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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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辞职,明成那边怎么办?谁帮他去奔波?她的爸妈吗?这明成怎么一点不长脑子啊,竟然打一个比他弱的人,如大嫂所说,这还是人吗?这人还是他妹妹。而且,明成这笨脑瓜就不会想想,他妹妹那么厉害的人,能让他白打了?真是白痴加白痴,没救了的白痴。可是朱丽恨归恨,明成毕竟是被警察抓了去,总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问题是,朱丽心中根本就没底,该怎么救明成啊,她连明成被抓去哪里都不知道,当时她都懵了,她记得警察来时说了他们是哪儿哪儿的,但她那时吓呆了,根本是听而不闻。她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看看身边认真看着电话机的公公,朱丽心中暗叹,死马当活马医了,问问他。“爸,刚刚警察进来时候说他们是哪里的没有?”

“说了,我被吵醒时候刚好听到。”苏大强一字不差说出。

朱丽倒是傻了,但随即反应过来,苏家三个兄妹,个个脑筋一流,岂是婆婆一个人的功劳,自然,公公的脑筋也不会差。她忙找纸笔记录下来,免得遗忘。

朱丽忙碌时候,苏大强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明成会坐牢吗?”

“不知道。”朱丽回答完了,心想,公公怎么没问明玉住院了如何如何?她怀疑公公可能还不知道,忙又补充一句:“明玉被明成打得住院了,明天得赶紧过去看望一下。”

苏大强“噢”了一声,轻声轻气地道:“明天看见明成跟他说一声,惹谁不好,他怎么敢去惹明玉。他妈以前都拦着他不让他去惹明玉呢。唉。”苏大强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心里总觉得,明玉跟她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见长大后的明玉一直害怕。叹完气,苏大强便回去自己客房了。他也知道,他在场也没用,派不上用场。

但苏大强走到门口时候又站住了,回身很客气地问朱丽:“那……明天搬房子的事怎么办?”

朱丽摇摇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好气的回答:“大嫂说她会做。”苏大强听了讨好地笑一笑,又转身走了。

朱丽怔怔地看着公公走出,为他说的这两句话,和淡漠的转身离去,心中五味俱全。她本来心中就不是很尊重这个公公,大家维持礼节性的良好关系,她克尽做小辈的本份。现在,她看见这个公公,心中有明显的厌恶。也不知是以前日子的积累,还是因为今天他显然并不是很关心的态度。儿子被抓了,女儿进医院了,他竟然没事人一样去睡觉,他关心的竟然是房子没人搬。他起码也说几句场面话啊,他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好歹他还关心了一下明成的去向。但是,他就没过问一下明玉究竟如何了。真让人寒心。

朱丽一个人客厅——书房,书房——客厅地漫无目的地徘徊,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把大嫂的电话想了又想后,发觉只有听大嫂的,还是先睡觉,养精蓄锐明天有力气做事。她回去床上躺下,才碰到床,立刻想到,明天的辞职信还没写。只得又起身,回去书房打开电脑。打字的时候,才发觉两只手簌簌发抖,总按不准键盘。她的辞职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辞职信只是个幌子,所以不必太修饰。很快打好,又躺回床上,面对一室黑暗,朱丽辗转反侧。

最先,想到明成不知道在做什么,手铐被打开没有,审问时候有没有吃苦。慢慢的,一丝淡淡的淡淡的怨气渐渐升上心头。朱丽想到,婆婆去世后,似乎接二连三的不顺,明成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想出来的主意做出来的事常常偏向幼稚自私。比如时常借用他父母钱却又不思归还的事,比如无钱却偏要投资的事,比如擅自卖车的事,比如他的种种辩解,再比如今天冲出去揍明玉的事。这些都是一个三十岁男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吗?二十岁男人都不大会如此冲动幼稚了。明成,明成,这就是没了母亲指点后本质的明成吗?笋壳剥光后露出来的笋肉才是真实的明成吗?

朱丽也奇怪,按说她是个很会流泪的人,为什么今天遇到这么可怕的警察上门的事件都没流泪?最先,或许是因为紧张,脑子混作一团,现在呢?她现在为什么只有冷静,只有叹息,却没有眼泪呢?

朱丽总觉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只万灵之手帮她揭开眼前粉红瑰丽的美好面纱的一角,让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实的什么。那面纱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后想问题的时候可能得转一个弯,多考虑一个层面,想想月亮的背面。

明哲接到吴非电话的时候,只会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什么”,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还是吴非说完后问了一句:“大哥同志,你是不是准备请假过来一趟?”

明哲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明玉那儿有消息了没有?究竟要不要紧?明成呢?明成有消息吗?”

“我等下去医院看望明玉。她昨晚到医院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告诉我病房,说正在治疗,等法医过来验伤。我正煨着粥,等收拾完宝宝就送过去医院。明成那儿,等下问问朱丽。明哲,你还是别来了。你们苏家兵荒马乱,你可得保住刚拿到的工作。这儿有我,你就权衡权衡吧。而且,你来有什么用呢?说实话,依我看,整件事处理得重处理得轻,全在明玉一念之间。你以为明玉肯听你的吗?”

明哲沉默了好久,想到上周六时候明玉在电话里跟他说的那一通话。明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他这个做大哥的逞强多管闲事。他今天如果插手,明玉能听他的?可是他真没脸说出,即使面对吴非,只得又答非所问地回一句:“他们两个以前常打架。”

“噢?妹妹怎么打得过哥哥?”吴非下意识地又偏心了明玉,把自己代入到打架的一方。心说她以前小时候与弟弟扭打都没必胜把握呢,男孩子终究力气大一些。何况明玉还是妹妹。

“打起来,肯定明玉不是对手,我看见也会拉开。但明成吃的暗亏也不少,明成脑袋一根筋一点,明玉比较狡猾,弄到最后大家互有输赢。爸不管事,只有妈出来把明玉一顿骂。后来明玉上初中出去住宿了,大家不见面就不大打得起来。当时家里很小,爸这人拨一拨动一动,妈又为了点补贴经常夜班睡不好脾气大,家里常是鸡飞狗跳的。呵,我怎么这个时候说起旧事来了。非非,明玉是个倔性子,我来……”

“肯定不管用。”吴非就直接帮明哲说了。

明哲干咳一声,尴尬地道:“你比我细心,明玉看来又挺买你的帐,你帮我多照顾照顾明玉,她一个人呆医院里受罪,只有家里人会多想到她一点。明成那儿……我问问朱丽。等下你到医院后,想办法让我跟明玉说几句话吧。还有搬家的事。叫一家搬家公司,你千万别自己动手,把差不多能搬的都先搬走,放着以后让爸自己慢慢整理,我抽空也会过去整理。非非,你辛苦了,你忙来忙去都是忙我家的事。”

吴非虽然“哼”了一声,但听着还是挺受用的,主要的是,这个大哥同志终于没提出请假过来主持大局,她放心了。“明哲,我看明玉有点想在验伤方面做手脚的意思,而且看来她有这本事做出点什么。她昨晚去医院时候不想让我参与,估计昨晚已经做好手脚了。她昨晚……人不能动,脑袋异常清醒。”

经吴非一次出走,而后又善加料理苏家买房卖房大事,明哲对吴非的感觉,已不再是以前的出门一只老虎后面跟着大小两只猫的主导感。而吴非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懒得管事,大事都扔给明哲的依赖。两人彼此开始下意识地调整相处的方式。明哲虽然心中觉得别扭,但嘴上还是问了出来:“非非,你觉得我妈在的话,她会如何处理今天的事?”

“明玉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你妈插手,只会提醒明玉心中的新仇旧恨。你如果过来,万一有什么话说错,提醒了明玉,对明成也将造成更大影响。不得不说,明玉明成冲突到今天这一步,你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妈是个会做人的人,以前,还有她八面玲珑地左提右挈,大家都相安无事。现在好像是一堆木头中的一根先倒,其他几根必须吱吱呀呀地经过一段时间调整,重新找到力量平衡点,才会归于太平。我昨晚在想,明成与明玉,这回算是矛盾爆发开来了吧,也好,总好过一直捂着,等不知哪天爆发。”

明哲听了,无可奈何地承认:“确实如此,妈很强权,她对大家的生活影响非常大,她去世,即使在国外那么多年的我都暂时无法适应。何况明成。对于明成而言,妈的去世,恐怕是去掉他的主心骨了。非非,明玉那儿,还需你给她多一点的关心,我这边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与明玉说话。无论如何,明成该吃点苦头,但也不能被治得太过头。我还是希望苏家以后能完成新的和谐,而不是从此分崩离析。让我好好想想。明玉现在很难说话。”

吴非也明白,家中岀这么大事,明哲这个做哥哥的肯定得有所表示,但这个表示真难做,明玉不会听他的,明成料想也不会听他的,她都不知道明哲可以说什么来感化这两个弟妹。不过吴非还是道:“明玉这个人,从某个角度而言,不难说话,有时候甚至不用你说话,她会色色都替你安排妥当,不用你腆着老脸提出。但问题难就难在,你们兄妹太隔阂了,你找不出那个与明玉可以沟通的交叉点。你跟宝宝说几句吧,宝宝昨晚一直念叨你。我去厨房看看粥。”

宝宝拿着无绳电话,三下两下便让明哲体会到电话被挂的滋味。等吴非从厨房出来,宝宝已经拿着电话到处扔了。吴非忙捡起来,再给明哲打,却一直忙音。吴非只得喂宝宝吃粥。喂宝宝吃粥,向来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是条艰难曲折前途不明的历程。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看清楚是明哲的电话号码,吴非才接起。“刚才有人打你电话?”

明哲却是出人意料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爸打给我的。他很担心,明成不知道会坐几天牢。明成坐牢时间长了,朱丽会不会赶他出门。他要我快点给他买好房子让他搬进去住。”

吴非听了,非常能理解丈夫的叹息,只能劝慰:“老年人越活越回去的很多,别见怪啦。否则哪来老顽童一说?”因为公公并不是自己的父亲,明哲的烦恼吴非能感同但无法身受,反而心中宽慰,明哲以前从不在她面前说家里人的坏话,总说母亲多能干,弟妹多厉害,好像苏家一家子有多轰轰烈烈似的。现在终于放弃身段与她有商有量了,也不过是一地鸡毛。想来明哲心中已经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她可不愿一句嘲笑把他商量的苗头打退了回去。吴非觉得,这才是夫妻的相处之道。一辈子的生活,一方戴个面具岂不太累?不过她以前还真以为苏家如明哲所说那么辉煌。

明哲继续叹息,“我让爸跟你去搬家,他硬是不肯去。我奇怪了,以前妈去世不久,他不还是主动要求明玉拉他回家一趟?而且我当时失业他没法去美国,据说讨论赡养问题是在老屋。奇怪在我面前他怎么一再拒绝回家?非非,爸不肯帮忙,看来我也拉他不去。家中应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我认为珍贵的,未必能入别人法眼,你不用太紧张,别太累着。东西搬好后就堆着,我以后回去收拾。”

吴非本来想让明哲跟他爸说一下,搬家时候让他爸一起去看着,起码有个人在,一个管上面,一个管下面,即算是团稻草人,也可以吓吓麻雀。没想到都不用她提起,明哲已经替她考虑到了。更没想到,明哲他爸竟然会拒绝出面。这老头,应该不能用越活越回去解释了。“我看看吧。即使我想累,恐怕抱着宝宝也没法施展身手。好在明玉给了我一辆车,一名司机,我可以请司机帮忙,以后人情就让明玉去还了。你别挂心,不过我今天看来是不能回上海了,总不能抛下明玉。”

虽然吴非大方,但明哲放下电话后却怎么都无法开释胸怀。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明玉被明成打伤住院,明成陷于牢狱处境不明,父亲却都不关心,一句都没提到担心他们或去看看他们,他只想到他自己的处境。当然,他应该为自己担心,但是,也应该过问一下他的儿女吧?以前总以为父亲懦弱,被母亲欺压得只剩一片影子,现在看来,父亲还很自私啊。不知道母亲以前怎么看待父亲的自私,好像没听母亲提起过。与这样一个自私懦弱的人生活了一辈子,母亲不容易。

可明哲知道这些都是题外话,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明玉与明成的矛盾,不能让明玉被仇恨激得痛施杀手,导致明成无出头之日。但是,明哲真的想不出该如何劝说明玉。想想那次母亲刚去世他回来奔丧,虽然明玉一直客客气气,可还是说得他无力招架。上周六又在电话里为吴非指责他,也说得他没有招架之力。不管明玉真的有理没理,可她说的时候总似乎占着理,当时当地,总能让他这个当大哥的无言以对。何况,这回明玉挨了打,她愤怒得有理。换明成挨打试试?他会不竭尽全力打回去?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受伤中盛怒的明玉手下留情。而且,关键是,明玉认可他这个劝说者的身份吗?在明玉心目中,他这个大哥身份,好像是名存实亡吧?所以,她能听他的吗?

明哲为此抓破头皮。他决定晚上下班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一趟,起码看望一下明玉。与其做一桌好菜让明玉感受什么家的气氛,不如以后潜移默化地多关心多照顾她。如吴非所说的,现在与明玉说话,反而会错,没想好的时候不如不说。明成自作自受,就去吃几天苦头吧,凭他本事和在国内的交际,只能照顾到明玉一个了。只怕明玉会不要他照顾。感谢吴非,幸好有吴非,吴非调剂了他们与明玉的关系。

吴非这边喂好了宝宝,看时间也才八点多点。期间电话响起一次,吴非见是明成家的号码,就不接。她不想接朱丽的电话,更不想接这个恶心公公的电话。朱丽还能来说什么?还不是想让她帮忙引见给明玉,让明玉高抬贵手。吴非不肯,她不肯做这种滥好人。至于公公的电话,她更是无话可说,只怕自己捏起电话便忘了修养,实在忍不住说出粗话。刚才看明哲也是又生气又为难,她只好忍了,否则她真想与明哲好好讨论讨论,天下哪有做爹的对儿女如此漠不关心?既然不关心,又生下那么多干吗?真跟没有逻辑思考能力的动物可以媲美了。

但喂完了宝宝,万里长征才开始第一步。本来搬家这事是明成该做的,没曾想昨天这愣小子硬把自己给搬了家,住进班房,她今天还能指望谁?她虽然听说有搬家公司这么回事,但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总不能拿起电话问114要了搬家公司电话,随便抓一个当差。谁知道随机抽取一个搬家公司的信誉是好是坏呢?即使来个信誉普通的公司,看到她这个抱着孩子不良于行的没用女人,人家也得起点小歹念吧。偷拿点东西倒也罢了,明哲说的是,他父母的老家具能有什么值钱东西。最怕是遇到敲竹杠的或不三不四男人。

吴非在肚子里骂骂咧咧地下楼,又不能挂着脸色,怕吓到幼小的宝宝。所以她分外不能理解明哲他爹,她不能想象一个做父母的人能如此不关心自己下的种。

但等下楼看见来接她的司机的时候,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怕不怕,这儿不是有个可以靠得住的本地人吗?明玉派给她的人,怎么都不敢对她作假胡来。她先去医院将一甜一咸两种粥放下,明玉还在睡觉,她不去打扰。下来时候司机问起苏总究竟是怎么回事,吴非不便把实情说出,只说了明玉昨晚小区遭袭击,司机立刻展开了想象。往往做司机的大多话多,一整天闷在小小空间里,你不让他说话,他怎么受得了。司机想当然地分析,苏总遭袭肯定与集团公司目前的财产争吵有关。

等吴非在司机帮助下找到合适搬家公司,她在楼上指挥,司机在楼下监视的时候,司机无聊地连线公司同事,将事情转告了出去。很快,大家群策群力联系到昨天审计工作安排会议上苏总带头拍案抵制审计的事件,怀疑苏总所为肯定是触犯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黑暗用心,于是导致了被报复的后果。这个推测结果合情合理,获得大家一致认可。不出一个小时,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集团。集团参与争夺财产者人人自辩,最佳方式当然是前去医院探望病人,洗清自己。

于是,明玉人未睡醒,门外已经堆满花篮红包。

朱丽几乎是一夜似睡非睡,醒来时听见公公在客厅讲电话,虽然说得很轻,但清晨安静,她还是能听得清楚。她听了会儿,听出公公是在跟明成的大哥说话。全部听下来,朱丽心中气极。老头絮絮叨叨这么多话说下来,竟然没关心一下昨晚出事儿女的现状,更没请求大儿子出面就中调停,只是念叨着自己该怎么办。朱丽简直有立刻冲出去,大喊一声“滚”的冲动。

朱丽需得克制再克制,才能起床时候不铁青着一张脸。她那么多年工作下来,起码知道一点,有一种人是断断碰不得的,这种人就是公认的弱者。这个公公无论多自私无论多肮脏无论多恶心,但他行动举止长相年龄无不表明他是个弱者,便是连笑容都是讨好的笑,这样的人,你敢拿他怎么办?你瞪他一眼,你便是恃强凌弱,有理都说不清了。遇见这种人,远远避开才是正道。

朱丽为避免克制不住骂人,只得从主卫洗漱整装完毕,直接拎包奔出门去。

但走出家门,却又恍惚了。这就去辞职吗?一份牛工,非到今天这等地步,才能觉察它的可贵。真的要辞吗?真的要放弃吗?朱丽站在门口好久,直到对面一家门后似乎有了叮叮当当的动静,她才醒悟过来,赶紧起步离开。

先找一个当律师的高中同学介入,告诉同学明成被抓至何处,然后早早到达办公室,趁大家都未上班,先一头钻进自己办公室。昨天哭得那么厉害,一夜过来眼皮红肿不堪入目。走都要走了,何必还留下笑柄给人?

朱丽有点丢三拉四又有点依依不舍地收拾出准备移交的东西,一一登记在一张纸上。等到办公室终于坐满同事,大老板身影显现,朱丽便拿着辞职报告敲门而入。

大老板看到桌上的辞职信,误会了,以为朱丽小姑娘受不得压力,撂担子发小姐脾气了,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人家倒是比他脾气还大。大老板一张脸顿时露出不耐烦来。美女又怎么样,难道还要他大老板伺候着小性子?昨晚已经够迁就她,一句都没骂,她今天反而蹬头上脸了。“什么意思?”大老板的语气里没一点客气。

朱丽被吓得心中一阵狂跳,忙道:“我昨天犯常识性错误,给事务所造成巨大损失,我承担责任。”

“实话?我要你说实话。”大老板冷冷看着朱丽。

朱丽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凑足真气又说一句:“我很内疚。虽然我很重视这份工作,也需要这份工作,可我得承担责任。”

大老板看看朱丽。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还是比较容易被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丽女孩悲伤的表情打动。他经过仔细判断,觉得朱丽讲的应该是实情,便也不再计较,拿起辞职信,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扣你一个月工资奖金,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少犯这种常识性错误。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否则损害的是你以后在业内的声誉。”

虽然被大笔扣去一个月收入,可朱丽还是被大老板真心实意的话感动了,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又开闸放水。大老板见此,不得不转开脸去,心中骂一个他妈的。以后招员工绝不能招美女,太难伺候了,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偏他又是个七情六欲一点不差的正常男人。可让他现在就从垃圾桶里捞岀被撕的辞职信镶拼起来发挥效用,他又有点不舍得。考岀几个证的人才难得啊。

朱丽本来就不舍得辞职,既然辞职信被大老板拒绝,又被结结实实扣了一个月收入,她觉得自己受的惩罚已够,可以安心留下了。多好。可是,她还得为明成的事情奔波,虽然她知道这个时候再提出事假很有点不该,可她还能怎么办?只有如实招了。“我还得请假几天。我先生昨晚为了我的错误,不合脑袋发热冲出去打了他妹妹。昨晚就被他妹妹报案抓了,性质有点严重。我不得不请假,非常对不起,我一再影响事务所的工作。”

大老板瞠目结舌,这才明白朱丽辞呈背后的意思。但拒绝辞职信的大方话已经说出口,后悔已经来不及,他怀疑后面可能会跟来更多的麻烦。昨晚会议上,朱丽家身居高位心狠手辣的那个小姑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朱丽家有得麻烦可收拾了。他干脆将好人做到底,大方给朱丽一个月事假,免得她一会儿事假一会儿事假地影响事务所的工作士气。

朱丽千恩万谢地出来,没想到大老板会是个面恶心善的好人。回到办公室,将工作简单做了移交,立刻飞一般去找律师同学。跟老板坦白,并不意味着也愿意跟同事坦白。

此时律师同学已经从外面回来,看见双目红肿,容色憔悴的朱丽,心中有点不忍说出实情。但关上门,他还是实事求是。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应该知道程序。

“苏明成被审了一晚,今早确认正式拘留。昨晚对方验伤报告也已经出来,轻伤,具体伤情不知。对你很不利的是,对方请的刘律师是个在本市公检法呼风唤雨的高人,这么短时间内,公安局已经做出全套材料,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朱丽,实话说,我对你这个案子毫无把握。只能帮你在程序上略加指点,少走歪路。你唯一出路,是恳求对方手下留情。”

朱丽听了只会喃喃地一直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去求明玉吗?可都还不知道她住哪个医院呢。吴非也找不到,让她找到哪儿去。朱丽发了半天呆,终于想到一件事,“昨晚明成被带走时候,只穿着睡衣。我能不能拿衣服过去,顺便看看他在里面好不好?我起码得给他打气,让他有点盼头啊。”

同学坦率地道:“不瞒你说,我已经去看了。所有人进去,照规矩都得被欺负一下的,你只能认了。而且你先生被送进去的是区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要是市局的就稍微好一点了。我本来想委托熟人帮忙照应一下苏明成,但没办法,对方请的刘律师神通广大,没人愿意帮我。你得做好思想准备,里面关的什么恶人都有,苏明成会吃足苦头。”

朱丽一向顺风顺水,几乎没有接触过月亮的背面,闻言心存侥幸。“里面总有管的人吧,被欺负狠了叫一声不就行了?”

同学笑道:“哪有那么简单,首先,欺负你的时候能让你叫出来吗?其次,里面关的这帮人个个都是等着审判的,心头狂躁不安总得找个人发泄,十来平方米的房子住着八九个人,本就憋闷得没处发泄,来了新人,大家还不合着伙儿给下马威?比如说我们骂人用的‘吃屎’,一个人望风,两个人压住手脚,一个人实施,快得很,等管的人巡查过来,嘴巴早抹干净没一点证据了。哎呀,对不起,我不该乱说。朱丽,暂时你送不进去衣物。”

朱丽早趴在桌上哭开了,同学说吃屎的时候如此轻描淡写,可想而知,吃屎只是最基本的受罪,不知道明成在里面还受多大的罪呢。想到昨晚公公苏大强说明成惹谁不好偏惹明玉,朱丽这下可知道厉害了,不知道明成在里面有没有觉悟过来?如果被逮捕,关上一年两年,如此被欺负上一年两年,明成这个从来没吃过苦头的少爷兵还不脱了人样?虽说这是明成自找的,谁让他打自己妹妹去,只是……她能看着明成如此吃苦吗?

朱丽从同学那儿哭着出来,也不顾旁人笑话她哭哭啼啼了,翻出明哲的电话号码,就找过去。

“大哥,你得帮帮明成,只有你能帮他了。明成给关在区看守所了。而且明玉的律师很厉害,我的律师同学想托人照顾明成都不行,明成在里面得吃尽非人苦头了。我同学说起吃屎来轻描淡写的,不知道明成……明成吃不吃得了这种苦头。他若是反抗,不知道会不会挨人往死里打。大哥,你快过来帮帮明成吧。”朱丽泣不成声,但终于坚持着将严重情况告诉明哲。他们两兄弟要好,明哲总不会不顾弟弟,她只有求大哥了。

明哲回答一句:“我上班没法离开。等下班立刻会过去,我得看看明玉。”

朱丽这时候再伤心焦虑,还是没有一点听错,她听得出大哥对明成行为的反感,所以只说了来看明玉。但是,他来了总会帮明成的吧,那就来了再说。“大哥,明玉住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她行吗?起码让我去道歉,我再看看有什么可以帮明玉做到的。”

明哲听了吴非的陈述,也以为明成是受朱丽挑动去找明玉算帐的,所以对朱丽很是反感。再说,朱丽相对明成来说,总是关系远了一点,明哲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朱丽在昨晚事件中的作用,为自己弟弟开脱,罪过自然是降到弟媳妇朱丽头上。但他还是淡淡地告诉了朱丽地址,便说了声忙,就将电话挂了。

朱丽无话可说,谁叫明成没脑袋咎由自取呢?他即使不被明玉报警送进去,也是逃不了他大哥的责骂的。说起来,真是活该。哪有将自己妹妹打成这样的。男人的拳头啊,朱丽都不知道诺大拳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会什么感受。她只知道,从小到大,爸妈从来没有打她一下,爸妈第一次见明成,第一次见亲家,都千叮咛万嘱咐,正面侧面警告明成不许动自己女儿一个手指头。她都想象不出明成这样一个笑口常开态度可亲的人会打人,而且还是很无赖地打女人。都不用大哥来骂,她也会骂死明成。无赖流氓最低级最没品的男人才打女人呢。平日里朱丽看到别人家丈夫打女人都会在心里头骂一声,可明成,她的丈夫,真的打了,明玉还被打得动弹不得,大嫂就是证明,大嫂昨晚就气急败坏打电话过来骂。这个明成!朱丽非常生气地在心中骂,但又非常无奈地想,总不能真让明成陷在看守所吃屎吧。还得把他早点弄出来,宁可出来后由她找人当着明玉面揍一顿,哪怕被揍得皮开肉绽住进医院,还明玉一个公道,总好过在里面受那种变态折磨。

但朱丽直接赶到医院时候,只看见一走廊的花,守在门口的秘书告诉她,苏总正睡觉。朱丽刚想转身走开时候,走廊又一阵喧嚣,几乎所有女性的目光都被一只巨大花篮吸引了过去。朱丽也不例外,她看到她最喜欢的洋桔梗,娇柔的花,细致的茎,素素的紫,盈盈的白,仅仅两色,仿佛道尽最灿烂的春。美得,让人凝神屏息,目瞪口呆。朱丽是个最喜欢花的人,看着这么一篮子的花,她不由自主地停步欣赏。

送花的人仿佛与明玉的秘书熟悉,过来就轻说:“温总听说苏总出事,立刻发邮件给我,让我搜尽全市白紫两色这种鲜花送来,我今天才知道还有玫瑰百合之外的花可以这么好看。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送来的花都还没拿进去呢,还没醒。真漂亮,如果我收到这么一束花,晚上不睡了。”

“温总让我带话过来,说他正准备登机去德国看设备,让我代说对不起,等他回国会第一时间过来。这话你一定要帮我带到,肯定有特殊含意。”

“快回吧,我记下了。否则被苏总知道你上班找花,回头不敲死你。”

朱丽在一边也听出特殊含意。其实,用得着说吗?这束精心挑选的花拿出来,还不说明问题?寻常没感觉的人,经过医院旁边的花店随便挑一篮子大的贵的热闹的便完事交差,费精力下去满城找的,只有有心人。而她,送她花的人,现在里面呆着皮肉开花。

朱丽落寞地转身离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父母家。她该把最近发生的都与父母说说,听听他们的意见。她需要听听曾经做过机关小官员的爸爸的意见。最主要的是,她需要找地方哭,需要哭的时候有人感应,有人安慰。

明玉其实一晚都没合眼。她无法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仿佛出现她挨打的一幕。她的灵魂仿佛可以飘荡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被明成抓住头发,被迫扬起脸来,迎接明成刻薄的耳光。那种深刻的羞耻燃烧着她的心,原来,走出家门坚强了十年的她,不过是只一捅即破的纸老虎。她这时已经没了悲哀,没了感慨,她心中只有深刻的羞耻。她自以为百炼成钢,其实还什么都不是。她的心中,碎了一角曾经坚定的所谓信念,那一角的碎裂,椎心的痛。

逼人的生活,让明玉从来无法有机会做她幻想中抱着洋娃娃甜笑的乖宝宝,她早在出道没多久就知道看守所里面有什么,她有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客户酒酣耳热时候,最喜欢将此当作吹牛的资本,她甚至曾经学会原始的燧木取火。她明白知道,明成只要进去半天,她便可以将在明成手底所受屈辱讨还,而那半天,将成为明成一生铭心刻骨的痛苦回忆,就像她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个耳光后,那满天飞舞的小小金星。

可是,她并不觉得愉快,报仇,真能雪恨吗?不能。从常规意义而言,她确实报仇了。但是,她的恨,她的耻辱,已经形成一块叫做记忆的芯片,牢牢插在她的脑子里。她怀疑,她今生都不会忘记被抓起头发那一刻,心中的恨。

二十

明玉的眼睛一直看着天色渐渐发白,光亮充塞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明玉的心,还游荡在昨晚昏暗的路灯下,看着那无耻的一幕一次次地重演。

门外的走廊开始喧嚣起来,门时不时被打开,有护士秘书探头进来看望。随后,明玉听到大嫂来了。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以为自己是在用柔软包容的心帮助弱者苏大强。其实,父亲何尝是个弱者了?他有一颗天下最坚强的心,他可以冷眼看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艰难地在大热天为他奔波,他都不想想,抱着孩子吃足苦头的吴非即将与大哥两地分居很长时间,他这么差使着疲惫的儿媳,足够破坏大哥大嫂的婚姻。这个世界,人们只看到表面,所以,纵容了所谓弱者却四肢齐全发达的无赖。

比如明成,大哥大嫂若是知道他如今在里面受的待遇,知道明成现在是如此的软弱无助,大嫂还会送粥过来给她吗?而大哥,大约要奉劝她,家里人,打不断的血缘,饶过明成这回。所以,明玉不想见大嫂,免得费劲解释。可是,她需要解释吗?

然后,明玉听到很多人来,那些人明玉更不想见,她难道亮着被打肿的脸皮,无力地躺在床上,接受那些人八卦眼睛的扫描?谁知道他们转个身会怎么想,她不想成为不相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然后,朱丽来了。面对朱丽,明玉将会矛盾。昨天会议上,她欠朱丽一道人情,她拿朱丽当了靶子。但今天朱丽来,却肯定是来哀求她,求她放过明成。这笔帐,该怎么与朱丽算呢?明玉推断,以朱丽过去勇于承担明成滥用父母钱的做派,朱丽不是个会得怂恿明成赶来揍她的人,而且,从昨晚明成怒吼的话来看,明成还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把朱丽怎么了。朱丽应该是无辜。但明玉见过的商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太多,看事情总不能非常简单,她不能非常确定朱丽可以置身事外。否则,如何解释明成如此的愤怒?所以明玉也不想见朱丽,一切等调查清楚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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