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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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会儿,雷东宝回来,杨巡就没那么幸运了。才看到雷东宝进门,杨巡就起身喊了句“雷书记”。雷东宝没想到房间有人,站住看杨巡一下,才又大步进来,坐下就指着杨巡问:“外面闯祸回来?”

杨巡早心中有辞,“倒不是我闯祸,别人闯祸连累了我,还有我们一起出去做生意的一大帮。雷书记记得我们那儿开校办厂那个老王吗?就是他,他卖了些没减压作用的开关给煤矿,造成煤矿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矿的人找来把我们那一带所有仓库都砸了,好几个人现在还躺医院里没法起来。”杨巡说到这儿看看雷东宝,还以为雷东宝多少会附和一下,没想到只见雷东宝目灼灼如审犯人用聚焦灯一样看着他,从雷东宝眼里,他只读出 “说下去”那三个字,杨巡只得老老实实说下去,不敢跟在雷士根面前一样含糊过去。

“老王当时卖给煤矿的除了那些闯祸的变压开关外,还有其他许多电器,也有电缆,电缆都是从我这儿拿的登峰电缆。当时老王答应我一等煤矿付款,他也立刻付我电缆款,现在闯了祸,老王给抓进去,我看我从煤矿拿到电缆款的希望一点都没了。再加上仓库给砸了抢了,人也给打伤,我现在只剩一身衣裳,倒欠人家一屁股债。”

“你春节从我这里发那么多车货,都没了?”

“是啊,换来一身伤。雷书记,我求你帮忙来了。”

“帮忙好说,可你杨巡也别拿我当傻瓜,到我面前施什么苦肉计。”

“我没。”杨巡脱口而出,却也忽然想到雷东宝指的是什么,忙道:“我在那边伤的是手臂,还因为发炎高烧住了几天院,否则还可以早几天过来。这脸上…我老婆跟我有点误会,她哥刚打的…”杨巡知道不说不行,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目光,他无法不说。可是刚刚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娇凤至今人迹无觅,他实在是不愿说得很。饶是他一向舌灿莲花,此时也支支吾吾。

雷东宝一看这架势就毫不犹豫想到一个普遍现实,一个异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个刚刚破产的生意人,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运萍,这天下没人能比宋运萍更好了,这天下除了宋运萍还有哪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家中连桌子都没有的穷光蛋?没有。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千真万确。他带着对宋运萍的怀念,对杨巡说话时候不免带上同情:“活该你不长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张脸吗?别低着头,又不是啥糗事,谁打小没打上几架的。但我有几件事不清楚,要问你个明白,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们一起出去的,全给砸了吗?”

“全砸,一个不剩。我还算是伤得最轻的,因为我爬上屋梁躲着。”杨巡虽然心中否认他和戴娇凤的事不是雷东宝想的那样,可他知道人没踪影,现在不是辩的时候,这种事以后再说。他不信戴娇凤是因为他破产才离开他。

雷东宝拿手指敲着桌面,依然盯着杨巡,不客气地问:“政府不管?”

“政府哪来得及,我想跑都来不及。”

“可电缆不是电线,抢一捆回家放着谁也翻不出来。电线没了就没了,你不会让政府帮你们追回那些电缆?政府来不及管,会。可政府不会看着你挨抢不管吧?又不是解放前国民党。再说你们挨抢的不是一家,影响大,政府不会不管。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推举一个人找政府要帮忙去了。可这总得要个时间。”

雷东宝摇头:“不对,这种事你们就是不去找,政府也会管。就算政府护着本地人,可也不会看着你们那么多人挨抢不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是不是让人抓着把柄。”

杨巡被雷东宝问得逼上绝路,只得从实招来,“我们虽然各自进自己的货,可柜台上什么货都放,方便买主进来一网打尽。老王的货色我们每家都有放,那些矿工看见就全砸了。”

“我说嘛,谁让你们做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该砸。把我登峰的电线电缆跟你断子绝孙的开关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给你们搞烂了,操。”

杨巡一听慌了,忙道:“雷书记,这事情也是没办法的,有人贪便宜就是要这种货色,有人要就有人做,你说是吧。老王老资格,老王拿来让我们都帮他摆着,我们不好意思不摆,你说乡里乡亲,一起出门在外的,能不互相照应着点?可这回教训也够深刻了,以后就是斧头架我脖子上我也不卖劣质货,以后说什么都卖最好的。这不,先找雷书记讨救兵来了吗?登峰的牌子,那是响当当的啊。”

雷东宝听着到底是受用,却也没含糊,“你拿什么问我要电线电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有顾客,这些顾客我打了几年交道,你们如果自己找上去,还不定找得到。说实话,我这回受伤昏迷住院看护,都是顾客大哥们出钱出力帮忙,都跟我亲人一样。雷书记如果相信我,你派一个人押货跟我去东北,我只管卖货,经手钱的事都你的人来做,我不沾手钱。卖出多少,我差价里面拿一半。没卖出,我一分不拿。”

雷东宝不怀疑杨巡有销售门路,而且早就知道杨巡一年要从登峰拿不少的量,是个绝对大户。但是…“你一分钱不拿出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巡迟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张纸,写下一列地址,道:“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东北人最多只能砸我仓库,你能砸我家。”

雷东宝毫不客气,收起纸条,看看外面的天,道:“还早,打个来回还来得及。走,你带我先认个路。”

杨巡看到一丝希望,可有些无奈地道:“我本来还准备回家问我妈拿些存款的,平常运输费也是不小数字。可先去老婆家找人搞成这样…”他指指自己的脸,“我不能回去了,我妈会担心死。我爸早死,我妈伤心得已经丢了半条命,更把我们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样。我这样子回家,要被我妈问岀我在东北不如意,她得再丢半条命。再说下面弟妹三个,都是被我妈拿我做榜样训斥着读书,要看到我的落魄相,以后影响他们上进。雷书记,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个山村没外人,进去一问杨巡家,谁都知道,大池子边那幢新楼就是。”

雷东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倒是没想到杨巡这么个滑头还是个负责任的孝子长兄,看来就像他才刚教训杨巡的一样,看人不能看一张脸,杨巡滑头面孔下面还藏着个真人。他终于收回一直投注在杨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过去一下,你跟我出来,今晚宿我家,有什么,等我回来再商议。”

雷东宝把目光移开,杨巡简直觉得就像日本鬼子探照灯灭了,游击队员可以放手行动一般,身上压力卸去一半,整个人仿佛又可油滑起来。可他此时说什么也不敢油滑了,跟着雷东宝起身,搭讪着又送上一个真诚的马屁,“我这回遭了事,幸亏大哥们都帮我,否则我这回发高烧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来这儿又是雷书记帮我,以前都看不出这么凶的雷书记还是个热忱人。”

雷东宝却并不领情,“你就老老实实说话吧,没人当你是哑巴。你说老实话时候才像是个人,你就是再有缺点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烦你,我一向烦你。跟上,不过我妈爱听马屁。”

杨巡给闹个大红脸,乖乖跟上,却再不敢满嘴跑马。跟到雷东宝家安顿下来,看雷东宝胖身子飞上摩托车滚滚而去,他打量着这家具简陋而面积阔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还是不成?雷东宝肯上他家侦探,是不是说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来想去,他已经尽力而为了,雷东宝最后做什么决定,他只能听任老天安排。这时候雷母进来以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杨巡,对于杨巡的客气招呼没有正面回应,只嘀咕说才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家里都成疗养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杨巡不理。杨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谁,心说雷东宝原来是个仗义的人。以前真没看出来,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土霸王。

屋子里没人,杨巡一个人坐着回想刚才与雷东宝的对话,想找出有没有不妥之处,回头晚上见了雷东宝可以拿话弥补。从头到脚来回想了三遍,却发现自己今天是难得的老实,今天的话一点花枪都没耍,难道这就是雷东宝答应去他家看看的原因?再想起雷东宝说的那句话,雷东宝说他杨巡老实时候才像个人,就是有缺点也能让人信。杨巡再想到他伤后第三天一早拼小命找上老李家说出大实话,那时似乎因为头晕眼花只说了三言两语,也没口吐莲花,可老李后来对他多好。可见,谁都不是傻子,话说再好听也没用,关键的还是要做人实诚。他以前看人家一嘴的好口舌,无限羡慕,恰好自己天分高,也很快练就一嘴的好口舌,还以为这是本事,以为这是混得开的表现,原来以前雷东宝并不吃这一套,还不如现在实实在在说话来得吃得开。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觉有理。没错,他平常遇到那些说话小聪明的人也打心眼儿里地提防,一提防,心里就自动地给人挑刺儿,几句下来掂岀人家分量了,就得轻视了去。这世上多的是聪明人,就像雷东宝今天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就能挖岀他的子丑寅卯,打量别人往日就看不出他的小奸小滑?看来以后遇到聪明人,还不如实诚点的好。

可杨巡思来想去,又不由得想到戴娇凤,一想到戴娇凤,他的手臂又开始吱吱儿地疼,被戴兄扇过耳光的脸面也热辣辣地痛。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戴娇凤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拿着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认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娇凤下落的,他真希望这个时候戴娇凤在外面已经生完了气,或者是她父母已经把他的解释传达给戴娇凤,如果她真没回娘家的话,她现在不知会不会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里,就像以前一样烧好一锅肉汤等着他回家。想到这儿,杨巡一时里归心似箭。他真希望雷东宝现在就回来拍板,他可以立即联系好车子赶去东北。

他不由瞄向沙发边的电话机,可又看看大门口神情警惕不时监视着他的雷母,放弃打电话的打算,毕竟这是收费贵死人的长途电话。可他真是心痒。

他还想着雷东宝此时不知道有没有见到了他妈。他也很想妈,尤其是现在满心的没有着落,多想找妈说说,让妈像以往那样给他打气。可是他知道他这样子不能回家,火车上已经想好不能回家了,回家妈妈会跟雷东宝一样问岀个底朝天,会为他操心死,也不会再放他走。他知道,妈现在生活里只有他们四个儿女,而他这个大儿子,又占四个儿女中的特大份,他若有个风吹草动,妈就别想睡安生觉了。

可他更担心雷东宝会不会跟他妈说上话。家里一帮人闯东北,大家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没有传到老家,传到妈耳朵里。好在他家偏僻,山里人与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里出去挣钱的人又少,一起在一个城市的没有。但愿有个侥幸,等他喘过气来事情才传到妈耳朵里。不知道雷东宝会不会硬要跟他妈说上几句,妈是个精细人,如果雷东宝一个不小心露馅了,妈更夜长梦多。

杨巡在雷家根本无法安坐,后来索性走到门口与雷母说话。他一张嘴不知比宋运辉活络多少,几句下来,雷母立刻喜欢上他。

雷东宝亲自去的杨巡家。杨巡家在重重大山里面,还得经过宋运辉曾经插队过的村庄,雷东宝是个农民出身的人,翻过山头看到人家,就感觉出这里与小雷家不同,好像节气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几乎开罢,这里还是盛放。很容易的,一问就问到杨巡家。雷东宝顺着指点过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这个行家眼里看来,盖得没他家的漂亮结实。只是房门紧锁着,看来没人。雷东宝左右转了转,才想着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转出一个农村女干部样的人来,客气而不失精明地招呼。

“听说我家来客人了咧,师傅是你找我家吗?”

“对,我是小雷家村雷东宝,你是杨巡妈?”

“哎呀,雷书记,稀客稀客。请里面坐,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们这儿别的没有,茶叶还是特别好。我儿子没闯祸吧。”雷东宝大名鼎鼎,杨母又是村里的女干部,常在乡里听乡长拿雷东宝教育他们这些村干部,早已如雷贯耳。想到儿子如今跟这样的能人交往,心里很是高兴。但是又想到雷东宝不期而至,不由甚是忐忑,因为儿子上周六没给她电话。

“你儿子活人精一个,能闯什么祸。”雷东宝难得撒谎,可他一向虎着一张脸,撒谎时候虎得比对方还狠,人家都不能不信他。“你们家不小啊,楼上有四个房间吧,啊?”

“是啊,山里地基不值钱,房子爱造多大就多大,这房子是我们老大挣钱造的,算是村里第一了。听说雷书记村子里房子造得跟花园一样,跟你们哪儿是没法比了。请喝茶,水是早上烧的,不是很烫了,我再去烧点。”

“别烧了,我心急,不喝滚茶。“雷东宝听得出杨母嘴里浓浓的对杨巡这个儿子的得意,这正是他上门要观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找对人了就托付,因此认一个人在他看来是头等大事。他又随便扯了句,“我们有车货要运去给小杨,小杨让捎点春茶过去送人。时间紧,我自己过来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叶给关系户,连老徐都来电表扬他送的茶叶新鲜有味,他就替自己来杨巡家想了这么个合乎常理的理由。

这个理由,杨母非常相信,一则雷东宝多么响当当的一个人,雷东宝这样的人说话,岂会嘴上跑马。二则果然杨巡是经常从家里捎土特产上去东北的,春天的茶叶夏天的桃,秋天的桔子冬天的梅,几年下来她这么个精明的人早已习惯,不用儿子说,经常早早给儿子备下,而今茶叶就在隔壁房间放着呢,还分了明前雨前的两大袋。而她也顺势放了心,虽然儿子上周六没打电话来,但看来是没事,跟人家小雷家常有联络着。儿在千里母担忧,她总是最挂念她的这个大儿子。

“真过意不去,还劳雷书记亲自走一趟,我们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这种小事也劳烦你。我这就去取了来。”

雷东宝倒是不惊讶杨母说话就能拿出茶叶,他们小雷家需要茶叶,都是四宝拎着编织袋进去山里搜,山里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茶叶,一天下来就能完成任务。只是看到杨母拿出来的茶叶包很是惊讶,只只都是一样大小的牛皮纸包装,虽然纸包里已经装满茶叶,可纸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过似的有棱有角,看着顺眼,纸包正面还用墨汁写着一个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个包就问:“大姐,这种纸包哪里卖的?我也去买几个,送人装门面多好。”

杨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大儿子出门,下面三个儿女都山外上学,我一个人时间多,闲了就做几只,存了不少,雷书记喜欢就拿几个去,还有百把只剩着。”说着又转进去拿纸包。

雷东宝看着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写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里却想,寡妇跟寡妇也不一样,他老娘有空就不知窜谁家磨嘴皮子,韦春红有空发春,就这杨母有空做正事儿。

“哪里,我老头子文化才好,这都是他教我的,说是颜体字。”杨母听着雷东宝这样子人物的表扬,颇是洋洋得意。“我家四个儿女从小都让我赶着练字,个个写得不错。雷书记难得来,就在这儿吃顿晚饭去吧,你这样的客人闲时请也请不来。”

雷东宝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开摩托车转山路危险。就这些东西吧?我拿着走了。”

杨母忙道:“哎呀,我这不都成赶你了吗。雷书记现在回去也迟了,赶不上吃饭,要不你稍坐十分钟,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笋枸芽椿芽,快点炒出来雷书记回去正好下饭。等我等我。”说着也不等雷东宝答应,就急急下厨去。

雷东宝本来最腻歪婆婆妈妈,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着杨母这人顺眼,再说可怜面皮给打得青紫的杨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颈等着,就安心坐下来喝茶等候。他才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得茶泡得不够浓,寡淡无味。

杨母手脚麻利,果然十分钟左右就做出三只菜来,分别是油闷笋,油盐炒枸芽,香椿炒蛋。雷东宝不下厨不知难处,换别人早已惊讶万分。一个人又是升火又是炒菜,十分钟里面怎么做到,又不是千手观音。临走,杨母又拿出两包据说非常好都是嫩尖儿的茶叶和新晒笋干菜蕻干送给雷东宝,千恩万谢地送雷东宝岀村子,一路给雷东宝道乏,又给杨巡挣分,雷东宝上路后心想,杨母还真是个人物,难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娇凤。杨巡有这样本份能干的老娘,雷东宝无形中就对杨巡信任几分。

杨巡吃上老娘亲手做的菜,低着头眼圈儿都红了,心中明白这是雷东宝帮他的忙。他需得沉默好久才镇定下来,问雷东宝道:“我妈身体还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个儿子,你这不争气的,害你老娘见不到你。见到你老娘后,我以后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头见他自己老娘大吃杨母做的好菜,忙道:“妈,你少吃几筷,这是人家老娘给她儿子特意烧的,你吃光了杨巡吃什么。”

“小凤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妈合不来。雷书记,谢谢你还费心帮我带菜来,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你妈已经谢我,她送我那么多东西,我一点不客气全收了,全是好东西。你说,你妈那样本份又有本事的人,怎么养岀你这么个滑头滑脑的,你还说给你弟妹做榜样,你这种榜样有什么好。我看着都替你妈急,你妈还拿你当好人,每次回家都强盗扮书生吧?小子。”说话时拿筷子敲了杨巡的头。

换作别的时候,杨巡一定不服,可今天听着却感觉雷东宝对他满是实心实意,心里很服,点头答应,“我已经吃亏了,以后得吸取教训,改过重来。”

“这话听着像人话。你说出来的话倒是比我文气,你妈是个有本事的,把你们教得好,一个寡妇人家,不容易。你还有三个弟妹再读书?”

“是啊,老二老三读高二,老三脑子好读重点中学,考大学跟切菜瓜一样容易。老二脑子也好,就是读书差点,读的是普通中学,不过肯吃苦,现在班里名次还行。老四现在成绩还好,可玩心重,成绩滑上滑下,按说应该考得上重点高中,可难说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罢,考不上我一定回来挖门路让她读重点,她脑子不差。”

雷东宝看着杨巡如数家珍一般说着弟妹们的事,看着杨巡说起弟妹们来神采飞扬,不由问:“你几岁?”

杨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虚岁二十二,呵呵,等我两个弟弟毕业,我也回炉读书去。”

雷东宝一时动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里都抵得上半个爹了。”

“哪里哪里…”

雷东宝不等杨巡谦虚完,就紧着道:“看你妈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没人派去盯着你,明天我让正明发两车货给你,你拿齐货就给我押着车走。我谅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妈过不去,记住。”

杨巡忙道:“雷书记,你那么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为,哪里还算是人。我妈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今天大恩不言谢,我知道怎么做。以前我做生意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净想着玩,以后一定抓紧,起码,我替你把东北三省全拿下。”

雷东宝虎着脸道:“你不用跟我发誓,我看你不是个安份人,抓着你只给我做电缆,等你哪天活过来迟早总得跟我生异心。我只发善心帮你度过难关,半年后你我照老样子来,你给钱我才给你货。但你得答应我两条,第一条,一辈子也不许把我登峰电线电缆跟什么烂货放一起卖,让我知道的话,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条,只要你做着电线电缆,你七成以上的货得从我这儿拿。”

杨巡答应,真没想到雷东宝如此上路。这一次落难,虽然吃尽苦头,差点送命,却意外认识两个实在人,算是因祸得福。对着雷东宝,他嘴上是再不会花里胡梢说一大堆好话,只是把感激记在心里,以后知道怎么做就是。

回到东北,见过杨巡的人都说,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为瘦了的缘故,深陷进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却说杨巡终于脱了男孩子相,别看以前还带着老婆,可现在才看上去才真正像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但杨巡听着并不愉悦,他可以托付吗?戴娇凤至今踪影不明,说明戴娇凤并不愿将自己托付给他。而他现在一文不名,靠着老李和雷东宝的大度才得苟延残喘,他虽然在两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里终是没底,他能还掉老李的债吗?他能报答雷东宝的大恩吗?他能继续负担家中老老小小的生活吗?还有,戴娇凤能回来吗?第一次的,杨巡心中感受到极大的压力。这压力,让他笑不出来,让他睡不安宁。

从春暖花开的南方回到依旧肃杀的东北的第二天,杨巡请出老李铁塔般身材的四个徒弟,在原址开门。整一条曾经被称作江南电器街的仓库区还只有杨巡一家门面开业,其他老乡要么还躺在医院,要么手头还没货,要么还在与相关部门人士套近乎,要么还在观望,不敢做那第一个开门的出头鸟。可是不知是电器街名气做坏了,还是因为只有一家开门没有人气,一整天没有生意上门,杨巡的那些老顾客也暂时不敢要他的东西,因为电器街被砸,这一带出去的东西名声,大家虽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当风头,还是稍作回避,以免被人误解。

而且,有几个看上去黑糊糊像煤矿出来的人到店里吵闹,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强力壮,更是帮着杨巡说话,吵闹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饶是如此,杨巡还是掏钱请老李几个徒弟晚上喝酒。回头,杨巡睡到仓库,一则是一个人回去那个家,看到熟悉的一切,他会想起戴娇凤,心里更难过,二则,他需要看着仓库,提防风吹草动。

杨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气浓重的仓库里想,没有生意怎么办?戴娇凤给他的八千块,付去运输费,还有修理仓库费,已经所剩无几。而看来那些煤矿工人并无罢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请老李徒弟过来押阵,那笔酒水费他哪里还掏得起?这种只岀不进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里的钱,最多只够维持两三天。那么,他是不是必须做点什么来找回过去的人气,并打消老顾客的顾虑?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杨巡思来想去,夜不能寐,反而觉着伤臂隐隐作痛。受伤之后,几乎没有好生将养,反而更加操劳,而且没时间去医院复诊,杨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会不会废。伤痛更消睡意,杨巡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出门去。整条路没一盏路灯,只有一轮弯月淡淡照着,左右的仓库保留毁损原样,依然没门没窗,环顾看去,黑洞洞地碜人,好像藏着什么鬼怪一般。杨巡虽然从小胆大,为了生计,小学开始就放学后满山采山货贴补家用,经常天黑才摸下山头,可此时站在空无一人的电器街,夜风吹进他的领子,他不由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对着自己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竟是满心的害怕,满心的无助,满心的冷。

压力大得无边无涯,心里全是看不见希望的忧虑。才刚不久前与戴娇凤那轻裘快马的日子,现在想来如隔世一般的遥远。想到戴娇凤,杨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问个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结束这只岀不进的困局?

二十二岁的杨巡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一会儿拖着影子走,一会儿踩着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几趟,差点愁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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