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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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欢醒来的时候,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也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过枕头和床单被单都是雪白的,而且卧室的装修富丽典雅,地毯是标准的浅灰色吸音毯,她猜这大概是一间酒店的套房。
腹痛已经缓解了许多,她下床,拉开窗帘,可以看见外头标志性的几栋建筑。原来还真是在酒店里,并且就是中午吃饭的这一家。
可是,为什么会睡在这儿?
她靠着窗,微微皱着眉努力回忆,终于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那个在她即将晕倒之前出现的怀抱,那股淡淡的古龙水气息、萦绕在身前的熟悉的感觉……她心头莫名一跳,迅速转过身,下意识地四处搜寻了一遍。可是很显然,目前这间总统套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而书桌上的复古台钟刚刚好翻了一页,发出“咔嗒”一声轻微的声响,白色的数字被黑底衬得十分醒目。
17点整。
……17点!
意识到这个时间代表着什么之后,她确实呆了一下。这意味着,自己竟然在这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的包被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机则安然置于茶几一角,除此之外,茶几上还有一个塑料袋,她打开来稍微查看了一下,就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女性用品。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沙发的另一端,那里随意搭着一件衣服,是深色的西装外套,质料剪裁均属上乘,一看便知所值不菲。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非宸的衣服,今天上午他还穿着它在学校里演讲。
到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之前那个抱住她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是他接住她,并把她带到这里来。
也对,像这样的酒店,这样的房间,当然不会是学校领导替她安排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怔忡。
那个怀抱,在她几近晕眩昏沉之际,她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地倚靠过去,同时伸手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袖。
因为她害怕。
那是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刻,而那个怀抱却能让她觉得安心,那样轻易地,她就放心地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交给了对方,又仿佛是害他突然舍弃自己走掉,所以哪怕是在昏沉之中,她亦不肯松开手指。
原来是他。
那个她死死倚靠的人,原来是他。
如今清醒了,秦欢又不免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的可笑。自己的潜意识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事实明明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放心地依赖信任任何人,却唯独不能再相信顾非宸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早就已经学乖了才对。
可为什么在思维失去控制的时候,身体还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傍晚已经悄然来临,夕阳西沉,在各式高大的钢筋水泥建筑间投下或浓或淡的一片阴影,疏疏落落,整个城市仿佛都在经历了一天的喧嚣后重新归于短暂的沉静。
夜生活尚未开启,但很显然,这糟糕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
倒是因为她这一晕倒,把学校的工作给耽误了。听说下午还有新图书馆的落成仪式,不过眼看太阳都要下山了,顾非宸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
秦欢本想一走了之,但是房卡插在卡槽里,押金单却不在她身上,况且还有顾非宸的衣服,她可不想随身带走。
她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这会儿只觉得饿,肚子虽然不疼了,但浑身上下还是没什么力气,手脚也微微发软。
那袋日用品也不知是谁拿来的,居然考虑得十分周全,一个女人在特殊时期需要用到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
既然没办法马上离开,于是秦欢决定先去冲个热水澡。她到浴室将花洒打开,很快就把折腾了一天的身体浸入到那一片热气腾腾的水雾之中去。
房门被人打开的时候,秦欢正好从浴室里出来。
她套了件酒店的浴衣,手里还拿着擦头发的干毛巾,结果一抬眼就看见门口那个身影。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而对方已经反手关上门,从容地走了过来。
“好点了?”
男人清冽的声音传过来,这才让她迅速回过神。她继续着擦拭头发的动作,一边淡淡地说:“好了,多谢。”
顾非宸看了她一会儿,说:“吃完东西再走。”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拎着餐盒。她心里有点吃惊,嘴上却还是又重复了一遍,说:“谢谢。”
在她的印象中,这大概是第一次吧,由他亲自动手做这种事。她甚至没办法想像他拎着这些东西穿过酒店大堂、乘坐公用电梯的样子。
顾非宸将晚饭摆好,自己才在沙发里坐下来,顺手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正是播报新闻的时段,但他好像并不在意电视里正在演什么,而仅仅只是为听个声响而已。
饭菜很香,也不知是哪里做出来的,光是色泽就已让人食欲大动。更何况秦欢是真的饿了,她不打算和自己过意不去,于是也就不再客气推辞。
她一个人在桌边坐下来,想了想才又微微侧身,语气僵硬地问:“你不吃?”
“我吃过了。”片刻后,斜后方传来平淡的回应。
好吧,她想,至少这样就不至于太尴尬了。哪怕今天他帮了她,她也没办法做到和他若无其事地同桌吃饭。
或许是厨师手艺好,又或许是真的饿了,秦欢胃口大开。而且有了电视里传来的声响,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过去,几乎忘记自己的背后还坐着一个人,否则肯定是要影响食欲的。
吃过饭,顾非宸又提醒她:“这里还有一份。”
她本没注意,经他一指,这才发现茶几上还有一碗红糖水。
“把这个喝掉。”他说。
她愣了片刻,极轻地摇头,唇边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却甚为勉强:“不用了。”可是目光落在那上面,怎么也收不回来。
红糖水……她轻咬着唇,在心里头苦笑。
仿佛这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曾几何时,他也买过同样的一份红糖水给她喝。
那次也是因为生理痛,但远没有今天这般厉害。可她当时有人疼着宠着,自然要比现在娇气多了,一点点病痛便被随意夸大到严重的程度,其实也只是想要借病撒一下娇,好得到更多的关心和爱。
所以当她肚子疼的时候,便不肯去学校,不但如此,而且还不肯放他去公司上班。
那天她就一直窝在床上,白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准他离开自己一步。
他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一半是假装出来的,只当她真痛得厉害,果然应承她所有要求,就连文件都是叫秘书送到家里来处理。
秘书送文件来的时候,还顺带捎来一份红糖水。
他坐在床边说:“快把它喝掉。”
她捧着热乎乎的小碗,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撒娇喊疼的时候倒不觉得,这会儿反倒羞涩起来,好像少女身体最隐私的秘密被他窥视到了。
毕竟只是男女朋友,最亲密的时候,他也只是将她揽入怀里,彼此曲线紧紧地贴合,但并无更进一步的举动。
她知道他是爱惜她,有时候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克制。所以,捧着这一碗红糖水,她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顾非宸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她低垂着颈脖,摇了摇头,脸都快要埋进碗里去。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笑。
她诧异地抬起头,却正好撞进那双幽深如星夜般的眼睛里去。
他笑着看她,眼里微微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也不拆穿她窘迫的原因,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说:“怎么真跟小孩子似的。快喝吧,一会儿就凉了。”
事后她私底下说给陈泽如分享,陈泽如不禁感叹说:“有个成熟一点的男朋友真幸福呀!”随即却又发挥专业本能,分析道:“不过,他这么驾轻就熟的,你猜会不会是他以前为别的女孩子做过同样的事情呢?”
“怎么可能!”她想都不想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为什么不可能呢?你求证过了吗?”
“哎呀,我不想和你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好吧好吧,我看你是彻底鬼迷心窍了才对。顾某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这大小姐这样神魂颠倒?”
“在他面前我才不是什么大小姐呢。”
“是,是,你在他面前恨不得当个小丫环就心满意足了,对吧?”
“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和好朋友拌嘴,一边心底里甜滋滋的。和顾非宸在一起,每一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心情快乐得好像随时都会飞到天上去。
她不是什么大小姐,她只要做他身边的女人,享受他的爱惜,一辈子,这样就足够了。
————下接出书版:
今时今日,相似的场景再一次重演,她却再也笑不出来。
目光从那碗犹自冒着淡淡热气的糖水上收回来,她的表情慢慢冷淡下来,拒绝道:“我好了,不用喝了。”
顾非宸只看了她一眼,就说:“随便你。”
她于是不再说话,拿了衣服进房间去换。换完衣服就离开,然后从此继续各自的生活,也许城市太小还是会遇见,但她只希望相遇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结果衣服换到一半,就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
是她的手机在响,她加快速度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开门走出去接,却恰好看见顾非宸正大步离开。
她只来得及看见他修长挺拔的背影,他便消失在了门口。他走的时候,头也不回,也不知是哪根神经不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门板被他狠狠地掼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在原地怔了一下,然后才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屏幕上“严悦民”三个字正自亮着。她下意识地扭过头朝大门处看了看,恍惚间觉得刚才顾非宸关门离开的回声还在屋子里飘荡。
思绪有点混乱,她只得深吸了口气,才接起电话。
后来才知道,严悦民下午至少给她打过三四通电话。他今天恰好没有安排手术,也不用值班,难得这样轻松,下了班就约她吃饭。
她抱歉地说:“我刚刚吃过了。”目光扫到沙发上,刚才顾非宸坐过的位置,那件西装外套仍被遗忘在角落。
“哦,这样啊,那真可惜。那么你晚上想去外面逛逛吗?或者去看场电影。”
严悦民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悦,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似乎总有一种感染别人情绪的本事,尤其是在传递快乐和温暖的时候。
秦欢望着窗外已经落下的夜幕,随口答应说:“好,就去看电影吧。”
最近电影院里有许多高成本大制作的影片上线,LED宣传屏上不时滚动着广告,排队买票的人也多,他们抵达影城的时候正是一天之中的黄金时段。
严悦民到得比较早,是他挑得电影,买了两张票,又买好爆米花和可乐,一手捧着零食一手牵着秦欢。
在照顾人这方面,恐怕没人能比医生更出色了。
而他居然也很懂得察言观色,一场电影看下来,当秦欢都已经有了倦意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今天心情很糟糕?”
秦欢讶然,也不知是自己哪里泄露了这样的情绪。严悦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不开心的时候,通常都不爱讲话。”
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哪有人看电影还不停说话的?”
他定定地看她,既不戳穿她的借口,也不继续这个话题。
她有点心虚,自己的手还被他牵在手中,而白天偏偏又发生了那些事。她忽然发现,好像每当自己与严悦民有一点新进展的时候,顾非宸便会如鬼魅般地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上一次是样,这一次还是。
就好像她的感情中了某种可怕的魔咒,她努力而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新的出口和征途,却总是在原地打转兜圈子。
无论选择哪个方向,顾非宸都如影随形。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天稍晚的时候,她回到家躺在黑暗里,久久不能入睡。最后猛然想起很久之前与陈泽如的一次交谈。
陈泽如说:“你的心,已经把姓顾的清空了吗?”
她已经忘了当时为什么会讨论到这个话题了。可是,那段时间,顾非宸的名字还是她的禁忌,她正千方百计地摆脱一切与他相关的事物。
所以,她有点恼火,满不在乎地回答:“清不清空又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她自认为已经将他从心底里彻底清了出去,一分空间都不再让他占有。就像她扔掉那些他送的礼物一样,干脆果断,没有丝毫留恋。
为什么会无端想起这件事?
她睁着眼睛,十分清醒地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月光如水,透过窗帘的缝隙铺洒在窗台上,落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第二天秦欢没有去学校上班。她通过电话向出差在外的主任请病假,黄主任平素对她就相当照顾,立刻关心地问询了一下病情。她不方便说实话,只好假借感冒发烧的名义蒙混了过去。
其实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起床之后,她先去超市买了些菜,回来又将屋子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亲自动手打扫卫生的情形。这套公寓不算太大,但还是将她累得腰酸背疼,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小时才缓过劲来。
可是现在习惯了,收拾起来居然也能驾轻就熟。最后把窗台擦完,她丢下抹布,一转眼很自然地就看向窗边的衣架。
那里挂着一件男人的西装,是她昨天从酒店带回来的。
她原本并不想管,但顾非宸的衣服内侧几乎都有人工手绣的他的名字,倘若遗落在酒店,总归有些不大好。
接近中午时分,快递人员准时上门收件了,秦欢填好单子,把装好的衣服递过去,笑着说:“麻烦您了。”
同城快递,当天即可送达。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她才钻进厨房,开始专心地炒菜煮饭。
包裹被秘书签收的时候,顾非宸刚从会议室出来。
由于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董事,一行人径直进了顾非宸的办公室,显然还有要事要谈,所以秘书在外头等了很久,直等到他们再度出来,她才将包裹送进去。
顾非宸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只瞟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就说:“放下吧。”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割开快递袋子,衣服的一角露出来。执刀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他又去看单子上的寄件地址,却只有“城南”两个简单的字,连个街道名都没有。
他静默了两秒,随手扔开刀子,只任由那件未完全拆封的包裹静静地躺在桌上,而他却连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
严悦民。
他这两天偶尔闲下来便会想起这个名字。他是知道这个人的,妇产科医生,医术颇有口碑,也是当时秦欢入院时的主治医生。
他和他其实是打过一次交道的。当时救护车将秦欢送到医院,她已失血过多,而他在手术室外面,对那位年纪轻轻但眼神异常沉稳镇定的医生说:“请你保住她平安无事。”
是他的名字在秦欢的手机上不停地闪动。
顾非宸靠在宽大的椅背里,眉眼不禁渐渐暗沉下去。
她已经和他在一起了,或许她也会对他撒娇,会对着他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会在无助的时候露出孩子般的表情让人心生怜惜……
这些仅仅只是或许而已,可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无法忍受。
近十年的漫长时光在他和她之间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那些看似寻常的痕迹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深深烙进生命里。
这世上的女人这样多,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失去她。
她骗他打掉了孩子,他也曾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可是到头来才发现,那些漫不经心的潇洒和看似遏制不了的愤怒其实都是可以淡去的,而他真正难以放下的,居然就只有秦欢这个人而已。
可是她现在跟了严悦民。
和他相比,这个女人竟然更加拿得起放得下,倒显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顾非宸闭上眼睛,完美的薄唇边不禁露出一丝微带嘲讽的冰冷笑意。
Chapter 10 恐惧
日子似乎又重新归于平静,至少对于秦欢而言是这样。
她和严悦民的感情不温不火地向前慢慢发展着。严悦民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去学校接她下班。
他风度翩翩,长相又好,与秦欢站在一起,堪称金童玉女。时常会在校园里碰到熟悉的学生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事后也总会有女生跑来和秦欢说:“秦老师,你的男朋友好帅呀!”
秦欢听了都只是笑,有时候会多加上一句:“找男友相貌倒是其次,关键是心地要好。”
她也会去医院,因为严悦民经常值夜班,她就做好饭菜送到医院去。那些护士站的小护士们渐渐地都知道她是谁,或许是爱屋及乌,一个个都对她热情得不得了。
这样的感情,很好。
没有压力,没有束缚,甚至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和认可。
秦欢想,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严悦民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国外,据说他当初一意孤行要回中国来工作,还因此惹得两位老人不太开心。
所以他常笑言:“过段时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爸妈看到你,自然气就消了。”
今天又提起这件事来,秦欢想了想,正襟危坐,故作认真地问:“见了家长,是不是就要结婚了?”
“你觉得呢?”严悦民笑得有些暧昧。
她害怕玩过火,愣了愣便立刻纠正:“我开玩笑的。”
“我可没有。”
此时此刻,他们正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情调十足的餐厅里,这里几乎没有灯光,每张桌上都摆着一支复古烛台,荧荧烛火在暗处跳跃闪动,将严悦民的脸映得格外温柔。
其实他本来就是个温柔体贴的人,风度翩翩,身上有一种英伦绅士的气质,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般滋润着她本已干涸的感情地带。
她很感激他,在她最无助和绝望的时候出现,带来一段新的生活。仿佛一个垂死之人终于获得鲜活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注入身体里,整个人重新有了生机。
当然,她也是喜欢他的。
像他这样样优秀的男人,上天的宠儿,又会有谁不喜欢呢?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他似乎真有和她结婚的意思。
所以一时慌了,对着严悦民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忽然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严悦民忍不住笑了一声,说:“看把你吓的!”
只这一句话,便让她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他却又幽幽地开口问:“和我结婚,就有这么可怕吗?”
他的样子似乎真的有些埋怨和挫败,她动了动嘴唇,嗫嚅道:“不是,我……”终究还是理亏吧,是她挑起这个敏感的话题,其实心里却又根本无此打算,简直就像在耍着别人玩。
结果几秒钟过后,对面那个男人终于哈哈笑出声来,眉眼在烛火下显得那样疏朗开阔:“秦欢,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可爱?”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啊,手足无措的时候。”
她怔了一下,旋即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可回头再一细想,也终究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
也不知是何时,头顶上方突然多出一道阴影,略显冰冷的男声猝不及防地从上方传过来,成功地抹掉了秦欢的笑容。
她飞快地抬起头,只见顾非宸双手插在西裤口袋中,就站在她的座椅后面,表情冷淡漠然,幽深的眼光在她与她对面的男人脸上淡淡地扫了一遍。
她下意识地敛了笑,连嘴角都紧紧抿起来,还是严悦民率先站起来,朝顾非宸伸出手说:“顾先生,真巧。”
“你好,严医生。”顾非宸淡淡地开口。
原来他们两人竟然认识。
这倒完全出乎秦欢的意料。可她还是坐着没动,只是冷眼瞧着两个男人握手寒暄,然后便将注意力转向顾非宸的身侧。
那里还站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看上去十分年轻,打扮时尚得体,显得身材玲珑有致,却因为餐厅里的光线太暗,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秦欢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来,顾非宸的花边新闻向来少之又少,在多事的媒体眼中,除了他雷厉风行令人称道的商业手腕之外,他近乎神秘的私生活也是大家擦亮眼睛时刻关注的焦点。
而在秦欢的印象中,能与顾非宸单独出现在这样场合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
看来,今天他是破例了。
在这家以情调著称的热门餐厅里,用餐的客人十之八九都是情侣,悠扬柔美的抒情音乐中,每张点着蜡烛的桌前都有一双靠得很近窃窃私语的甜美身影。
而他,居然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公然现身。
这代表什么?
其实答案一目了然,但秦欢突然不愿去想。
她觉得自己对这样无聊的答案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是忽然心生厌倦,包括吹了一整晚的萨克斯,包括面前品相精致的美食,还有那一直跳动着的烛光,甚至晃得她眼晕。
在心情降到谷底之前,她放下餐巾站起身跟严悦民说:“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这样的要求很突兀,似乎令严悦民有点讶然,不由得细细地看她两眼,才温和地顺从她说:“好。”一边按了桌上的电铃,招来侍者埋单。
因为要刷卡,又要开单子,手续繁琐得要命,她却连多站一秒都觉得厌烦,于是一声不响地弯腰拎起手袋,径直从顾非宸与那个陌生女人之间目不斜视地穿过,快步朝门口走去。
到了外面,严悦民还没出来,倒是手机先响起来。
秦欢望着路边的车流,其实胸口还是闷得慌,她想大约是在暗处待久了,所以才会这样头脑发晕。于是心不在焉地按了接听键,却在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为什么走得那么急?”清冽磁性的声音穿过听筒,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其实很近,她知道,近得只有一墙之隔。
她捏着手机不说话。外面没有风,空气闷热得像随时都要夺去人的呼吸。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又或者,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漫不经心得令她更觉得可气,她不禁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根说:“第一种。”
“你说什么?”
“我说你猜对了,我就是不想看见你。”
“是么。”这样的答案似乎让他低笑了一声,“那恐怕天不遂你愿了。”
这句话的话音还未落下,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下意识地飞速转过身,果然看见顾非宸拿着手机,正用一种悠闲的步调穿过大门,直直走到她的面前。
她把手机摁掉丢回包里,冷冷地盯着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的严医生还没出来。”
“所以呢?”
“所以,”狭长清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看着她就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所以我想知道,你和他在一起有多开心。”
这是什么问题?
她皱起眉心,拒绝回答。
“我刚才好像听见结婚两个字。怎么,你是打算和他结婚了?”不知何时,他的唇边忽然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脸上却极为冷淡,深幽的眸底漆黑一片,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无边无际的乌云卷动翻涌。
她知道他在生气,这样的表情和怒意,她几乎一望便知。可她却忍不住觉得好笑,嘲讽的话冲口而出:“顾非宸,与其在这里管我的闲事,倒不如回去多陪陪你的女朋友!”
那个纤美的身影,那双漂亮如猫一般的杏眼,闪电般地从她的眼前滑过。她不懂,自己明明认人的本领并不太好,可刚才只是那样短暂的一瞥,为何偏偏会对那个女人如此印象深刻。
她已经有点恼怒了,或许是因为他,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反常。她只想快点结束这段糟糕的对话,免得自己再做出其他失态的事情来。
可是眼前这个魔鬼一般的男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她。
他对她的讽刺无动于衷,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只是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声音冷得如淬浮冰,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问道:“你要和他结婚?”
“……是又怎么样!”她被他握得脖颈生疼,却又怎样都摆脱不了,不禁气愤得咬牙切齿。
在这样的马路边,既不能放声大叫,又不能奋力挣扎。餐厅门口倒是站着服务员,可远远望着他们也都不敢贸然上前。
恍惚中,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他的桎梏里。她努力了这么久,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终于逃脱的桎梏,而如今,她又被他握在了掌中,动弹不得。
她反手伸向背后,后面是餐厅外围的墙壁,复古壁面粗粝不平,那一粒粒细小尖锐的沙石似要尽数刺进手掌里。
她被迫微微仰起头,在朦胧的月光下与他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她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样渺小,那样气急败坏。或许是因为愤怒,她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得以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麻木而缓慢地问:“……顾非宸,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却不说话,沉郁的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
她闭了闭眼睛,后颈上那一块肌肤贴着他的手掌,微微有点凉。
那是他的温度。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度。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的声音传过来,融在夜色里,竟是那样的清晰:“我改主意了,我后悔当初让你离开。”
她的身体微微一震,猛地睁开眼睛,而他已经松手放开了她。
沉闷的空气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刚才情绪过于激动,她的眼里还有迷蒙的雾气。
而他则退后一步,前一刻还充满侵略性的冷厉气势仿佛被尽数收敛了起来。他只是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让你离开我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我发现我后悔了。”
她背抵着粗糙的石墙,一动不动,神色复杂地回望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似乎是听得足够明白,所以连动弹都忘记了。
最后,他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所有权似的,用一种完全平淡冷静的语气告诉她:“你别想和他结婚。不但是他,任何男人都不可以。”
……
返回餐厅的时候,顾非宸与严悦民在大门处擦肩而过。
严悦民步子很快,似乎正急着出去,但是看到他,他还是稍停下了礼貌地说了声:“顾先生,再会。”
“再会。”顾非宸颔首,淡淡地回应。
沉重的玻璃大门开了又合,彻底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接过侍者端上的柠檬水,温如青低低道了声谢,一抬头就看见那道修长俊逸的身影来到面前,她眨了眨漂亮的猫一般的眼睛双手交叠托着下巴,说:“你要怎么感谢我?”
“谢你什么?”顾非宸坐下之后一边低头翻看菜单,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
“是我给你拖住那位医生的呀。怎么样,时间刚刚好吧。”温如青娇笑道,“为此我还临时编了一个故事,说我姐姐曾经在他们医院生宝宝,还是由他亲手接生的。”
因此,她对严悦民十分感激,让原本难产的孕妇保住了性命,母子平安。当然,这些都是假的。
顾非宸拾眼瞟了瞟她,不置可否地评价:“你说谎话倒是有一套。”
“谢谢赞美。如果你要表示感谢的话,送份礼物给我好了。”
“你想要什么?吃完饭后自己去商城挑,记我帐上。”
她笑逐颜开:“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顾非宸再度看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几年不见,她倒还是老样子,头脑机灵、反应迅速,又好像永远都是没心没肺,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其实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一点像秦欢,眉目舒展,眼波流动,娇俏甜美的梨涡在颊边若隐若现。这样的笑容,仿佛陡然间绽放的昙花,有一种令人惊艳、夺人呼吸的美。
可是昙花一现,花期总是太短,而他已经不记得究竟是有多久,自己究竟多久没有看见过秦欢的笑容了。
所以今天晚上,当他看见她对着另一个男人开怀大笑时,他终于失控了。
有些话,他本不想说。可是一旦说出口,才发现居然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好像那些就是他的心里话,那些念头在心中已经千回百转,在每一个闲下来的时候,都会自动跳出来提醒着他。
她不能跟别人结婚。
他甚至连想一想这样的场景都会觉得他无法接受。
温如青这次回国是他亲自去机场接机的。
他与她在读书时代就认识,其实并不是同班同学,他比她大一级,算是正宗的学长。当年她第一天去学校报道的时候,恰好是他接待的。
温如青的性格开朗大方,很快就成为学校的活跃分子,在学生会与他渐渐熟悉起来。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又十分相似,所以直到毕业之后,她虽然出了国,但联系一直没有中断。
有一种朋友,哪怕一年不打一次电话,再见面时也照样不会觉得生分。
而他和她,恰好就是这一类。
在此之前,她一直很少回国,所以就连秦欢也没见过她。不过她倒是知道秦欢,因为某一次,她曾逼着他将女朋友的照片Email过去,据说是要“鉴定”一下。
因为她太吃惊了,很想知道堂堂顾非宸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子。
而之后的事,虽然顾非宸没讲太多,但她也知道一二。他们的圈子就这么大,小道消息传来传去,倘若有心留意,总能挖出一些内幕来。
不过当着顾非宸的面,温如青到底是有所收敛,她不会表现过于八卦,便绕了了圈子,假装不经意地感叹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的那位前女友,人长得漂亮,脾气也不小。”见顾非宸坐在对面没什么反应,她才接着说:“这世上敢给你脸色瞧的女人,她是不是唯一一个?”
“你的话变多了。”顾非宸面无表情地说。
她却得意地笑:“本小姐向来能说会道呀。”
“晚上住酒店还是家里?”
“我才不要住酒店里呢,一个人闷死了。去你家吧,无聊时还可以说说话。”
“我平时很忙。”顾非宸说,“这次打算待多久?”
她想了想说:“不一定,先看看情况再说。你也知道的,目前海外经济形势普遍不乐观,我爹打算把部分事业转移回国内来。哎,你说折腾不折腾,当初全家老少一起迁出去,大有一副不会再和中国有任何瓜葛的架势,如今却又想走回头路。你说,是不是他人老了才开始念旧,还是真的老糊涂了,忘记自己当年是如何贬低中国的经济环境的?”
对于温如青的父亲,顾非宸也略有了解。中年时候风光得意,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是他打从心底里否定中国的整个商业大背景,尤其是那些官商之间的潜规则。于是,趁着事业如日中天之际,迅速办理了投资移民,一口气将所有心血都搬去了境外。
他说:“那你就暂时住在我家里,明天我拿部车给你用。”
温如青笑嘻嘻地说:“好啊,正好省去我租房子的费用了。”
果真一点都没变,顾非宸不由得笑了笑。温家家产庞大,而她作为独女,早晚都要继承这一切。坐拥金山银山,她最大的爱好却还是钱。
他记得以前在学校,有一次学生会里划分兴趣小组,有个男生一直对她有意思,便套近乎地凑过去问她:“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大概是想和她参加相同的小组,方便以后实施追求行动。
而她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人家:“存钱。”
那个男生愣在当场,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而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注意到她。
一个需要很多钱的女人,她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次温如青自己告诉他:“……算上我妈这个元配,我爸一共离过四次婚,现在这个后妈只比我大十岁。”她有点唏嘘:“虽然我爸坚持不肯再要孩子,但我还是觉得没有安全感。我爸太忙,平时根本顾不上我,而家里的女主人一直换,我和她们关系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个外人,住在豪华的别墅里却完全没有家的概念。”
她说:“也只有数着银行户头里那一串零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这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只有这个才能让我安心。”
原来,当缺乏爱的时候,钱也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似乎这样类似的话题,也曾经有另一个女人和他探讨过。
不过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那时候的秦欢,还是一个喜欢腻在他身边,撒娇温顺的小女生。几乎每一天,她的脸上都挂着甜美的笑,嫣红的唇总是微微向上扬着,一看便是好心情的样子。
所以他偶尔会好奇,问:“什么事这样开心?”
而她给的答案总是千篇一律:“因为和你在一起呀,让我觉得好安心……”
他一向都是个不善于表露情绪的人,而她恰恰相反,许多贴心亲密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竟是那样自然,让他忍不住心动。
……
不,不能再去想她。
觉察到自己的思绪似乎有了失控的苗头,顾非宸不禁薄唇微抿,放下刀叉,继续同温如青聊天,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地将那个女人从自己的脑海里清空。
当天晚上,温如青便住进了顾非宸位于近郊的别墅里。
而顾非宸果然如他自己所言,平时忙得几乎见不着人影。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然而,想要正经见上一面竟也不是件太过容易的事。
温如青在顾家一连待了快一个星期,却也只是和顾非宸共进过一次晚餐。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和赵阿姨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奇地问:“顾非宸以前也是这样对待秦欢的?”
赵阿姨似乎没听懂,愣了愣才说:“温小姐,你认识秦欢吗?”
“也不算认识,但我知道她和顾非宸以前的关系。”
温如青的性格好,说话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她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但一点富家子弟的架子和恶习都没有,仅这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深得赵阿姨的喜爱。
况且,任谁都能看出她与顾非宸的感情不错,毕竟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位女性能住到这里来。
所以赵阿姨也没拿她当外人,只是笑笑说:“秦小姐在的时候,顾先生回家吃饭的次数会比现在多很多。”
果然是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温如青毫不客气地在心里骂了某人一句,却又不禁对某人的前女友更加有兴趣。
那个秦欢,她曾经能够走进顾非宸的心里。
那可是顾非宸的心!
在此之前,她以为任谁都不可能敲开顾非宸心中的那扇门。让她想象顾非宸对一个女人好,这简直比相信天方夜谭更困难。
当天下午,当温如青外出再次经过那家餐厅和医院时,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转过头多看了两眼。
她知道秦欢的现任男友就在这所医院里上班,所以,她们会不会像那晚一样,再次偶遇呢?
不过令温如青想不到的是,就在她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正好想起她。
秦欢坐在车里,侧头望着窗外缓慢向后退去的林立高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几天她的思绪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常常会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抓不住、摸不着,就像一只风筝突然挣脱了以前被拉扯得紧绷的线,就这么突然失去了她的掌握。
在那些看似毫无边际的纷乱影像中,总有一个模糊的形象时不时地跃进脑海里。
那是一个女人。
确实很模糊,因为那晚她看见她的时候,本就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她的脸,却还是记住了她的眼睛,印象深刻。
秦欢走神了好一阵,直到严悦民的声音唤回她。
“……你还好吧?”
“嗯?”她转过头,发现严悦民正用一种问询的目光望着自己。前方是红灯,倒计数的字符正自轻轻跳动,她提醒他,“就快变绿灯了。”
“哦。”严悦民放下手刹,忍不住再度看她一眼,“我感觉你最近有点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的表情不大自然,却仍旧否认:“没有,一切都很好。”
严悦民说:“我还以为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她笑一笑,不吭声。
他继续说:“最近看你心事重重,所以才想着带你去游泳。你知道么,人在水里是会释放压力的,身心都会感到放松和安全。”
可是,事实上她根本不会游泳。
但严悦民自称是个好老师,非要拉着她来游泳馆。他连泳衣、泳镜都替她准备好了,还带了一副鼻夹,但不建议她使用。
看着全副装备,她忍不住打趣他:“别告诉我你还有游泳教练这份副业。”
他站着给她整理泳帽,仔细地将一把乌黑垂顺的秀发塞进帽子里,故作严肃地说:“终于被你看出来了,医生的薪水不够我赚钱养家。”
“家”这个字令秦欢的笑容凝固了两秒……
那天晚上,那个人,他是怎么说的?
他不准她和其他男人结婚,包括严悦民。
家……
其实她从没想过会和谁组成一个家庭。这对她来说,仿佛已经是一个古老的梦了,曾经在梦里无限地憧憬,但如今,她早就醒了,也再没有那样的冲动和心心念念的渴望。
恒温的水还是有些凉,半个身体浸没下去,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瑟缩。
这个时候游泳馆里没什么客人,他们特意选了一块无人区域,严悦民在一旁扶着她,再次确认:“你真的一丁点儿都不会游?”
她摇头,脚踩不到底,心里莫名发慌。
“那闭气呢,总会吧?”
“没试过。”
小时候也曾被带看到泳池里嬉戏,但是母亲从来不肯教她游泳,也不许旁人教她,大概是因为看过太多游泳者溺水的新闻,所以总认为最安全的做法便是连独自下水的机会都没有。
从小到大,在保护她这方面,母亲总是做得不遗余力,甚至不惜使用某些极端的手段。
所以长大以后,她便真的没有再下过水。
她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现在才会这样心慌。可是除了慌乱之外,那种从头到尾一直索绕着自己的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她的身体被微微荡漾的池水包围住,非但没有严悦民口中说的安全感,反倒只觉得害怕。
她将手臂紧紧搭在严悦民的肩头,耳边听见他说:“放轻松,别这么紧张,先适应一下水温和这种感觉。”
可她适应不来,心跳得十分快,却又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严悦民的声音像水流一样,耐心而又温柔,淙淙掠过耳畔:“一会儿你试着闭住气,把头埋进水里。”
她试了,可大概不到一秒钟便惊慌失措地重新抬起头来。严悦民只当她是不习惯,不由得笑道:“别怕,我在旁边呢。”
他教得这样耐心,她不想扫他的兴。况且,她并不认为学会游泳是件坏事。
她不太确定地看了看他,在收到鼓励的眼神后,才调整了一下呼吸,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咬着牙横了心,闭起眼睛将头埋进水里。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好像坚持得久了一些。
胸腔被水压挤得有些闷,但她不想这么快就又放弃。心里开始给自己计时,一、二、三……就当她默数到九的时候,忽然之间,只感觉一直扶在自己腰间的支撑力消失了!
她下意识一惊,一口气吐出来,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前,整个身体便已经沉了下去。
原来池底离她并不远,因为她沉得那样快,几乎一下子就到了。
她不得不睁开眼睛,隔着镜片,可以看见波光晃动的水面,那样蓝,仿佛还有星星点点的白光,大约是游泳馆内天花板上的灯,又高又远。就像这水面一样,也是又高又远。她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泡,手脚忙乱地挥舞,可是根本不管用,所有的动作只是让她越来越往下沉,最后双脚触到硬邦邦的泳池底部,而水面还在头顶上方轻轻荡漾,她想伸出手去,却像是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怎样也够不到。
异样的刺痛感从鼻腔蔓延开来,她的头和胸口都迅速而剧烈地疼痛起来。
跟着一起蔓延的还有巨大的恐惧。
她就这样沉在水底,因为慌乱和害怕,甚至连绝望都感受不到。
也许只是短暂的几秒,却像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最后,就在胸腔里的气总终于消失殆尽的时候,有个人影穿透了水波,直直地向她冲过来,一把捞住了她。
重新透出水面的那一刻,秦欢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终于重获新生一样,猛地深吸一口气。
但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抑制不住的呛咳。
她直咳得头昏眼花,整个脑袋似都要炸裂开来,模模糊糊地听见严悦民的声音:“对不起,秦欢,是我不好……”
他一边给她轻拍背脊一边说:“我刚才一时不小心没扶住你,但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沉下去了,真的不好意思……”
可是她连回话的气力都没有,只是虚弱地攀在他的身上。
明明鼻腔和胸腔都是这样的难受,但她还是忍不住闭起眼睛想:刚才沉在池底的那一刻,为什么会有那样熟悉的恐惧感?
在水下,望着波光粼动的水面,她好像忽然被带到了另一个时空,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也是那样浓重的窒息感。
可是明明没有理由。
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游泳应该是在十二岁那年。
生日Party后,她央求母亲同意她在游乐场的泳池里玩一会儿再回家。那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母亲才肯点头应允,却也是亲自在一旁看护,另外还给她配了一只游泳圈和一块泡沫浮板,安全措施做到十足。
根本没有理由,她会对溺水的感觉似曾相识。
不过经过这一闹,她是断然不肯再在水里待着了。
于是严悦民将她送上岸,拿了条浴巾把她包起来。他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大好,她猜他是因为自己方才的疏忽而内疚,于是反过来宽慰道:“我没事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以往她若是这样打趣,他肯定早已露出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半晌后才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她摇摇头,说:“别这么严肃,我又不怪你。”
她的泳帽已经摘了下来,露出盘在脑后的黑发,额前和鬓角微微濡湿,发丝随意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而她仿佛惊魂未定,所以面色还有点苍白,却愈发衬得一双眼睛黝黑灵动。
严悦民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贴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也微微有点凉,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他的手贴住她,竟然一时之间舍不得移开。
最后还是她说:“你要不要下去自己游两圈?我在这里看你游。”
他还是不说话。
她忍不住伸手晃晃他的肩,笑道:“你怎么了?明明受惊吓的人是我,怎么你倒发起呆来了。”
他沉默着,手指在她的唇边稍微流连了一会儿,眼神微微恍惚,俊雅的眉心皱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万分疑惑,而他终于扬起嘴角,低笑一声,笑容里却有她看不懂的意味。
他说:“好吧,那你休息一下。”起身时又顺手替她拢了拢裹在身上的浴巾,这才转身跃入水中。
这天活动结束后回家,他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将她送到家门口。
“我要回医院一趟,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他在车上问。
“行啊,你去忙吧。”
“要不你把我的车开回去,这个时间很难打到的士。”
秦欢说“不用了。”
两人在医院门口分了手,秦欢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某栋高档商业写字楼。
陈泽如的心理咨询室外永远都有预约者在排队。
秦欢从书报架上挑了几本时尚杂志,坐下边看边等。
在陈泽如结束工作出来之前,她百无聊赖地翻完了整摞杂志,并且在其中一本上,看见了某人的专访。
是真的出乎意料,所以当她看到那篇图文并茂的访谈时,不禁下意识愣了一下。那上面有顾非宸的照片,风格介于正统与随意之间,像是记者随兴抓拍,却也将那个男人外观最完美的一面呈现了出来。
采访的地点似乎光线不错,拍照时正有浅金色的阳光从他的身侧穿过,而他眼神清越,黑眸中蕴着穿透与洞察的力量,慑人心魄。
秦欢盯着那照片看了两秒,随即便迅速地合上书页,将这本杂志丢在一旁。
恰好诊室的门开了。
陈泽如从里面走出来,一见她就说:“哟,谁惹你不高兴了?”
“有吗?”秦欢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心情不受刚才那意外一瞥的影响,语气随意地问,“你好了没有,我很饿了。”
说完才发现陈泽如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刚刚结束咨询的客户。
陈泽如让她稍等片刻,然后便转头对那年轻女人说:“你回去照我的话做试一试,应该能睡个好觉。”
“好的,谢谢。”那女人声音清泠,神色有些淡漠,但看得出来相当有教养,临走时甚至还朝秦欢礼貌地点了点头。
陈泽如交代助理:“替我送送方小姐。”
结束了工作陈泽如带着秦欢到她前两天找到的新鲜餐厅吃饭。
“你是说,你今天去游泳了?”
听完秦欢今天死里逃生的描述,陈泽如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古怪,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她举起水杯象征性地碰碰杯壁,说:“应该以水代酒,干杯庆祝你大难不死。”
“只是这样?”秦欢的手却没有立刻去拿杯子。
“不然呢?”
“你刚才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陈泽如拾手摸了摸脸颊,莫名其妙地说:“有吗?”
“确实有。”秦欢静默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追究这种小细节,只是说,“为什么我当时会对水有那么深的恐惧?而且……而且那种恐惧好像似曾相识。”
她的话音落了,陈泽如考虑了几秒才说话,答案却令她大跌眼镜:“会不会这只是你的错觉?”
“不会。”她一口否定,“拜托你拿出一点专业精神来好吗,我今天可是特意来请教你的。”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陈泽如显得很无辜,“人在极度惊慌失措的情况下,确实容易产生某些错觉。而且,既然在你的印象中从没溺过水,那么,就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就只是这样吗?”
“嗯。如果你不相信我,大可以去找别的心理医生。正好我认识几个不错的,要不要介绍给你?”
见陈泽如已经背过手去拿包包翻名片了,秦欢连忙说:“暂时不需要。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再说。”
“还有下一次?”陈泽如瞪起眼睛,警告她,“不会游泳就离水远一点,这种事可不能瞎胡闹。”
她的样子太过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让秦欢笑出声来:“知道啦。我怎么觉得你像我妈。”
对于这样的调侃,陈泽如只报以一声冷哼,顺便结束了话题。
Chapter 11 牵绊
隔了没几天,学校里也组织教师们去游泳,作为暑假集体出游活动的一次预热。这一回,秦欢再也不敢去,大伙儿热火朝天的报着名,有些人甚至要求携带家眷,就只有她在一旁看着。
“不会游也可以去玩玩嘛。”有同事劝她。
而她却只是一味摇头:“……希望你们玩得开心点。”
等到暑假正式来临之际,E城已经进入一年中最炎热的时间。
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火炉中蒸烤,日复一日的骄阳似火,马路都亮得有点晃眼,就连路边树上的绿叶都被蒸干了水分,只余下干渴的脉络,静止在无风的空气中。
秦欢将大多数时间都消耗在了家里。她怕热,所以一味贪凉吹着空调。
严悦民为此叮嘱过她好多次,让她多出门走动,她却连换衣服都觉得麻烦。
楼下有家影音店开张,于是她下楼抱了许多影碟回家看。从最老的卓别林默片到现代快餐式的爱情喜剧一部接一部,时间打发得倒也很快。
严悦民有时候会来同她一起看,但多半还是待在医院里。
这段时间正赶上孕妇生产高峰期,科室里忙得不可开交,床位都快安排不过来了,每天照样有一批人要求入院待产。
偶尔过来,严悦民也是带着一身疲惫,似乎连笑一笑都嫌勉强。
秦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于什么心态,会劝他:“如果忙,那下了班就回家休息吧,不用特意过来陪我。”
严悦民却说:“没关系。”
他最近时似乎是真的累,所以有时候跟她说话也魂不守舍,看着她的时候,神情微微恍惚。
其实她现在也有点迷惑了,因为他们目前的关系突然变得难以界定。
最多仅是亲吻,并没有再进一步的行动。
她有无数条薄如蝉翼的睡裙,却每每因为他要来,而不得不特意换上保守的家居服。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穿成这副样子就连她自己都会觉得怪异,可是严悦民似乎毫无异议,又或许他根本没发觉有何不妥。他懒着她看电影的时候,幽幽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仿佛神情专注,而他的手指只是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肩膀或锁骨。
也仅仅是这样而已。
偏偏正因为如此,反倒让秦欢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勇气这么快就和一个人开启更深入的关系。哪怕她曾经心底里十分渴望,可临到最后关头才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电视上,一部香港八十年代的经典武侠片已接近尾声。严悦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似乎困倦极了。
其实才九点多,可他的样子竟像是随时都能睡着。
他已经连续值了两晚的夜班,眼圈都是青色的,她心下不忍,不由得侧头看了看他,说:“要是困了你就先回去睡吧。”
“不困,再陪你看部。”他笑着说。
下一部电影,其实是随手拣的一片放进DVD机里。事实上,租回来的所有影碟都是秦欢在楼下随便拿的。
有时候摁下播放键,等上几秒,电视里便会出现再熟悉不过的镜头,而那恰好是她钟爱的电影,顿时就会令她充满两人欣喜和意外。
于是每回都从影像店里抱回一大堆来,对着店员好奇的眼神,她只是笑眯眯地解释说:“我的口味比较杂。”其实只是因为她喜欢这种类似的小惊喜。
可是这一次,却在意料之外。
当那部电影的第一个画面出来的时候,秦欢正倾身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那个镜头十分熟悉,一个年轻的却并不怎样漂亮的女孩子,深夜坐在桌边写日记,记叙着当天自己同暗恋对象各种擦肩而过的偶遇。
只是不经意地拾眼一瞥,却让她怔了怔。
她知道自己看过这部电影,那是在许久许久以前。
那一天,她似乎也是这样,身陷在柔软宽大的沙发里,四周光线幽暗,只有荧幕上发出的微光在轻轻跳动。
那一天,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当她回过身去的时候,看见了自己一直心仪并且暗恋着的男人。
他如一尊遥远的神袛,终于出现在咫尺之遥。
她当然记得这部电影的结尾,大团圆,白马王子和灰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似乎有情真能感动上天,这部电影大概就是想要表达这个意思。
“啪”的一声,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秦欢的手指已经快于脑子,先一步关掉了电视。
为了观影效果,大灯早就关掉了,这一下更显得光线昏暗。
严悦民原本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如今也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侧头看她,问:“怎么了?”
“这部不好看。”她控制不住声音的刻板。
严悦民仿佛没察觉出异样照样温和地说:“那就换一部。我刚才好像看到那一堆里面有《音乐之声》,不是你的最爱吗?就换那部看吧。”说着便要起身替她去换碟。
她伸手拉住他神情有点恹然:“算了,让眼睛休息一下吧。”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
深夜里暑意渐消,从这样高的楼层望过去,只见得万家灯火,如点点星光,点缀着黑沉沉的夜。
二十年前的相识,近十年的相处,原来回忆里已经存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能象清理电脑硬盘一样,只需要格式化,就一切归零,那该有多好?
这是秦欢第一次对这样的生活产生浓重的挫败感。
曾经青春年少,那样天真幼稚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遇见顾非宸,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变得很低微。
再后来,当她以为已经足够成熟,成熟到可以摆脱他、摆脱过去时,生活却仍旧不肯如她的意,越是想要远离的,就越是如影随形。
所谓天之骄女,或许是从她离开加拿大搬进顾家开始,又或许是从她父母双双离世开始,集上天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好运就已经彻底远离她了。
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之后,现实却再一次让秦欢明白,前几日看到一部令人不愉快的电影,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不过就是一部电影而已,不想看可以直接关掉不看。
而如今,她要面对的事却棘手得多。
是加拿大那边打来的长途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秦欢正在学校里开会,黄主任在布置新学期的总体任务,手机调成了振动,震得她手心发麻。
好不容易散了会,还没等她回拨过去,电话又响了。
她走到安静的角落,才接起来说:“叔叔。”
叔叔的声音清晰而有磁性,和他本人一样,十分有魅力,“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们平时基本不通电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早已经习惯了,只是靠在墙角,捏着手机说:“和以前一样。您有什么事吗?”
她尊称他一声“您”,完全是从小到大家教使然,其实心底已十分不耐烦。果然,对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说:“公司最近遇到些困难,我想我有必要提一声,也好有了准备。”
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皱起眉:“什么困难?”
“我前段时间和朋友合伙投资了一个矿产开采顶目,但内蒙古那边政策临时有变,导致这个顶目搁浅了,不过前期资金已经投下去,现如今……”
手机的信号突然变得不太好,听筒里带出些许杂音,叔叔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然而即便如此,秦欢照样还是听明白了。
最后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说:“我也没钱。”
“你是没有这么大一笔数目,当然不能指望你帮上忙。但是顾家有啊,顾非宸那么有钱……对了,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的嘴唇渐渐抿紧,一声不吭。
电话那头继续说:“……这公司是我哥哥嫂子的心血,当初他们走的突然,你又还小,对生意也没兴趣。我接手的这些年,外头人看起来倒是风风光光,但是你去问你婶婶就知道,我为公司付出了多少东西,她怪我成天没空回家陪她和女儿。阿影今年也二十了,交了个老外男友,又是文身又是在身上打洞的,我看着闹心,但又没工夫管她。你说我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公司持续发展下去?唉,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根本不知道经营一家公司需要多少精力。每个季度汇到你户头上的钱,每一分赚来都不容易啊……”
正好是中午下班时间,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多起来。几位老师结伴去食堂吃饭,路过转角,便招呼秦欢:“小秦,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秦欢的脸色不大好,勉强才能扯出笑容回绝:“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到。”然后身子又往里避了避,耐着性子,对着电话低声说:“叔叔,公司的事我是不懂,但是我记得大前年顾家已经借过一笔钱给我们,那钱你后来还上没有?”
那时候顾怀山还在世,听说秦家的事业在国外遇上金融危机,就快支撑不去了,他当时就给予了极为慷慨的支援,竟像对待自己的心血一样,这让秦欢感念至今。
而她一向知道,自己的这个亲叔叔,除了与父亲长相相似之外,性格方面却无半点相像。
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叔叔一直过着纨绔子弟的生活,依靠每年不劳而获的可观分红,常年出入酒吧夜店,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其实他与婶婶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她很小就听家中的管家说起过,婶婶只是因为钱才和叔叔在一起的。
当然,后来因为乱嚼舌根,那个管家被父亲解雇了。虽然不争气,但是父亲对这个亲弟弟还是相当维护的。
“那笔钱?”似乎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叔叔满不在乎地说,“当初顾怀山借钱的时候,说了不用还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秦欢愣了愣,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的怒气,“我不知道公司遇上什么麻烦,我只知道顾家不会再给我们了。”
“为什么?莫非你和顾非宸闹翻了?你们解除婚约了?”
“对!”她索性压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早就从顾家搬出来了。”
叔叔犹自不信似的:“你是不是在和顾非宸闹别扭?我说小欢哪,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成天跟个孩子似的,一不开心就给人家脸色瞧。顾非宸生意做得大,你要多体谅他,能忍就多忍忍,知道吗?男人嘛,只要你对他说两句软话,事情就解决了,一切矛盾都会过去的。”
“我真的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她重申了一遍。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似乎是在考量她这句话的真实性。过了好半天,声音再度传来的时候终于带着点焦虑和气急败坏:“那怎么办?如果他不肯出手帮忙,公司恐怕只能关门大吉了!”
他说的如此严重,秦欢却无从判定这是否只是危言耸听,就像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年公司的钱到底被亏空在了什么地方一样。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父母离开得太突然,其实并没来得及给她留下太多东西,而这家公司则是他们的心血,如果不是为了这份事业,他们也不会将她送到顾怀山的身边寄住。他们最后走了,剩下的也只有这份事业而已。
仿佛因果循环,这才是真正的起因。
就因为这样,她的人生才从此改变,开始了她和顾非宸漫长的十年的纠缠。
如今倘若公司真的关门大吉,那么过去的十年,算什么呢?
父母为之奋斗、付出的日日夜夜又算什么呢?
她斟酌了一下,冷静地说:“钱这方面,我会尽量想办法,但我需要一点时间。”
“好好好。”叔叔似乎松了口气,把压力推到她这边,“小欢,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收了线,秦欢在食堂草草解决了午饭,心头大概盘算了一遍。
叔叔提到的那个数额,对于普通人来讲相当于天文数字。即使是她,把手上所有的加起来,也远远满足不了需求。
所以,几天之后,她终于重新站在了顾氏集团总部的大楼里——这个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
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显得有点心神不安。秘书小姐端了杯咖啡来,和颜悦色地说:“秦小姐,您请稍坐一下,顾先生还在里面见客人。”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好。”
其实她这次过来并没有提前预约,顾非宸的规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心里想着,只容许自己做一次这种事,倘若他没空,那她就立刻打道回府。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就坐在了休息区里。
她记得前台只给顾非宸的秘书打了一通电话,报上她的姓名,简单的三言两语之后,前台放下听筒。又过了一分钟,前台就接到对方的回复,立刻笑着给她引路。
全公司,只有极少数的人认得她。
而顾非宸的秘书是其中之一,想必是破例通报了顾非宸。
进了那间偌大的办公室,她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可是格局似乎没有变化,除了书柜和桌椅沙发之外,再无其余累赘的装饰。简洁明了的风格,倒是与这间房间的主人性格十分合衬。
顾非宸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面,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俊美的五官逆着窗外的阳光,显得有些模糊。
他淡淡地问:“有什么事?”
她也不想绕圈子,于是开门见山:“我手上拥有的顾氏的股份,你想不想回购?”
他闻言挑了挑眉,并未直接回答她,只是反问:“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卖?”
她木然地说:“我需要钱。”
“多少?”
“这和你无关。”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股份你买不买?”
落地窗外阳光刺眼,这样火热的天气里,办公室里的温度却十分怡人。
顾非宸只穿了一件棉质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小巧精致的袖扣在腕间折射着低调奢华的光芒。
他仍旧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桌后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随着他的移动,窗外的光线从他身上转开,等他走到近前,秦欢微微仰起头,终于能看清他的表情,却是审视般地看着她。
她被这样的目光弄得极不自在,暗自咬牙,不得不催促说:“回答我。”
看她气急的样子,他反倒更加不疾不徐,语调平淡,但有着不容易别人拒绝的强势:“你先告诉我需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她知道瞒不过他,但凡他想知道的事,总有办法弄到答案。她闭了闭眼睛说:“我父亲的公司急需这笔钱周转。”
“多少钱?”
她极不情愿地报了个数,他听完却只是不动声色:“你没能力做到这件事。”
“为什么?”她以为他不肯出手收购她的股份,不等他再开口,便不免冷哂,“就算你不买,我相信也有人对它感兴趣。”
既然生意谈不成,她便转身想走。
结果手已碰到门把,他的声音才冷冷地从后面传过来:“你从不肯主动找我,今天来一趟,就只是为了跟我谈钱吗?”
她怔了怔,半侧过身去:“当然。不然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真的。除了钱,她连半句废话都不肯与他多说。仿佛在躲避洪水猛兽,又仿佛这间办公室是个牢笼,让她如此迫不及待地离开。
他看着她冷漠的背影,不禁眉峰微动:“怎么,你的医生男友没有给你想办法解决难题?”
话音落下,顾非宸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只有失去理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然,他看见她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很快就转过头来正眼看他,脸上却带着令他觉得刺眼无比的笑容:“他平时工作太忙,我心疼他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拿这件事去烦他?”
他沉默无声,表情却渐渐沉下来,眼角冰冷地跳了跳。
她仿佛笑得更开心了,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接着说:“这种金钱交易,你知道我是最看不上的,当然只能来找你谈。”
有那样短暂的一瞬,她的话说完了,而他依旧沉默。
室内的空调温度好像突然间降低了许多,其实就连气压都似乎一并低下来。
“……是吗?”他终于怒极反笑,修长的眉微微一挑,提醒她,“你手上拥有的股份,谁也买不走。”
“你凭什么这样讲?”
“就凭老爷子当年赠与你股份时立下的附加条件。”他冷冷地看着她,语气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你别告诉我,你从没认真读过那份文件。”
秦欢不禁有些发怔。
她记得,被赠与股份时,她的确签署了好几份文件,可她根本不确定顾非宸口中的那份究竟是哪一张纸。
因为她当时并不想接受这样厚重的礼物,只是考虑到顾怀山那段时间身体已然不好,她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让老人失望。况且,是顾怀山的赠与,律师送来的相关文书又繁杂,她压根儿没有细读文件里的所有条款,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签了字。
“你指的是什么?”她略带怀疑地皱起了眉。
顾非宸看了看她,唇边露出一抹轻缓而讥讽的笑意:“你持有股份,享受分红,但不能随意转让,除非……”
他往前走了几步,正好将她身前的日光遮挡住,而他的阴影就这样覆盖过来,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将她罩住,让她心头微微一慌。
他说:“除非你成为顾家的一份子,并且生下顾家的孩子。”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和交通,那样的随意。而她却不禁变了脸色。
嫁给顾非宸,生下孩子……
她当然知道,这是顾怀山一直以来的心愿,可是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竟会与她手上的股份挂钩。
“你持有的股份数虽然不多,但有时候哪怕是1%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只有你真正成了顾家的人,而你的孩子成了顾氏的继承人,才能保证你拥有的资源不会被外人利用了反过来对付顾氏。”他似乎极有耐心地给她解释,“老爷子是什么人,恐怕你只是看到他慈爱的一面吧,我的小公主。”
小公主。这是顾怀山生前偶尔对她的称呼。
此刻她当然听出来了,他是在讽刺她,她只觉得心中一凉,原来自己以为可行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股份不能出手,她拿什么来挽救父亲留下的事业?
心中几乎乱成一团,唯一的路被封住了,只留下些许茫然。但她还是很快地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质问:“既然你早知道这样,为什么那天在茶楼里,你会跟我谈买卖股份的事?”
“那天么……”顾非宸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却没有下文。
她忍着一口气,声音都在颤抖:“顾非宸,你是在故意耍着我玩吗?”
她似乎气极了,有种恼羞成怒的味道。他看着她,眼神不禁微微一凛,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表情:“为什么把我想得这么坏?也许我只是想找个话题和你见一面而已。”
谁信?!
她冷哼出声,目光粼粼,泛着水漾的光泽,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顶着,硬生生地酸疼,疼得她几乎掉下泪来。
或许是觉得屈辱吧。
自己是真的傻。傻乎乎地送上门,原本以为握着筹码可以待价而沽,却不想枉然,他只消轻描淡写便化被动为主动,将她操控于掌中。
忽然间只觉心灰意冷,再待下去,只怕自己会再度失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开门。
她还需要另寻法子筹钱才行,不能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门板只打开一条缝,就被人从肩头越过,单手压在门上,强硬地重新将门关了起来。
她扭过头,鼻尖堪堪擦过他的肩。这样近的距离,他身上混合着极淡烟草味的古龙水气息一下子冲了过来,满满的,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住。
其实那香味很浅很淡,过去每每闻到,总让她联想起热带雨林,清新与狂野并存,让人为之心旌动摇。这香调是她替他选的,在感情最浓烈的那段时日,她几乎包办了他所有起居必用的物件。
他的衣服款式,他沐浴用的东西,包括古龙水。
她甚至还做过特别幼稚的事,在网上订购了两双情侣拖鞋,非让他在家里换上。有好几次,她都看到佣人们忍不住瞥向他的脚,嘴边带着偷笑。
如今他居然还用着这款古龙水,她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他顾非宸长情的表现,她是知道他的,习惯了的东西从不轻易换。
他大概只是习惯了这种味道。
发现自己再度陷入回忆中不可自拔。秦欢不禁有点恼火,偏开脸,没好气地说:“干嘛拦着我?我还要去想办法弄到这笔钱,请你别挡道行不行!”
可是这个男人却对她的呵斥充耳不闻,依旧将她堵在门板和胸口之间,让她进退不得。
他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温如青的那段关于钱的安全感的理论。
他忽然意识到,她十几岁就寄住在顾家,得到父母的关爱也少之又少,后来父母双双去世,她和他又闹翻了,可她好像从来没有伸手问他要过钱,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当她离开他的时候,仿佛真的死了心,因为她什么都没要,什么都没要拿走。
想到这里,顾非宸不禁沉下眸色。
那一天,她在饭桌上仰起脖子喝酒的影像就仿佛电影倒带,再一次清晰地闪现出来。
她宁愿过这样的生活,也要离开他。
她来跟他谈交易,她明明已经这样缺钱,却还是没要向他开口索取一分一毫。
他和她之间,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境地!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那么他并不介意彼此的关系更恶劣一点。
“何必舍近求远?”他居高临下,微微垂下头看着她说:“你需要的,我就可以给你。”
“你想都别想,我不会欠你任何钱或者情。”
“别拒绝得这么快。除了我这里,你还有别的门路能弄到这笔天文数字吗?”
她瞪着他,心里快要喷出火来,却找不到一个字来反驳。
他低低笑了笑,修长的手指从她光洁的下巴边轻轻滑过,虽然惹来她厌恶的反抗,他却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说:“而且,你如果不想欠我的,我们可以订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你成为顾家的一分子,等到可以自由转让股权的时候,我会收回你的股份,这样我们两不相欠。”他缓缓地说,“这笔钱,不算你借的,只算你从我这里提前支取的。”
当天晚上,秦欢成功地失眠了。
直到天色微微露出鱼肚白,自己与顾非宸最后的对话仍旧在她的脑海里回旋。
协议……
顾家的一分子……
她看不懂顾非宸为什么要这样。
他明明可以不用给她,任她四处碰壁。
其实,她连想碰壁的机会或许都没有。这些年,她在顾怀山的爱惜保护下,极少出席公共场合,自然也不会认识太多商场上的人。正如顾非宸所言,这世上除了他,恐怕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有能力给予援手的人了。
他主动拿钱给她,她当然不会认为他有多么好心。
顾非宸,这三个字在商场上代表冷血、铁腕,代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唯独和善良好心画不上等号。
况且,就在白天,他最后对她说的话是:“你毕竟是老爷子的干女儿,怎么着也曾在顾家住了那么多年,我不想你去外面找别人帮忙,回头我的面子要往那里搁?秦欢,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我的建议,不然,哪怕是有人肯给你,我也有办法让你父亲的心血毁于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一副极淡的语气,却让她一股寒意直窜到心里去。她知道他说到做到。
最后,她像看着一个恶魔一样呆若木鸡地盯着他许久。而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再一次滑过她的脸颊。
“你回去考虑两天,我等你的回复。”他声音温和地说。
这两天时间,对于秦欢来讲,度日如年。
学校的事务繁杂,她屡屡出错,惹得后勤主任亲自找她谈话。
她心怀愧疚,却又有说不出口的难处。最后主任问:“是不是和男朋友闹别扭了,所以才这样心神不宁?”
她这才想起来,已经好几天没和严悦民见过面了。
下午下了班,她去了一趟医院。
妇产科果然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挺着大肚的孕妇,吓得她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撞到别人。
严悦民见到她,显得有些意外,将她带到一边说:“我今天可能没空陪你吃饭,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
“我知道,没关系,其实我就是来看看你。”她说,“你快去忙吧,我也该回家了。”
“你真的没事?”严悦民仔细端详她的脸色。
她一笑:“能有什么事呀?快去工作吧。”
“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忙完了给你电话。”说完,严悦民又风一般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其实她下午又接到加拿大那边打来的电话。这回却是好几年从没联系过的婶婶,带着哭腔跟她说:“小欢啊,这次你一定要赶快帮忙才行。你叔拿着公司的钱去赌,输了个精光……”
据说是想翻本,所以用了这种方式,孤注一掷。秦欢听完,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任由婶婶在电话那头嘤嘤啜泣,她只是沉默地掐断了电话。
从医院出来,秦欢拿出手机,拨通了顾非宸的号码。
“我们谈谈。”她望着路上的车水马龙,木然地说。
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斜长,她忽然感觉不到半点热气,指尖冰凉,湿腻的冷汗覆在掌心上。
这个漫长的夏天,好像突然提前结束了。
这一次,与顾非宸约的见面地点是在他的别墅里。
秦欢到大门口的时候,赵阿姨正好在前院督促工人打扫行车道。
见到她,赵阿姨愣了好半天,一双眼睛亮起来,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声音里满是欣喜:“哎呀,你怎么来了?”一边说一边迎上来,拉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她飞掉一样。
秦欢也很开心:“阿姨,您瘦了。”
“是吗,那也是想你想的!”赵阿姨半是玩笑半是埋怨道,“你离开这么久,也从来不会回来看看我。还以为你真把我给忘了呢。”
两人进了屋,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秦欢才说:“顾非宸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楼上呢,也是刚到一会儿。”显然,今天他们有约的事,顾非宸并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所以赵阿姨犹豫了一下便问,“你今天是来找他的?”
“对,”秦欢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来,“我们有事要谈。”
大约是对以前这二位的相处模式心有余悸,赵阿姨免不了担忧:“我多嘴问一句,你们一会儿不会又要吵架吧?”
“不会的,您放心。”
“真不会?”
“真不会。”秦欢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后半句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她抬起头,楼梯拐角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顾非宸站在高处,看见她,说:“上来。”
她跟他进了书房。
门被关起来,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和几盏射灯都亮着,雪白的灯光充斥在偌大的空间里,她却忽然觉得压抑。
顾非宸果然也是刚回到家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她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就将装在手袋里的两张纸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顾非宸伸手接了,只垂下眼睛扫了两秒钟,便哂笑一声,将那份轻飘飘的文件随手掷在书桌上。
“协议。”她冷冰冰地说,“我们之间,还是白纸黑字写清楚比较好。”
这是她草拟出来的协议。里面将整件事都交代得很清楚,包括需要他立刻支付的金额,以及她将来无偿转让的股份数额。
她说:“如果没问题,你就签个字吧。”
在一瞬间,顾非宸的脸色阴晴不定,幽远深邃的黑眸里也瞧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她打印出来的两份协议上。
最后他开口说:“你还真把这当成一笔生意了。”
他的语调很轻柔,她一听就知道他不高兴了。但她无心去探究原因,反倒感觉到奇怪:“在你的眼里心里,任何东西不都可以和生意扯上关系吗?”
他微眯起眼睛看了她两眼,忽地低低一笑:“也对。不过,既然我们这是谈生意,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些条款再完善一下。”
“你说。”
“比如,你在收到钱之后,应该尽的义务。”
他一字一句轻描淡写,而她却听得心头微微一沉。
其实在拟这份协议的时候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她刻意规避了。她没有天真得指望顾非宸会注意不到这些,她只是寄希望于他不在乎。
她想,他是不会在乎的。
因为他说了,他只是不想她跟别人借钱,害他丢人没面子。而且,她猜想他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也是需要她手上这些股份的。
虽然不多,但正如他所说,有时候那1%也能成为关键。
“你应该知道,想让股权转让有效,只有一个法子。”
“和你生孩子吗?那不可能!”她只微微一怔,反应便立刻激烈起来,“别的我都能答应,只有这个做不到!你可以修改干爹生前订下的规则,对不对?作为顾氏的掌权人,你应该有这个资格的。或者去找律师,或者干脆去领养一个就说是我和你生的,反正总能找到一个办法,可以绕过那种条款。”她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一是因为慌乱,二是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真的没有他想办而办不到的事。
可是她的话音刚落,就见顾非宸的瞳孔陡然一缩,薄唇微抿,幽深锋锐的目光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刀锋一般的目光下被从头到脚剐了一遍。
最后他极低地笑了笑,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领养?这倒是一个好主意。那我们就先实行第一步吧。”
中央空调几近无声,吹得秦欢手臂隐隐生寒。
她猜不透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就像她根本不认为他真的认同她的方案一样。可是已经习惯,秦欢早就发现,要揣摩他的心思,简直比登天还难。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已。
于是她深深呼吸,终于使自己稳定下来,却仍是一脸警备:“你要我做什么?”
“那还用问吗?”他的目光在她充满防备的脸上停住,像是听见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所以真的笑出声来,“事实上,我和你的婚约还没解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仍旧是我的未婚妻。”
“挂名的。”她只考虑了半秒,就直接说:“我和你,只做挂名的夫妻。”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睛里却冰冷得仿佛隆冬季节的深海,清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看来你早已经全部计划好了嘛。”他伸手,将那两页协议丢还给她,在走出房间之前,冷淡地说:“把你所有想到的统统写清楚,然后我们签字。”
Chapter 12 原点
正式签完协议的第二天,顾非宸便去外地出差了。
还是赵阿姨告诉秦欢的,否则秦欢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向。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也不需要向她报备,更何况,事实上自从他们签了协议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几乎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
她觉得可笑。
他们两个人如今算什么?
或许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她要现钱,而他要股份。只不过在他们各自的取索之间,有一道必须履行的程序。
婚姻。
想到这两个字,秦欢已经连续几晚夜不成眠。她见过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相敬如宾,可惜那时她还太小,并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可就在印象之中,父母的婚姻仍旧堪称典范。
身边也有同事、朋友结婚,偶尔也会谈及家庭。多数人在外人的面前,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所以看在她的眼中,几乎都是幸福的光景。
哪怕这其中掺着水分,但他们好歹有幸福的细节可以编造。
而她与顾非宸的婚姻呢?
虽然暂时还没有办理任何手续或仪式,可她已经开始感到丧气。仿佛前方是个深不见底的黑井,而她正一步一步地走到井的边缘,明明那里面黑的吓人,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光线,她却还是不得不纵身跃下。
她曾费劲千辛万苦才从他的身边离开。而如今,又重新回到了原地。
原来不但地球是圆的,就连她的人生也是。绕了一圈,又走到了最初出发的那个点。
她,重新成为了顾非宸的未婚妻。
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不过,顾非宸的出差总算给了她一点喘息的时间。
因为学校刚开学,有许多事情要忙,她主动承担下了新生入学报到的组织工作。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有无数的杂事压在头上。秦欢几乎整天都在宿舍区和办公楼之间来回奔波,等新生军训的服装到了,又要召集人手组织分发。
学校里但凡能够一下子容纳下那样多学生的,多半是大而闷热的场地,比如操场,又比如体育馆。
秋老虎已经悄然来到,烈日毒辣得几乎能将人晒脱一层皮,只消在室外走上几百米,回来便是一身汗。
秦欢就在学校的旧体育馆里帮忙分发军训服装和配件,一群学生挤在一起,交谈声此起彼伏,体育馆里回声又大,更加显得闹哄哄。
时不时便有人叫:“老师,T恤还有没有M号的?”
“……鞋子,42码谁有谁有?我这双41的和他换!”
现场乱成一团。
有同事在一旁小声问秦欢:“你中午还没吃饭呢吧?你先休息会儿,去食堂吃了再过来,这里我和小刘顶着。”
秦欢抬起手背随意擦了擦额角的汗,一面在学生名单上做着核对记录,一面说:“没事,我不饿。你先去吃,吃完再来换班。”
这一忙便直接到了下午四点多。
当最后一件衣服发出去的时候,秦欢只累的头昏眼花。她强撑着在现场收拾了一下,才和其他老师结伴返回办公楼。
其实接下去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为期一个月的军训、新生入学仪式、各个校舍教室的安排,一环扣着一环,让人喘口气都难。
正好她也不想喘气,更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刚才热出一身汗,这会儿回到办公室,被冷气一吹,倒觉得手臂上隐隐生寒。
下班的时候,严悦民来接她吃饭,距离上一回他们见面,已隔了好多天。
她坐进车里,柔软的真皮座椅将身体包裹住,立刻让她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嫌累。于是系好安全带,她便歪着头,懒洋洋地看街景。
车子汇入下班高峰期的车流中去。
等红灯的时候,严悦民转过来看了看,只见她倚靠在座椅里,呼吸均匀,一双眼睛半睁半闭,长而卷翘的睫毛几不可见地正自轻微颤动,显然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她的皮肤本就白皙,兴许是被太阳晒的,此刻更显得白里透红,水嫩得令人不可思议,仿佛成熟了的蜜桃,让人忍不住伸手过去掐一掐,试试是否真能掐出水来。
严悦民心中一动,便真的抬起手来。
其实身旁的这个女人是真的睡着了,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而他在几秒钟之后,却忽地将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他的手差一点就碰到她的脸颊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睛,朝上方的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和怜爱。
这时候,后头响起汽车喇叭的催促声,十字路口的绿灯正从40秒处开始倒计时。
他倏然放下手,回握住方向盘,仿佛聚精会神地盯牢前方,挂档,踩油门,重新将车子启动起来,继续朝着目的地方向开去。
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告诉她:“我要回家一趟。”
“你父母还好吧?”秦欢立刻问。
“嗯,他们身体都不错。我这次回去,是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严悦民的性格向来坦诚,几乎从来不会刻意隐瞒什么,而这一次,秦欢见他语焉不详,似乎对于回家的理由并不想细说,于是她点点头,只是讲:“那顺便向你父母问好。”
“好。”严悦民在暧昧昏暗的灯光下抬起眼睛,似乎多看了她两眼,然后才低下头去继续吃东西。
这顿晚餐显然有些沉闷。
或许是他心里有事,而她则更加心事重重,甚至有种罪恶和不道德的感觉一直盘旋在她的心头。
男朋友和未婚夫。
她从来没想过要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更加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处理这样复杂的三角关系。
可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向严悦民提出分手。
他对她是那样的好,体贴周到,细致入微。虽然最近他是忙了一点,相处的机会也少,但见了面,他依旧将她照顾得妥妥当当。
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里,认认真真交过的男朋友,就只有他和顾非宸了。而他待她,从一开始的追求,到现如今的交往,并没有哪个方面是做得不好的。
唯一不好的,恐怕只有她自己。
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走到这步田地,把生活和感情搞得一团糟。她终于被这样无力的感觉给攫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每多过一日,便多收紧一分,卡在她的脖子上,让她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她看着严悦民微微低垂的脸,他的表情一向温和柔软,就像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打从她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有一种神奇的治愈作用,有时候她和他在一起,竟然真的可以暂时忘掉顾非宸。
如今听他说要回家,她拿叉子轻轻拨着盘子里的通心粉,好半晌才又说:“多久回来?”
“头尾二十来天吧。”
她抿着嘴角,淡淡笑了笑。
他忽然敏感地问:“你是不是胃口不好?”
原来她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几乎都没动。她索性放下叉子,说:“感觉有点累。”
“那一会儿吃完我直接送你回去。”
他把她送到楼底下,车子没有熄火,车前大灯射在路边低矮的花坛中,隐约可见在光束中盘旋环绕的小飞虫。
以前他都会送她上楼,然后在家里待一会儿再走,可是今天他没提,她也没有邀请。
她就坐在车里,仿佛看着那些飞虫出了会儿神,过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解开安全带。这时候,却听见严悦民说:“坐一会儿吧。”
她转过头去,他也正在看着她,神色平静,可看她的眼神又有些奇怪,仿佛正若有所思地搜寻着她脸上的每一处,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
那样的目光,让她感觉他似乎正在寻找什么答案。
她有些不解,而他忽然开口问:“可以抽烟吗?”
她愣了愣,这才发现他不知从车厢的哪个角落翻出一包香烟来。可是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抽烟,在他的身上,她甚至也从没闻到过丝毫烟味。
而他已经降下车窗,避风点燃了一根,放在唇边狠狠地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飘出窗外,他微仰起脸,后脑靠在椅背上。车里的光线太暗,令他的五官轮廓也一并变得模糊。
可她还是觉察到了:“你在烦恼什么?”
他似乎怔了怔,才重新转过头看她。又是刚才那种眼神,让她十分不适应。
而他好像看出来了,说:“抱歉。”然后便又露出平时她见惯了的温和笑容,说:“我只是在找你的优点。”
“优点?”
“嗯,想仔细算算,你到底有哪些优点,才能这样吸引人。”
原来他一整晚想的都是这件事?她感到有点可笑,所以真的笑起来:“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他没说话,转过头去,兀自望着车窗前半昏半暗的夜色,隔了好半天也不回答。
她不禁又说:“难道是我一无是处?”
“当然不是。”他语气淡淡地笑了,刚想转过来再说点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铃声给打断。
这样宁静的夜晚,几座高耸的公寓楼里万家灯火,如星子一般散落在黑夜里。除了远处不时一晃而过的车灯之外,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路人经过,所以秦欢的手机铃声显得格外响亮。
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怔了怔才连忙打开手袋。
手机上的那串号码雪亮雪亮的,她只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刺得眼睛酸疼。
最后还是接起来,她不想做得偷偷摸摸,让严悦民生疑。
顾非宸的声音仿佛隔得十分遥远,可是他那边又是那样的静,所以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把你自己的事情处理清楚,我不想等我回去的时候还看到我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同进同出。”
明明时间已经这样晚了,他都不用应酬或者休息吗?居然特意打电话来说这种事。
她觉得无聊,但又不好发作。他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因此她捏着手机一言不发,等他讲完之后便沉默而又果断地掐断了电话。
转头对上严悦民询问的眼神,她勉强笑笑说:“我该上楼了。”
“好。”严悦民送她到电梯口,才说:“晚安。”
她想到刚才那通破坏心情的电话。他到底凭什么?只是挂名而已,他凭什么这样强势地干扰她的生活,又是凭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宣布对自己的占有权?
几乎都要踏进电梯了,她却突然停下来,任由金属双门在身后重新合拢。
严悦民仍站在原处,大堂里的灯光柔和明亮,更衬得他长身玉立,玉树临风。他似乎正目送她离开,但她反倒走上前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要求:“晚安吻。”
他似乎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脸和唇上游移片刻,在墨黑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温柔的同时,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
可是她却仿佛仍不满足,双手紧紧攀在他的肩头,踮起脚,第一次主动地加深了这个道别吻。
其实,他和她接吻的次数并不少,可也只有这一次,她是这样的主动热情,不顾环境、不顾周围来往进出的住户。而他或许是以为诧异,所以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她感觉他的手掌在自己腰间一僵,却也仅仅只有几秒钟,他便将她拥得更紧……
一瞬间,他的气息包围过来,温暖柔和,还带着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
门外是无边夜色,电梯“叮”的一声似乎又在后面打开了,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而秦欢此刻却什么都不想理、不想听,只是用尽所有力气,只是想投入地去吻一个男人,彼此唇齿交缠相依,妄图用热烈的温度驱散心里头那个渐渐变得模糊的念头:……顾非宸,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命令她!
其实秦欢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旧事了。这一夜,她却做了一个梦。
她与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牵手漫步在轻风徐徐的江滨,满天星子的夜空美丽得就像一幅画。她仿佛能够闻到江面上飘来的淡淡的寒意,可是手却是暖的,因为被他牵着,放在大衣口袋里。
梦里男人的面孔其实并不清晰,但她明白那个人是谁。
她听到他清冽的声音在耳边说:“秦欢,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语气带着诱人的慵懒,就像这晚风,轻悄悄地钻进心里。
对于这样求婚式的问题,她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喜滋滋地说:“明天,好不好?”
男人没有说话。
她开始欢天喜地地准备随时当他的新娘子,即使是在梦里,这种喜悦也真实得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可是很快地,梦境里的镜头突然一转,她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奢华空旷的客厅里。大门被人打开了,一切都仿佛慢镜头一般,男人缓步走了进来,因为逆着阳光,所以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身材修长挺拔,步伐优雅而充满了贵族气息,有一种摄人的吸引力。而他似乎只是冷淡地看着她,向她介绍:
“……这是汪敏,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对。”他言简意赅,却用行动向她宣示一切。
他当着她的面,温柔而强势地吻了身边的女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一颗心由木然突然变成尖锐的痛,一阵一阵地冲击着胸口最柔软的角落。她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心疼得几乎不可抑制,令她差一点尖叫出声。
……这是梦!
她在梦里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多么奇怪,即便已经知道这只是个噩梦,她却一时之间无法清醒过来。
甚至,就连眼睛都无法闭起来。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和女人在自己面前上演亲密的戏码。
她想大声呼喊,可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她连喘气都觉得困难。
最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一声轻响,终于中止了这荒唐的一切。
所有场景都如龙卷风一般,在一瞬间向空间盘旋着消散开来,化作空气,连一丝痕迹都寻不着。她在醒过来的最后一刻,却终于看清楚了男人的脸。是整个梦境里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她一直清醒地知道。
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如水,正洒落在窗台上,如一层薄薄的白纱。
幽沉的夜大概还没过半。
秦欢却彻底地醒了,只是喘息未平,一颗心怦怦跳动,犹如重锤擂鼓,又仿佛仍有千钧巨石压在胸口。
她歇了一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整个人就像刚从沙漠里爬出来一样,脱水脱得严重。她想起来喝水,其实水杯就在床头,可她习惯性地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兀自在黑暗里沉思了两秒,她陡然想到一件事。
严悦民!
她倏地坐起来,顺手打开了床头台灯。暖黄的光线铺洒下来,床铺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其实那是她平时睡惯的方向,而水杯分明就摆在那侧的床头柜上。
只有枕头微微凹陷下去,证明那里曾经有人睡过,可空调被早已全被她一个人卷在身上。
她有卷被子的毛病,是小时候和父母分床睡之后养成的,怎么也改不了。唯独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就把这个习惯给改了,那还是因为顾非宸,他睡觉的时候总会将她揽在怀里,她每往外移一移,很快就又会被他拖回去。其实都只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动作,足以证明他这个人的占有欲有多强。
无端端又想起他,这令秦欢刚刚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不舒服起来。
她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和卧室相连的阳台边,轻轻拉开玻璃推拉门。
大概今天正好是十五,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离得十分近,低低地悬在天空上,有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这个时候,即使不借助灯光,阳台上也很亮。严悦民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长裤,正倚在阳台边吸烟。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见他吸烟,动作娴熟,表情却微微有些沉,与他以往的姿态大相径庭。
他很快就察觉到她的气息,转过身的同时顺手将烟熄灭了。他说:“抱歉。”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
他看了看她,忽然微笑:“我不该自己溜出来欣赏月色。”
她也笑了笑,走到他旁边,仰头朝天空看了一眼。这个夜晚确实很美,深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并不觉得凉,反而带着一种清爽的舒适。
她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额角的刘海,丝绸晨褛的袖子伏贴柔软,顺着手臂滑下,露出一段凝脂般的肌肤。叨亮如雪的月光下,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可是她并没有在意,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已经问过她了。
当她与他燃烧了最后一丝热情极尽疲倦的时候,他突然轻抚这道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
平时都有手表作遮掩,所以从来没被任何人发现过,可是刚才洗澡时手表被摘了下来。她一惊,本能地想要隐藏,却已经来不及了。沉默片刻,只好告诉他:“以前做过很傻的事。”自知瞒不过医生,她笑得有些自嘲,偏过脸去不想再讲话。
他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是因为顾非宸?”
主动提到这个名字,她差一点就忘了,当时她流产入院,是顾非宸陪着一起去的。
大概正是睡前提到了这个名字,才会导致她后来的噩梦。
因为梦里的某些场景与现实相似度极高,且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起来的。
感受着月亮洒下的静谧光华,两个人都没出声。空气中仿佛还有浅淡的烟味,半晌之后,秦欢轻咳一声,终于开口说:“你什么时候走?我最近忙,可能不能去送你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可严悦民似乎不以为意:“没关系。”
他今晚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敏锐地感受到了。因为哪怕是在床上,他和她的第一次,他也并未全身心地投入。
她也一样。
所以,她什么都没问。
她甚至怀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因为过后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反倒招来一个可恶的许久都不曾出现过的梦。
第二天一早,严悦民送她去学校。在校门口,他倾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情绪还有些低落,只说了句一路平安,便开门下了车。
他下午的飞机,先去香港,再转国际航班。而这一整个下午,秦欢都在为新生入学仪式作筹备工作。
一直忙到傍晚,手机响的时候,还以为是严悦民身在香港报平安的。结果接起来才知道不是,电话那头只有一句话:“我在校门口等你。”
秦欢走到外面,果然一眼便看见那辆熟悉的车,静静泊在大门口。其实那里不允许停车,不过她知道这对他来讲根本不是问题。正好是下课时间,从教学楼里涌出许多学生,一部分去食堂,另一部分则往校外走来。
学校外头是一条美食街,到了晚上生意红火,专做学生的生意。
即使连车灯都没开,顾非宸的车停在那里却仍旧十分招摇。
秦欢见到已有不少人频频驻足观望,尽管心里不情愿,她还是抿着唇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司机下车的时机也恰到好处,绕过车头,替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顾非宸坐在另一侧,只微微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便吩咐:“开车。”
车厢里明明那样宽敞,即使将隔板升起来,后排的空间仍有很大富余。可车子启动的瞬间,秦欢突然就觉得胸口憋闷。她忍了好久才将那一阵眩忍下去,窗外的街景已然在迅速倒退,车子朝着市区的方向一路驶去。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沉着声音问:“你这是带我去哪里?”
顾非宸原本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闻言终于拿眼角瞟过来,淡淡地说:“吃饭。你应该不会忘记,在我们签订的协议里,自己有这顶义务吧?”
她没再做声。他提起“协议”二字的时候嘴角边嘲讽之意显而易见,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耿耿于怀?
凡事都可与交易挂钩,任何东西都能被拿来交换利益,这分明是他教给她的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而她在那堂课中,尽管是那样的被动,到底还是学得鲜血淋漓,惨烈收场。
她完成了这一课,从此脱胎换骨,与他终成冤家陌路。
饭局的地点是在某家私人会所,包厢被巧妙的设计隔断,营造出既私密又开阔的空间,这里的服务生长相周正、彬彬有礼,精致可口的菜肴更是被美妙绝伦的光线烘托得仿佛一件件艺术品。
做东的是一位官员,携一家三口出席,儿子只有七八岁,坐在座位上不是特别老实,左顾右盼,引来他母亲的轻声训斥。挨了骂的小朋友撇撇嘴角,却不敢反驳,很快就安静下来。
这俨然就是一次私人家庭式聚会。
开席前,顾非宸揽着秦欢的腰,语气自若地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就座的时候,他倾身替她拉椅子,显得十分绅士,等服务生端来开胃的汤水,他则又低声叮嘱:“小心烫。”
这样体贴,令旁边的中年女士忍不住笑着夸奖:“小顾真是细心,秦小姐好福气。”
秦欢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回以一笑,温柔地说:“我也这样认为。”
那官员一家看上去与顾非宸关系匪浅,至少能够称呼顾非宸为“小顾”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那女士随后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秦欢倒是完全没有想过,正不知如何作答,只见顾非宸转过脸来,抢在她前面开口说:
“下个月中旬,目前正在筹备中。”
他说话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反而语气那样淡定,仿佛真的成竹在胸。
做东的官员立刻连声埋怨:“哎呀,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居然现在才让我们知道这个消息,老弟你瞒得可真够紧的呀!”
顾非宸面带浅笑:“因为秦欢不喜欢太张扬,所以我们的婚礼也会低调举办。到时候只会做小范围的聚会,请些亲朋好友来观礼,千万要带着嫂子过来为我们祝贺一声。”
“那是肯定的,一定去,一定去!”官员十分高兴,顺手举起高脚酒杯,说,“来,我今天先敬你们小两口,祝你们生活幸福美满!”
“多谢。”顾非宸笑着说。
秦欢一边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过去。她发现由始至终,顾非宸的脸上都带着某种极为得宜的笑容,那种笑十分轻浅,但分寸却拿捏得极好,多一分太假,少一分又太冷淡。同时因为他这样一笑,眼中的锋芒也在瞬间减少了许多,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加从容淡定,气度温和。
和这种家庭聚餐的氛围融合得天衣无缝。
原来他在社交应酬的场合就是这样的。
她隐隐有些感慨,只因为自己见过他最真实的样子。她见过他的眼神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片,从她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也毫不留情。她也知道他明明不爱笑,可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极细的纹路,而非现在这样,如同戴着一副最完美的面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这样的无可挑剔。
更何况,如今私下里,他与她经常陷入一种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境地,可他今晚却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鹣鲽情深的模样。他说话的时候,会轻轻握住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把玩,他念到她名字的时候,眼睛里甚至还会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而这样的温柔,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是在多少年以前了。
她打从心里佩服他,做戏做得这样好,为什么不去当演员?或许还能拿座影帝奖杯回来,为顾家添上娱乐业的第一笔华彩。
可是心里再鄙夷,面上也不能露出半分来。她唯一应该做的,只是配合他把这一出相亲相爱的戏演完整。
她当然不能拆他的台,因为她与他目前正在合作。
所以,她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这样熟悉的温暖和触感,包括他一边与人讲话,一边在桌子底下轻轻抚摸她手指的小习惯,她不得不动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令自己忽略掉它们。
偏偏旁边的女士性格开朗,很爱与她交谈,问了许多家常问题。比如,她现在有没有外出工作、休闲的时候都会干些什么、有哪些兴趣爱好,等等。
她被他弄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答非所问,幸亏心思机敏才及时把话圆回来。其间,她分明看见他转过头来瞟了她几次,嘴角噙着笑意,眼神里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她猜想他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一只手在桌下这么不老实!
虽说这是私人的聚餐,但好歹也是面对外人,他却可以一心多用,桌下玩得不亦乐乎,桌上侃侃而谈。她听见他和那位官员探讨地产问题,两个人从国家新出台的宏观政策一直聊到某些不可放到台面上说的细节及内幕,她虽然不太懂这些,但也听得出他的思路有多敏捷多严谨,且神色自若、从容优雅,间或还能“照顾”到她这边,嘱咐她多吃一点,别挑食。
此举显然深得官员太太的赞赏,那女士用她保养得当的手拍了拍秦欢的手臂,无不羡慕:“小顾年轻有为,你们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她笑着说:“多谢郑太太夸奖。”其实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好现场发作,只得左手隐在桌下,暗自用力,指甲在某人掌心里狠狠地掐了一下,以期挣开这只可恶的魔掌。
可是某人也只是轻轻动了动眉峰,便转过来看她,温柔地问:“怎么了?”
这下子,全桌的焦点都集中在秦欢身上。
秦欢一噎,她没想到顾非宸居然会中断和别人的聊天,用一种不大不小又毫无遮掩的音量与她说话。
她瞪着他,无言以对。倒是顾非宸笑了笑,重新朝着那位官员半开玩笑地说:“可能我们聊的话题太枯燥了,有人不开心了,刚才故意踩了我一脚以示抗议呢。”
那官员闻言哈哈大笑,也连声说:“对对对,这本就是家庭聚会,官场和生意上的事留到咱们以后单独再聊。”然后又对秦欢说:“弟妹见谅啊,男人都是这样的,你嫂子也经常跟我抱怨说我忽视她,害她都不爱陪我参加饭局。”
秦欢连忙扯出笑容:“千万别这样说,你们谈正经事要紧,我一点儿都不介意。”
可话虽这样讲,对方到底看她还年轻,以为她小孩子心性,弄出点小动作提醒未婚夫不要忽视了自己也是极为正常的举动。他们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有体谅和包容,于是接下去的内容,果然没有再围绕国家大事,而是转向寻常的闲聊。
这顿饭一直吃到九点多。
结束的时候,顾非宸说:“听说过几天是嫂子的生日,不如到时由我做东,替嫂子庆生。”
那女士笑容满面,领着孩子腾不出手来和秦欢握手道别,便跟秦欢讲:“你家小顾太客气了,其实我一直把他当自己家人看待,我生日那天你也来吧,我介绍几位太太给你认识,都是我的好朋友,其中也有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都是性格非常好玩的人。”
“好的。”秦欢说。
两家人在会所门口分别。
秦欢跟着顾非宸上了车,小刘握着方向盘问:“顾先生,现在去哪儿?”
“先送我回家。”秦欢说。
顾非宸刚一上车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这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来。
他晚上喝了不少酒,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此时更显得邪魅不羁,斜瞥过来,似笑非笑地道:“我更喜欢你刚才酒桌上的样子。”
“什么样子?”她怔忡了一下,才重新板起脸,“被你玩得团团转的样子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戴了面具的样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经重新闭上了,语气极淡,听不出是在赞美还是讽刺,“不过笑起来倒是挺好看。”
是,她一整晚都在配合他,整张脸都快要僵掉了。
“我只是在尽义务,你不必太感谢我。”
“是么。”幽暗的街景伴着霓虹化成一片片光彩,从他的侧脸上飞速划过,在昏暗之中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如平缓的流水一般淌过耳畔,不带一丝感情,“那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自己的义务,次次都表现得像今晚这样完美。”
这句话之后,一直到她抵达公寓楼下,他都没有再开腔。
Chapter 13 记忆
曾经他们真正在交往的时候,秦欢一直都知道顾非宸非常忙,但他几乎从不带她出席应酬的场合,而她有时因为课业的关系,偶尔也会住在学校里,所以对于顾非宸夜幕降临之后的生活状态,她其实并不是特别了解。
直到现在,隔了这么许多年,他和她已然演变成另外一种关系了,她反而逐步真正地走进他的生活。
多半是饭局,有时候也会是另一些公开活动。但流程基本都是类似的,感受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聊。
坐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听着各色寒喧、逢迎、赞美和崇敬,她偶尔也会想,他不累吗?每日应付这些无趣至极的人和事,面具戴在脸上愈久,就让她愈加看不透他。
可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
她才不需要看透他。也许曾经这真是一个愿望,但现在早就不需要了。又或许他累死了更好,这样她就解脱了,再也不用像提线木偶一样,对着一张张不认识的面孔露出自己十足珍贵的笑容。
可是很显然,在顾非宸被累死之前,他是不会放过她的。如今她反倒怀疑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因为这些应酬实在烦琐得恼人。
其实自从搬离顾家,在学校里找到工作,秦欢的生活始终尽量保持着低调。为了更快地融入同事们的圈子,她连过去的衣服和鞋包都统统弃之不用。搬家的时候,明明还有一整箱的衣服是连吊牌都没拆下的,住进新公寓之后,她就将它们丢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还有各种名牌手袋和鞋,这些曾经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后来也统统被扔到了一旁。
这段日子以来,她已经学会逛最普通的百货,也会被同事拉着一起逛街边的小店。那种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的独立店铺,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鞋子,有些穿在模特身上摆在小橱窗里,而更多的则是挂在显得十分拥挤的架子上。
她有许多同事擅长淘货,冲进店铺就像一头扎进乐趣无边的海洋,不到半个小时绝对出不来。起初她极不适应,可后来次数多了,居然也能从中挑出一两件喜欢的东西来。
可是穿着这些是绝对不可能和顾非宸一起外出的。
所以每一回,但凡他到学校接她参加应酬,第一件事便是临时去购置衣鞋。
偏偏他又挑剔得很,眼光极高,以前都不见他干涉她的着装,到如今却反倒事事亲为,就连挑选衣服这种小事,他似乎也很有闲心和耐心陪着她一起做,令她十分头疼。
那天去店里,店员见到她,禁不住笑客满面,美美甜甜地迎上来说:
“秦小姐,好久没看见您啦。最近我们有新款送到,正好有您的码数,要不要都拿出来让您看看?”
她兴致不高,打算随便选两件了事,可她的这副态度似乎很不能让顾非宸满意,她的选择很快就全部被他淘汰掉。
“我不记得你的眼光有这么普通。”他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随手朝店员臂弯中点了点,“就那件,你去试一试。”
另一名店员像领到了圣旨,连忙上前来帮忙,从同事手捧着的几条裙子中拎出顾非宸钦点的那一件,将秦欢送进试衣间。
片刻之后,她出来,顾非宸扫了两眼却说:“腰线不好,换一件。”
店员立刻捧上另一条。
五分钟后,得到的是另一句评价:“这件颜色不衬你。”
如此这般折腾了三四次,才终于让坐在沙发上发号施令的某人满意。
那是一件黑色的丝质礼裙,类似旗袍款式,与之前几款比起来,显得中规中矩,甚至堪称保守,只有胸口上方缀着精致华丽的手工蕾丝,隐约露出凝脂般的肌肤。
店员替她把头发挽起来,用一很深碧色的簪子固定住,镜子里的人气质高洁淡雅,与身上的裙子倒像是天生绝配。可秦欢觉得自己真跟木偶一样,进店之后就任由摆布,所以脸色十分不好看,挑鞋子的时候,她指着一双恨天高说:“就那双。”
店员笑吟吟地取了鞋子半蹲下来,一边替她穿上一边说:“秦小姐眼光真好,这双是今年纽约时装周上的走秀款呢,前天刚刚到货,您这个号码国内也只有这一双。”
秦欢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站起来,走到顾非宸面前的时候停也不停,径直往门外去了。
结果那场无聊的酒会一直持续了三四个小时。
顾非宸作为主办方的特邀嘉宾,除了应邀上台说了两句话之外,整个晚上都与主人站在一起寒暄聊天。
秦欢心里只暗暗叫苦。她穿六号鞋,原本大小正适合,可白天几乎在学校里忙了一整天,连坐下喝杯水的工夫都没有,下了班又被顾非宸接去店里买东西,如今一双脚竟有些浮肿,鞋子套在脚上微微感觉有些挤,令她的脚趾和脚跟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得不趁着顾非宸与人交谈的时候偷偷溜开,绕过大堂四周的食物台,最后终于在酒店阳台上找到一张沙发。
这里大概是专供客人小憩的,可此时大家兴致正酣,明亮的巨型水晶吊灯下,云香鬓影、光彩明媚,阳台上的清静与里面的热闹非凡恍如隔着两重空间。
这个阳台正对着酒店花园正中间的喷泉,是巨大的欧式风格雕塑,隔得有些远,喷泉周围却开了射灯,所以可以清楚看见那是两位圣洁的女神被四五个小天使环绕着,薄纱覆着丰润的身体,体态极具美感。
明明只隔了一层玻璃门,大堂里的一切却似乎都被隔绝在了门那边。阳台上难得清静,秦欢便脱了鞋,坐在沙发上,望着远处的喷泉发呆。
脱掉鞋子才发现,脚后跟竟然真的被磨得通红,怪不得那么疼。她弯腰揉了两下,就听见后面传来响动。
有人将玻璃门拉开来,一下子,喧闹的声嚣涌出来,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那人身形修长挺拔,可因为背着光,五官都隐匿在暗处。
她只愣了一下便停住手,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体,重新望向阳台外的远处。
“在干什么?”
“透透气。”
草坪中央的喷泉哗的一声忽然涌高,然后又急速落下,隔得这样远望过去,只能看见一片迷蒙的白雾,很快就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
门没关严,隐约有华尔兹的乐曲声从门缝里飘出来。
她停了一会儿终于回头问:“你是来找我的?”
“嗯。”顾非宸回答得很简练,目光在她赤着的双脚上停住,说:“跳完最后几支舞曲里边就结束了。”
“那走吧。”
起来很快把鞋子穿好,走到他面前,见他仍旧站着没动,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看他。
其实穿了十厘米的鞋子,她看他的时候仍需要微微仰起脸。
阳台上有些暗,但她此刻正对着玻璃门,大堂里亮如白昼的光线恰好映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间,仿佛流彩之中的莹莹白玉,一双眼睛却又那样黑,又深又亮,嵌在其中璀璨明媚,煞是动人。
顾非宸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凝,仿佛忽然勾动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在许多年前,当她还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似乎总是喜欢微微仰起头来看他,眼中带着盈盈笑意,像是流动的波光,又仿佛那样珍贵易碎,令人不舍得伸手去碰一碰,唯恐将它们打碎了。
过了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恍了神,而此刻的秦欢早已经别过脸去,眼神平淡地盯着门内的那满室喧哗热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伸手将门彻底打开,说:“进去吧。”
真在放着华尔兹舞曲,偌大的场地中央被当做舞池,灯光也调暗下老,现场的男男女女有些已放下酒杯,围在场边。
代表见到顾非宸,立刻迎上来说:“请顾总替我们开舞。”
顾非宸客套地推让,结果对方比他更加客气,坚持邀请他先入舞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顾非宸转过头,朝秦欢看了看,秦欢正自脚痛,但一句异议都没表示,就直接挽住他的手臂。
这也许是第一次,她与他在这样的场合共舞。却也同样是第一次,秦欢觉得跳舞跳得这样痛苦。
其实她从小学习舞蹈,古典、爵士都难不倒她,像这种社交舞虽然跳得少,但在十六岁之前也是被母亲亲手调教过的。
听说母亲年轻时是社交界的红人,举手投足皆尽风情万种,迷倒过不少富家子弟。当然这些都是从管家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根本无从求证,因为当她好奇去问母亲的时候,得到的永远都是一句严厉训责。
她在母亲的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孩子不应该好奇大人的事。
舞曲悠扬婉转,小提琴带着迷人的诱惑力。秦欢知道,此刻自己就是全场目光的焦点,她在旋转的同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其实与顾非宸在这里双双现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况且如今他又带着她跳舞。
经过这段时间的公开出入,恐怕众人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过去陈泽如曾笑她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哪怕当年和顾非宸订婚这样大的事,也因为顾家人行事一贯低调,所以没几个人知道。可如今,大概没有人会不晓得她就是顾非宸的未婚妻了吧。
秦欢任由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分散一点注意力,不再关注自己已经痛到锥心的双脚。
她竟然还因此联想到了美人鱼。为了爱情失去声音和鱼尾的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还是快乐地和王子跳完了最初也是最后一支舞。而她怀疑自己与这位悲情的童话人物差不多了,因为脚痛得就快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她机械麻木地着跟顾非宸的脚步旋转,恍惚中感觉到他托在自己腰后的手劲似乎加大了些。或许是出于本能,她下意识地就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地交了过去。
其实舞曲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四五分钟,但对于她来讲却是度秒如年。最后只恨不得自己被他整个儿托住,因为多走一步路都是一种折磨。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其实还剩一点点结尾,可顾非宸突然带着她停了下来。
她还有些诧异,只觉得这样的结束有些突兀,顾非宸却已经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回场边。其余客人见他们停了下来,而音乐还在继续,便三三两两地结伴下了舞池。
顾非宸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便转头跟主办方代表说:“抱歉,我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先走一步。”
主办方连连说:“顾总您真是太客气了,您先忙。今晚非常感谢,那我们有空再联系。”
顾非宸的手依旧放在秦欢腰间,点头说:“再会。”
秦欢几乎是被顾非宸的力量带着才能勉强挪出酒店,小刘早已接到电话,将车停在廊外头。上了车,秦欢忍不住皱着眉将鞋子除下来,车内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了,照在她的双脚脚趾和后跟上,赫然几个水泡令人触目惊心。
“和我吵架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今晚怎么成了哑巴!”男人冷峻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过来。
听在秦欢耳里却是十足的冷嘲热讽,她才没空理会,只拿手指轻轻去碰那水泡,可刚挨到便疼得整个人瑟缩一下,触电般收回手来。
“直接回家。”顾非宸吩咐小刘。
她一愣,刚想抗议,却潜见一旁递来的冰冷严厉的眼神:“我不想这个时候跟你吵,你要是想让自己好得快一点,最好乖乖跟我回去,让佣人帮忙处理一下。”
一想到明天自己还要在学校忙一天,秦欢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顾家的客厅里亮如白昼,赵阿姨早叫用人拿了药箱来,从中找出银针,在火上消了毒,又用棉签蘸酒精擦了一遍,才让秦欢抬起脚来。
秦欢有些不好意思,执意要自己动手。赵阿姨看看她,说:“哎哟我的小祖宗,十年前你搬来这儿的时候,连内衣都是我替你收去洗的,现在怎么跟我这么生疏了?”一边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前,一边假意威胁:“你再这样阿姨可真的生气了。”
“……谢谢。”秦欢只好乖乖地任由赵阿姨给她挑破水泡。
其实她会窘迫,倒并不是因为长大了所以就生疏了,而是此时此刻,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正用一双猫咪一般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她当然记得这个人。
那天在餐厅里,顾非宸和这个女人一起吃饭,看样子关系熟稔。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今天一进门居然看见她也在这里,穿着休闲服坐在沙发上看娱乐节目,头发还湿漉漉地塔在肩头。
“温如青。”顾非宸只是极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女人的名字,其余的一概没说。
倒是温如青大大方方地冲她笑:“嘿,我知道你,你叫秦欢对吧?我是顾的老同学,最近借住在这里。”
当赵阿姨替她挑完所有水泡,又用消毒药水搽过一遍之后,秦欢准备起身告辞。
赵阿姨拦住她,眼睛看向顾非宸。而后者此前一直都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翻报纸,这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
“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冷冷地不看他,“我想回家睡。”
“那你试着穿上鞋走走看。”
他的语气轻飘仿佛是真的随便她。但秦欢只刚将脚塞进拖鞋里便发觉破皮的地方被蹭得生疼生疼。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温青如见状机灵地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挽留:“不如留下来,我们也可以讲讲话。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其实我一直想认识你呢。”
秦欢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热情随和,况且大家都是女同胞,她也断然不能像对待某人那样拉下脸来拒绝。她还在犹豫,温如青又说了:“而且你要是现在回去,把伤口弄得更严重,有人会心疼的。”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带着一种精灵俏皮的笑意,秦欢听她讲得这样直白,又是在佣人们面前,当下不觉怔了一下,又下意识去看另一个人的反应——果然,顾非宸的脸已经沉下来。
“你在中国的事情如果办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考虑从这里搬出去了?”他放下报纸,淡淡地开口。
“还早着呢,不急着搬。”温如青倒是一点也不怕他,转头就促狭地眨眨眼睛,悄声跟秦欢说,“你看,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秦欢也微微有点窘,一时之间摸不清温如青与顾非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她能看出来。温如青的性格直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这时赵阿姨见机行事,在一旁顺水推舟,连忙招呼用人去把房间收拾一下,连反驳的机会都不再给她。
房间仍是她以前的那间,似乎自从她搬出去之后就再没有人动过,所有一切都维持着原样。
应该每天都会有人进来打扫,今晚只不过是替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被褥和枕头。
洗澡之前,她居然还在衣帽间里找到一条全新的睡裙。是浓艳的红色,薄纱质地,轻柔得仿佛一团红雾,可以轻易攥在手心里。这睡裙还是她去年这个时候买的,纯粹心血来潮,因为从未穿过这样香艳的款式,而她那段时间正好心情低落,经过橱窗便进去买了这条裙子,希望可以给自己的心情带来一点色彩。
可是,买下它的第二天,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顾非宸的孩子。
生活变得灰暗一片,即便丢进染缸里恐怕也着不上任何颜色。而裙子被用人拿去漂洗之后,就一直放在衣柜里。
如今她把防尘袋拆开,看着这抹浓烈的红,盯了良久,才走进浴室。
浴巾都是全新的,沐浴用品则是她多年用惯了的那种,所以淋浴的时候,秦欢有很短暂的一阵恍惚,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忘了这么久以来都发生过什么。
微烫的水冲在皮肤上,脚上隐隐作痛,但一会儿适合了水流也就麻木了。她闭上眼睛,满屋子都是蒸汽,镜子上早就一片水雾,其实这样炎热的夏季,这种温度让人窒息,可她一直冲到皮肤发红才擦干了出来。
赵阿姨正等在门外。见她终于现身,问她:“要不要吃夜宵?厨房晚上做了鹅肝燕窝酥,你是下去吃,还是我替你拿一碟上来?”
“不用了,阿姨。”
“听说你晚上陪着去应酬了,现在怎么着也该饿了。下楼去吧,顾先生这会儿不在家。”
“他又出门了?”问完才发觉失言,她淡淡地别开脸去说,“我又不是为了躲他。”
“知道知道,你不是躲他,你只是不饿嘛。”赵阿姨无奈地摇头,似乎又好气又好笑仍把她当做孩子,只能温言劝道,“那你陪阿姨下楼坐坐,顺便把头发晾干。好不好?”
“那好吧。”
秦欢勉勉强强地下楼,发现温如青仍盘腿坐在客厅,正百无聊赖地调着电视频道。
见她出现,温如青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你和顾非宸是同学?”吃夜宵的时候,秦欢随口问。
“对啊,我们的交情很长,不过可惜从来没机会和你见面。我回国的次数比较少。”
“我以前也在国外住。”
“知道。你十六岁搬来这里的嘛,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来,又分手了。”
秦欢有点讶异:“你全都知道?”
“我其实见过你的照片。”温如青不以为意地笑,“是我让顾非宸从网上传给我的。”
秦欢垂着眼睛用叉子拨了拨小碟里的糕点,语气听起来有些淡:“我和他没有合照。”
“我看到的是你的单人照。”
“哪张?”
“嗯……我想想……应该是你躺在露台上晒太阳的照片,穿一件白色的上衣,午仔热裤,那天的阳光估计很好,看上去你整个人懒洋洋的,捧着书都快睡着了。”
听到这样的描述,秦欢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毫无印象:“我不记得拍过这样一张照片。”
温如青低下头吃了口东西,只是笑了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说不定是偷拍的呢?”
秦欢不由得哑然,好半天才低低“哦”了声,神色有点尴尬。
其实那些往事,越是甜蜜,到如今便越是伤人。仿佛曾经的蜜糖已统统化成了砒霜,无色无味,却鸩杀着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毫不留情。
她甚至不愿去想照片里的场景。
因为她以前确实喜欢跑到三楼露台上看书,那里有一张躺椅,是顾怀山特意替她定制的,长度宽度包括每一道曲线的设计,都与她的身体相契合。
春暖花开的季节,躺在上面晒太阳是一种极为满足的享受。
也许照片真是偷拍的,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顾非宸会做这种事。他的手机似乎只是用来打电话的,偶尔同她发短信,那也是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才妥协。
要不然,常常她一通几百字的短信发过去,换来的只是一两分钟的通话。他并不理解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她要的,只是隔着时空但彼此牵挂的交流。
这天晚上,直到她们吃完东西上楼去睡觉之前,顾非宸都还没有回来。
倒是第二天,秦欢醒得很早。自从上班之后,她每天都必须这个时间起床,才能保证不迟到。
睁开眼睛之后花了足足十来秒,大脑才清醒过来。她想起自己昨夜睡在哪里,同时又惊讶于自己的一夜熟睡。
明明已经离开一年了,可睡在这张床上,居然还是令她有回到家的安心。
原来身体是真的可以存住记忆的。
哪怕心里很想忘记。
洗漱后下楼用早餐。饭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佣人静静立在一旁伺候。厨房依照她的口味,很快就端上中式和西式两份套餐。
她喝了一口牛奶,一边切三明治一边随意地问:“顾非宸有交代过今天谁送我回去吗?”
赵阿姨正好走过来,说:“一会儿小刘会送你去学校。”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告诉她,“……顾先生昨天半夜哮喘犯了,现在还没起来。”
“是么。”刀叉在瓷盘上微微一顿,半秒之后却又若无其事地将刚才的切割动作熟练流畅地继续下去,秦欢头也没抬,又起一小块三明治,说,“好吧,麻烦您让小刘在门口等我,五分钟后出发。”
赵阿姨欲言又止。临到她收拾停当要出门了,才建议:“不如今天别上班了。”
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摇头:“不行。学校最近特别忙,我们要举办一台欢迎新生入学晚会,有好多事情要提前准备。算了,不说这个了,等有空我再来看您。”
她走得很潇洒,只在车子拐出前院大门的时候,因为角度的关系,她抬眼看了看今天的天气,因此顺便瞟到二楼某间卧室的窗户。
那里窗帘微微开了一条缝,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出里面的任何动静。
汽车喇叭响了一下,气势恢弘的镂花大门应声缓缓打开。她很快就自觉无趣,沉默地收回目光,系好了安全带。
“她走了。”温如青站在窗户边上,饶有兴致地透过窗帘缝隙朝外头观望,过了好久才终于舍得转过头来,脸上神情却有些复杂,“我挺佩服她的。”
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男人只淡淡地看她一眼,似乎情绪不佳:“你经常这样一大清早闯入男人的房间吗?”
“偶尔吧。男朋友算不算?”她眨眨眼睛,打算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我知道呀。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好多男人求我去他们的房间,我都还不答应呢。”
回应她的只是一声冷哼。
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似乎无限感慨:“顾非宸,你觉不觉得她就是你命中的克星?换做其他女人,我相信此时此刻早就奔进来看你了,可是再看看她,头也没回就走掉了。难得这世上还有不稀罕你的女人,我真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结果她的话引得顾非宸偏过脸去低低咳了两声,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很淡,仿佛不以为意,又仿佛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
“戏看完了,你该出去了。”他说,“我要换衣服。”
“你病了,今天还要出门?”
“不出门。”他答得十分干脆,差一点噎死她,“但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现在要换衣服了。”
温如青从牙缝里深吸一口气,她看着那张英俊冷漠的脸,却也不恼火,只是笑嘻嘻地比了个手势:“OK。不过你猜她今天还会不会回来?”
“滚。”顾非宸沉着脸简洁明了地下了逐客令。
温如青在临出门之前,才又回过头,笑得有些神秘得意:“我预测她会回来的。”
可事实上,此刻秦欢心里并没打算再回顾家。
车子从近郊一路开往市区,正赶上交通高峰期,一上三环辅路就开始塞车,一路上走走停停,前方是极长的几条车阵,在清早的金色阳光下仿佛蜿蜒的河流,望不到头。
再急也无济于事,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收音机听新闻。音箱中传出一个甜美清新的声音,正在播报整点路况。末了,主持人似乎有些唏嘘:“这个城市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糕,尾气排放量也严重超标了,现在的夜晚,大家抬起头还能看见星星吗?”
这个话题很自然地便将随后要播放的一首关于星星的流行歌曲带了出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漂亮的钢琴前奏响起来。
其实顾非宸平时坐车极少听广播或CD,他在的时候,车厢里都是绝对安静的。所以,此时广播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让司机小刘颇为不适应。
秦欢感觉到从驾驶座投来的目光,索性也回视过去,笑笑说:“希望不会影响你开车。”
小刘沉默不语。
其实她在顾家这么多年,与小刘交谈的次数却并不多。
她只知道他对顾非宸这个雇主忠心耿耿,十数年如一日,也知道他做事专心细致,兼有一副好身手。据说曾经还是全国散打冠平,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突然退出武术界,居然就留在顾非宸身边当起了司机。
而且他寡言少语,成天板着一张冰块脸,这方面倒与他的老板十分相似。
所以没得到对方回应,秦欢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是自顾自地调整个椅背,寻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以应对这看似没有尽头的大堵车。
车子以恼人的龟速又向前挪移了十来分钟,才终于看见罪魁祸首。
原来是三辆私家车在中间车道上发生追尾,被挤在当中的还是一辆火红色的敞篷跑车,女车主正坐在车里气急败坏地打着电话,车子熄了火,大约是在等待救援,于是这三部事故车辆便硬生生地堵在路中间。
行过这一段,大批车辆被重新分流,交通才终于渐渐顺畅起来。
离上班时间不到十分钟,想要准时赶到学校已经是不可能了。秦欢不得不给同事打了了电话,请他帮忙临时顶替一阵。
那同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比秦欢还小一岁,性格幽默风趣,平时在办公事就爱插科打诨,也喜欢与秦欢调笑。便在电话里说:“帮忙可以,中午饭你请啊!”
秦欢笑道:“没问题。校食堂自助餐,随便你点。”
同事不依:“这么小气啊!好歹也要一顿火锅。”
“行。到时候多叫几个人,我请客。”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怎么样?”
秦欢只略一考虑就同意了:“可以,就今晚吧。”
工作的事情搞定了,她刚挂掉电话便发现小刘不知何时扭过头来,正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盯着她。
他们已经下了环路,在市区里等红灯。前面是一辆公交车,大概使用得有些年头了,排气管在空中微微颤动,喷出发黑的尾气。
秦欢觉得莫名其妙,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又翻下遮光板上的镜子去照,结果并没发现任何异样。车头迎着东面,正好阳光有些刺眼,她索性用遮光板挡住光线,才问:“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小刘动动嘴唇,欲言又止。
她越发觉得奇怪:“有话就说吧。”
“难道下了班你不回去吗?”惜字如金的人终于开口了。
回去?秦欢有一点蒙,好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反问:“我为什么还要回去?”
“因为顾先生病了。”
“所以呢?”
“你晚上应该回去看一看。”
“……”
“顾先生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难道你真看不出来吗?”
秦欢本还想接话,可是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微微皱着眉心看了小刘半晌,才幽幽地说:“直到今天我才发觉你的话很多。”
小刘脸上没什么表情,因为信号灯已经变了,他们的车子跟在公交车后面过了十字路口,然后轻巧地变道提速,平稳而迅速地超了过去。
“所以我认为你晚上应该回去看他。”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接上自己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一边开车一边说。
秦欢捺着性子:“可是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晚上另有安排。”
结果不说倒好,说完她立刻接收到对方迅速瞥来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显而易见地在问一个问题:吃饭能比探望顾非宸更重要?
在那一瞬间,秦欢甚至觉得自己被赤裸裸地鄙视了。
她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因为这个理由确实太烂太没力度。又或许是她的良心在作祟,因为换做正常情况下,问候一个病人当然要比请客吃饭优先得多,所以一时之间,她竟然没法再和小刘继续对话。
幸好这位一向少言的司机同志很快就又恢复了本性,在之后的路途中没有再唠叨她。
谢天谢地。
车子开到学校的后门,那里距离教师办公区最近。秦欢解开安全带,手都已经碰到车门了,却突然停下来。
她似乎有点好奇,思索片刻之后便半笑着问:“顾非宸对我和对别人哪里不一样了?”
小刘闻言似乎愣了愣。
真是活见鬼了!她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不过是人家随口一句话,又是十多分钟前说的,为什么自己不但记住了,居然还这样在意!
心里着实懊悔,所以不等对方回答就迅速打开车门,大踏步地离开了。
照例是忙碌的一天。只是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加拿大的电话。
这是自从秦欢与顾非宸签完协议之后,叔叔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过来。
叔叔和蔼地问:“小欢,在忙什么呢?”
秦欢正在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有点心不在焉:“……在做事。公司没出什么问题吧?”
那边此刻该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可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倒还十分精神:“没有没有。你瞧你这孩子,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公司现在好着呢,就因为顾非宸肯出手帮忙,目前难关已经过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那就好。”
“你呢,最近工作如何?”
“还可以。”
说话间,对桌的同事朝这边比了个手势,指着手表示意下班时间已到。他们约好去聚餐,于是秦欢跟同事点点头,又对着电话说:“我要出去一下,先挂了。公司的事就有劳您了。”
“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还跟我客气什么。”叔叔哈哈笑着,听声音似乎心情不错,与上一次通话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资金危机解除了,自然一身轻松。
秦欢却笑不出来,敷衍了两句准备收线,结果又听见听筒里传来叔叔的声音,显得有些支吾:“……小欢哪,你能不能告诉叔叔你是怎么打算的?我是说等你和顾非宸结了婚,还会回这边来么?”
秦欢微微一愣,反问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顾非宸对于我们的公司是否有兴趣?”
“他?”秦欢不自觉地皱眉,老实说,“我不知道。”
这样的问题既突兀又奇怪,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我现在也只是给你代为管理,虽然我也有股份,但毕竟这公司是你的……所以,如果你嫁给顾非宸,到时候他会不会派人来接手管理公司的业务?你或许不知道,我跟你婶婶虽然只生了阿影这一个女儿,但是在我心里,这公司就跟我亲生儿子没两样。我虽然本事没你父亲大,但这么些年好歹也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我在公司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多。如果到时候你和顾非宸直接把它从我手上抢走了,那可就是和我抢儿子,我说什么也不乐意的。”
兜了一个大圈子,秦欢终于听明白了叔叔的担忧和计较。这时候,她已经走到办公室外头,或许是这夏末傍晚残留的暑气让人觉得有些胸闷头晕,她缓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语气波澜不惊地说:“您放心,不存在这个问题。”
“你确定?”
“嗯。”她无奈地笑了笑,“当初我父母走得那么突然,倘若没有叔叔您,我自己是肯定打理不好公司业务的。所以,以后还是要继续依靠您的帮忙才行。我目前的工作生活都挺稳定的,暂时没有回加拿大的打算。”她停了停声音越发淡下去:“况且,顾非宸自己的生意那么大,应该也没有闲工夫再插手我们的事。”
可是叔叔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说辞,犹犹豫豫地质疑:“果真像你说的这样?其实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
“什么事?”
“昨天中午我和顾非宸通过电话。其实是他让秘书联络我的……怎么,这事你知不知道?”
秦欢正抽出钥匙锁门,动作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不知道。”
“他问了我一些问题,都是关于公司运作和业务规划的,而且问得很细致很专业。我承认,这次的危机全靠他才能安然度过,不过他到底不是公司的股东,和公司甚至半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他质疑我操作公司的手法,这点让我很不高兴,也很难接受。”仿佛仍有点将信将疑,叔叔再次确认,“他这样做,难道真的不是你授意的?”
昨天中午?
那是加拿大的时间。倘若换算成中国时间,大概就是今天凌晨的样子了。
秦欢惊讶之余,心思快速转动,可一时之间竟也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她确实不知道顾非宸在凌晨时分找过她叔叔。况且,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出面过问她父亲留下来的生意。
“我不清楚这件事。”她沉默片刻,才又问,“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似乎不太赞同我在生意上的处理方式。具体说了什么,既然你不知道这事,我也不好再跟你透露。不过,只要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那我就放心了。对了,你刚刚不是说要出去办事吗?快去吧。有空再聊,挂了。”
叔叔明显一副不愿细谈的样子。其实秦欢心里倒能理解七八分。她清楚顾非宸的性格和手段,更清楚自己叔叔的那点本事,若论起做生意,叔叔根本不是那块料,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年时间就连续亏去那样大一笔钱,最后沦落到需要顾家出手支援的地步。所以,叔叔的经营手法落在顾非宸眼里,断然是不会被他看上的。
其实,哪怕是这一整家公司,也恐怕不会被顾非宸放在眼里吧。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他竟然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三更半夜打越洋电话去过问。
是因为他借出了一大笔资金,担心日后连本金都收不回来吗?
还是他善心大发,想要拯救公司于水深火热的边缘?
因为她记得两人正式签协议的那天,是在顾非宸的办公室里。她将白纸黑字一式两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宽大气派的黑檀木,将这两份文件衬得格外单薄,显得十分没有气势。
而他站在桌前,微微低头俯视着她,直到她在两张纸上都签好自己的名字,他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将轻薄的纸张转到自己面前。
其实他的动作有些轻佻,就连脸上的神情亦是如此:“这件事对你来说真有这么重要?”
她生怕他临时又变卦反悔,或者又想出其他花样来为难她,所以皱起眉说:“重不重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冷不热地一笑,没再看她,却终于拿起签字笔俯下身去。
她看着那飞扬洒脱的字迹呈现在纸上,一时没忍住,到底还是告诉他:“这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当然要尽全力保住它。”
“但是,我不认为目前的管理者和执行者有那个能力。”她记得他这样评价道。
当时,她觉得有点丢脸,但又根本无从反驳。
难道,这就是他半夜不睡觉,连夜打电话去加拿大询问公司业务情况的原因?
不不不。
秦欢摇了摇头,极力阻止自己再胡乱猜测下去。
她怎么会如此天真,竟会认为他有了替她保住公司的想法?甚至还可能因此导致身体疲劳过度,哮喘发作?
真是太天真了。
他何时这样好过?
Chapter 14 诱惑
几个同事都在等她,秦欢迅速锁好门下楼。都是年轻教师,其中有两位还是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边聊边走,讲学校里最近发生的趣事,一直走到学校后门,才有人突然脚步一顿,微微“咦”了声,说:“秦欢,那车是在等你吗?”
秦欢闻言望去,可不正是早上送她上班的那辆嘛。此刻正安静地停在路边,一个男人站在车旁也正朝她看过来。
大约是因为顾非寰最近接送她的次数比较多,有好几次都被相熟的同事看见了。他的车又扎眼,每回都大喇喇地停在人来人往最密集的地方。学校里年轻人多,懂车的人也多,时间长了便被人家记住了,还三番五次地向秦欢打听,妄图套出点花边新闻或劲爆八卦来。
小刘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掐灭了,主动走上前来对秦欢微一点头,说:“可以走了吗?”
他这副样子倒有些像顾非寰的那些保镖们,表情严肃刻板,就连语调也像波澜不惊的海面,没有一丝起伏,只差再往鼻梁上架上一副深黑墨镜了。
秦欢着实有点尴尬,因为根本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等着。左右都是同事,她只好装糊涂,声音低低地:“我请人吃饭。”
小刘继续严肃地说:“那我送你们过去。”
其实他们订的餐厅倒还真离学校有点远,这个时候打车又不方便。几了同事一见有免费司机,又是难得一见的豪车,顿时一脸期待地望着秦欢。甚至有位男同事还打趣说:“让我们也沾沾光嘛,别小气。”
简直就是“背腹受敌”,最后秦欢骑虎难下,只好点头:“好吧。”
一行五人,坐进去倒也不显得挤。
幸好走到了餐厅里,才有人八卦起来:“车主人和你什么关系,快快从实招来!”
秦欢往落地窗外望去,天色已经擦黑,夕阳沉入高楼大厦之间,四处变得灰蒙蒙一片。外头就是停车场,人和车都还静悄悄地候在原地,大有一副今日非要接她回去不可的架势。
她开始头疼了,不禁用手指按住额角说:“一个亲戚。”
结果另一位女同事立刻接话道:“我有一次见过他哦。”那个“他”自然是指顾非寰:“非常英俊,是我这辈子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性。”
“你就发花痴吧!”坐在她旁边的男同事毫不留情地评价。
“我懒得和你说。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当事人。喏,秦欢,你自己来说,那车的主人是不是像我形容的那样?”
“算是吧。”现在连额角的青筋都开始突突跳动了,秦欢喝了口茶水,才勉强压了压。
可是接下来的这一餐饭,因为她总惦记着外头的小刘,终究吃得心不在焉。
晚饭结束后,大家在店门口便散了。
昏暗中,只见某个位置车灯一闪。秦欢自知躲不过,只好皱着眉头走过去。
“顾非寰今天不需要你吗?”坐进车里,她沉着脸问,“你怎么这样闲。”
可是开车的人根本不答话,径直载着她出了市区。
其实晚上秦欢喝了一点酒,加上心情不佳,在封闭的车厢里闷了一会儿居然有了醉意。她把车窗降下来,外头空气里还有余暑未消,带着热气的风呼啦啦一下子灌进来,却让她更觉得胸口烦闷。
“喝完酒不应该吹风。”小刘终于开口说。
她靠在座椅里,斜眼睨过去,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又变成哑巴了。和你老板待久了,你也被传染上了他的脾气。”
小刘在昏沉的光线中似乎低低地“唔”了一声。因为没人再讲话,车厢里很快便又重新安静下来。秦欢渐渐感到眼皮发沉,思维也有些混沌,不大听从自己的使唤。所以,她明明知道车子正开向哪里,心里其实不大情愿,但嘴巴和声音却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好半天也没表示出反对。
最后车子进了院门,隔着长长的行车道,老远便能看见有人站在前门门廊上迎接。一楼客厅里灯火通明,二楼则只有书房的窗户透出光亮。
这时赵阿姨已经迎上来了,轻声说:“回来了。”
一瞬间,秦欢竟然有了某种错觉。恍惚以为还是若干年前,她从学校下课回来,也是这般情景,赵阿姨等在门口,接过她的书包,笑眯眯地说:“回来啦。”一边将他让进屋里,一边叮嘱厨房准备开饭。
她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几乎每天放学都心情愉悦,不仅仅是因为家里温暖舒适,更因为这里还有她爱着的人。
她曾经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运,还未结婚,便能和爱人光明正大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每天早晨一起吃早餐的时光是她最喜欢的,可由于顾怀山有时候也在家,她和顾非宸总不方便明目张胆,于是她便喜欢在桌子下面搞许多小动作。比如拿脚去蹭蹭他的脚,又或者一只手钻在桌底下,恶作剧般地轻轻去掐他。
而顾非宸居然定力非常好,看似专心致志地用着早餐,俊美的眉目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动作从容不迫,一副十足的优雅做派。
一直要等到出了门上了车,他才会一把揽过她。剑眉星目,隔得这样近,她几乎能看见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他还未动手,她已经忍不住先笑着求饶:“对不起,我错了……”可是他才不理会,伸出手捏她的脸,扬扬眉问:“刚才玩得高兴吗?”
他似乎很喜欢捏她,有一阵她照完镜子便愁眉苦脸地控诉:“你看你,我的脸都被你捏肿啦!”其实她是真的胖了,所谓心宽体胖,因为那段日子实在太舒心。
再后来,当有一天她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另一个女人跟着他一同坐进车里的时候,她忽然想:他会不会也对她做同样亲昵的动作?
赵阿姨端了一碗清心去火的莲子羹来,叮嘱秦欢:“刚温好的,快点喝了。”似乎这时才察觉到异样,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才问:“你晚上喝酒了?”
温如青也在,一边喝着甜品一边笑吟吟地说:“我就猜着你今天会回来。”
秦欢好像仍有点恍惚,半晌才转过头应:“为什么?”
“直觉呀。”温如青眼尖,又心细如尘,早就发觉她今晚有些不对劲,于是也不多说废话,只拿眼睛朝楼上示意了一下,“有人还在工作,倘若你不去劝一劝,我怕我半夜会被救护车吵醒。”
秦欢只一愣便旋即明白过来,讪讪地说:“关我什么事。”
她低下头开始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着莲子羹。
本来她晚上是没什么胃口的,但现在也唯有这一件事可以让她遮掩一下自己的情绪了。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盖住轻轻闪动的眼波。
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温如青只和她认识了短短一天时间,就好像已经十分了解她一样。而事实上,她晚上会回来这里,完全是酒精麻痹了思维,再加上小刘的胡搅蛮缠让她无法摆脱,只好就范。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与某人打照面吧?
况且,他工不工作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
她觉得有些累,酒意隐隐上头,客厅里辉煌的灯火更是让人眼皮发沉。最后,她只喝了半碗就推说困了,回到房间里去洗澡。
浴室里装了整套德国进口的视听系统,遥控打开来,环绕音响里立刻飘出舒缓的音乐。
当初就是因为她爱享受,又特别爱洗澡,常常留恋浴缸半天也不肯出来,所以顾怀山特意找人装了这套设备。全家上上下下都看出顾怀山对她有多疼爱,简直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因为顾非宸有时候还会挨骂,就只有她,堂堂顾氏集团的掌舵人,官商通吃、呼风唤雨的人物,却只拿她当宝贝一般,一个眉头都不曾对她皱过。
所以有时候她跟顾非宸闹别扭,就会故意说:“我跟干爹告状去!”
“去吧。正好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顾非宸似乎不以为意,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其实,他们交往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一直瞒着顾怀山。起初她迫不及待想公开,可能顾非宸同意了,她却又改主意了。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仿佛偷来的果子才会更甜,尤其是大家共处一室,每次当着顾怀山的面,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地下工作者,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一场隐秘而又伟大的事业。那种感觉,既甜蜜又刺激,使他的生活多了许多额外的乐趣。
可事实上,她想顾怀山是知道的。因为母亲已经知道了,难保不会告诉顾怀山。更何况,这样精明的老人家,又怎么可能看不穿她的小把戏?
可是顾怀山从不点破,也不知是不是在配合她玩这场游戏。于是她也就更加心安理得,玩得不亦乐乎。
她的卧室与书房相连,而顾怀山那些年已习惯了早睡,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回房间,于是她就算准时间,悄悄开门出去,去轻敲书房的门。
通常顾非宸都会在书房里,似乎公司的事情总也忙不完。
“……陪我一会儿好不好?”她总是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我睡不着。”
她不爱穿拖鞋,就那样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露出圆润精致的脚踝和一截雪白的小腿,仿佛迷路的小动物,忽闪着长而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楚楚动人。
她知道他就吃这一套,所以只等他一招手,她便快飞地奔过去,笑嘻嘻地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缩进他怀里。
顾非宸的怀抱那样可靠,衣襟上总有一种凛冽清新的味道,让她舍不得离开。她傻兮兮地嗅了又嗅,而他那时候对她似乎无限纵容,任由她像只八爪鱼一般缠住自己,却还可以高效率地处理公事。
她常常就那样蜷在他身前,闭着眼睛想,如果这就是一辈子该多好!
可是,一辈子还这么长。
当他站在她面前,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神色看着她,她恍惚又回到最初相处的那段难熬又难堪的时光。他的目光仿佛最锐利的刀片,将她的世界和已经成形的梦想在一瞬间割得支离破碎。
他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捧她上天堂,也能轻易将她拖入地狱。
猝不及防,所以摔得粉身碎骨。
他说:“你爱错人了。”原来这世上竟有人连声音都能是冷的。
她恍恍惚惚地望着他,也只能这样望着他。最后他转身离开,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一步都没有停留。
那一天之后,她终于知道原来一辈子还很长,长到令人不能再生出任何一点希望。
或许是音乐过于舒缓,才会让人沉浸在漫无休止的回忆里,挣扎辗转,如同漂泊在汪洋上的孤舟,起起伏伏却靠不了岸。
最后直到水有些凉了,秦欢才睁开眼睛。
从水里出来,皮肤已经泡得发白,十指指腹都打了皱。镜子上雾气蒙蒙,她还是有点恹,精神比方才更加糟糕,于是随便扯了条浴巾就出了浴室。
因为喝了酒,赵阿姨怕她着凉,所以特意将她卧室的空调给关了。此时窗户大开,薄纱帘在夜风中轻轻翻动,风里有沁爽的凉意。她身上都没擦干,头发更是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被风拂过,竟觉得激灵灵一阵发寒。
她不由得站在浴室门口怔了怔。
倒不全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现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站在窗户边上的那个男人,只穿着薄衫长裤,一双黑眸深似夜海。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卧房里,几乎吓她一跳。然而见到她出来,他也只是眸光轻微一动,便从她雪白的颈顶渐渐下移,越过胸口腰线大腿,最后才落在她的赤足上。
水珠沿着她的小腿慢慢滑至地毯里,瞬间便湮没消失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几个印子。
她好像半晌才定了定神,一边稍稍掩住胸口防止浴巾下滑,一边问:“有事?”
顾非宸没回答,只是回身顺手将窗户带上。
趁着他转过身,秦欢终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看不出他的气色哪里不好了,她很怀疑之前有人夸大其词,特意将他的情况说得十分糟糕,干扰她的判断。
此刻想通了,便不禁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随口就问:“你病了?”
其实她的语气故作轻漫,仿佛是在说着一个自己并不怎样关心的话题,仅仅是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果然,顾非宸表面上依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说:“没什么要紧。”
“我看也是。”她不在乎地笑了笑,略带嘲讽,“否则哪还能半夜三更闯入我的卧室?”
总是这样,用不了三分钟,她与他之间就有剑拔弩张之势。
可顾非宸今晚却好像不以为意,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是听阿姨说你在里面待得太久了。”
“所以你才过来看我?莫非你担心我会淹死在浴缸里不成?又或者,是怕我死了协议作废,你就收不回那一大笔投资了?”
“你的优点不少,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聪明。”他挑起唇角,算是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夸奖。可我怎么觉得自己笨得很,不然又怎么会总是被你耍得团团转?”
……
水渍在身上渐渐蒸发掉,屋里的空气并不算湿润,因此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有些发干发紧。她的声音也有些紧,继续说道:“你知道么,这么多年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太笨?”
“什么问题?”他顺着她的话反问。
“你真的想知道?”
“说吧。”
他轻咳一声,双手插在裤袋中,站姿未变,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今晚的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闲工夫,所以才会站在这儿任由着她翻旧账。而秦欢觉得自己也一定是太闲了,那么多年前的往事,其实早该抛在身后的,可不知怎么的,如今偏偏突然记起了。
“顾非宸,”她想了想,突然开口唤他的名字,“你其实一直都很讨厌我,对吧!从我刚进这个家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后来也一样,所以才和我分了手。那么我真的很好奇,中间那段时间你是怎么了,居然肯陪我玩一场恋爱的游戏。”
这么多年的疑问,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终于问了出来。当年年少气盛,自尊心又强,宁肯死也不愿去探究一句为什么。他说她爱错了人,他走得那样决绝无情,甚至很快就结交了新的女友。他连正眼都不再给她,她堂堂秦欢又怎能拖住他的袖子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不能将仅剩的自尊也给丢弃了。
所以她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给了她短暂而又美妙的一段时光,再迅速抽离,冷眼看着她像个傻瓜一样挣扎在痛苦与崩溃的边缘。
她是真的差一点儿就崩溃了,刀片割破肌肤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仿佛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几乎吓坏所有人。
只除了他。
无数了失眠的夜晚,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倘若一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管自己有多么爱他,也绝对不会选择开始。
“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她裹着浴巾兀自轻笑,乌黑的眼眸在灯下仿佛蒙上一层雾,微微歪着头一边看他一边猜测,“还是因为你慈悲怜悯,想要满足一个少女暗恋你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是真的想不出别的理由。
可是话语落下了,顾非宸也只是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不出他对她是喜爱还是厌恶。眸色如深海一般幽冷,而真相就埋在万里的海底。
最后是手机铃声划破了宁静。
欢快的歌曲吸引了顾非宸的注意,他一低头,目光扫到床角的手机屏幕,而秦欢已快步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两秒,切换成静音。
他抬眼看她:“为什么不接?”
这似乎是第二次,严悦民打来电话时他恰好在场。上一次是在酒店里,他当时好像摔门就走了。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挑衅似的笑道:“这样的电话,外人在哪里方便接?”
“外人。”顾非宸低低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脸上带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薄唇微微一挑,突然说,“是鬼迷心窍了。”
“什么?”她有点不明白。
“你不是问我原因吗?当时只是鬼迷心窍了而已。”他边说边迈开脚步往门口走,越过她身侧的时候,嘴角已然冷淡下来,“打完电话,去书房找我。”
“打完电话我就要睡了。”她也沉下脸。鬼迷心窍而已?果真是个好理由!
“随便你,如果你不介意你父亲的公司被真正的外人给吞掉。”他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秦欢独自在床边呆立了半晌,直到手机再次亮起来,她才靠到耳边去听。
严悦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在于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来,他出去似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可中途两人联络得却并不频繁。她只当他家中有事,又因为时差关系,所以打电话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事实上呢?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经常记起他,不然打一通电话又能有多难?她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候顾非宸去多伦多公干,她便熬到凌晨三点不睡觉,只为听一听他的声音。结果那段时间恰好是考试周,害她有一门专业课程差一点挂掉,惊险地擦着60分的及格线低空掠过。
后来等顾非宸回来了,她就趁机向他讨补偿,要求是她放暑假陪她一起去欧洲玩。
……
不能再回忆了。
在自己又一次滑向深渊之前,秦欢及时地将脑海中的场景切换掉。
耳边就听见严悦民说:“……所以我可能过一阵才能回国……”
前面的理由她走神了没听清,这时也不好再问,只得含含糊糊地应道:
“好,那你确定了归期再告诉我吧。”
“嗯。”严悦民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她只挑了日常生活的内容告诉他,隐去了和顾非宸相关的信息。最后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想早点睡觉。”
“那你休息吧,晚安。”
“拜拜。”
挂断电话,秦欢想了一下,还是扯掉身上的浴巾,找了件睡袍披上,然后才走出卧室。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
她推门进去,恰好看见顾非宸坐在椅子里抽烟。看见她出现,他什么都没说,只随手往水晶烟缸里弹了弹烟灰。
她忍不住皱起眉,盯着那道袅袅飘散在空中的灰白烟雾,实在无法认同。心里想着,这个人近些年倒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明明气管不好,偏偏烟抽得比以前还要凶,酒也没少喝,哮喘不发作那才奇怪呢。
顾非宸见她愣在那里,便低笑一声:“怎么,电话这么快就打完了?”
虽是在笑,可眼底哪有半分笑意。他的眼睛狭长深亮,隔着烟雾睨过来,分明讥嘲意味浓厚。她也跟着笑了笑:“没人在旁边打搅,该说的话顺利说完了。”
“是吗。”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
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问哪句?”他随口应道,“鬼迷心窍,还是指外人吞并你公司的事?”
那四个字着实刺耳,她一咬牙:“公司的事!”
顾非宸再度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你那位好叔叔嗜赌成性,很快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就只能剩个空架子了。”
倒没想到竟有这样严重,秦欢不禁愣了愣。
“据我所知,你叔叔最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那是个出了名的老千。只怕以你叔叔的道行,最后会被人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秦欢忍不住上前几步,手指抵在桌沿,只隔了一张桌子与这个一脸漠然的男人对视,“顾非宸,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它。”
“呵……”顾非宸似乎想笑,却突然偏过脸去低低地咳了几声。
香烟已被抽掉大半,他咳得肩膀微微颤动。秦欢不自觉地皱眉,身体快于大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伸出手去,直接从他的指间把烟拿了出来。
顾非宸似乎也有些意外,止住咳嗽抬眼看了看她。
如夜般深沉的目光下,她仿佛无所遁形,做了一半的动作只得尴尬地继续下去。她狠狠捻灭烟头,垂着眼睑声音僵硬:“你不要命了随便你,但别让我吸二手烟……难闻!”似乎仍觉不够,便又补充道:“就算要死,也等我们两清之后再死。”说完便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那一点猩红的光在透明的烟灰缸里迅速熄灭。
顾非宸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其实秦欢此刻眉眼低垂的样子让他微微恍惚,仿佛是勾起了某些极为久远的记忆,竟让向来自持的他开始晃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她垂下的睫毛显得长而浓密,犹如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弧形阴影。她刚洗过澡,柔顺的发梢垂在肩后,脸上脂粉未施,唇瓣是自然的嫣红,肌肤却仍旧如同少女一般细腻白皙。
他记得那样的触感,虽然已经隔了这样久,但他却要命地记得十分清楚。每一次他抚摸她,都仿佛抚着上好的丝缎,令人流连难舍。
鬼迷心窍。
他并没有说假话,因为是真的仿佛鬼迷心窍了。
他静默片刻,终于慢慢站起身,如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而他的手已经伸出去,触碰到她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充满了珍惜的意味,就像在触摸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连多用一分力道都舍不得。
“我们再做个交易,我可以给你留住你想要的东西。”
低沉清冽的声音,缓慢的从那张薄唇中逸出,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她不由的怔在那里,像是晃了神,又像是忘了闪躲,只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其实,她是那样熟悉他的触碰,哪怕她在心里曾经怀着多么大的恨意,身体却从来不肯欺骗她一丝一毫。他的手指和他的温度,好像已经深入骨髓,刻成了永恒的烙印,与时间无关,与空间亦无关。只是因为他是他,她的身体似乎就永远都忘不了了。
“什么交易?”她站着一动不动。这一刻的温存睽违已久,仿佛隔着千万年的漫漫时光,在她早已经绝望之后,却又突然再一次降临。
所以她着了魔中了邪,连一动都不能动。
“让我们好好的相处几天,就像分手之前那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顾非宸仿佛若有所思,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他舍不得放开手,手指流连在那滑腻瓷白的肌肤与樱花般粉嫩的嘴唇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离开。
二十岁的秦欢,那个笑靥如春风化雨般娇俏美艳的秦欢,那个喜欢赖在他身旁、如同一只慵懒小猫般撒娇的秦欢……每一个从前的影子,都在今夜与眼前这个女人不断重合,仿佛影片倒带,明明都已经过去,明明不该想、不能像,他却又统统重新忆起了,并且忽然无法放任这样的美好再一次从自己身边溜走。
商场上腥风血雨这么多年,他深谙谈判技巧,这时候却用在她的身上:“半个月。把以前没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半个月之后,你会得到你看中的东西。”
“……就这样?”她的眸子犹如黑色的水晶石,在灯下幽幽闪烁,仿佛正穿过他,看着某个更深更远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淡淡的说:“就这样。”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失去了,他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而她依旧静静的,秀丽的眉眼间仿佛笼着一层雾。直到桌上的台钟极轻地跳过下一个整点,伴随着那一点细微的声响,她才点了点头,声音极低极轻,犹如陷在梦里,甚至令人怀疑她此刻是否还清醒着。
可他到底还是听清了她说的话。
她说:“好。就像我们从来没分手那样,半个月。”
她居然对他笑了笑,笑容也像笼在轻雾里,美得令人窒息:“你说话要算话。”
“我知道。”他眸光不觉一动,低声答应他。
这样的一瞬间,他竟真的以为六年前的秦欢重新回来了。
这天半夜,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秋季的第一场雨终于到来了,打在窗沿上,其实只是极小的声音,但还是将秦欢惊醒了。
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借着窗外的那一点微光,只能隐约看到身旁男人的轮廓。他似乎睡得熟了,呼吸匀停,一只手臂正在她的颈下,另一只则揽着她的腰。
可大约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精神熠熠,在那短暂停顿的时刻,昏暗中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眸光又深又亮。他的吻却很细,就像此刻窗外的雨点,掠过她身体的每一寸领地,仿佛极有耐心的挑逗,燃起一簇簇火焰,直到她不自觉地弓起身体求饶为止。
他的技巧很好,记性也好,哪怕隔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她的所有习惯,所以很快就让她醉生梦死,仿佛整个人坠入云雾里,茫然四顾,却无法忆起此刻所在。
她是真的忘记了。
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是谁,更忘了自己答应这场交易的初衷。他们之间的年年岁岁、恩怨纠缠,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日夜将她折磨的心力交瘁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被抛在了云霄之外。
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冲击,每一下都仿佛撞进灵魂的最深处。他的手扣住她的肩,那样用力,仿佛生怕她下一刻便会化作轻烟飘走,又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怀里去。
最后一切结束了,他低下来亲吻她的嘴唇,他的额上覆着薄薄汗水,在黑夜里亮晶晶的。而她还有些迷糊,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拭。
只是这样的动作做到一半,才仿佛突然醒悟。
她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他声音微微低哑,问:“怎么了?”气息就萦绕在颈部,在这样的夜里,似乎有着无尽温存。
她摇头,说:“没什么。”是真的不舍,只因为太难得,曾经最美的梦境如今触手可及,让她连破坏它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她放任和纵容自己,同意去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仿佛饮鸩止渴,喝下第一口之后,甜美的毒液便已侵入百骸。
这笔交易,到底是谁在欺骗谁?
她觉得自己就像受到蛇的引诱的夏娃,在点头同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怨不得别人。
寂静的黑夜里,她将手掌停在他的脸上,闭了闭眼睛,突然叫他的名字:“顾非宸。”
“恩?”
“……这是梦吗?”
她闭着眼,喃喃犹如呓语,大约他没听清,因为直到睡着为止,她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窗外雨势渐浓,睡意却已经全消了。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的,这只是一场梦。因为他提出的交易,因为他答应了,所以他们共同造了这场梦。
而半个月,就是它的长度。
从这一夜起,她便化身成走钢索的人,每行一步都危险万分。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择的。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但她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只是为了伸手触一触那曾经未能到达过的天堂。
最后天堂将如美丽的泡沫般破碎,也许她也跟着一起粉身碎骨。
天快亮的时候顾非宸才醒过来,见秦欢正倾身从地上捞衣服。他一把将她拖回怀里,低声说:“这么早。”
“恩……我回自己房间去。”
他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后,那里是她的敏感地带,温热的气息拂过,引得她一阵战栗,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免得让他们看见。”
他似乎也听出她的气息不稳,不由得低笑一声,在那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轻吮,一边含混不清的要求:“要多睡一会儿。”
“不……行……”她只顾着躲,可哪里躲得开?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牢牢地将她圈在方寸之地,同时一条长腿也架上来,简直将她当做抱枕。
“……顾非宸!”她有些气急败坏,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越发娇嗔,柔软得仿佛能掐出水滴来,“我怎么……怎么从不知道你这样坏!”
“哦?”好整以暇的声音从颈侧传来,拖得长长的,如同醉人的醇酒,带着晨起时的慵懒随兴,“那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于是在天亮起来之前,秦欢又被成功地折腾了一遍。最后她下床穿衣服,才发觉两腿微微发软,差一点被柔软的地毯绊倒。
“小心一点。”床上的男人一手支着头,侧身看她。
她不愿理他,只回头瞪他一眼,便拾起地上的睡袍三两下穿好,光着脚快速溜回自己的卧室。
到底还是不适应。短短一夜的工夫,倘若被佣人们看见他们和好如初,是否会被彻底吓到?
况且她自己也还没做好准备。离开了顾非宸的床,她才好像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这只是一场交易,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戏,而她从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做演员的天赋,因为仅仅一夜之隔,她似乎就已经开始入戏了。
其余的,忽然都再不愿去想。她是想把这场戏好好演完。
Chapter 15 愿望
幸好今天是周末,由于之前的体力消耗,秦欢回到房里只玩了一会儿手机,便又忍不住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居然已经接近中午。
赵阿姨过来敲门,问她起床没有,似乎还当她是小孩子,就像过去的每个周末一样,叫她下楼吃午饭。
她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呆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起来洗漱。
外面雨越下越大,打在客厅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宛如音乐一般十分清脆好听。
见秦欢下楼来,温如青笑着打了个招呼,下一秒却又仔细朝着她的脸端详了一阵。秦欢不禁微微一惊,还以为顾非宸在她身上留了什么痕迹。可刚才洗澡照镜子的时候,分明没有发现。
结果温如青说:“你今天气色很好嘛。”
“是吗?”秦欢一口气松下来,下意识地便朝客厅另一头看过去。
顾非宸似乎刚打完电话,手机还握在手中,也正巧转过头来看她,倒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有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扬。
秦欢轻咳一声,只能若无其事地扯谎:“可能是因为睡足了吧。”
“你平时工作很辛苦吗?”厨房的饭菜还没准备好,温如青便拉着她坐下闲聊,“我听说学校里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多,工作气氛大概会比在公司里上班轻松许多吧。”
“差不多,我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那样多好。改天等我事情忙完了,去你学校参观一下。”
“随时欢迎。”
午饭过后,温如青邀秦欢一起逛街。
佣人们正在收拾碗筷,顾非宸站在落地窗前,看了她们一眼说:“这么大的雨。”
这几乎算是自秦欢下楼以来,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其实雨势确实太大,玻璃上已经模糊一片,仿佛一道自上而下的宽大水幕,隔绝了院落里原本美妙的景致。
可是秦欢望了望外头,只想了两秒钟便同意了:“等我上去换件衣服。”周末在家无事可做,她不想与顾非宸四目相对,免得他又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司机将她们送到商场的地下车库,两人搭了直梯上去。虽是休息日,但这样的暴雨还是影响了商场生意,一楼珠宝柜台的客人寥寥无几。
温如青一边在各个台面漫不经心地浏览,一边与秦欢聊天。
她是健谈的人,性格又豪爽,有时候甚至像个男孩子,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秦欢与她接触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她的个性与妩媚的外极不相称。
可到底总是女人。梦露说过,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在温如青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她似乎特别钟受这种珠宝,并且对此颇有研究。从切工到火彩,从镶嵌类型到纯净度,专业知识几乎比柜员还要丰富。
温如青试戴了几款手镯,又让人拿出接着戒指来试。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十分漂亮,璀璨的钻石套在中指上,射灯之下简直流光溢彩。最后选中一只两克拉的,她偏过头问:
“好看吗?”
秦欢笑道:“不错。”
“那就要这只了。”
刷完卡,秦欢才说:“你经常给自己买钻戒?”
“对呀。没有男人的时候,只能自己对自己好。”说到这里温如青似乎才发现,“咦,你好像很少戴首饰?”
秦欢十指上空空荡荡,腕间也只有一块手表而已。
“嗯,不习惯。”
“你别看我这么爱珠宝,但和一个人比起来,我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上什么。”温如青突然说。
“谁?”
“顾非宸的母亲。”
秦欢不禁有些愕然。
其实她从来未听顾非宸主动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只是隐约知道在他幼年的时候,顾怀山的元配妻子就已经去世了,之后顾怀山也并没有再娶。
哪怕在她与顾非宸关系最好的时候,她也没有多问过半句。她自认为体贴,逝者已矣,总不想提及他的伤心事。况且那段时间是那样的甜蜜,而她终究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和天真,只希望生活里都是欢声笑语。
她也曾见过一张顾非宸母亲的照片。
大约还是很年轻的时候,黑白照片被放大了摆在书架上。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尤其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风华绝代。看得出来,顾非宸遗传了他母亲最好的优点,只是眉目更见疏离冷淡。而他的母亲,至少照片上笑得极为温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你见过他的母亲?”秦欢忍不住问温如青。
“当然没有。这些我也是听长辈们说起的。听说当年顾家的女主人非常喜欢收藏珠宝首饰,甚至一度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年辗转于各大拍卖场所,凡是她看中的东西,不惜重金也要收入囊中。她拥有的那些倘若拿出来,足够开一个小型展览会了。曾有一年城中举办慈善活动,光她私人就捐出十余件首饰,偏偏每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引得其他贵妇们争相竞拍,据说当时场面极为热闹轰动。”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渐渐流传开来。到后来温如青长大了,与商圈中一众长辈们接触时,偶尔便能听到此类逸事。
人老了总爱追忆往昔。在这些长辈的眼中,顾怀山的妻子像一个不老的传说,因为样貌美艳,又有如此奢侈的爱好,早年香消玉殒的结局便更令人唏嘘不已。
说完这些,温如青似乎也有些感慨:“如果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足够充实,又怎么会对那些冰冷冷的死物如此迷恋呢?听说曾经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她除了奔赴世界各地参加拍卖会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连家也回得少。”
秦欢不禁楞了愣:“她和干爹……我是说,她和她丈夫的感情生活不好吗?”
温如青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瞧了瞧她,说:“你一直住在他们家,对这些事情都不了解?”
“我住进来的时候,顾非宸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家里也没人提过她,而我平时也很少接触外面的人。”
“那怪不得了。”温如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她,“听说不好。”
四了字,已经足以解释一切。
豪门少妇,寂寥人生,只能用近乎变态般的物质追求填补精神上的空白。
可是关于这些,秦欢根本无从想象。
她眼中的顾怀山,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十分体贴的男人。他对她都那样好,又有什么理由会对自己的妻子不好呢?
仿佛是心中忽然一动,她忍不住问温如青:“那她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药物中毒。”温如青停了停,补充道,“当时顾家给出的说法是这个。”
这天她们一直逛到傍晚才回家。
秦欢先上楼洗了个澡,结果在浴室接到内线电话。
这部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她其实已经猜到是谁打来的。果然,一接起来,便有清冽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下午出去买了什么?”
“几件衣服。”她一边拨弄着浴缸里的水花,一边说。
“现在在干吗?”
“洗澡。”
“洗完跟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吃饭。”
“好吧。”她很快就从浴缸里出来,换完衣服下楼,才发现顾非宸已经等在客厅里。
赵阿姨见他们二人一起出门,先是有点吃惊,旋即笑容就堆了满脸,送到门廊上还不忘连声叮嘱:“路上小心。”
“又要去应酬?”到了车上,秦欢忍不住问。
其实问完她就后悔了。不应该关心的,反正只是大家共同做戏罢了。十五天,不,转眼就只剩下十四天了,倘若到时候抽离不出来,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外头是瓢泼大雨,连路灯的光亮都仿佛被遮蔽了大半,车厢里显得尤为昏暗。
顾非宸的侧脸隐在暗处,似乎轻笑了一下:“不是,只是和公司几个董事吃饭。”
“那为什么叫我参加?”
“因为我想带你去。”
他说得十分随意,一边说一边牵过她的手。其实他的手指一贯有些凉,那样的温度贴在她的手背上,让她下意识地回握过去。
因为天气的关系,路上有些堵,开到市区的时候还遇上一起交通事故,车子陷在长长的车阵上缓慢挪移。
期间顾非宸打了个电话,大约是给秘书的,让她交代参加饭局的人自己会晚一点到。
车子停停走走,好半天都开不起来,秦欢都有些不耐烦了,却发现身旁的男人今晚似乎十分放松,挂了电话之后又伸手过来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指间缓缓缠绕。
她忍不住故意问他:“好玩吗?”
“嗯?”他转过来,薄唇微微上扬,眼睛在雨夜的昏暗中显得明亮摄人,慢悠悠地说,“还不错。但我觉得另一样事情更好玩。”说着便揽过她,不由分说地吻在她的唇上。
他力气不大,但动作快,所以她被白亲了一口,反应过来之后不禁又惊又羞,推开他朝着前面示意了一下。他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抬,只是腾出另一只手来,摁下座位旁边的电动按钮。
隔板升起来,他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现在可不可以继续了?”
或许应该是从今天早上开始的,他的笑容忽然间多了起来,连她都觉得诧异。她被他的气息环绕,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漫天星光,一一堕落入海。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候,也只有最好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
她像是中了魔障,连象征性的反抗都忘记了,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笑着低声应允:“……好。”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此沉沦共醉。
因为堵车,他们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其余众人都在等着顾非宸来开席,这时见他与秦欢携手出现,似乎都很吃惊。
这些董事中,秦欢倒是认识大半。因为当年顾怀山在世时,这些元老们偶尔会上顾家闲坐,与顾怀山闲聊,有时候则是相约一起去钓鱼。
她也是跟着去过一回,是在深山的水库里,她在半路上睡着了,后来到了水库仍旧精神不振,烈日底下只觉得昏昏欲睡。于是有人主动给她套鱼饵支钓竿,又移了一把遮阳伞给她,细心的程度让她很是印象深刻。
所以今晚的饭局上,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来。而钱云龙也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秦欢,好久不见了啊。”
秦欢笑了笑。她原以为顾非宸会问,结果转过头只见顾非宸正与另一位头发发白的董事小声交谈,大约是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等到饭局结束了,两人回到家中,顾非宸才问:“你和钱云龙认识?”
他问得很随意,眼睛还盯在电脑屏幕上看纽约股市,所以她先是一愣,然后才稀松平常地说:“只见过一面,还是好多年前了。”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丢下鼠标走到床边来。
她已经换了睡衣,正半靠在床头翻杂志,他从另一边躺下,手臂自然伸向她颈后。
“我们去度假吧。”她忽然提议。
其实只是心血来潮,因为杂志上有几幅插页,拍摄的是太平洋某个海岛的景观,蓝天碧水,从空中俯拍下去,小岛彷如一颗明珠,嵌在如画的风景里。
“你想去?”
“嗯,很漂亮。”
“那我明天安排一下。”
答应得这样爽快!她不禁转头看他:“你公司的事怎么办?”晚上吃饭的时候,似乎听说顾氏正有一个新的地产顶目准备开发,这个时候应该忙得人仰马翻才对。
“总能抽出时间来的。”顾非宸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她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杂志上,又翻了几页,才终于忍不住说:“你现在比以前对我更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一说完就后悔了。不是讲好了要好好相处吗,为什么又要提起以前的事?
只剩下十来天而已,而时间过得那么快。
幸好顾非宸并没有接话,只是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她知道自己破坏了气氛,便有点意兴阑珊地放下杂志,侧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下了。
结果到了周一的下午,她果然接到顾非宸秘书打来的电话,请她查看邮箱。
她打开电脑,下载了附件,发现上面竟是几个精心挑选的旅游地点和行程安排,这份文档做得十分详尽,甚至还配了大量图片。
她的手指定在鼠标上,过了一会儿才关掉文档。
其实这真是她的愿望,曾经她是多希望和顾非宸一起出去玩一趟,而且越远越好,南极的极光、企鹅,又或看到埃及沙漠里,看一看人类古老的文明。
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总没能成行。他太忙了,而她和他的缘分实在太短浅。
看来如今他是真的打算将过去未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她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一切都是他主动发起的,她给他这样滋味甜美的酒,难道他不知道,哪怕这酒里藏看见血封喉的剧毒,也会让她甘之如饴,自愿饮下?
最后她拿起电话,直接给顾非宸拨过去:“我不想出国旅游了。”
他正在办公室里见客人,所以语言简洁:“好,我知道了。”
见他挂了电话,端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才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说顾总好事将近,准备何时举办婚礼?”
顾非宸一笑:“这是哪来的传言?”
“咱们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已经有好多人见过你带着同一个女性朋友公开露面了。这难道不算是预先宣告?”
顾非宸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拿笔在便签纸上写了个名字,交给对方:“这个人,恐怕要麻烦你给我查一查他的底,要尽快。”
“这人……他常年都在国外混着,专干骗人的勾当,而且这两年胆子越来越大,听说最近又钓到条大鱼。”
“我知道。”
“怎么?他这次招惹到你了?”
“算是吧。”顾非宸不冷不热地笑了笑。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等我回信。”
“好。”他想了想,才又说,“十天之内,可以吗?”
“我尽量吧!”
送走客人,顾非宸坐进椅子里,捏了捏眉心想:其实还有十二天。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秦欢像现在这样相处。每天早上醒来看见她的脸,她的发梢柔顺馨香,随意缠绕在他的指间,滑得仿佛丝缎。她的身体也一样,柔软温暖,与他贴合的时候就像一条灵活的小蛇,直溜溜地窜进他的心口里去。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一个女人?
他抱着她,居然会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哪怕明知道时光那样短暂,明知道只是自己骗自己,他却甘愿做着这样愚蠢的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拿得起却未必放得下。
他平时的睡眠时间本来就少,每每半夜里醒过来,便总会看见她安静的睡颜。呼吸匀细悠长,半蜷在自己怀里,像个孩子似的。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依稀看到一点点她当年的影子。
这些年她变得太多,有时候甚至都会令他感到陌生。仿佛褪去一身柔软,武装上了坚硬锋利的刺,时时刻刻警惕着他,防备着他。
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终有一天还能这样拥着她入眠。
这几天,她简直柔得像水一般,就连眼睛里都仿佛盛着水光,潋滟动人,直射到人心里去。令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从额头开始,遍及全身。
可唯独只有一个地方,他小心地避过了。
那条狰狞盘踞在白玉般皓腕上的浅粉色疤痕,即使在深沉的黑夜里也是那样的刺目。
每当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反压在床上时,总会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它。
大约是几年前了,她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他,是否将她拿去与人交换了商业利益。
他静静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出落地美丽无比,甚至比她那社交名媛的母亲还要美,哪怕在盛怒之下,也有一种火焰般灼人的力量。
她母亲曾经艳名远播,后来哪怕嫁作人妇,也依旧有本事让其他有妇之夫神魂颠倒。而她显然更胜一筹,怪不得,就连欧阳远那样阅人无数的公子哥儿都会为之惊艳颠倒。
欧阳远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那一次却特意来找他,诚恳地请他从中牵线,介绍认识。
他只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
其实是真的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免得她总像一条小蛇,冷不丁就往他心里钻。
可是没有料到,最终会是那样收场。
当她终于冷静下来之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他,又仿佛不敢相信,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他才接到家里的电话,当他从公司飞车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从急救室里出来了,左手手腕上包着雪白的纱布,可她的手却似乎比纱布还要白。
那种惨白让他觉得心惊。
而她只是木然地将目光投向他,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钟,便闭上了眼睛。
大约就是从那一刻起,他隐隐知道,他和她之间彻底结束了。
那个喜欢撒娇、耍无赖,但多半时候又对他十分顺从的小姑娘,最终用了一个近乎决绝的激烈,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情感。然后,一切随着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终于化作一团死灰。
他本该算是如愿以偿的,因为他不能再去爱她了,结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除了秦欢之外,另一个在他面前轻生的女人。而那个时候,他只有八岁。
……
有节奏的敲门声将办公桌后的男人惊醒过来。
他放下抵在眉心的手,站起来穿好外套。助理已经等在门外,见到他出来,说:“顾总,待会儿谈判需要的材料已经准备好了。”
他微一点头,目光沉稳:“走吧。”
深夜,秦欢几乎都快要睡着了,才突然接到电话。
“睡了没有?”
她还有点迷糊。低低地“唔”了一声,才问:“……你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顾非宸显然已经回到自己房间里了。她闻言便坐起来,说:“还是我去你那儿吧。”
她看了看时间,刚过零点,想必佣人们都睡下了。所以她连外袍都没披,直接穿着吊带睡裙穿过走廊,溜进尽头的主卧。
经过一场秋雨的洗礼,这个城市的气温终于降了下来。到了晚上,已经能够感觉到丝丝凉意。每年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中央空调都会被关闭,因为顾怀山生前格外喜欢秋季,所以入秋之后,一直到初冬来临之前,他都要求家中享受自然空气。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传统,这么多年延续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见到秦欢穿着单薄地跑进来,顾非宸不免微一皱眉,一把揽过她,问:“不冷?”
她连拖鞋都没穿,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毯上。其实真的有点冷,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隐隐生寒。她索性依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带着点鼻音:“冷。”
话音刚落,下一秒,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顺势搂住顾非宸的后颈,任由他打横抱着自己,放进被子里。
“传送中的公主抱?”她眨了眨眼睛开起玩笑来,却仍旧揪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那上面的气息和温度简直让她舍不得离开。
“又不是没试过。”他有点好笑地拨了拨她眼前的刘海,“刚才睡着了?”
“嗯,谁叫你这么晚。”
“那我去洗澡。”
“其实可以不用洗,我不介意的。”
她今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此刻就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撒着娇,嫣红的唇瓣微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轻轻眯起来,眼角蕴着丝丝缕缕的光,天真中混着风情,煞是动人。
顾非宸单膝跪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便答应说:“好。”
几天之后,秦欢接到邀请,让她周末随同顾非宸一起去邻市泡温泉。
邀请她的就是上一回一起吃饭的官太太,显然对她印象极好,让顾非宸将电话转交给她,热情地说:“……你一定要和小顾一起来。到时候我会带几个女朋友介绍你们认识。到了那边,他们男人聊天打牌怪无聊的,我们女人就自己玩自己的。”末了又问,“你喜欢吃什么,我提前叮嘱山庄那边准备。”
盛意拳拳,秦欢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在私底下问顾非宸:“我和她们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没关系。”顾非宸说,“你放心玩就是了。”
周末上午出发,驱车四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因为温泉在大山里,中途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尽是盘山公路。待到下车时,秦欢已觉得双腿发软,头昏眼花。
不过这里的景色实在是优美,被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放眼过去满目深绿,只在山顶辟出一大块地来,建了温泉山庄。庄内也是林荫道,曲径通幽,空气清新得令人忍不住要深深呼吸。
秦欢这两年在城市里待惯了,倒是很少有机会出来走动,像这般大自然的风光更是极少接触。大约是看出她高兴,顾非宸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紧了紧手,提醒她:“衣服带够了没有?”
即使是正午,山上仍有凉意。她穿了件薄外套,倒不觉得冷,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嗯。”
顾非宸越发觉得好笑,她这副样子还真像被放出笼子的鸟雀,如今终于回归山林,连眼睛都兴奋得发亮。
吃过午饭,那郑姓官员招呼几位同来的男士一起打牌,郑太太则挽了秦欢的手,轻快地说:“走,我们到前厅去坐。”
郑太太果然带了三个女性朋友同来,大概都是她的亲戚,秦欢听见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喊郑太太作“姨妈”。
其实郑太太看上去年龄也不算太大,又或者是保养得宜,所以并不显岁数。结果在聊天中,郑太太主动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想当年我在阿玫这今年纪的时候,才刚刚认识我们家老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呢,可这一晃眼外甥女都这么大了。”
阿玫就是那个年轻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有两个酒窝,看上去十分和气。
因为年龄相仿,阿玫便与秦欢聊得最多。看起来郑太太一家都是同样脾气,直爽风趣,只一个下午的时间,秦欢就已经将阿玫的大致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阿玫还是在读研究生,比她小三岁。
可是阿玫悄声告诉她:“我家里最近一直逼着我去相亲,可苦恼死我了。刚才吃饭时,有个男人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就是戴黑框眼镜的那个,又瘦又高的。这次我姨丈特意带他来,打算介绍给我认识。”
秦欢对那位黑框眼镜先生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饭桌上有人讲他是海归,目前在某机关单位工作。
她不由笑问:“那你对他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呀!”阿玫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我最烦相亲了,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我家人偏偏一副急着让我出嫁的样子,好像我没人要似的。”
两人正说着,那边郑太太已经出声招呼:“大家去换身衣服,咱们去温泉那边,边泡边聊。”
进到池子里,郑太太靠在池边冲秦欢招招手,待秦欢贴近了,才笑着问:“觉得这里怎么样?”
秦欢由衷道:“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么好的空气了。”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还知道几个好去处,等你和小顾蜜月时,我可以推荐给你们做个参考。可比那些人挤人的著名旅游景点强百倍。”
提到结婚,秦欢不禁沉默地笑了一下,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恰好阿玫也换好泳装过来,靠着她又是唧唧喳喳一阵闲聊,总算将这个尴尬的话题给岔开了。
晚饭过后,照倒是牌局。
秦欢闲着无聊,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玩得极大,就连这山庄的老板也出来凑了一角,钞票进出跟流水似的。
等到夜里他们的牌局终于散了,她才忍不住小声感慨:“原来你的生活这么腐败奢糜烂。”
她与顾非宸自然是住一间房,却是原始木屋风格,独楼独栋,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悄悄话被人听去。
顾非宸淡笑一声:“偶尔而已。平时你哪里见过我这样了?”
她却不依不饶:“我听说像你们这种玩法,通常赢一局都是满场派钱的。”
“派给谁?”
“小姐呗。”
顾非宸似乎啼笑皆非,挑了挑眉峰:“哪里来的小姐?”
“只是今天恰好没有罢了。”她伸出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在其他场合呢?有没有小姐?”
“没有。”他狐疑地看向她,“这些都是你听谁讲的?”
“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情愿承认:“言情小说。”
果然,顾非宸闻言大笑出声。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薄唇上扬,眉飞入鬓,狭长深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锋锐的光芒在一瞬间被削弱许多。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嘴角边还挂着笑,似乎是在取笑她:“想不到你也看那些书。那些都是骗人的。”
“也许是你在骗我呢。”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悻悻然抽出手,自顾自地去刷牙洗漱,不再搭理他。
等她收拾完了回来,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和郑家很熟吗?”
“算是吧。”顾非宸倚在床头看晚间新闻,抬了抬眼,反问:“怎么了?”
“我看郑太太十分喜欢你哟。”
“嗯。她原本想将外甥女介绍给我。”
他答得十分随意,却令她有些吃惊:“阿玫?”
“嗯?我不太记得那女孩儿的名字了,事实上以前也没见过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和人家见面?”她也发觉自己今天的问题出奇地多。
果然,顾非宸换了个姿势连新闻都不看了,只是侧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难道你吃醋?”
于是她真的把脸沉下来,挑眉反问:“我有必要吃醋吗?”
顾非宸却还是那副表情,半笑道:“那要问你自己了。”
简直看着让人生气,她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凭什么认为她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吃醋?
第二天再见到阿玫,她主动上前打招呼。
“秦欢姐!”阿玫笑意盈盈地挽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朝不远处看去,她知道顾非宸就在那儿。果然,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冲他扬了扬眉毛,然后便同阿玫一道亲密地走开了。
因为晚上才下山,这一整个白天都没什么事可做。几个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便是聊正经事,从政治聊到金融,内容无一不枯燥。
阿玫挽着秦欢四处闲逛,才发现这山庄占地面积其实非常大,光是温泉就有十数个之多。在山庄的最后头,还有一个小型农庄,养了一些土鸡土鸭。
两个人都是自小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连鸡下蛋都没见过。这时看到不免觉得稀奇,阿玫恰好走得累了,便找了个石阶坐下来,捶着小腿说:“歇一会儿吧。”
前面就是水塘,塘边塔了鸭棚。这会儿正是下午,鸭子们都出来散步,在塘里嬉水,有几只还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低低掠过,远远看去,就是一片灰褐色的影子。
阿玫问:“秦欢姐,听说你快结婚了?”
秦欢正拿出手机来看时间,这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我好奇的是,结婚之前都必须先订婚吗?”
“不一定,看个人喜好。”秦欢淡淡地说。
“那你们呢?”阿玫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乌黑透亮,“你和顾总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四年前
秦欢在心里默默回答。
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像他们这样,四年前订婚,直到四年后,仍旧挂着未婚夫妻的名头。
那还是顾怀山在世的时候。
她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彻底惊动了远在国外疗养的顾家家长。其实那一刀并不深,因为她终究还是个胆小鬼,舍不得死,也不敢死。她那么怕痛,平时生理期的痛都让她受不了了,更可况要在自己的身上划上一刀呢?
所以,那一下,没有真正要了她的命。可她还是觉得,从那一刻开始,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死了。
血流了一地,回想起来仍旧触目惊心。赵阿姨及时发现了她,连忙送她去医院急救,后来顾非宸也来了。她明明看到了他,但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对他说一句话。其实她想让他走,可是她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完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其实已经结束了。
他可以不爱她,可以不要她,可他怎么能够亲手把她送入别人的怀抱?一块土地,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怎么可以因为这些,就把她硬生生送到别人手上?
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吗?
她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可最终,她也只是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现在想来,当时是多么的傻。真是又傻又天真。倘若他真的已经不爱她,那么她的死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闹出那样大的阵仗来,竟然惊动了干爹。老人家尚在病中,立刻买了机票飞回来。见到她后,第一句话便是:“找律师,我要修改遗嘱。”
其实她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不关心外界的事,连神思都恍惚,所以始终不清楚那份遗嘱到底改了没改。只是等她好了,顾怀山才宣布:“顾非宸和秦欢订婚,明天就让人动手准备。”
老爷子说一不二,在顾家没人敢反驳他的意思。
她记得当时顾非宸也在场,他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淡地说:“知道了。”
她简直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不然他怎么会答应?
他竟然答应了!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
她觉得可笑极了,他明明已经不爱她了,甚至这一年以来,他跟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他居然还要和她订婚?!
她笑不出来,只是木然地说:“我不要。”
“秦欢。”老爷子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这件事由我做主,谁也不准反对。”
她却还是说:“我不要。”
“你连干爹的话都不听了?”老人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
她抬起眼睛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干爹原来已经这样老了,面色蜡黄,气色衰败,连一贯锐利的眼神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尽般的混浊。
她心中忽然升起浓浓的负疚感。倘若不是为了她,又怎会烦劳他老人家千里迢迢来回奔波?
他明明是在国外养病的,如今却为了她……
顾怀山动了真怒,显然有些气力不继,在家庭医生的劝阻下,好不容易才肯回房间休息。
临走时又看了看她,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谁再敢有意见,就是嫌我活得太长了。”
她不再做声,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
下午的日光一寸一寸从落地窗前移过,仿佛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顾非宸也没走。因为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长,一寸一寸,缓缓地向着她的方向延伸。
她有点困难地抬起头,果然见他仍站在那里,手里燃了支香烟,已经抽掉大半。这似乎是她头一回见他抽烟抽得这样凶,烟灰积了长长一段,他都没有伸手去弹。
“……怎么办?”她恍惚间好像听见自己这样问,可是声音太小,喃喃如蚊蚋,就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站在落地窗前没有回头,伸长挺拔的背景逆着光,好像离她有千万里那么远。
其实自从她出院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同他讲话。
地上的影子仍在向她脚下拉长,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身上没什么力气,但到底还是撑着椅背站起来了。
在她转身上楼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想真的气死我父亲。”
她紧紧抓着楼梯扶手,闭了闭眼睛,都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让自己挑起嘴角笑起来。
她明白了。
这个自己曾经最美丽的愿望,却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实现了。
Chapter 16 难舍 如果没有遇见你结局 如果没有遇见你番外
从农庄回去的路上,阿玫显得意犹未尽,和秦欢约好:“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来玩,怎么样?”
秦欢点头笑道:“好。”显然她十分怀疑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这个周末刚过完,严悦民的归期也定了。当严悦民在电话里告诉她日期的时候,她心头一跳,顺手就去翻桌上的台历。
某个日子上,有个用红色水笔圈出来的小小标记。
十五日之约……
她忽然有点心神混乱,手指停在台历上久久动弹不得。
“喂?听得到吗?”严悦民的声音传过来。
她“嗯”了一声:“听到了。”
原来这么快。十五天,这么快就到期了。像是有滚滚潮水从海天一线的尽头一路逼压过来,在她还没作好准备之前,灰色的巨浪转眼就已经到了眼前。
她来不及躲,也无力让它来得慢一些,只感觉窒息,只能眼睁睁任由漫天潮水将自己吞没。
这天下班后,她还是回到别墅。其实这段日子,她好像真的习惯了。
可是为什么?
不过短短十来天,她曾用尽毕生之力,并且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遗忘掉的东西,却就这样轻易地重新回来了。
果然是杯滋味甜美的鸩酒,而她尝过了,如今已然开始数着日子,等待毒发。
秦欢心不在焉地回到别墅,才发觉顾非宸不在。
问了赵阿姨,赵阿姨却说:“你早上出门前不是说今晚不过来吗?然后下午我接到顾先生电话,他也说晚上不回来了。所以我们都没有准备晚餐。你吃过没有?”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早上好像是交代过。
想到这里,不禁懊恼更胜。她和自己赌气,走回门厅穿鞋子:“那我今晚回自己那里住。”说完便飞快地离开。
其实从别墅到她住的公寓,很有一段路程。幸好已经错过了交通最拥堵的时段,她花了半个小时回到公寓楼下。
坐电梯上去,金属门“叮”的一声,在她所住的楼层打开,她却不禁硬生生地怔在原地。
修长清俊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见她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反倒扬眉笑了笑。
他大概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外套脱了随意搭在臂弯里,领带也不知所终,衬衣上的扣子解开来,衣料也不像早上出门时那样挺括,倒有一种悠闲慵懒的派头。
她当然也注意到他脸上的倦意。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讲话。他也不出声,只是慢悠悠地往旁边挪开两步,等她开了门,才跟着进去。
昏黄的灯光落了满地。她先进厨房倒了杯水,出来便看见他十分自觉地在沙发里坐下来,手边随意丢着他的西装和卷成一团的领带。
她把水杯递过去,才问:“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他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你刚才去了哪儿?”
大概是赵阿姨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她神色恹恹,连话都不想说。
“过来。”他似乎看出来了,放下杯子,冲她伸手。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坐过去。
他身上那甘冽清泉般的气息令她心中微微震痛。她微闭上眼睛,耳边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今晚住在这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句。
她靠在那里没动,半晌后才说:“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她突然张开眼睛触电般弹起来,与他隔开一点点距离,用一种近乎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她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吗?”
英俊的男人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做声。
“你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情绪糟糕透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你?”她的胸口轻微起伏,气息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就连撑在沙发上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我烦透了。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已经去了别墅,后来才发觉应该回家来,回我自己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差一点就忘记了……顾非宸,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除了这里,我以后还能去哪儿?”
……
其实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想表达什么。她只是累,累到整个人都在颤抖,整颗心都在颤抖。她根本不指望他会明白,也不想让她明白。如果可以选择,她的所思所愿所惊所惧,她统统不能让他明白。
可她只是惶然无措,或许从翻开日历的那一刻起,或许从她走出电梯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身体仿佛被人架着放在铁板之上,下面是熊熊的炭火,而她正被反复炙烤煎熬,惶惶不知所终。
一整日这样的灼烧,她本以为身体里的水分早就被蒸发完了,可是没想到这时候眼睛还是酸疼,疼到最后终于盈出泪来。
她不敢动,生怕动一动那些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出来。她不能哭。她甚至不敢再开口说话,于是只能任由自己浑身微微颤抖着,无助却倔强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梦醒的时候到了,她才真的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做这南柯一梦。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眼前渐渐模糊,其实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忽然听到他缓缓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很凉,就像他的手指和他的嘴唇。
他不再作声,只是捧起她的脸吻她,嘴唇落在她的眼睛上,咸涩的液体就在那瞬间尽数落了下来。
温热的水渍滑过脸颊,她才仿佛被惊到了,开始咬着唇挣扎。可是他的力气那样大,明明那样温柔,却又那样大,将她按在怀里一动都动不了。
他一边吻着她的头顶,一边低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声音喃喃,像在哄小孩子。
她像根木头般在他的怀里安静了片刻,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
她用了很大的力,可是他一动都没动。她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他的衣服,因为她的嘴里是咸的,满口又咸又苦。而他只是将唇贴在她的头发上,手臂紧紧环住她,抱着她一动不动。
原来有那么多的眼泪。
仿佛积蓄了一生,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即便当年他和她分手,她也没在他的面前掉过半滴泪。
可是今晚她居然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任由他的衣服湿了一重又一重。
最后她终于累了,又或许是倦,才慢慢松了口。他将她抱起来,她的眼角和脸上满是泪痕,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任由他抱着走动。
最后才知道走进了卧室里,因为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手臂却没有离开她。
她还在抽噎,真的像个孩子。不,哪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绝少有机会哭得这样惨烈。
她感觉到他似乎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才俯下身来,轻声说:“别哭了。”
她将一张嘴唇抿得煞白,眼睛始终不肯睁开来看他。
最后还是他去浴室里拧了条毛巾,替她擦了脸。她白天上班化了极淡的妆,这一哭,脸上早就花了,可是用水擦掉之后,反倒更显得清纯动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纤长浓密的眼睫覆盖下来,在台灯下幽幽颤动。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睁开眼睛。”
她不听。
他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怀疑这一定是错觉,因为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终于还是慢慢睁眼,可是眼皮已经哭得红肿了,让她有点难受,看东西似乎也不是特别清楚。
但他离她这样近,她看见他英俊完美的脸孔,被昏黄的灯光笼上一层虚无柔和的金边,显得有些不真实。
事实上,她的脑子确实有点迷糊了,也许是哭过头了,包括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她一言不发,只是伸手过去揭他衬衣的领子。
精致完美的锁骨上方,靠近肩头的位置,有一排极深的牙印。
她呆了呆,手指慢慢覆上去。可是下一刻,手便被他握住。
他的眼睛里仿佛盛着千万种幽深的光芒,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嘴边,极轻地咬了咬她的手指,然后便突然俯下来开始吻她。
他的吻狂热,强势,犹如暴风雨般瞬间将她席卷吞没。
她微微仰起头,先是被动承受,紧接着就转为热切地回应。
她如此忘我而热切地回应他,就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他的气息深沉渴望,一面用越来越深的吻攻城略地,一面动手扯掉她和自己的衣服。
她的嘴里还是咸的,有一点苦涩混合着他口腔里极淡的烟草味,变成一种极为特殊的味道。唇齿相依,她搂住他的肩,配合着微微抬起身。她今天穿了套职业装,紧紧裹在身上,最后他不耐烦了,微一用力,扯掉了好几颗扣子,又撞翻了床头的台灯,才终于将她的衣服扔到一旁去。
台灯应声落地,室内陡然黑了下来。
其实还有客厅的光,和窗外的夜光,幽幽的映在床前,仿佛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而她的身体也像水一般柔软顺从,躺在他的身下,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露出精实紧致的身体。
她的手再度抚上那个牙印,笑着问:“痛吗?”
她的笑很美,很媚,仿佛世上最娇艳的花,只在夜里盛放。
他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手指灵活地游走于每一寸滑腻的肌肤之上,在引得她阵阵战栗之前,他用深亮的眼睛看着她,低低地说:“可以再用力一点,最好留一辈子。”
她心头震动,不觉伸手揽住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可最终还是化作一声细微的呻吟……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自己,共同堕入极乐的旋涡之中。
这是狂风暴雨般的一夜。
他们累了便相拥而睡,睡醒之后则又继续开始下一场。黑暗中,他们变换各种姿势和花样,枕头和被子早已被折腾得凌乱不堪,最后统统被踢到床下去。两个人仿佛有着燃烧不尽的精力,那样旺盛,那样狂热,在这个既短暂又漫长的夜里,他们用无数个亲吻、用一次又一次的爱抚和冲击,找到彼此的灵魂,忘我地相依相偎。
最后,秦欢忘记自己是如何彻底昏睡过去的,只记得她就着顾非宸的手喝了小半杯冰水,然后终于精疲力竭。
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索性没去上班,打电话给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分管校领导已经暴跳如雷。
大约是想安排她中午接待客人,没想到她直到这时才有消息。同事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你直接给副校长打个电话,跟他说明一下理由。”
“我才不管他。”秦欢无所谓地挂掉电话,又将手机关机,这才重新钻回被子里。
这份工作,她可以很认真很在乎,也可以完全不拿它当一回事。就好像今天,她实在没兴趣再去应付它。
顾非宸也醒了,却没起床,正拿手指在她腰腹之上闲闲地划圆圈。
她怕痒,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你不去公司吗?”
“迟一点没关系。”这个男人晨起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却性感得要命。
可是没多久之后,果然就接到公司助理打来的电话。他赤裸着上身,半倚在床头接听,他听了一会儿,便神色平静地吩咐:“我今天有事就不过去了,你跟我保持电话联系。”
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趴在他胸前,眨了眼睛:“你今天有什么事?”
“陪你。”
“骗人。”她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他把手机丢到一边。
窗帘没有拉上,而外面的阳光灿烂温暖,斜斜射进来,似乎有细小的灰尘正在光束中打着旋儿,而她的头发和脸颊上都镀着一层茸茸的金边,真像一只金黄色的小猫。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如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怎么样?”
“好是好。”她想了想,忽又垂下嘴角,“……可是我饿了。”
是真的饿。经过一整夜的折腾,简直比打仗还要消耗体力。睡着的时候倒不觉得,醒来之后便立刻饥肠辘辘。
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她立刻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吃东西。”
她跟他一样,连睡衣都没穿,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前,于是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肩头和背脊。
秋日的阳光这样好,照在玻璃上五彩斑斓,绚烂得让顾非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她,恍惚觉得就像回到了六年前。
她撒娇的样子,真和当年如出一辙。
可她偏偏昨夜又哭得那么凶,好像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一样,以至于现在眼皮还微微有些肿。
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哭成那样。
他拨弄了一下她眼前的刘海,说:“那出去吃饭。”
洗完澡换衣服的时候,显然秦欢自己也发现了,对着镜子里的一对肿眼泡很是苦恼。结果就听见身后有人“好心”出主意:“可以戴副墨镜再出门。”
她回头瞟了瞟他。他倒好,除去衬衣有点皱之外,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风姿俊美。哪有半点“奋战”一夜的后遗症?
上天真是不公平!
可她到底还是采纳了他的提议,真的找出副墨镜来往鼻梁上一架,不然实在没办法出去见人。他笑了笑,似乎心情很不错,拉着她的手就出了门。
这样的时间,早不早晚不晚,他们在旁边的一家茶餐厅点了几样茶点,又泡了壶西湖龙井。秦欢胃口很好,饿了一整夜,又哭了那么久,这时候似乎什么都顾不上,要不是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必须严格遵从餐桌礼仪,此时只怕是早就扑向那一笼笼冒着蒸汽的点心了。
“慢点吃。”顾非宸在一旁出声提醒她。
“嗯。”她没抬头,看起来正专心致志地品尝水晶虾饺。
这家的手艺不错,似乎是正宗的广东大师傅,最后令她的味蕾和胃口都得到极大满足。
结完账后她才问:“待会儿去哪?”
“不是回家吗?”顾非宸挑了挑眉反问。
她像是有点迷糊,低着头“哦”了一声,真的乖巧地跟着他返回家里去。
其实她的公寓里并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书报杂志很少,电视节目又乏味无趣。
她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打哈欠。
到底还是因为睡眠少,顾非宸在旁边似笑非笑:“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她睨了睨他,警告道:“不许再打鬼主意。”
“是你想歪了吧。”他拉着她站起来,说,“其实我也困了。”
她才不信他有这么纯洁,因为昨天一整个晚上,他简直就像一个需索无度的昏君,对她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害她每每昏昏欲睡之际,都不得不睁开眼睛再一次应付他的骚扰。
可是这一回,他居然真的没有不老实。他只是搂着她的腰,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
她听着耳后匀长的呼吸,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很快便睡着了。
秋季的午后,光阴寸寸流失,时间走得悄无声患。
淡黄色的光束在窗帘缝隙中越变越短。
气温随着日落一同降下去,她似乎有点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很快就被身后那人抱得更紧。
睡梦中,依然感觉到有细微的吻,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
秦欢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因为房间里还是这样安静,而身侧的气息温暖熟悉,她不想睁开眼睛,舍不得睁开眼睛。
她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床铺终于轻微地动了动,枕在脑后的手臂被轻轻抽走。
她知道他起来了,可是她依旧侧身睡着没动。
公寓里铺的是木地板,她听见他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脚步很轻,离开床边,一路向着客厅去了。
她以为他要离开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听不见开门关门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倏地一松。似乎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一直都在屏住呼吸。
……她竟然害怕他要离开。
可是这个念头似乎才更加可怕,令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地躺下去。
床头的闹钟指向傍晚五点半。
原来她竟真的睡了很久。
窗外空气中的薄暮隐约带着丝丝凉意,睡梦中的体温早已经离她而去,秦欢随手找了件衣服披上,才走到外面去。
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顾非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
他果真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也没有开灯,窗帘又都闭合着,所以光线显得有点暗,那一点猩红的火光,就透过灰白色的烟雾明灭闪动。成了整个客厅里唯一的光亮。
而他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目光微垂,仿佛正盯着那一截烟灰出神。
大概连她走出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英俊沉默,隔着淡薄的雾,光线又这么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颗心就这么在胸腔里微微往下沉了沉,好像掉进了流沙,终于一点一点地陷下去,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她仿佛有感应,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
比预期来得更早。
昨夜的突然失控,是否也是因为预感。
她已经辨不清这其中诡异玄妙的因果关系。她做了一整天的鸵鸟,这一整个白天,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有关昨晚失控的一切,当那是个不曾存在过的插曲。
而那么默契的,他也绝口不再提起。
她赖着他撒娇,她同他牵着手出去吃饭,她和他相拥而眠……
或许只是因为她知道,今天过后,这些都将不可能再复制。
不但她知道,他也一定明白。
那个在她睡梦中,落在发间的吻……
忽然间仿佛胸口震痛,她不得不紧紧扶着门框,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令她重新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却突然转过头来,脸色冷静,望向她,说:“你醒了。”
“嗯。”她点头,有些猝不及防。
香烟还剩下小半截,他倾身将它捻熄在茶几上的骨碟中。她这儿没有烟灰缸,这个碟子还是下午看电视时用来盛水果的。细白的骨碟,盛着薄薄一层水,而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原来那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烟蒂。
她不禁又看了看他,嘴唇嚅嗫,声音却很镇静:“怎么了?”
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沓材料,放在茶几上:“这是你父亲那间公司目前真实账目的一小部分,以及你叔叔和他朋友私自挪用公司资金的记录。”略停了停,才又看着她说:“可能你未必看得懂,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人解释给你听。”
“你解释一遍就行了。”
“负资产,连续两年亏损。正如我之前说的,已经成了空壳,或许连你叔叔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人家眼中的一条鱼。”
“能挽回吗?”
“需要填入一大笔资金,并且需要专人接手重整。”
“你会帮忙,对不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仿佛盛着盈盈水光,“你答应过的。”
“嗯。”
“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我的事。”
“好。”
她点了点头,看不出来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些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他多看了她两眼,才说:“昨天。”
她不禁轻笑一下。
“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没关系。”
“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点去。”
……
既然他都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为什么昨天还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将这场梦继续做下去。
她不懂。
好像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从来就没明白过他的心。
从来都没有。
“顾非宸。”她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是不是结束了?”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不答话。
他似乎是想去口袋里摸香烟,可是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整包烟都已经抽完了。他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将烟盒随意捏成一团,扔在茶几上,这才站起身来说:“你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好好睡一觉。我先走了。”
他俯身去拿外套,而她依旧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其实她是双腿微微发软,不得不撑着门框才能维持住仪态。
结束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已经沉没在高楼大厦之间,这个城市的黑烟开始降临,而她才刚刚梦醒。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才转身走回床边。
床铺有点凌乱,是他睡过的痕迹。她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安然面对这一切,于是迅速动手将床单、被套、枕套统统拆下来。直到将这一团东西尽数丢进洗衣机之后,她才终于脱力般撑着墙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结束。
她还欠他股份没还,而转让股份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必须建立婚姻关系,至于孩子……她相信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这是当初说好的,她并不打算赖账,所以当顾非宸的律师联系她的时候,双方很顺利地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入秋后第二场雨也来了,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一连下了数日,始终不见停。
整个城市陷在一片灰蒙里。到处都是湿的,某些地段的排水系统也出了些问题,汽车经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总能带起恼人的泥泞。
下午三点约在律师楼见面,秦欢到得很准时,之前电话里那位姓许的大律师开门出来亲自迎接她。
今天顾非宸并不在场,只有许律师将手续所需材料准备齐全了交给她过目,又说:“秦小姐,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替您和顾先生办妥,请尽管放心。”
顾非宸拥有一整个律师团,十个都是得力干将、行业精英,办理结婚手续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所以她只大致扫了一眼,便点头说:“好。”
“由于您和顾先生没有婚前财产协议,所以程序会相对简单得多,等你们的夫妻关系成立之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对策,看如何将您手上的股份转到顾先生名下。”
其实后半句才是重点,可她听完却不禁微微诧异:“你们没有准备婚前协议给我签字?”
许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纠正她:“是的。是顾先生没有这样要求。”
“那如果之后我和他又离婚了呢?”
“如果离婚,属于你们夫妻共有财产的部分,您自然可以分走一半。”
许律师说得稀松平常,秦欢却不觉一惊。
分走一半的财产,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是顾非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她觉得脑子有点混乱,但很快就提出来:“我需要和顾非宸商量一下。”
“顾先生一早就出差去了。”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许律师微笑了一下,“他临走前交代,就这么办。如果您有任何异议,可以等他回来再说。但是手续最好尽快办妥,因为接下来操作股份转让恐怕还需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行。”
她问:“我以前签的股份受让书,你看过了?”
“是,已经看过了。那上面规定,您必须和顾先生生下孩子,才能够转让手上顾氏集团的股份。顾先生也和我交代过,让我另想法子变通。但是我和其他同事商量过,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
“哦。”秦欢低低地应一声,发觉头有点痛,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没睡好。
“那就这样吧。”她出于礼貌勉强笑了笑,“这些就麻烦你们去办了。”其实签不签婚前协议确实无所谓,等到离婚时,她自然也不会用顾非宸一分钱。
走出律师楼,她没有搭计程车,只是沿着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走。
其实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几乎跨了整个城区,离学校也远,但她今天请了假,原本就不打算再回学校去上班。
雨细得如同牛毛一样,可是密密匝匝,好像要将这天地都笼罩起来。她出门时带了雨伞,可是后来落在车上了,大概真是睡眠不够的缘故,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
路边就有报亭,兼卖各种雨具。其实质量未见得好,十五元一把,大约撑两次就报废了。她冒雨过去,挑了一把折叠伞,是墨绿色小碎花的伞面,今年大街上流行的清新文艺范儿。
伞骨很轻,稍稍有些短,而伞面又薄,果然只是临时拿来应急的,连撑起来都不敢太用力。她给了那做生意的大婶十五元钱,把伞拿走了。
其实走得漫无目的。她向来不认路,这附近平时又来的少,印象中只隐约记得几座标志建筑就在附近,可是绕过几个十字路口,却似乎越走越偏。
难得有空载的计程车缓慢从旁边经过,雨幕中朝她闪了闪灯。
这样的天气,能拦到车已经算是十分好运了,但她不想坐车,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往前走。走得久了才发现有点冷,又似乎饿了,她想,不如就近找个吃饭的地方,进去坐一坐也好。
可是吃饭的地方还没找到,手机就响起来。
她拎着手袋,又撑着伞,实在有点不方便。最后好不容易摸出手机,也没细看就接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却有点奇怪,似乎是从听筒里传出来,又仿佛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立刻回头,果然就在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那个修长俊挺的身影,而他也正好讲完最后一个字。
他打电话来好像就只为说这句话一样:“一个人在雨中散步,是因为太闲了吗?”说完之后便收了线,薄唇边露出一点笑容,似乎十分欣赏她此刻极度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出差去了?”待顾非宸走得近了,她才仿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刚刚回来的。”
他没带伞,黑色风衣被雨濡湿,肩头尽是细小莹白的水珠。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很自然地将雨伞交过去,迟疑了一下才跟他说:“我和律师见过面了。”
“我知道。”顾非宸接过雨伞,朝她的方向偏了偏。
这把伞又轻又小,花色缤纷,被他这样的男人撑着倒真有些滑稽。她侧头看了看,可是笑不出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之要不了多久,以那些律师的专业程度和敬业程度来看,她很快就会是顾家名义上的女主人,是顾非宸的妻子了。
可她甚至还没想好接下去要怎么办。
两人在外头吃了饭,他才送她回去。
一路无言,但是气氛很平和。只听见计程车广播里传出张惠妹那平静中蕴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
……过了太久,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
街边霓虹从窗外呼啸而过,仿佛胶片倒带,尽数映在脸上,又匆匆退去。这一路上秦欢都在想,如今她和他到底算是什么?前一阵子仿佛假戏真做,令她差一点就忘了真实处境。而如今见了面,虽然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冷嘲热讽,可依旧让她觉得难受。
就像这场雨,潮湿粘腻,缠缠绵绵,裹在身体上让人舒展不开,就连心都仿佛被紧紧包裹束缚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严悦民如期回国,带给秦欢一份礼物。是一只卡地亚手镯,最经典的白盒款式,上面镶着几粒精巧的钻石。
“很漂亮。”秦欢看过之后,重新将手镯放回红色的丝绒盒子里,说:“谢谢。”
“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
“我替你戴上。”
严悦民正准备伸手,结果却被秦欢避开。
他不解地看了看她,而她只是勉为其难地一笑:“我戴惯手表了,不习惯戴其他首饰。”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个拙劣的理由。因为手表表带够宽,恰好能够遮住她手腕上那道细长的旧疤痕。
严悦民似乎有点抱歉,说:“我忘了。”
“这没什么。”她仿佛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在他出国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就像丧失了全部理智一般。直到去机场接了他,她才如梦初醒。
不管初衷为何,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对不起。”
原本以为严悦民听完会生气,可是等她说完了,他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头顶上方悬着一只被藤罩罩住的灯,稀疏的光彩落在那张沉默的脸上。
她把手镯连同盒子一起推还给他:“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拎起座位旁的手袋匆匆站起身,心里却不禁微微有些黯然。
这个男人,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在她日子过得最为黑暗难熬的时候照进了她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竟然可以吸引住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更何况他与她的初次见面,是以她的流产住院开始的。他明知道她有那样的过去,可还是待她耐心又包容。
她想,能最终和他结婚的女人,应当是十分幸运的。
可惜,她没有这份运气,也辜负了这份运气。
她甚至并不指望他能理解她。只是出了一趟国,回来之后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恐怕换做谁都无法谅解吧?
仿佛是无颜以对,她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准备离开。谁知,下一刻,手臂便被人紧紧握住。
“你等一下!”严悦民也跟着站起来。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都在隐隐生疼。她皱了一下眉,却没动,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你已经嫁给顾非宸了?”
“……是。”
“你还爱他?”他瞪向她。
“……”她动了动嘴唇,却做不了声。
“你说,你是不是还爱着顾非宸?”严悦民的声音陡然提上去,音量大得引起了周围其他顾客的注意。
秦欢看到已经有好几桌人转过头看热闹了,不得不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说这件事?”
严悦民却不为所动,脸上似乎带出一抹冷冷的微笑:“怕什么?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很简单的。”
他此刻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像是一向晴朗的天空突然阴霾下来,遍布乌云,而这样的情形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她定定地看了看他,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用一种极为奇怪的语气问她:“那姓顾的有什么好,让你念念不忘?让你们这些女人前赴后继?除了有钱之外,他还有哪点好?”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顾客把目光投过来,她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既暴戾又愤怒,眼睛里的温和之气早已经消失殆尽,只有那只手越捏越紧,似乎要掐进她的骨子里去。
她忽略了他的话,只是忍着疼,静静地提醒他:“你放手。别人都在看着。”
可是他充耳不闻,瞪着她又问了一遍:“顾非宸到底哪里好!”
这时候,秦欢注意到有个男服务员正朝这边走过来,恐怕很快事情就要越闹越难看。其实她根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收场,以严悦民的性格,本不应该这样才对。她不想被这些人白白看了笑话,不由得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声音压得愈发的低,终于带了一丝恼火:“……严悦民,我们出去谈,好不好?”
“二位。”很快,那服务员就到了跟前,彬彬有礼的声音插进这诡异的气氛中,恰如一根针,刺破了膨账的气球。
严悦民的眼神终于随着服务生的到来而微微一动,仿佛如梦初醒,又仿佛另有打算,手指顺势就被秦欢掰开了。
刚一脱离束缚,秦欢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对面的这个男人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抱歉。”
这句话却不是对她讲的。严悦民打发走了服务生,才重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那么一眼而已,紧接着便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厅。
一场好戏落幕,男主角突然提前离场,观众们自然变得意兴阑珊。只有少数好事者仍不死心,时不时扭过头来,并不放弃对女主角的关注。
眼见严悦民如一阵旋风般消失,秦欢却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也不知他是否仍在外面等她。总之这里是没法再待下去了,她正举步要走,后面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秦欢?!”乍听起来既惊且喜,声音却十分陌生。
她回过身去,一愣之下,才发现那人竟是认识的。
“想不到真是你。”
“嗯。”她有点尴尬也不知刚才那一幕被他看去多少,只好勉强笑道,“钱副总,来吃饭嘛?”
钱云龙身边还带着两位朋友,笑呵呵地望着她说:“是啊,吃完了,正准备换场。你呢?我刚才看见你的朋友似乎已经走了……”
钱云龙的声音犹豫遮掩,也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秦欢听了只觉得心里一沉,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
“我也要走了。”她答得不置可否,冲他笑了笑,“再见。”
“好好好。”钱云龙一迭声地应道,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再见。”
等到秦欢走出餐厅,外头早没了严悦民的身影。她猜想他盛怒之下一走了之,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一件事,怀有深深的负疚感,哪怕他最后与她分别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怕。
Chapter 17 绑架 如果没有遇见你结局 如果没有遇见你番外
秦欢倒是没有料到,几天之后,居然真的会再遇到钱云龙。
似乎只是一个意外。她下班回家,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钱云龙的车子恰好经过。随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邀请她上车载她一程。
钱云龙开一辆高大的越野,内部空间宽敞舒适,而他本人似乎也十分放松,随意地聊着天:“上次你跟我们顾总一起来吃饭,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教我钓鱼。”秦欢笑笑。
“哈哈,是,这一晃几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咱们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了吧?”
“嗯。”
“不过我那天也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钱云龙一面开车一面转过来看了一眼,“当年还是小姑娘的样子,可现在听说,你和顾总就要结婚了?”
其实已经结了,只不过并没有公布。于是秦欢淡淡地应着:“是的。”
“订了日子没有?”钱云龙随口问。
秦欢说:“还没有。”
钱云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难怪我看顾总最近心情不错,原来是好事将近了。那我提前恭喜你一声啊。”
“多谢。”
“等日子订下来,可要第一个通知我。”
钱云龙比秦欢大二十来岁,虽然只是几面之缘,但出于礼貌,秦欢只当对方是长辈来看待。于是不禁笑了一下,说:“好。我还要先谢谢钱副总的关心。”
“客气了。”钱云龙笑眯眯地说,“你们结婚,从公司的角度出发,也是大有好处的。”
十字路口已是红灯,高大的越野车停下来,紧挨着前方一辆小轿车的后面,看样子差一点就要撞上了。秦欢有点走神,仿佛没听懂,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什么意思?”
钱云龙似乎很讶异,索性转过脸来看向她:“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前任董事长去世之前立了份遗嘱,将他名下拥有的集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留给了他的孙子。这事你不知道?”
秦欢听的一头雾水,老实说:“不知道。”
顾怀山的孙子,那就是顾非宸的儿子了。可是,这件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钱云龙摇了摇头,似乎模样感慨:“顾董为还没出世的孙子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由他最信任的人掌管,目前暂时代为行使这百分之二十的股权。所以严格说起来,现在顾非宸名下的股份虽然是最多的,但也没能到达到对顾氏集团的绝对控股,只有等孩子出生了,他才能以监护人的身份,从信托基金那边拿回这些股权代为保管,直至小孩成年,再将股份自然过渡到小孩名下。”
他说完之后停了停,不免又看了一眼秦欢的表情,呵呵一笑:“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复杂?你不做生意,平时接触这方面也少,恐怕未必听得懂吧?这也难怪没人跟你说这些了。总之,等你和我们顾总结了婚,孩子生出来,顾总以后在公司做事也会方便得多。毕竟没了信托的干预,有利于他做决策。所以我才说嘛,你们结婚,对公司的发展也是大有好处的。”
最后车子在秦欢指定的地点停下来,其实离她所住的地方还隔着两条街。
秦欢下车之前,回头跟钱云龙道谢。钱云龙挥挥手,说:“别客气。我这两次见你都觉得你脸色不太好。听说你还在外面上班,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整得这么辛苦嘛。”
“习惯了。”秦欢淡淡一笑,下了车。
她第二天下了班才去别墅那边,恰好顾非宸也在家,他难得打扮得十分休闲,浅色上衣配浅色棉质长裤,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天没有外出。
他们最近既没见面,联系也少,只有律师办好手续的当天,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通知此事。
今天见了,她才发现他把头发剪短了些,整个人显得清俊异常。
见她来了,赵阿姨忙吩咐人置备碗筷。桌上几样都是她喜欢的菜式。于是就着吃了大半碗米饭,又喝了一碗赵阿姨亲自煲了一下午的汤。最后她说:“我晚上在这里住。”
其实自从上次小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房间天天有人收拾,都预备着她随时搬回来。在旁人眼里,恐怕都当她与顾非宸已经复合了。
就只有顾非宸等到饭后佣人们都去忙了,他才抬眼看向她,微一挑眉,问:“今晚有事?”
她笑着反问:“没事就不能住在这里?法律上我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那倒是。”他不动声色,翻过一页报纸,“不过别人都还不知道。也幸好他们不知道,不然你在餐厅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估计第二天就会被登上报纸。”
“你也知道了。”其实她一点都不意外,包括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本就是一场交易,挂名夫妻而已,只要没有见报,只要没让他没面子,他又怎么会多花心思去关心她的私人感情呢?
这样也好,至少她的心理负担会少一点。
在临上楼之前,她轻描淡写的说,“即使真要见报,我相信以你的实力,也有办法压得下来。不过这次确实是我不小心,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沿着台阶往上走,中途转头看了看,顾非宸依旧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报纸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在自己的房间洗完澡,时间才刚过九点半。秦欢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却突然停下来,她想了一下,把罩在外面的睡袍脱掉,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主卧在走廊尽头,路上恰好碰到一个佣人,见她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质吊带睡裙,肩膀和膝盖以下都露在外面,佣人不禁笑得有点暧昧,轻声道了句晚安便匆匆离开了。
可是主卧的男主人看见她,脸上却全然没有暧昧或欣喜的表情。他似乎也刚刚洗完澡,短发湿漉,肩膀上都是水珠,上身连衣服都没穿,只在下半身围了条浴巾。
见到她,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才问,“你要睡在这里?”
“不应该吗?”她径直走过去,坐在床沿静静地望向他。
“你今天很奇怪。”
“哪有?”她笑嘻嘻地从床上越到另一侧,半跪在柔软雪白的被榻中,冲他伸手,“过来。”
半是命令半是撒娇,她极少会这样主动,况且又是当下这种形式,任谁都能看出异常来,但顾非宸也只是眉毛轻轻一挑,到底还是走到床边去。
她的手指莹白如玉笋,不轻不重地从他胸前一路往下划,一双眼睛黑亮得彷如水晶,自下往上盈盈望着他,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他低着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一把抓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低声问,“你和那个医生分开了?”
她仰起脸笑了笑,“分了。”
“哦?”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扣着她的手腕一倾身,下一秒便顺势将她压倒在身下。他半俯着,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眯起眼睛,“那今天又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的呼吸有点乱,乌黑浓密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仿佛一片云,又仿佛是黑色的玫瑰在夜里忽然盛开,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美。
似乎是要迎合他,她将脖子微微仰起来,微启的唇瓣也像一朵娇艳的花蕾。就这样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已经交融,她的胸贴在他的胸前,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继续追问,只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女人,这个在他身下呼吸微微颤抖的女人,似乎总有各种办法让他轻易地着了迷。她就像一簇火苗,远看时总以为那么微笑,他以为可以抗拒,可是一旦接近,便能迅速地点燃他。
那十五天的约定,其实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他以为自己从此可以不再想她,可是今晚,她只是这样主动了一次,他就再度放弃了某些坚持。
就像过去,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再爱她,可最终还是同她订了婚。
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为什么会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其实他并不是那样听话的人,父亲提出来的他照样可以不去理会。
可他还是和她订了婚。
或许在点头的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黑暗里,她的身体柔弱无骨般地紧紧与他贴合,缠绵得仿佛一秒钟也舍不得分开。他本想起身去拿床头柜里的东西,却被她伸手拦住。
“别……就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徘徊在夜色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
他迟疑了一下,可她已经闭起眼睛,他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她的气思,是软的,悉数拂过颈边,而她的双手更紧地攀住了他。
……
第二天顾非宸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了。他很少有睡得这样沉的时候,拿过手表看了时间,又从地上捞起手机,才发现有数通未接来电。全是助理和秘书打的,因为他连着两天没去公司,大概积压了大堆事务要向他汇报。
手机昨夜被调成振动,后来又掉在浴巾上,怪不得听不见声响。他拿了手机正准备回拨到公司里,浴室的门咔嗒一下开了。
秦欢显然已经洗过澡了,拿毛巾包住头发,睡衣也换了一件长袖的。见他起来,她只是走到床脚,拿起一件晨缕披上。
“你回过房间了?”顾非宸问。
“嗯。”
她低着头,动作不紧不慢地系好腰间的带子,等他进了浴室,她才打电话叫佣人送了一杯温水上来。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尾。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她只是盯着那杯水出神,直到顾非宸走出来。
她抬起头,却没看他,兀自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来。
“这是什么?”果然,顾非宸蓦地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皱起眉头盯住她手里的东西。
她没做声,只是破出一片来,将剩余的一整板药随手扔过去给他看。
顾非宸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微微一变,连眸色都沉下来:“为什么要吃这个?”
“不然呢?”她握住水杯,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眼中早已没了昨晚的温柔缱绻,只是语气平静地说,“这两天不是安全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说着便要将药放进嘴里。
可是有人动作比她更快,劈手就拦住了她。
他的手指微凉几乎没什么温度,就像他此刻的声音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昨晚又要那样要求,事后再来吃这种药?”
“昨晚?”她眯起眼睛,似乎十分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才极轻地一笑,笑容有些轻蔑,“你不会以为,我那样要求就代表我会和你生孩子吧?”
话音落下,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出奇,窗外有微风吹过,沙沙地拂动树叶的声音。
眼见着顾非宸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薄唇越抿越紧,连下颌的线条都在收紧,她却不怕,继续说道:“你该不会真有这么幼稚吧?这可不像你。同样的错误,我会犯第一次,但绝对不容许自己犯第二次。我不可能跟你生孩子,哪怕有,我也不会要,就像上一个一样。”
“你再说一遍。”清冽的男声终于从那张线条冰冷的薄唇边逸出来,一字一顿地命令她。
“你的孩子,我不会要。”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的那个孩子,是你故意弄没的?”他突然把毛巾掼在地上,伸手过来拽起她,逼着她在差不多的高度与他对视。
她只停顿了片刻,便冷冷地说:“是。”
一瞬间,顾非宸英俊的脸上如覆寒霜,漆黑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神凌厉得仿佛要将她不留情地刺穿。
她却嗤笑一声:“我已经够坦白了。可是你呢?你和我结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只是和我做笔交易,换回那点微不足道的股权而已?还是说,你另有打算,希望我真能替你生个孩子,你好很据干爹的遗嘱,拿回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进而控股你的顾氏集团?顾非宸,到底什么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很冷,眉心微微一皱,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却松了松。
“别告诉我你一丁点这个念头都没有!”这样细微的动作令她笑得更加嘲讽,可是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这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讽自己。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还真是傻啊,吃过亏上过当,结果偏偏不长记性。还以为之前那段大家都是认真的,都是认真把当年未完成的事情做完了。可事实上呢?顾非宸,事实上你是不是又设好了一个陷阱或圈套,就等着我傻乎乎地往里钻呢?”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管不着!”他没有反驳,所以她只能当他是默认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这么忽然崩裂开来,原先只是细细的龟纹,如今却全然崩溃,迅速碎成齑粉。
“到底是谁说的?”
“我说了你管不着!”
“还有之前那个孩子……”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喉结微微动了动,紧抿住嘴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是她知道,他正在盛怒之中,一般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
森冷,阴郁,一双眼睛深得像无底的海,正夹杂着惊涛骇浪,滚滚席卷而来。
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迫感。
她知道自己今日可能躲不过。可她并不怕,她只是愤怒,又仿佛觉得可笑。多傻?几年前犯下的错,如今又差点再犯一回。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会以为那美梦一般的十五天值得怀念?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会以为他偶尔也会有真心?
当他突然出现等在门口,当他晚上不肯离开,只是抱住她,任她又打又咬,任她将他的衬衣哭湿一遍又一遍,而他耐心十足地吻干她的眼泪时,她竟然会以为他是真心的。
她早该记起,这个男人没有心。
一个男人连心都没有,又何来的认真?
可是预料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来。
他只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了。
他松开她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出去。”
她也瞪着他,自己揉了揉被捏得淤青的手腕。
他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最后卧室门咔的一声,终于合上了。
她走得似乎从容镇定。
凌乱的被单,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浴巾、衣服、药片药盒散了一地。她走的时候,将水杯留在了茶几上,透明的杯壁上还挂着一圈薄薄的雾气,却也正在一点地蒸发变淡。
顾非宸沉默无声地盯着窗户。
窗外的院子里有一株榕树,根节盘绕,枝叶茂密,阳光几乎穿透不了它,阴影肆无忌惮地蔓延覆盖。
这是二十年前移植的。他当然记得,在移植的前一天,那里只是一个大且深的土坑。
他就这样望着外面,也不知站了多久,才突然拿起面前的水杯,重重地砸向窗户。
“啪!”的一声,强烈的对撞之下,水花混着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仿佛有极尖锐细小的痛楚,从手臂上划过,而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早就不该再爱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爱上她。
父亲生前那样地维护宠爱,最后不惜动用各种手段,只为让秦欢能够嫁进顾家,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
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父亲了解秦欢的心愿,所以千万百计成全她。
而秦欢的母亲,当年倾倒众生的城中名媛,一生最大的成功之处,恐怕就是既嫁了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又数十年如一日地让堂堂顾怀山为之着迷。
或许那是真爱。
可他并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倘若顾怀山对那个女人是真爱,那么他的母亲又被置于何地?
他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并没有流泪。哪怕当时他还那么小,那天的情景却被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直到很多年之后,趁着出差的机会,他亲自去求证,其实是用了极大的决心,而那个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的女人,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请你放过秦欢。”
她并不吝于承认自己的婚外情,甚至坦承自己对他母亲的自杀负全部责任。他从没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女人,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憎恨一个人。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风情中透出难得的疲惫:“对于你母亲的去世,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内疚的事。不管你是怎样想的,我都希望你能结束和秦欢之间的关系。不管她有多爱你,我都不愿意让她嫁进你们顾家……这一生对你家的亏欠,我既不想隐瞒,却也绝不能看着我自己的女儿去替我偿还。”
最后她说:“哪怕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也会有其他办法让秦欢和你断了关系。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对吗?”
她的眼睛其实与秦欢非常相像,都是泠泠如秋水,仿佛能渗到别人心里去。而他的心,好像在那一刻真的被她看穿了似的。
他确实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
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够坦然面对她的女儿。
窗外树影摇曳。
手臂上仍有血渍静静往下淌,几滴悄无声息地落人地毯中,化作深褐色的印迹。
他静静地站在一片狼藉中,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诸多借口,诸多手段,似乎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并不是为了利益而服务。
早在多年前,他就早已不容许自己再爱秦欢。可是直到今天,他却还在爱着她。
秦欢回到自己房间后,迅速地换好衣服,然后下楼。
几了佣人都在楼下打扫卫生,见她一阵风似的出现,头也不回穿过客厅直奔门口去了,都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儿,面面相觑。
离开顾家之后,秦欢只是沿着长长的车道一路往外走,最后走到大马路上,她仍然没有叫车。她穿着高跟鞋,其实很快就脚掌生疼,每走一步都火辣辣地疼,于是她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
她从没这样赤脚走过路,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投来奇怪探询的目光。而她满不在乎,偶尔有看着顺眼的,她就回以同样奇怪的微笑。
秋风瑟瑟,还没干透的头发被吹得散乱。
自己此刻就像个疯子。
事实上,她的人生里自从有了顾非宸的介入,早已变得颠倒而疯狂。
那样长的一段路,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中途忽然就想到了母亲。母亲生前对她那样严苛,一言一行都有诸多要求,倘若她还活着,看见她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会将她狠狠教训一顿吧。
最后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终于回到家里。或许是因为白天湿着头发光着脚,又吹了风,所以当天晚上,她便开始感冒发烧。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又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吃了药,仍旧没用。半夜发起烧来,整个人烫得像煮熟的虾子。
躺在床上等待陈泽如的时候,秦欢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真的像是被人放进锅里煮着,滚烫的沸水,每一秒钟都是彻骨的疼痛和煎熬。
她睡得并不安稳,尽是断断续续的梦,那些零碎的片断之间仿佛互不关联,却又始终都有同一个身影。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呼吸喷出来都是火热的,可是身体却开始冷,冷到骨子里,蜷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那口大锅里的沸水也忽然变成了冰水,她仿佛沉在水底,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遥不可及,而她就快要被溺死。
最后陈泽如飞车赶来,将她半拖半抱着送进医院急诊室。
明晃惨白的灯光,照得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软软的靠在陈泽如的怀里,因为太难受时不时哼两声。经过一番折腾,直到冰凉的药水顺着静脉流进身体里,她才似乎终于安静下来。
陈泽如照顾了她三天三夜,最后终于渐渐痊愈,可是身体的其他地方又陆陆续续出现小毛病。她开始牙龈出血,口腔溃疡,甚至皮肤过敏出现荨麻疹,半夜里痒得睡不着,恨不得挠破一层皮。
医院找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压力太大,建议中药配以休息调养。
这种情况也确实不适合再去上班。于是秦欢跟学校里请了假,几乎把一整年的所有假期都拿出来用。她每天在家连门都不出,陈泽如替她订了一家餐厅一日三餐按要求外送给她。
因为身体原因,睡眠自然好不了。她几乎整夜整夜都在做噩梦,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醒过来之后仍能吓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
偶尔也有不做这些噩梦的时候,却总是能梦见一池碧水。
她依旧沉在水下,遥遥望着头顶上方那一团模糊的光,平心静气地等待死亡。
或许是休息得够了,又或许是中药起了疗效,大约过了大半个月,荨麻疹才慢慢消退,其他小毛病也终于被治好。
可是人瘦了一圈。恢复上班的那天,秦欢才第一次仔细照了照镜子。一张脸仿佛只剩下巴掌大,皮肤苍白,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却又黯淡无光。
她一早下了楼,执勤保安同她打招呼,她笑道:“是啊,好久不见。”转眼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恰好驶出大门外。汽车尾灯一闪,以为速度很快,连车牌都没看清便消失了。
这样匆匆一瞥,只觉得眼熟,似乎是顾非宸常用的那辆。
她疑心自己眼花,随即又忍不住讪笑。有那样短暂的一秒钟,她竟然还以为那真是顾非宸的车。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生病的这段日子,她与他几乎断了联系。除了有一晚接到赵阿姨的电话,阿姨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昨天刚刚空运来一些牛排和深海鱼,都是你喜欢的。”
她当时身体正虚,既没胃口也没精神,于是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挂断了。此后,顾家那边就再也没人和她联络过。
学校领导同事纷纷对她表达了关心。休假后第一天上班,基本没给她安排什么工作。
秦欢就闲坐在办公室里,几乎上了一整天网,中途接待了一位前来投诉食堂某窗口打菜师傅态度恶劣的同学。她把情况记下来,交给其他同事去处理。
她提早了一点下班,因为还要去医院复诊拿药。当初为了方便,陈泽如将她送到离家最近的一所医院,恰恰就是严悦民工作的那家。
不过幸好不在同一栋楼里。平时严悦民多半都在住院部,离她就诊的大楼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这几次去都没有遇见。
复诊完,医生决定不再给她开药,连中药也停掉了,只是叮嘱她继续休息调理,务必保持心态放松。她答应完,又谢过医生,这才独自走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路灯亮起来街上已是车水马龙。
这地段寸土寸金,许多大机构都在附近,因此一到下班时间就堵得水泄不通。
秦欢正好饿了,于是就在医院附近找了家茶餐厅。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家餐厅的主要客人都是医院的医生护士。她坐下之后,只听见几桌人都在小声探讨一些医学问题,一串接一串的专业术语伴随着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很有一种特殊的气氛。
餐牌很简单,几乎都是套餐,秦欢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有了阴影压过来,紧接着拖椅子的声音,那人直接在她对面落了座。
“来这里吃饭?”严悦民靠坐在椅背里,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秦欢不由得怔了怔,因为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只好扯出笑容,说:“是。”
其实她的脸色不太好,人又瘦了一圈,明显状态不佳。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却还偏偏似笑非笑地问:“病了?”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令她觉得不舒服,眼神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充满了戾气和嘲讽,大概是余怒未消。她自知理亏,却也没办法和他计较,只唯独担心那天的情形再上演一遍。
这周围都是医院的人,她对那天他的失控心有余悸,于是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本已走到门外,谁知他也跟着出来。
“逃得这么快干吗?”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就过来扳她的肩膀,“难道你怕我?”
她只好停下来,实在是不习惯他这样的冷嘲热讽,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她完全不认识。
她看了看那只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禁皱眉问:“请你别这样。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他兀自笑了笑,“不如到那边去慢慢说,免得别人见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严悦民指的方向是医院旁边的一条小巷子,这个时候倒真的少有人走动,是个谈话的好场所。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到底还是点点头,随他走了过去。
她走在前面,率先进了巷口。这里白天总有一些小商贩摆摊叫卖,卖的多半都是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此时大概是都收摊回家了,所以整条巷子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走到石墙边停下来,迟疑了一下就问:“你想说什么……”她知道严悦民就在身后,所以边问边回过头,可是身子才转到一半,嘴巴便突然被人大力捂住。
她本能一惊,想要挣扎,可哪里抵得过男人的力气,捂在嘴上的似乎是一条手帕,混合着一种极其奇怪刺鼻的味道,她只呼吸了两口,很快就变得双眼模糊,紧接着立刻失去了意识。
Chapter 18 曲终 如果没有遇见你结局 如果没有遇见你番外
再度醒过来,秦欢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是郊区某个巨大的人工湖,周围摆了几个强力探照灯,光线惨白猛烈,而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满天繁星,映在粼粼波动的水面上,恍如浮动的碎钻。
她半躺在一张椅子上,本想坐起身,可是手脚发软,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
“别做无用功,省点力气待会儿用吧。”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
严悦民拿了两罐啤酒,在她身边的地上坐下来,脸色平静地看着她,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对你。”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脸似乎也有一点白,可是眼神漠然,早就没了当初在一起时的温柔和气。
秦欢惊得全身发抖,不可置信地问:“你在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打开一罐啤酒,仰起脖子狠狠灌下几口,长出一口气之后,才慢悠悠地说,“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女人,只可惜眼光不太好,爱错了人。”
她不做声,仍旧满脸惊惧地瞪着他。
……
严悦民居然把她绑架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做这种事,甚至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必须做这种事。
可是事实上,她真的被他迷晕了弄来这里。而且也不知被他注射了什么药物,导致现在手脚瘫软,完全使不上力。
秋季郊区的夜晚异常宁静,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她认不出这是哪儿,印象中似乎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旁边那一汪湖水,幽幽的仿佛见不到底,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莫名地感到害怕。
这种恐惧来得悄无声息,让她从身体到内心一阵阵发冷。可是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了,究竟在害怕什么。
严悦民还在说:“你爱上谁不好,为什么偏偏爱上那个姓顾的?他当初没要你,你们连孩子都没了,为什么你还要跟他结婚?”
“你说什么?”秦欢这时才晃过神来,渐渐找到重点,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顾非宸当初不要我?还有那个孩子……你知道是他的?”
严悦民笑得似乎很欢畅:“我当然知道。”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
“……你早就认识顾非宸了?”她好像慢慢地摸出了一些脉络,可并不是那么清晰。
严悦民认识顾非宸。这几次提到顾非宸的名字,他的语气便总是怀着某种愤懑和轻蔑。
“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这个人。”严悦民的表情突然沉下来,他看了她一会儿,又像是在出神,过了好半天才说,“包括你,我也老早就知道了。”
她不解。
他似乎十分好心地提示她:“这个地方,总能勾起你的一些回忆吧。”
“我从没来过这里。”
“怎么可能?”他瞪着她,一点也不相信,“都到这一步了,何必说假话呢。”
“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哪儿?”
他停了一会儿,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指着面前的湖面,神情变得冷峭:“你和汪敏当年不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秦欢啊秦欢,你装得可真像,看看你的表情,我都差一点被你骗到了呢。”
“汪敏?”她愣了愣,“你认识汪敏?”
“她是我的女朋友。”他笑了一下,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四周一片寂静,湖对岸似乎有微弱的光闪过,大约是车灯,可是离得太远,只片刻就消失了。
秦欢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对。汪敏,她不是顾非宸的女友吗?”
她当然记得那个女人,作为顾非宸第一个带回家里的女人,汪敏有足够的资本觉得骄傲。而事实上,汪敏也确实那样做了。
彼时顾怀山已经去世,她与顾非宸勉强维持着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妻关系,事实上,外界也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多半都只当她是顾非宸的干妹妹。她早已没了和他结婚的念头,可没想到他的动作却比她还要快,不久就将汪敏带回家里来。
仿佛是特意带来给她看的。所以她很配合,看过之后,笑了笑说:“你们真般配。”
顾非宸没答话,但是汪敏一派落落大方,说:“谢谢。”
事实上,她随后就从顾家搬了出去,和汪敏也并没有太多接触。一个顾非宸就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她又哪有勇气看着他与别的女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顾非宸什么时候把她当做女朋友了?”严悦民冷笑两声,捏在手里的啤酒罐咔啦啦隐隐作响,因为他的用力,铝罐已然变形,“如果他真的那么珍惜汪敏,就不会让她沉在这湖底,永远见不了天日!”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腔调不觉微微变了,声音却愈发的低沉。他说的每一个字,秦欢都听懂了,可是把它们组合起来,却成了让她费解的一句话。
“沉在湖底?”她下意识地重复道,只觉得他此刻的表情被强光灯照着,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明白,“汪敏,她只是和顾非宸分了手,怎么会……”
“你究竟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男人一下子冲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凶狠野蛮地打断她的话,“汪敏死了!就死在这里!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因为原本应该死的人是你!”
仿如一片惊雷,轰隆隆在秦欢头顶炸响。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困为暴戾而显出一丝狰狞,眼睛里露出同样躁动愤恨的光。
……汪敏死了?
她的胸口急剧起伏,一半是因为下巴被他捏得那样疼,一半则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她甚至怀疑他们讲的不是同一个人。
汪敏怎么会死了呢?
她清楚地记得,后来有一阵子顾非宸又恢复了单身,她到底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向赵阿姨打听,赵阿姨说:他们分手了,合不来。
赵阿姨怎么可能骗她?也没有必要骗她。
可是严悦民却说汪敏死了。
……她下意识地调转目光,看了看这片幽深静谧的湖水。
严悦民说,汪敏就死在这里。
她忽然觉得不寒而栗,眼前浮现出汪敏那张漂亮的面孔,还有那一把乌黑浓密的长发。她还记得,汪敏的头发十分好看,柔顺得仿佛绸子似的。可是如今,严悦民说她死在湖底……不知怎么的,秦欢仿佛真的看见汪敏惨白着脸孔、黑发飘扬在水中的情景。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却听见严悦民冷冷地说:“我和汪敏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原本都已经要结婚了,结果姓顾的突然冒出来。不就是有钱么!他除了有钱,还有什么?汪敏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醒悟,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可是顾非宸呢?他是怎么对待她的?车子冲进湖里,结果顾非宸只救起了你。汪敏她做错了什么?按照你们的说法,她才应该是顾非宸对外公开的女朋友吧!凭什么最终她反倒活不了?反倒是你被救起来,你活下来!顾非宸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凭什么!”
他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眼神凌乱狂躁,语气这样激动,充满了恨意,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一般。
可是秦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最后她只能喃喃地问。
“别装了,没意义。”他一甩手,将她重新扔回椅子上,自己则站起来,冷笑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人不错,可是现在看来,我做的是对的,你和顾非宸果然是一路人。”他居高临下,有一半身体陷在阴影里,她却看出他带着嘲讽的笑意:“前一阵我回去给汪敏扫墓,本想着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再说也不关你的事,我并不想再为难你。记得上一次在游泳池里,我差一点就要了你的命,结果我居然心软了,我居然觉得你也是无辜的,即使真要算账,也应该直接去找姓顾的算。可是你呢,你却告诉我你已经嫁给顾非宸了。你就这么爱他吗?他有什么好?如果他真的一心一意对你,当初干吗又要把我的汪敏牵扯进来?嗯?再说了,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秦欢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包括最初的相识、追求,原来全是他预谋好的!究竟要有多深的情感和仇恨,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
话说到这里,严悦民却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正有车灯射过来,那车子的速度似乎十分快,一下子就到了近前,发动机的声音和尖锐的刹车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严悦民不禁眯起眼睛,倏忽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终于来了。”
秦欢手脚无力地躺在椅子里,心头却微微一跳。
那车灯太亮,她只听见车门开关的声音,车上下来的那人一步步走近,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对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
她低低地吸了口气,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几乎一动不动。
严悦民慢悠悠地对着来人说:“真准时,甚至比我预想中要快。”
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离严悦民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却只停留在秦欢的身上,似乎是极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才声音冰冷地开口:“你给她用了药?”
“放心,只是一点点麻醉剂。”严悦民却是一脸满不在乎,“免得她碍事。”
夜已经深了,湖边风又大,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吹在身上似乎都是冰凉的。
光束的包围下,这个动弹不得的女人脸色苍白,就连唇色都仿佛一并失去了,嘴角也是白的,只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过来,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仿佛一片孤单脆弱的秋叶,风稍大一些就会将她吹走一般。
这些落在顾非宸的眼里,不禁让他蓦地怒气上涌,一双眸色迅速沉冷下来,对严悦民说:“你放了她,有事我们谈。”
“谈?”严悦民讥嘲地笑笑,“我可不是约你来谈话聊天的。”他说着便弯下身,动作粗暴地拽着秦欢的胳膊,强行将她拖了起来。
秦欢手脚使不上力,几乎半坠半靠在严悦民的身上,况且躺得久了这样突然起身竟让她头晕目眩,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青白。
她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可眼睛还是望向那个方向。
顾非宸的方向。
她不知道严悦民是怎么通知顾非宸的,也不明白为什么顾非宸真的要来赴约。他似乎是孤身一个人开车过来的,正经笔挺的西装,是他一贯上班时的装束,只有领带不知被扯到哪里去了。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满满地涌上胸口。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看着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他再一次成了她唯一的救赎。可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并不急于伸出手去让他握住。
她只是一遍遍地在想,为什么要来?
从始至终,从他走到近前开始,她一直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道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尤其是当她被人拖起来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的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眼神愈加凛冽。
如果……这是一种心疼。
她头晕脑涨地想,如果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不是代表着心疼?
其实她已经眼花了,被他这样关注着,胸腔里反倒一阵剧痛,仿佛被撕扯着一样痛。那些久远的、碎片般的记忆,在这个冰冷的夜里,混着一阵又一阵潮湿的风,统统重新吹到眼前。
他们好过,他们决裂过,他们订过婚有过孩子,他们也最终失去了一切信任的基础和纽带。
她很想问问他:你为什么还要来?
可是到了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声低微的喃喃自语。或许她的嘴唇动了,又或许连动都没动,她自己也分不清,因为头太晕,几欲作呕,却还是被严悦民粗暴地一路拖着走。
她的双脚无力地划过泥土和草地,最后被带到湖边。
顾非宸早已跟了上来,却被严悦民出声制止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严悦民说:“汪敏做错了什么,你就忍心让她死在这里?”
秦欢勉强睁大眼睛,却看见前方的人影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如果在你的眼里,汪敏只是一个玩物而已,那你当初就不该去招惹她!这世上什么女人你得不到,为什么偏偏挑中她,为什么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那只是个意外。”顾非宸的声音传过来,“等我再回去救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可笑,严悦民只愣了愣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弹簧刀,刷地一下刀子弹出来,刀面在灯光下明晃晃地刺眼。
顾非宸的脸色终于变了,用一种秦欢从未听过的语调叫道:“严悦民!你要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对秦欢做什么的。”刀子离秦欢的颈子只有几厘米,却始终没有碰到她,严悦民冷哼一声,“看来还是她对你比较重要。当年她和汪敏一同落水,你先救了她,如今一听说她有危险,立刻听话地乖乖赶过来。看来外界的传说有些也并不是真的。原来你顾非宸也有软肋,也会受制于人。不过,我听说她的妈妈是导致你母亲自杀身亡的罪魁祸首。怎么,你连这个仇都能放得下吗?”
他说得好似十分得意,这个属于顾、秦两家的隐私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而他因为用了心,也颇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终于弄到手。
顾非宸站在那里,对方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他却只是眼神沉冷地盯着那柄锋利明亮的刀子,刀刃几乎就贴着秦欢的颈动脉。
他定了一下神,才缓缓地开口说:“你今天不是来聊天的,那就是来算账的了。你先放了秦欢,要算账我们单独算,那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我当然知道和她没有关系,所以你不用太紧张,我不会拿它伤害她一分一毫的。”说着。严悦民晃了晃刀子,果真向旁边移开了些。紧接着却又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看重她。”
秦欢的身体虽然失去力气,头脑也一片晕沉,可是严悦民离她那么近,他的声音又大,她几乎将他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不由得睁大眼睛,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动了动嘴唇,“……你说什么?我妈妈……是什么罪魁祸首?”
“你不知道吗?”对着她,严悦民似乎有些怜悯地摇了摇头,“你的妈妈和顾……”
“住口!”顾非宸突然打断他,“我现在知道汪敏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你了。”
“你说什么?”严悦民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去。
顾非宸却极轻地笑了笑:“因为你太啰嗦,简直不像个男人,居然还要拿女人当挡箭牌和出气筒。”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两遍都是一样的。”顾非宸仿佛漫不经心地瞥过去,语气却刻薄轻蔑,“由始至终,秦欢都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她只是一个女人,你不直接冲着我来,却要拿她来要挟我?你怕我吗,还是你根本没有信心赢过我,所以需要筹码?”
他说完,严悦民居然真的怔了怔,拽着秦欢的那只手也稍稍松了些。
秦欢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神思又尚在恍惚中,被他这样一松,整个人往下软了软。
顾非宸的手背在身后,面上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有修长的手指倏地抽动了一下。结果下一刻,严悦民却醒悟过来,说:“你不用拿激将法来激我。”
他把秦欢往旁边一提,离湖边不过一寸距离,他看着顾非宸,放慢了语速问:“你知道孕妇生产的时候,是将生未生的时候痛,还是终于生出来的时候痛?有些痛苦,当时间被拉长,痛感自然就加倍了。那么你觉得,一刀划在颈动脉上,和沉在水里慢慢窒息,这两种感觉,哪种更舒服?”
云翳飘过,遮住了夜幕中星星点点的光,湖水变得幽深暗沉。
仿佛看出严悦民的意图,顾非宸的眼神也不禁微微一震。
“你让我失去心爱的人,我曾经想了很久,认为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让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最后这句话,严悦民说得极快,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已经将秦欢推了下去。
如同一只不能动弹的布偶,秦欢只能任凭摆布,随着那股巨大的力道落入水中。在她身体倒向湖面的同时,她看到顾非宸也动了。可是紧接着下一秒,冰冷的湖水就已经铺天盖地,将她彻底包裹淹没。
……
湖底很深很黑,她一路沉下去,就像那无数个夜晚的同一个梦境一样,她奋力睁开眼睛,恍惚中看见头顶惨白的光。那样模糊的一团,那样遥不可及。
而这一次,她连伸手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迅速地沉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几秒钟,又仿佛是整整一个世纪,落水前残留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息终于消耗殆尽。她很快觉得头脑发涨,眼前模糊,胸口更是像要裂开来,痛楚难当。
随着一串气泡从鼻端逸出,立刻就有水冲进来,冰冷的水,沿着鼻腔一直冲进脑子里。其实只有极短的一瞬,那种难以言语的痛楚只持续了一瞬间就不见了。
她很快就丧失了知觉,可是眼睛还睁着,似乎还能看见东西。湖面上,那仿佛十分遥远的地方,那团模糊的白光依旧朦朦胧胧地晃动着。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突然忆起了什么,又好像脑子已经糊成一片了,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是在最后,有个影子从水面自上而下,破开那团白光迅速逼近,牢牢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终于闭上眼睛,因为已经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死前的幻觉。
冷得彻骨的湖水包裹着她,终于吞没了最后一丝感觉。
秦欢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只是脑袋撕裂般的痛,胸口也是撕裂般的痛,那样的窒息仿佛真能将人活活闷死过去。直到最后醒过来,睁开眼睛便看见一片白花花的灯光。
醒来之后反倒不觉得痛了,只是浑身酸软,没有力气似的,才知道刚才那些都只是梦里的幻觉。
身边有人小声说话,她转了转头,想要开口,可发现嗓子似乎被呛得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但旁人立刻察觉到她醒了,很快围上来。有人掰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照她的瞳孔,有人在测心跳和血压。末了,她听见医生问:“听得清我在说什么吗?”
她点点头。
医生又转身吩咐:“再送她去做个全身检查。”
于是,她被推去做各种详细检查。一整套下来,回到病房里,才看见赵阿姨。
赵阿姨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摸着她的脸絮絮叨叨:“怎么会出这种事,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她紧紧抿着嘴唇闭上眼睛,眼角也是酸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声音:“顾非宸呢?”
她好像这时才想起他来,又好像一直都惦记着他一样。因为沉在湖里临“死”之前,她看见的那个人影好像就是他。
可她不敢确定。
赵阿姨的眼泪流得更凶,倒把她惊了一下,急急坐起来。
“你快躺下。”赵阿姨连忙按住她,抹了抹眼泪才说:“他还没醒呢。不过医生说,已经没危险了。你快躺好,等你自己恢复了,我再带你去看他。”
也是直到一天后,秦欢才从众人口中拼凑出整件事的经过来。
其实当晚顾非宸带了人去,却因为那里地势太开阔,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远远地守着待命。
是顾非宸事先下的命令,无论如何,务必确保她平安。也是他亲自跳进水里将她救起来,他带着伤,水里又那样冷,回来之后便哮喘发作,送入医院急救。
当天半夜,顾非宸终于醒过来。
床头亮着一盏夜灯,莹白的光芒幽幽照在床边,那里伏着一个女人,背脊有些单薄,乌黑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后。
其实已经过了探视的时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能留在这里。况且,她自己身上也穿着病号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说动了医生和护士。
他本就是半卧着,而她此刻就伏在他的腿边。病房里恒温恒湿,倒不会冷,但他还是皱了皱眉,伸手拔掉自己的氧气罩。
凌晨两点半。
秦欢睡得很熟。其实是累了,身体苏醒过来,但是精神到底还是十分疲惫。受了这一场惊吓,又几乎被淹死,一时半刻怎么也恢复不过来。所以,就连自己被抱起来放到床上,她都若无所觉。
这一觉直到天亮,居然还是被查房的医生护士惊醒的。
睁开眼,便见无数道目光射过来。秦欢用了好长时间,才恍然记起这是谁的病房,而她居然光明正大地睡在病床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先是有点尴尬,但很快就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坐起来。
旁边就是顾非宸,他半靠在床头,浅色条纹的病号服将他的脸色衬得有些苍白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深亮明秀,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一怔,脱口而出:“你醒了!”
“嗯。”他似乎笑了笑,声音微微低哑,“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这是医院病房,周围还有一大帮医生和护士。可他就这么神态自若地说出这句话,好像这里就是他自己的家一样。
果然,接下去大家都将她当做透明人看待。医院派了最权威的专家来给顾非宸看诊,后面还跟了一群白袍医生,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顾氏集团涉猎广泛,即使她从不关心生意的事,却也知道顾氏在制药行业里名声显赫。可是顾非宸似乎很不喜欢医院,只住了一天便派人办理出院手续。
赵阿姨仍不放心,与几位专家商议之后,直接来找秦欢做说客。
秦欢只得去问顾非宸:“你确定自己能出院?”
其实她也只是鬼使神差,才会同意赵阿姨的请求。自从他醒来之后,她还没有认真同他说过话。
“我没事了。”顾非宸的精神看起来确实比平时差一些,但是呼吸平稳,只从床上抬眼看了看她,就问:“你呢?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那就好,稍后我再让医生给你检查一遍。”
她无话可说,好像情势突然被逆转。
“你最好多休息,没事别乱跑。”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告诉他:“刚才陈泽如来过了……”
“嗯。”
“她告诉了我一些事。”她停了停,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在水里的那段时间,我突然想起了所有的事。陈泽如告诉我,我失忆过,是不是?”
顾非宸的眼神微微一动,看了她片刻,到底还是“嗯”了声。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失忆过,虽然那只是一个小片段,却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对水有莫名的恐惧。
原来那天,汪敏来找她,请她陪自己去挑礼服。
她本不明就里,结果汪敏笑嘻嘻地说:“非宸说要和我订婚了。你是他的干妹妹,又住在顾家,也算顾家的一分子了,不如你去陪我挑礼服吧。”
她在半路上停下来加油,避到超市里给顾非宸拨了电话。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忍不住想要向他求证。她在电话里冷笑:“听说你要订婚了?那么在此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和我解除婚约才对?”
“谁说我要订婚?”他反问。
“当然是你的新未婚妻。难道不是吗?”
他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否认,只是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去拜访一位设计师,替汪敏量身定做订婚穿的衣服。”她故意问,“你要亲自来看看么,毕竟是你自己的订婚礼。”
结果没想到他居然真的问她要了地址。
这段对话,几乎算是那段时间,她与他说得最多的一段话。挂掉电话之后,她才从超市里买了两瓶水出来,递给汪敏一瓶,说:“顾非宸一会儿也要过来,让我们等等他。”
“干吗要等他。我们女人家做衣服,他凑什么热闹!”汪敏娇嗔似的表达了不满,便又催促秦欢现在就走。
“可是顾非宸让我们等他一起去啊。”
“哎呀,你听我的啦,别理他。”
汪敏的语气让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他真的将她宠到这地步了吗,以前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从不会这样。
她只好开车一路往郊区去。其实这个差使是一种折磨,看着汪敏试礼服,那比拿刀剐她还要难受。但她拒绝不了。汪敏说得对,她是顾非宸的干妹妹,有什么理由拒绝未来嫂子的这点要求?
一路上,她故意开得很慢,打算等顾非宸的车追上来,她就把汪敏扔回给顾非宸。
可是没想到,居然就那样出了事。
她神思恍惚,时不时地看一眼后视镜,最后终于看见顾非宸的车,却因为一时恍了神,没能避开迎面转弯而来的一辆小货车。那条路本就又窄又弯,旁边就是一个人工湖,车头撞在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令她握不住方向盘,车子因惯性被甩出去,翻落进湖里。
等她被人救起,在医院苏醒过来之后,却全然忘了一段可怕的经历。
陈泽如说,那是她在被伤过后的自我保护能力,所以记忆被暂时封闭住。那之后,她只是莫名害怕下水,而顾家人从上到下绝口不提她掉进湖里的事,就连汪敏最后的下落他们也编造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小心翼翼地避免她的记忆被唤醒。
所以,她以为自己只是出了一个小车祸,出院之后,顾非宸便不再允许她开车。
“当时是因为来不及救她吗?”她低声问。
“是。那天我没带司机,因为不想让司机看见我们争吵。”
“那么,其实你们是真的打算订婚了?”
“没有。”他顿了顿,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是汪敏乱说的,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和你的关系,不敢在我面前闹,所以大概是想去试探你。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她订婚,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我甚至并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提到严悦民,秦欢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僵。她从其他人那里已经知道他的结局,这时连提都不愿再提,只是目光定定地问:“严悦民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她仿佛犹豫了很久才说:“我妈妈真的是害死你母亲的人?”
住在医院的这几天,她不是没有事干。除了寻回失去的记忆片段之外,她还打听顾家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整瓶的安眠药,服下去是什么感觉?或许那是最舒服的解脱,可她不敢想象,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母亲造成的。
那个事事要求完美的母亲,那个严格要求她坐言起行的母亲,那个看起来和父亲恩爱和睦相敬如宾的母亲……没想到,却因为一段婚外情,害得另一个女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是因为这样才跟我分手的吗?”她恍惚而惨然地笑了笑,“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还穿着病号服,整个人看上去单薄伶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病房的窗前。窗外是深秋的暖阳,浅金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背后,黑发上笼着一片细细绒绒的金边。
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可是这一刻的她看上去还像个小孩子,一如当年那样,遥遥地站着,仿佛无限委屈无限怅然,只为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顾非宸紧闭着唇角,终于还是揭开被子下了床。
他走过去,在她前面站定。他比她高出许多,目光垂下来,能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睫羽,也仿佛被笼着一层浅金色的边,就如同一对金色的蝴蝶翅膀,在空中兀自轻轻颤动。
他看着她片刻,才淡淡地开口说:“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嗯?”她还有点恍惚,眼睛里有浅亮的水光,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来看他。
“其实原本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跳下水救你两次。每一次都是凭着直觉在做事,你应该清楚,我做事很少这样冲动。可是这两次,心里明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还是连想都不想一下就这么下去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本性并非舍己为人的那类人,他甚至做任何事之前,早已养成了预先评估利弊的习惯。医生那天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像他这样的身体和病症状况,只要稍有差池,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肯这样做。
“什么股份股权,什么金钱利益,这些在我眼里,或许真的比许多事情都重要,但我从来没把它们拿来与你相提并论。”他低笑一声,仿佛是在自嘲,“虽然我曾经确实以为,我不能失去这些东西,却可以失去你。”
她微微惊愕地动了动嘴唇,他却示意她先别出声,只是继续说道:“可是后来才发现,自己活了三十年,竟然也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而更天真的是,我认为自己不能再爱你了,却又用尽各种手段将你留在身边,因为只要那样,我就安心了。只要看到你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眼前,哪怕我不再爱你,我也觉得安心。”
真的是这样吗?
她不禁怔忡地看着他。
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对她说出这种话。
“是不是很可笑?”他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就像以前恋爱时他常做的那样。
过去她还不满地抱怨过,怪他怎么总将她当成小孩子。直到后来分了手,她才在某一日恍悟过来,原来这样的动作包含着无尽的宠爱。
阳光融融照在脸上,她微微牵动嘴角:“不可笑。”
“我不希望你嫁给别人。哪怕是每天都在和我争执吵闹,我也宁愿这样过下去。哪怕你以为,我是为了得到某些利益才和你在一起,我也宁愿维持这种关系。”
“这是为什么?”她眨了眨眼睛问。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笑了笑,阳光令她微微眯起眼角。
是因为爱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停留良久才又开口说:“顾非宸,我们错过了很多东西。”
“嗯。”
“曾经一度,我们之间连信任的基础都没有了。”
“对。”
“我们还能重新建立新的感情吗?”她停下来,静静地等他回答。
“不容易。”
“这确实是实话。”她笑了笑,却听见他反过来问:“但你愿意试一试吗?”
其实他仍是那副浅淡的语气,波澜不惊,可是眼神却幽深明亮,仿佛要直直看进她的心里去。
她没回答他,想了想才说:“你今天有点反常,说了许多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
“所以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难倒他了。她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快感,在心里悄悄升起。
他居然也会被难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一位小护士步伐轻快地走进来,通知说:“顾先生,您的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
“谢谢。”
“不客气。出院前如有任何需要,请您随时告诉我。”护士离开之前,重新将门关上。
顾非宸这才回过头来,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的问题,等我们回家后再谈。”
“好吧。”她显得无所谓,“来日方长。”
顾非宸出院的当天,秦欢也跟着一并办理了手续。
她原本想回自己的公寓,可中途看到赵阿姨打电话叮嘱厨房做事,终究还是改变了主意,跟着顾非宸一道回到别墅里。
这里有一大堆佣人可以差遣,食材药材又都丰富,照应起来总归会更方便。
顾非宸又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秘书只在每天下午过来送一趟文件,然后再带签好的文件返回公司。
第七天的晚上,秦欢在楼下和赵阿姨聊完天,刚刚走进卧室,就看见床上半躺着一个人。
她倒没怎么吃惊,只是问:“听说你明天要去上班?”
“嗯。”
“身体全好了吗?”
“差不多。”
身材修长匀称的男人只穿了件睡袍,胸口微敞着,露出结实的线条。在灯光的作用下,显得极为诱惑。
她不禁定了定神,才走到床边去:“你今晚要睡在这里?”
似乎相似的对话,在不久前也曾出现过,只不过如今场景调换,身份也调换了。
“不可以吗?”顾非宸轻描淡写地反问道。
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姿态慵懒而闲适,仿佛真当这里是他的卧房。
“当然可以。”秦欢淡淡地应,“这里也是你家。你想睡哪里都可以。”
“是我们的家。”
似乎没想到他会纠正她,她倒愣了愣,才笑:“我都忘记了。”
“我会让你记起来的。”他一把拉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忽然说,“那天医院里的话题,我们有必要继续探讨一下。”
她有点困了,闭着眼睛,心不在焉地点头:“你说。”
结果他真的靠近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男性气息轻轻拂过耳畔,她本就怕痒,这一下倒把她给惊醒了。睡意渐消,她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璀璨如星般的深邃眼眸。她疑心他是故意的,因为明知耳垂是她的敏感地带。
她说:“你刚才讲什么,我没听清。”
“没听清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她要求,“再说一遍。”
“不说了。”他翻了个身很自然便将她压在身下。
她瞪着他:“再说一遍。”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以前不会这么不听话的。”
“以前是以前。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说得也对,那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他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事实上,连她说话的机会都一并给剥夺了。
他的吻细密深情,从她的额头一路下来,吻过眼睫、鼻尖,最后到了唇边。他微凉的手指已经撩开衣摆,到了她的腰侧。她渐渐觉得呼吸紊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却还惦记着刚才那件事。
深浓夜色中,她眼波微滟,气思柔软,在黑暗里低喃般地要求:“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而他终于如了她的愿,嘴唇贴近她的唇瓣,低声说:“因为我爱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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