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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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了漫长的时间去爱他,也用了漫长的时间去恨他。她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感情,全都花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江宁的深秋比沂市来得早。

太阳落山后,景物似乎都褪成深深浅浅的灰色。路灯还没点亮,路边高大的树木落了满地的枯叶,沉沉暮色显得更加萧瑟。

秋风吹动萧川的风衣,他走出医院大门,脚步没停,迅速坐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黑色轿车。

车子一路向南,朝着沂市的方向。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上了高速路,便如同汇入一条弯曲但平顺的河流。

常昊亲自开车,车子行驶得又快又稳。夜间的高速路上尽是缓慢前行的大货车,他们的车子从一辆又一辆货车旁边穿梭而过,带来隐约的风声和呼啸声。

萧川自从上车之后就始终没说过话。常昊从后视镜里瞥过去,只见他并没有睡觉,仅是那样沉默无声地坐着,似乎陷入了漫长而无边际的思考中。

常昊不敢打扰他,连手机都调成了振动,但期间还是用蓝牙耳机接了一通电话。

是负责保护南谨的人打来的,向他汇报:“她现在还没回家。”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返回沂市的路程还剩下一半。

常昊问:“去哪儿了?”

“应该是招待一个客户。傍晚下班的时候,她和几个人一起搭车去吃饭,饭后又去唱歌了。”

常昊“嗯”了一声:“应该没什么事。你们继续远远地盯着就好。”

“可是我刚才看到她的同伴们都已经结束回去了,唯独没有看见她。”那手下停了停,才又说:“他们唱歌的地方是妙姐的场子。我们不太方便就这么直接进去找人。”

常昊皱皱眉,一时没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沉冽清醒的声音从车座后排传过来:“怎么回事?”

常昊知道他没睡着,于是掐断通话,将事情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又问:“要不要让人现在就进去找找?”

“你给林妙打电话。”

萧川说得十分简洁,但常昊立刻会意,马上拨通了林妙的电话。

“听说南谨在你那里,萧先生说,请你帮忙照顾好她。”

林妙那边的环境很安静,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清晰无比,带着清脆娇媚的笑意,回应道:“放心好了,她现在就和我在一起呢。”

这倒是让常昊没想到,他怔了一下才重新确认:“南谨和你在一起?”

“是的,她喝醉了。”

林妙收了线,将手机随手扔在桌上,这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躺在大床上的女人。

其实南谨并不是喝醉了。林妙有经验,这一看就不是醉酒的状态,而是被人在酒中掺了迷药。所以此刻,南谨已经陷入了无意识的昏睡中。

林妙觉得可笑,这个女人明明是她潜在的敌人和对手,她却不得不出手去救她。

当KTV的领班跑来向她汇报的时候,其实她根本不想插手去管。毕竟类似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这种混乱的场合里,每天的客人不计其数,怀着鬼胎的人比比皆是,作为女人,除了多加提防几乎别无他法。

她吩咐领班,找个借口将那间包厢的客人尽快清出去,只要不在她的地盘上出事,一切就都与她无关。

领班立刻照做。可是没过几分钟,又迅速回来报告,说是那位被下了药的女客看样子还没有完全迷糊,说什么都不肯跟她的同伴一起离开,正在包厢里挣扎吵闹。领班担心再这样下去,真会闹出事来。

林妙最近心情本就不太好,不免朝领班瞪去一眼:“这种事你来跟我说做什么?难道现在要去报警吗?那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要是处理不好,你明天也别来上班了。”

领班被她这样一骂,一时倒不敢吭声了,但仍戳在那里没走。

林妙皱起眉:“你还不出去?”

领班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那名女客人好像是个律师。我是担心,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回头会不会找咱们麻烦?”

也幸亏他这样提醒了,林妙才会亲自前去察看。万万没料到,领班口中的女客人,竟然会是南谨。

她只是想,南谨不能在她的场子里出事。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女人,甚至始终对她怀有敌意,可也不能让南谨在这里发生任何一点意外。倘若南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半点损伤,恐怕萧川都不会饶过她。

所以此时此刻,南谨昏睡在位于KTV顶层的私人休息室里。

这间休息室是林妙的,床也是林妙的,甚至因为她的衣服弄脏了,林妙不得不拿出一套自己的睡衣,让她暂时穿着。

林妙从楼下叫来两个女服务生,让她们帮南谨换衣服,而她自己始终环抱着双手,冷冷地站在一旁。

南谨的上衣被脱下来,露出玲珑匀称的身体。林妙根本不想看,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就只听见其中一个女服务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林妙微一皱眉,不由得上前两步察看,却也不禁怔了怔。

南谨就像一个无意识的木偶,紧紧闭着眼睛,被半扶半抱起来,任由两个女服务生摆布。而她原本应是曼妙光洁的背部,却意外地有许多道浅褐色的疤痕纵横交错。

林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这些应该都是多年前的旧伤疤,而直到现在仍旧还在,说明当时伤得可不轻。

“帮她把衣服穿好。”林妙吩咐。

两个年轻女孩的手脚十分麻利,替南谨换上睡衣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林妙却依旧站在床边,她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将南谨腰侧的衣摆向上掀开来。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留下这样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

看这些疤痕,像是烧伤,又像是割裂伤,又或者二者都有,所以才会这样凌乱无序地遍布在南谨的腰背上。

林妙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才扔下南谨转身离开。

当休息室的房门被人敲响的时候,是第二天凌晨四点。

林妙很快就从浅眠中清醒过来,脸上兀自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然后起身开门。

果然不出她所料,敲门的是常昊,而站在常昊身后的,则是那个她最熟悉不过的清俊的身影。

她只听说他们昨天去了别的城市,没想到为了一个南谨,竟然会连夜赶回来,天还没亮便到她这里来要人。

想到这里,林妙不禁笑了,微微歪着头看向那个气息冷峻的男人:“怎么这么急?人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吗?”说着侧身让开一条路。萧川没说话,他的目光甚至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便径直从她身前越过,走向屋子中央的大床。

药效和酒力都还没过去,南谨仍在沉睡。他低头看了看她,将拎在手上的长风衣搭在她身上,然后亲自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身材高大修长,而她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身上盖着宽大的衣服,仿佛一只受尽呵护和宠爱的小动物,显得尤其单薄纤秀。

天花板上的灯光照下来,将二人交叠的影子映在厚重的地毯上。

林妙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将南谨带走。

她的胸口不可遏止地急促上下起伏着,整个人都处于错愕和震惊中。

原来外界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他是真的这样爱惜南谨。

她以前听到那些传言,尚且觉得受不了,如今被她亲眼见到,更是犹如晴天霹雳。花,霏,雪,整,理

他为了南谨,不惜风尘仆仆连夜赶回来,脸上明明还带着倦色。

他抱着南谨,用如此亲昵的姿态,仿佛丝毫不避讳旁人的注视和眼光。

他这样将南谨抱出去,恐怕天一亮,整个沂市便都会知道,南谨是他萧川的女人。

林妙怔怔地站在门边,竟一句话都说出不来,她无法像刚开门时那样有意调侃玩笑,甚至连一句平常的“再见”都说不出来。

常昊跟在萧川身后一起离开了。

顶层的走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林妙也不知自己就这样呆立了多久,直到觉得冷,这才意识到有风从走廊尽头的通气窗中灌进来,而她也只披着一条单薄的丝质晨褛,此刻已被冻得瑟瑟发抖。

过了中午南谨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只觉得头疼欲裂。她用手按住额头,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耳边就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南小姐,您醒啦。”

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辨认出那是萧川家的用人在说话。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萧川的房子里?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想要努力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记忆里一片空白,最后仅仅停留在和客户一起吃饭的画面上。

“你觉得怎么样?”这时候,门边突然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她下意识地顺着望过去,又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萧川示意用人先出去,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他看着她,幽深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些许不悦,于是连声音都变得更加冷淡:“你经常干这么危险的事吗?”

南谨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和不熟悉的人去KTV喝酒,被人在杯子里下了迷药。”

她终于想起来了。

昨晚那杯酒,她原本就是硬着头皮喝下去的,结果喝完没多久便觉得不对劲,头重脚轻的感觉来得实在太快了。

当时眼前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晃,晃得她更加头晕了,而且眼皮沉得仿佛有千钧重,她很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然后……然后似乎有人来拉她,有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脸边和脖颈边,令她觉得反胃欲呕。

她哪里也不想去,更加不想跟任何人走。其实当时她的意识还没完全丧失掉,所以才会隐隐觉出危机。

“是你救了我?”话说出口,南谨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果然,萧川的脸色愈加沉了几分。

他没有回答她。

而事实上,他只是在后怕。

在从江宁赶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倘若昨天晚上她选在了别的地方,倘若没有任何人在场为她提供保护和援手,是不是他就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到伤害?

她将受伤,而他将再度无能为力。

他这辈子几乎没有害怕过任何事,可是一想到这些,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我建议你先去洗个澡,然后下楼吃饭。”他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情绪,淡淡地说。

“知道了。”南谨难得地顺从他的意见,乖乖地下了床。

因为没什么胃口,她午餐吃得很少。吃完之后问萧川:“能不能麻烦你找人送我回去?”

萧川放下筷子瞥她一眼:“等一下,我还有事和你说。”

“说什么?”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你不用这样。”萧川的神色很淡,再度打量了她一眼,善意地提醒道:“再说,难道你打算穿着睡衣出门?”

她这才反应过来,身上穿着的还是一套陌生的女式睡衣。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衣服,又是谁替她换上的。而且,这还是意大利一个十分奢华的内衣品牌,想来它的女主人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可是她之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女性留下的生活痕迹。

“谢谢你借衣服给我。”她只能这么说。

萧川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不是我的睡衣,我也没有异装癖。”

“但我看这也不像是新买的。”

“应该是林妙的,”萧川随口猜测,“我今天早上才把你从她那里接过来。”

原来是这样。南谨的眉峰微微动了动,“哦”了一声:“那麻烦你替我谢谢她。”

“那是她的地方,保护你是她的本分。”萧川显然不打算代为转达这一声感谢。

“你把别人的付出都当作理所应当吗?”南谨突然不冷不热地开口问。

“嗯?”萧川扬了扬眉,似乎对她的这句话很感兴趣。

可是她却不想再说下去,只是神色恹恹地拜托他:“能不能请人现在出去给我买套便装回来?我总不能真的穿成这样回家。”

“不急。我说了,有话问你。”

直到这个时候,萧川的神情才终于冷肃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这个坐在餐桌对面、一脸防备和疏离的女人。

他似乎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沉沉地开口问:“你有一个儿子?”

他的语气稀松平淡,听在南谨耳朵里却犹如滚滚惊雷。

她悚然一惊,眼睛不禁睁得大大的,像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的话,半晌后才态度坚决地矢口否认:“没有!”

“你有。”他毫不迟疑地纠正她,声音愈加冷了几分,“我想问你的是,你的儿子今年几岁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像是触电般推开椅子跳起来,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似乎只要离他远一些,某些秘密便能被保守得更久一点。

而萧川也跟着慢慢站起来,一字一句地重复刚才的问题:“我问你,他今年几岁?”

“和你无关!”

“南谨,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希望你不要让我再问第三遍。”

他的语速很慢,但她看得出来,他已经处在某种情绪的边缘。因为他的神情又沉又冷,他的声音也又沉又冷,而他此刻正不紧不慢地朝自己逼近,就像他口中那个问题一样,用一种缓慢却危险的姿态,正朝她毫不留情地逼迫过来,让她惊惧得无法正常呼吸。

她一路向后退,就像是误入对方的阵营,陷在漫天漫地的织网中,还没来得及正面交锋,就不得不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最后终于再无退路,她的背已经抵到了客厅的墙壁上。而他也终于无限地迫近她,几乎将她完全禁锢在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他停下来,高大修长的影子覆在她的眼前。他微微低下头俯视她,因为距离这样近,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双乌沉深秀的眼睛,以及在那眼底涌动着的冰冷怒意。

在这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南谨的心口轰然坍塌了。

仿佛是多年来努力高筑起的堡垒和防线,仿佛是那些可以护住某个天大秘密的保护层,在这一个瞬间,突然全面塌成了碎片。

她全身的血液都凉下来,胸口的位置像是被穿了一个大洞,正有汹涌的寒风吹灌进来。

已经不需要萧川再开口。

不需要他再开口多说任何一个字,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她的身份,她的过去,包括她的孩子。

可是她不清楚的是,他是在什么时候发觉这一切的。

“你想问什么?”在这一刻,她反倒忽然平静下来,微仰起脸,直直地望向他。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死囚,已经走到了行刑的那个时刻,忽然就不再害怕了。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很久之后才轻声吐出一个字:“是。”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就见萧川乌黑的瞳孔急剧收缩,修长有力的手指下一刻便狠狠掐在她的下巴上。

她猝然吃痛,却咬牙忍住,硬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萧川的声音冷得像寒冬的冰水,透着咬牙切齿的狠意:“你怎么敢瞒我这么久!”

她的下巴被他扣住,几乎说不出话来,琥珀般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清亮明澈。她看着他,眼神中终于渐渐透出一丝讥嘲的笑意。这样的笑意落在萧川的眼中,只仿佛是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戳向他的心脏,让他觉得刺痛难当。

她抬起手,像是用了毕生最大的力气,将他的手重重挥开。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来这样质问我?”她冷笑,连声音都在极轻地颤抖,眼中讥嘲的笑意却越扩越大,“你别忘了,是你想要我的命。如果我当时没有活下来,那么孩子也自然不会活下来。你要的不仅仅是我的命,还有孩子的命!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愤怒,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安安能算是你的儿子吗?他是我辛苦保住生下来的,他是在我家人的照顾下长到这么大的。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你这个父亲,不知道自己曾经差一点儿就没办法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停下来之后胸口剧烈地起伏。

萧川的胸膛也在急剧起伏,他的脸色沉冷泛白,薄薄的唇线紧抿出一道冰冷的弧度。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要用多少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掐死她。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要用多少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狠狠地吻她。

他压抑了这么久,他甚至已经说服自己,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能开心幸福地活着,哪怕他今后此生永远假装不知道这个真相,那也无所谓。

他看着她过自己想要的新生活,看着她每天奔波忙碌但乐在其中,他甚至看着她和旁人约会,他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不去在乎。

只要她还活着。

他爱过的秦淮,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的秦淮,他这辈子唯一爱着的秦淮,她还活着。

在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他发现她还活着的时候那样让他高兴。

他曾经以为,那场车祸和猎猎秋风中的大火埋葬掉了秦淮,也一并葬送了属于他的一些东西。

他曾经以为,自从秦淮死后,不会再有任何事情能让他觉得高兴了。

可是想不到,她还活着。

当他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巨大的喜悦几乎令他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哪怕她依旧警惕而戒备地对待他,哪怕她连一个笑容都吝惜给他,他也觉得无所谓。

他这一路腥风血雨征战杀伐,从小走在一条被权力和欲望充斥着的道路上,见惯了人生百态,原以为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原来他竟也能这样容易就被满足了。

看到这个女人能说能走能笑。

看到这个女人对自己皱眉生气。

看到这个女人鲜活地重新站在自己的面前,哪怕换了一副陌生的面孔。

只要看到这些,他就满足了。

他想让她开心的生活,如果她不愿意,他可以一辈子假装没有认出她。

但是没有料到,他和她之间竟然还有一个儿子。

她瞒着他,生了一个儿子。她瞒着他,独自带儿子生活了五年之久。

当摸到安安柔软的发顶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涌动。那是一种神奇而又陌生的感受,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孩子。

那是他的血缘,也是她的。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替他延续的血缘。

而她竟然瞒着他。

如果不是这一次安安出了车祸,被他知晓她连夜赶回了江宁,她是不是打算瞒住他一辈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发了狠。他后悔了,他以为已经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实际上却并没有。他受不了她跟别的男人约会,也受不了她带着孩子和另一个男人组成温馨的三口甚至四口之家。

他的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下来,语调却愈加冰冷,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我要儿子。”

“……你说什么?”南谨仿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安安是我的儿子,我要他和我一起生活。”

“这不可能!”她近乎疯狂凄厉地打断他,“安安也是我的儿子,你想都别想!”

“那你就带着他一起搬过来。”他似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沉峻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轻忽的笑意,“要么我带走安安,要么你和他一起来。两者任选一个,你自己挑吧。”

她冷冷地看他:“萧川,你别做梦了!我不会把安安给你。”

“这可由不得你。”

“你卑鄙无耻!”

她气得浑身都在颤抖,而他却根本不为所动,反倒退开一点点,突然伸手拂开她散乱在额前的发丝。

虽然换了一副面孔,但她此时的神态与目光,几乎与多年前他们决裂时一模一样。

他突然发觉,自己竟是这样的想念她。

可南谨却是气极了,见他竟然还敢碰自己,不禁抬手去挥。结果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几乎轻而易举地便被制住了手腕。

他牢牢扣住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渐渐地,幽深的眼眸中涌动起某种熟悉的情愫。

她心中一惊,还来不及闪避,就被他擒住下巴。在她惊诧而又愤怒的注视下,他突然低下头又重又深地吻住了她。

他吻着她柔软的嘴唇,感受到无比熟悉的触感和香甜气息。

一瞬间,旧日的记忆仿佛又都重新回来了。

这是秦淮。

是鲜活的、实实在在的秦淮。

仿佛是要用这个久违的深吻证明她的真实存在,他用了最凶狠却又最温柔的方式。他肆无忌惮近乎贪婪地吻她,霸道地吮吸着她香甜美好的气息,而他的唇齿在她的唇瓣厮磨,像是用尽了此生的耐心和柔情。

直到最后,他似乎在她的唇边尝到了一丝咸涩的苦味,他才终于停下来,松开她。

南谨被他扣在怀中,紧紧闭着眼睛,浓密纤长的眼睫低垂着盖下来,犹如风中蝴蝶的羽翼,兀自极轻地颤抖着。

她在流泪,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垂落在唇边,所以才会让他觉得那样苦、那样涩。

而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哭了很久,不说也不动,眼泪却像是永远也淌不完,不断地从紧闭的双眼中沁出来。

到最后,他不得不伸手去抹,可是他越抹她的泪水就越多。他皱了皱眉,终于彻底放开她。

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她却像是一只终于冲破牢笼的雀鸟,以飞快的速度挣扎着从他的身边逃离开来。她跑得很快,冲到门边一把拉开大门冲了出去。

已经是深秋季节,而她连外套都没穿,身上还是那套又轻又薄的丝质睡衣。跑在宽阔寂静的行车道上,竟然也不觉得冷。

她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卡,没有钱,也没有家里的钥匙。她满脸都是泪水,嘴唇又红又肿,又是这样一套装束,到了稍微繁华的街道,引来行人的频频驻足。

最后她找到一家便利店,问店里的收银员借手机。那个收银员也是年轻女孩子,见到南谨这副样子,差点儿就要热心地替她报警。

南谨拿着手机,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着每个亲人、朋友的姓名和电话。拨出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很冷,手指都在颤抖。

杨子健来得很快。她的模样狼狈极了,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将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将她带进车里。

车上吹着暖气,南谨的身体终于渐渐回温了。杨子健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指着浴室给她看,柔声说:“先去洗个澡吧,不然会感冒的。”

可是南谨不愿意,她不想在一个年轻的男性朋友家里洗澡。这一路上她甚至都在怀疑,自己向杨子健求助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可是除了杨子健,她不知道还能找谁。或许可以找南喻,但她不想让她担心。这些年,她已经给家人带来了太多的苦恼。

“谢谢你,又一次帮了我。”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杨子健倒了杯热水递给她,笑说:“客气了。”他拉过一把餐椅,摆在她对面:“那么,现在方便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南谨低垂着眼睫,静默了许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说:“对不起,我想我今天可以给你答复了。”

杨子健显然愣了一下:“你刚才在说对不起。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接受我?”

“……是的。”她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个答案。

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好了,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感受,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来帮助她。如果这一生没有过去的那段波澜经历,如果这一辈子只是单纯从这一刻才开始,那么她一定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嫁给你的女人,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她由衷地说。

“可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份幸福?”杨子健微微苦笑。

她摇摇头,目光落在地板上,仿佛盯着某个虚空的点出了神,好半天才重新开口说话:“我刚才和他在一起。”

“他是谁?”

“安安的父亲。”

杨子健沉默下来,仔细看着她的表情,问:“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她仿佛仍在出神,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凄美而又绝望的表情,“我很爱他,可是我却不能再爱他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也是会耗费心神精力的。而她爱上萧川,耗费的就是自己这一生所有的心神和精力。

她用了漫长的时间去爱他,也用了漫长的时间去恨他。她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感情,全都花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仿佛忽然心力交瘁,哪怕这个男人仍旧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神,她却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在萧川面前无休无止地流泪,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软弱。当他狠狠吻她的时候,她竟然软弱得有想回应他的冲动。

天知道她用了多少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去回应那个吻和拥抱。

那是她曾经等待已久的东西,也是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彻底舍弃的东西。可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舍不掉,忘不了,而她面对自己软弱真实的内心,除了流泪,再也做不了别的了。

“……我曾经差一点儿死掉,后来又活过来。我以为那是一次新生,是老天爷给我的又一次机会,让我可以从头来过。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还是那个我,一辈子仍是那么长,而我这辈子,恐怕再也没办法爱上别人了。”

“或许这个想法太偏激了。你应该试着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看看到底能不能做到所谓的重生。”杨子健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他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和你不同,从小到大只要有机遇,我都会果断地牢牢抓住。不管结果好坏,至少都要先试试。”

“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南谨勉强笑了一下。

“勇气并不是天生的,而是要靠自己去积攒。我不但是个有勇气的人,我还是个有影响力的人,如果你和我生活在一起,兴许也会被我感染到乐观向上的力量,也会变得更加勇敢。”他站起来,在她面前微微倾身,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南谨,我还没有放弃。我说过会等你,直到我回美国的那一天。所以,你还有时间可以反悔。”

南谨在客卧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小时,仿佛是真的精疲力竭了,醒来的时候仍觉得身体发沉,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才打开房门,就看见杨子健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的茶几上堆放着一沓工作资料。

见她终于醒了,杨子健放下笔笑道:“饿不饿?我刚才叫了下午茶外卖。”

还真是有点饿了。外卖送来的菠萝油竟然还是热的,外皮香酥,一口咬下去,浓浓的奶香和黄油香瞬间浸满齿间。

甜食总能让人恢复一点好心情。南谨吃完一个菠萝油,又喝了两小杯杨子健自己煮的红茶,终于有力气微笑:“我饱了。”

“那么接下来呢?你是想在这里看书看电影,还是想回家?”

“回家。”

她想到安安,有些事情必须尽早处理。

因为不敢跟母亲说实话,南谨只能在电话里叮嘱母亲多照顾安安。

南母觉得奇怪:“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时都没照顾他似的。”

“不是这个意思。”南谨解释,“医生不是交代他不能乱动吗?我是担心他不听话,到时影响到骨头的复原。”

“这你倒不用操心。医生说了,小家伙恢复得很不错,大概再过两周就能拆石膏。到时候是你过来接,还是我自己带着他买机票去你那边?”

“再说吧。”南谨只觉得头疼。

“什么再说?你该不会又反悔了吧。我告诉你啊,你走了之后,安安可是天天嚷着想妈妈。他现在之所以这么乖,全是因为你亲口答应过他,等他腿好了就接他过去住。”

“我知道。”南谨说,“我没反悔。这不是还没拆石膏吗?我是说等他能出院了再安排行程也不迟。”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

电话挂断之前,南谨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放心:“妈,你平时多在医院看着他一点啊。”

“知道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南母又嗔怪了两句,这才挂掉电话。

萧川说想要安安。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气话,但她不想冒险,她不能就这样失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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