听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黄梓瑕,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但黄梓瑕却微微皱起眉,将食指搁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周子秦见她神情沉郁,若有所思,不由得有点诧异,在心里想了又想,刚刚张行英那番话,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屋内的气氛也忽然安静了下来。阿荻身体微微颤抖的看着张行英,许久,才颤声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容身之处,知道…我的事情?”

张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一片寂静。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树下乘凉的人们笑声隐隐,正被风轻送而来。石榴树上趴着一只刚结束了黑暗蛰伏的新蝉,刚刚褪去外壳,便已经迫不及待蝉鸣声声,枯燥而尖锐的声音,横亘在小院之中。

张行英停了很久,但终于还是开了口,用很缓慢,很轻,但却异常清楚的声音,慢慢说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见过你。那时你正蹲在蜡烛铺门口,在卖花娘篮中拣着白兰花。天下着雨,你笑着挑拣花朵,我从你身边经过,被你脸上的笑意一时晃了神,不小心溅起一颗泥点,飞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泪眼看着他,又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白皙无瑕的手背。

“那时候,我结结巴巴向你道歉,你却毫不在意拿出手绢擦去泥点,握着一串白兰花回到店内。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手上那点污渍,想得太入神,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然,竟然连回家的路都走错了…”

墙外的黄梓瑕听着他的诉说,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又开始涌上温热的水汽。

而墙内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胸口涌起的那种巨大复杂的波涛给压制下去,不让它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

张行英蹲在她的身边,在灶间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着面前的她,轻声说:“后来,我也曾去你家门口偷偷看过你,我看到了你爹对你的虐待作践,也听到你时常哼着一首桑条曲,还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门向你提亲,可你爹索要大笔彩礼,以至于你一直都没说下婆家…”

他说着,苦笑了停了下来,许久才又说道:“那个时候啊,我绝了自己的念头,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仪仗队,又曾想过你,可后来终究也因为变故而没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见昏倒的你,手中还死死攥着根麻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丢给你,逼你自杀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紧下唇听他说话的阿荻,此时终于从牙关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没有爹…我只有一个娘,早就死掉的娘!”

张行英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把你带回家,你醒来后,你说自己叫滴…那时我以为你会说自己是滴翠,谁知你却改了口,说自己叫阿荻,那时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后来,后来我从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这样的大事,我震惊,愤怒,我想杀了孙癞子…可最深的念头,却是我一定要对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托人上门求亲,说不定…说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会答应的,那你就不会面临这样的命运了…”

“张二哥…”阿荻颤声轻唤他,她蹲在地上,娇小的身躯蜷缩着,颤抖如疾风中的一朵小花。

张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欢和人接触,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将自己的脸静静地贴在了他的臂上。

张行英抬起颤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两人就这样偎依着靠在灶间,火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们听到张行英很缓慢,很清楚的声音,一字字传来:“放心吧,阿荻,所有做过坏事的人,都会得到报应的。”

阿荻也停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点头,轻声说:“是,就像那一日我们看着魏喜敏被活活烧死掉一样——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会落得这样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听的人都知道,对于阿荻,其实他暗地里了解的,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多。

他们靠在一起,久久不动。

黄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里吃着槐叶冷淘,只是两人都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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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千山千月(二)

过了许久,他们听到轻微的木屐声响,回头一看,张行英牵着滴翠的手,从屋内走了出来。滴翠穿的是一双软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绣着相对而开的两朵木槿花,显然是她自己亲手绣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后,日光炫目。滴翠纤细娇小,站在剧烈的阳光下,不见天日的肌肤白得几乎刺眼。

她向着葡萄架下的他们行礼:“两位大哥,我是…阿荻。”

黄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礼,说道:“阿荻姑娘手艺实在太过出色,我和子秦又厚着脸皮来叨扰了,请姑娘千万不要介意我们两个才好。”

滴翠回礼,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朝他们点点头,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说:“张二哥,你不是说伯父身体好些了吗?要不你带我去探望一下?”

张行英看看黄梓瑕,又对滴翠点了点头,才带着周子秦进内上楼去了。

而黄梓瑕与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无措地绞着手指,一直埋着头。

黄梓瑕柔声问:“阿荻姑娘,能不能请教你一个事情?”

滴翠埋着头,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你做的古楼子这么好吃,有什么诀窍吗?”

滴翠迟疑了一下,才缓缓抬头看她。

黄梓瑕笑着凝视她,轻声说:“我以前不喜欢吃,觉得有点腥膻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楼子之后,简直是齿颊留香,难以忘怀…不瞒你说,我觉得姑娘的手艺可算是长安第一了!”

滴翠望着她轻松愉悦的笑容,心头略微安定,轻轻咬了咬下唇,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我…我娘生下我之后,就血崩而死。我很小就开始做饭了,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练点…”

黄梓瑕微微点头,又问:“令堂去世这么多年,令尊没有续弦吗,为何还要你做饭?”

“嗯…我爹脾气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爹带回家一个逃荒的女人,说要替我生小弟弟。我…我很怕那个女人,她整天打我骂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儿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声…后来我爹喝醉了酒乱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离开了…”

黄梓瑕对于吕至元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评价的言语,只说:“这样也好,不然你还要受罪。”

“是…是啊,所以后来,我爹年纪越来越大了,也就…绝了这心思了。”

黄梓瑕又问:“那你怎么会晕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剧起伏。就在黄梓瑕以为她会崩溃哭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我爹收了人家银子,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绳子,准备到山道上寻死,结果就晕厥在那里了…所以我呆在张二哥家里不敢出门,怕…怕被我爹看见。”

黄梓瑕默然,并没有戳穿她的谎言,只轻轻安慰她说:“你放心吧,张二哥为人忠厚端方,对你也是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过去了,以后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满,万事顺意。”

她含泪点头,湿润的睫毛遮住那一双眼睛,凄婉无比。

黄梓瑕又问:“听说张二哥前日还带你去荐福寺烧香了?荐福寺那天一场混乱,你们没有受惊吧?”

滴翠听着她这句话,手却忽然攥紧了,许久,又缓缓松开,哽咽道:“没有。那天…我原本不想去的,但邻居大娘对张二哥说,婚前最好还是要去寺庙中祈福的,所以我就戴了顶帷帽,和张二哥一起过去了。”

黄梓瑕点点头,说:“我正在帮大理寺调查此案,姑娘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对我讲一讲当时的情景?”

滴翠慢慢点头,又迟疑了许久。

黄梓瑕没有催她。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张二哥…听说那天有个宦官被烧死了。”

黄梓瑕轻声问:“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们…我们当时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后殿走了。刚走了几步,后面忽然传来喧闹声,我回头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张二哥赶紧拉着我一起跑,后来我们挤到了一个角落,就贴着角落一直站着…”

她的头很低很低,苍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黄梓瑕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将她护在臂弯之内的李舒白。

她在心里想,不知道当时张行英是不是也是这样,保护着身边这个芦荻般纤细易折的少女呢?

“后来…后来人群散去,我们听说前面被雷劈死了一个人。张二哥他…”她说到这里,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轻咬住下唇,低声说,“他说,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还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们就回去了。”

黄梓瑕在心中回忆着她之前和张行英曾说过的话,声音也变得稍微沉郁:“所以,你们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当时烧死的人,究竟是谁?”

“后来…我听说了,据说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声音干涩艰难,“我…我当时想,应该是他平时做了恶事,所以遭到报应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天降霹雳却刚好就烧死了他…”

黄梓瑕听着她哀戚而艰难的声音,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开口说:“阿荻姑娘,你在说谎。”

她的手猛然一颤,抬起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黄梓瑕。

黄梓瑕轻声说道:“实不相瞒,那天我也在荐福寺。而以我对当时情形的感觉,我不觉得你们能轻易从人群中挤出,至少,你的帷帽绝对不可能在当时混乱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这样不肯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人,又怎么会忽略掉帷帽呢?”

滴翠默然,苍白的面容顿时如同死灰,原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荻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瞒着我了。其实周子秦也正向张二哥了解当时事情,若你与张二哥的讲述对不上号,又多一些麻烦。”黄梓瑕虽觉不忍,但还是问出了后面的话,“以我的猜测,你应该是亲眼见到了那个宦官被烧死吧?”

“是…那时,我们就在前殿。”滴翠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无法隐瞒的,终于颤声应道,“人十分拥挤,张二哥发现香炉和蜡烛旁边好像比较空,于是拉着我艰难地挤过去。结果蜡烛和香炉旁边确实有空地,但都拉了红绳,不让接近。而此时不知道谁在我身后一撞,我头顶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围着蜡烛的绳圈内,我当时…当时怕极了,立即蹲下捂住了自己的脸,怕被人看见我的样子。而张二哥让我等一等,便赶紧跨入绳圈,跑到蜡烛的旁边,帮我去捡帷帽…”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又抱住了自己的头,口中的叙述也变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语:“我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是蜡烛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气浪震得扑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离的人。而张二哥奔过来将我一把抱住,迅速拍灭了我身上的几点火花,护着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帷帽,但是在混乱中连抽手接过来都已经没办法…就在、就在我们跑了几步之后,我听到了惨叫声,压过周围所有的呐喊,比任何人都要凄厉。”

那种绝望的哀嚎,让她觉得肝胆俱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散开的人群之中,有一个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个人都在燃烧,从头颅,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个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饱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烧。

她看见那个人的面容,即使已经在火焰焚烧下变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认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狠下重手将她打得昏迷之后,丢弃在街上,导致她此生悲剧的宦官,魏喜敏。

张行英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仓皇地说:“不要看。“

她咬一咬牙,在魏喜敏的凄厉嘶喊中转过身,跟着张行英一起随着人群往外涌去。

他们终于挤到墙角边,张行英护着她,两人紧贴在墙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发现,他的手中,依然还紧紧攥着她的那个帷帽。

她不知为何,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她默然接过帷帽,戴在自己的头上。

人群已经散去大半,魏喜敏声息全无,应该是已经被活活烧死了。

张行英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握着她时,那么彻底的包容,仿佛永远不会松开般。

滴翠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隐去的地方,只不过是她认识魏喜敏这个事实。

黄梓瑕听她的话中并无明显破绽,便谢了她。

在楼上呆了许久的周子秦,也和张行英一起出来了,笑道:“伯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子就好起来了,真是太好了!”

四个人一起坐下吃完了冷淘,眼见时间不早,黄梓瑕便向张行英和阿荻告辞。

从他家出来,黄梓瑕和周子秦交换了一下两人的问话。

黄梓瑕转述了滴翠的话,周子秦也说道:“我也和张二哥说起了那天荐福寺的事情,他的说法也差不多。事发当日,他和滴翠确实在荐福寺,而且,魏喜敏被烧死的时候,他刚好就在蜡烛旁边替滴翠捡帷帽。他们是看着魏喜敏被烧死的。”

黄梓瑕点头:“滴翠也是这样说。”

“张二哥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当时也没看到魏喜敏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一点,先存疑。”黄梓瑕皱眉道,“让大理寺的人帮我们打探一下,张二哥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到底在魏喜敏烧死之前,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滴翠此事的内情。”

周子秦点头,兴奋地说:“有大理寺一堆人可以差遣的感觉,真好。”

黄梓瑕有气无力地看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眼,想到他连自己的小厮都差遣不动,顿时充分了解他现在的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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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千山千月(三)

去周子秦家将自己的衣服换回来,黄梓瑕向他告辞,提起周子秦那个头骨,准备回夔王府。

周子秦送她出府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问她:“你准备对大理寺提滴翠和张二哥的事情吗?”

黄梓瑕摇头说:“不准备。”

周子秦松了一口气,说:“是啊,滴翠…挺可怜的。”

“若因为可怜就去杀人,那朝廷还要律法干什么?”黄梓瑕缓缓说着,望着天边西斜的太阳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说,“但她和张二哥,如今虽然有嫌疑,但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目前还不宜直接提他们去审问。”

周子秦叹了一口气,郁闷地撅着嘴巴看她。

她不再理他了,说:“这是命案,别意气用事。我会通知大理寺的人盯紧吕至元、滴翠和张二哥的,你不许去通风报信!”

“是…”周子秦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提着那个装头骨和复原头颅的袋子,走出了自己的视线,不由得更郁闷了。

提着袋子回到夔王府,门房一看见黄梓瑕从车上下来,就赶紧跑下来,殷勤地去接她手中的袋子:“杨公公,你可回来啦!王爷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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