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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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放着她最隐秘的心事,隐秘到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李自力的案子如期开庭宣判。

因为有关键目击证人的口供,张小薇也因顶不住压力,终于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伪证,李自力故意杀人的罪名不成立。

南谨出了法庭,就接到余思承的电话。宣判的时候他并不在场,此时倒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停车场里,似乎专程是在等她。

“谢谢你,南大律师。”余思承伸手同她握了握,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态度。

“应该的。”南谨回应。

“这周末有没有空?我安排一桌庆功酒席,正式向你表示感谢。”

“有这个必要吗?”南谨不以为然,“你已经付过律师费了。”

“叫上叶非和南喻一起,希望你别拒绝。”

南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她从萧川家里搬出来之后,与他们的私下接触就变得少之又少。余思承偶尔会在电话里关心案子的进展,除此之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了。

如今见他这样一副正经语气,倒让南谨有些不太适应,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绝。

余思承当下拍板:“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你,叶非那边我会去通知。”

“我可不一定会去。”南谨钻进自己的车里,隔着降下的车窗对他摆摆手,“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再见。”

结果到了周五晚上,余思承的短信果然来了。

时间定在周六傍晚,地点却是在淮园。

南谨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晌,才拨了个电话出去。对方很快接起来,可是周围环境嘈杂,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同她说话:“姐,什么事?”

“明晚你也要去淮园吃饭?”

“对啊,叶非刚和我提起,说是那个余少请客。”南喻好奇道,“姐,你和余少怎么也这么熟?”

“因为一些工作上的联系。”南谨不想解释太多,又问,“倒是叶非,他成天都和余思承混在一起?”

这才是她一直在顾虑的事情,唯恐叶非也是背景底细复杂的人,以后南喻跟着他难免会吃亏。

幸好南喻立刻回答:“没有吧。听说也是很久没聚了,难得一起吃餐饭。”

南谨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这边和南喻的通话刚刚结束,那边余思承的电话就紧接着打了进来。

他跟她确认:“南律师,短信收到了?明天能出席吧?”仿佛是怕她拒绝,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就是简单吃餐饭,你要是不来,那还不如取消算了。”

“你这算是威胁吗?”南谨觉得无奈,迟疑了一下才答应,“好吧。我去。”

余思承得到想要的承诺,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线,转头又问旁边的人:“哥,你确定明天不参加?”

萧川正低着头看报纸,眼皮都没抬:“我不参加,她还自在一点。”

“你是说南谨?”余思承嘿嘿一笑,凑到萧川身旁趁机打听,“哥,你还没搞定她?”

萧川还是没抬眼,只是淡淡地反问:“我说过要这么做吗?”

“瞎子都看得出来啊。”余思承又笑了声。

萧川没再说话。

他不动声色的时候,总是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过余思承早已经习惯了,自顾自地点了根烟,抽过几口之后才又问:“那明天吃完饭,我需要给你打电话汇报情况吗?”

他是故意的,脸上有藏不住的轻微笑意。果然,只见萧川终于抬起头,朝他瞥去一眼,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多事。”

话虽这样说,第二天的饭局结束后,余思承还是第一时间给萧川打了个电话。

“一切都挺好。就是我估计嫂子最近工作挺忙的,好像瘦了一点。”

“你叫谁嫂子?”萧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余思承笑了两声:“迟早有那么一天的,提早改个称呼,以后叫起来更顺口。”停了停才又继续道:“不过你还真说对了,你不在,嫂子对我的态度都似乎缓和了许多。……哥,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儿得罪过她?害得我们也要跟着遭池鱼之殃,真是冤死了。”

余思承晚上喝了点酒,此时饭局结束了恰好闲着没事,本来只是说两句玩笑话,却没想到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

他还把手机拿到眼前确认了一下,明明通话没有断,可为什么萧川那边没声音了?

“哥?”他又叫了声。

“没什么事就忙你的去吧。”萧川语气平淡地回应了一句,挂断电话。

这边萧川刚把手机扔回茶几上,门口便传来一阵轻响。

木质推拉门缓缓开启,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在侍者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老人瞅了一眼萧川,倒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萧川对面坐下,乐呵呵地说,“我难得出门一趟,你就给我摆这副臭脸看?”

“没事,您想多了。”萧川也笑笑,挽起袖子亲自替老人斟茶,“九叔公试试这茶怎么样?”

九叔公执起茶杯,放在鼻端闻了闻,仿佛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前阵子,把城北的汪老四给一锅端了?”

“是。”

“你终于还是动手了。”九叔公隔着茶香水汽瞥着萧川,慢悠悠地说,“已经有好些年了吧,我都没见你做事做得这样绝了。”

这句话里辨不出是赞许还是批评,萧川却是眉目未动,淡淡地回应:“他做得过分了,就应该要想到会付出代价。”

九叔公呵呵一笑:“我听说,这次你是因为一个女人?你是我一路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性格,什么做事风格,我最清楚不过了。只是这几年你深居简出,事情都交给旁人去做,我还以为你也像我老头子一样开始修身养性了,或许再过两年就该金盆洗手了。结果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你变得倒像七八年前的模样了。你也别笑话我老头子爱管闲事,我今天出来,其实就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你这样做。”

九叔公说话间,萧川又沉眉敛目地给他添了一道茶。末了他放下紫砂壶,在一旁的布巾上拭了拭手,这才抬起那双又深又静的眼睛,看向九叔公,说:“都是小道消息罢了。老四这十来年可做了不少事,我只是一直不想和他计较。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总想着没必要相互为难。您说对吧?”

九叔公点了点头。

“您也说了,我这些年几乎不管事,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些人就以为时候到了,该轮到他们做点什么了。”萧川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扣在紫砂壶上,就连语调也仿佛同样漫不经心,薄唇边噙着一点轻薄冷酷的笑意,“这次城北那帮人做的事,已经触及我的底线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杀一儆百,我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您觉得呢?”

萧川脸色平淡,每句话里都带着对长辈无可挑剔的尊重。九叔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禁暗自叹了一声。

他金盆洗手多年,平时也极少在外头露面,这次出来纯粹是受人之托。

有人见城北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副境况,心里难免惴惴不安,于是特意请他出面来做说客,顺便探听一下萧川下一步还有没有别的举动,会不会继续秋后算账。萧川刚才说得没错,他这些年深居简出,令大家都误以为时机到了。在背后的那些小动作,原以为他已经是无心无力去管了,结果如今一看,明明只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时懒得计较罢了。

汪老四在城北经营多年的家业一夕之间就荡然无存,这让许多人都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萧川还是那个萧川。

在沂市某个庞大的不见光的“圈子”里,这个名字就是个传奇。而这个人,终究还是不可逾越的神祇般的存在。

一顿茶结束后,九叔公在萧川的目送下,坐上自己的车子离开。

夜空中飘下微雨,雨丝斜映在澄黄的路灯下,宛如一根根细密的银针。

这个秋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多,气温也骤降得厉害。茶馆外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被水汽浸湿,厚厚的一层就这样铺在路边,偶尔有行人撑伞走过,踏出窸窣的轻响。

明艳娇媚的身影从茶馆的院墙内绕出来,悄无声息地靠近萧川身边,低声问:“九叔公走了?”

萧川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摁熄,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看着车灯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老狐狸。”

“他难得出来一次,总以为自己还是有些人情可卖的。你只请他喝了两杯茶,这面子给得会不会有点少?”

“到底是长辈,他要卖人情,我自然不会让他难堪。那些人和汪老四比起来,还差得太远,暂时也不值得我们对他们做什么。”

林妙不禁“哧”地笑了一声:“这样看来,他老人家这次是白出来一趟了?”

萧川不置可否地笑笑,拉开车门坐进去。

林妙却依旧站在大门口。这是习惯,也是规矩,她总要目送他离开,自己才会回去。结果车子没有立即启动,反倒是后座深色的车窗徐徐降下来。

萧川坐在车里看她,突然问:“听说你上次去家里找我,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林妙眸光微动,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才不以为意地浅笑说:“没有。那天正好在附近办事,想着顺路过去看看,结果你不在。”

萧川没出声,仍旧看着她。

她只好继续说:“虽然你不在,但刚好碰上南谨拎着箱子要回家,我就顺便做了一次义务司机,把她送回去了。”

“嗯。”萧川点头,“下雨了,你也别在外面站着了,早点回家吧。”

“知道了。”林妙仍是微笑。

直到车子在前方路口转了个弯,红色的车尾灯彻底消失在细蒙蒙的雨雾中,林妙才掸了掸风衣上的水珠,转身走回院内。

这间茶馆是她的私人产业,是她早年动用自己手头上的闲钱从一个朋友那边盘过来的。

平时打理的尽是些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场所,见到的也多半都是些喝得醉醺醺的面孔,时间久了难免让人心生厌恶。所以当年有人出让这间四合院式的茶馆,林妙想都没想就将它接手过来了。

虽然她手上事情太多,几乎没工夫亲自照看这里的生意,可这茶馆的地理位置极好,就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地带。地处中心,却偏还有这样古朴安宁的院落,久而久之也笼络到一批稳定的熟客。虽然没有赚到什么大钱,但这里的收入也足够应付日常开销。

林妙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内,正碰上几个侍者端着新鲜果盘和茶点进来。

林斌跷着脚,半靠半坐在红木沙发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指挥侍者将食物统统放在自己面前。电话那头大概是个初涉世事的女孩子,根本经不住林斌巧舌如簧地连哄带骗,随便几句便被逗得咯咯直笑。那又尖又细的娇笑声穿透力极强,就连一旁站着的林妙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斌也在笑,他用牙签叉了块苹果,正打算往嘴里送,冷不防被林妙劈手夺了手机。

林妙掐断通话,将手机扔到一旁,毫不客气地朝林斌腿上踹了一脚,皱眉训斥道:“坐也没个坐相!”

林斌啧啧两声,顺势把腿收回来,坐正了身体才冲她扬扬眉:“姐,你心情不好也别拿我撒气啊!哎,能不能把手机还我?我这边聊得好好的呢。”

“你平时少出去招惹那些小女生,我心情就会好很多。”林妙横他一眼,问,“这么晚了,你跑来干吗?”

“过来看看你呗。”林斌又吃了块苹果,含混不清地说,“其实我早就到了,但听他们讲你这里有贵客。谁来了?萧川?”

“这名字也是你叫的?”

“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林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以前我在你公司上班,当然要按规矩尊称他一句萧先生。现在我早被开除了,爱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管得着吗?”

林妙没再理他,在旁边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林斌仔细觑着她的脸色:“我最近听人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大,整天都在骂手下。今天我这个做弟弟的就是来关心你一下,快来说说,谁惹着我们妙姐了?”

林妙闻言,脸色愈加沉了沉,却没作声。

林斌又说:“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现在外头都已经传开了,说是萧川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因为那个汪老四派手下骚扰了他的女人,结果老窝都被连夜端了个干净。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那女的到底什么来头?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萧川的人了?”

“你倒是挺八卦的。”林妙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那女的是什么人啊,怎么还能把你给比下去?”

“别胡说八道!”

“我看萧川也不过如此,就是个糊涂鬼,亏你这么多年还对他死心塌地的。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暂且不提,单说以前那个秦淮吧。秦淮是什么人啊?那是警方派来的卧底!当年萧川把她带在身边,搞砸了自己多少生意和场子?你们不都说萧先生厉害,是神一样的人物吗,神怎么还会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我看哪,”林斌停下来,啜了一口茶,继续说,“我看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发现秦淮的身份之后,下了那道狙杀令。”

“他没有。”林妙微垂着眼睛,似乎正在看着茶几上精致的果盘,忽然淡淡地接道。

“……什么没有?”林斌一愣,“当年那个命令,不是他亲自下的吗?”

林妙终于抬起眼睛,娇媚的脸被灯光照着,眉眼间显出几分憔悴来。其实她现在也才不过三十岁,可是这么多年一直身处复杂的环境之中,烟酒不离。都说女人如花,可再美再娇的花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折,盛开至极艳也是一时的,过早的凋零才是最终宿命。

“命令是他亲自下的。”她说。

当时秦淮的真实身份被发现,萧川怒不可遏,将秦淮锁在房间里,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结果也不知秦淮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逃了出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萧川在盛怒之下下了命令。

“……可是,他很快就后悔了。”

“你说什么?”林斌不禁瞪大眼睛,表示不解。

林妙却重新沉默下来。

这么多年以前的事,她却仍旧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她也在场,目睹了整个过程。她跟在萧川身边这么久,那是她头一次见他发那样大的火。那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仅仅因为一个秦淮,就变得像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是真的觉得他陌生。

她所认识的萧川,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轻易更改。她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而且还是一个隐瞒了真实身份和目的,并非真心待他的女人,哪怕要了这个女人的命,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她根本没想到,他在盛怒之下做出那个决定之后,竟然很快就又后悔了。

如此反复,早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川了。

她难以置信地旁观着,而他仿佛是刚刚做了一个此生最错误的决定,所以才会那样快就后悔了。

其实当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派出去的人还没追上秦淮,只要立刻停下来,只要立刻收手,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

林斌皱着眉问:“既然萧川临时改主意了,为什么最后秦淮还是死了?”

“……因为那天派去追秦淮的人,是我的人。”林妙一字一句地回答。

她根本不在乎林斌的错愕,只是兀自闭上眼睛,唇角勾起一道冰冷凄楚的弧度。

或许那时候她是真的鬼迷心窍了,所以才会背着萧川,私自下了新的命令。而她当时只是觉得幸运,因为派去的人恰好是她最得力的手下。

有些机会是千载难逢的。她深知,倘若错过了那一次,或许以后自己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虽然身为女人,但跟在萧川身边久了,似乎也学会了他的风格路数,做事从来果断决绝。当时她只是想着,为了达到目的,从此一劳永逸,哪怕折损掉一个得力助手,哪怕要冒着被萧川发现的危险,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这件事到最后并没有牵连到她。失去秦淮,对于萧川来说仿佛是这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甚至令他丧失了一贯冷静的判断力。

他只是将秦淮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似乎从来没怀疑过她。而林妙也曾以为,这将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晓。

可是那天余思承告诫她的时候话里有话,很显然是早已经窥知了当年的某些真相。

这让林妙不禁暗自心惊。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余思承没把这件事告诉萧川?

其实她并不害怕。她从没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所以哪怕现在萧川将她活剐了,她也不会觉得恐惧。

也正因为这样,余思承的警告在她看来简直可笑得要命。

林斌见她久久不出声,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姐,这可是件大事。要是被萧川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那又有什么要紧?”林妙的神色间仿佛带着冷淡的倦意,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没什么事就走吧,别老在我面前晃悠。”

林斌这个时候可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他摸了摸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二话不说就抬脚离开了。

这个时间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林斌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帮狐朋狗友去喝酒唱歌。

没想到这帮人里也有消息灵通爱八卦的,酒喝多了便开始吹嘘自己最近的各种见闻。

其中一个人突然用手使劲拍了拍桌子,面露鄙夷地大声说:“你们这些都算个屁!我就问问你们,在座的有谁见过萧川的女人?”

众人果然都停下来,有人立马反问:“难道你小子见过?”

“何止啊!我还和她讲过话呢!”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带着一种炫耀的口吻,然后又感叹了一句,“长得确实正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有人笑骂:“你在这里得意个什么劲?再正再漂亮,那也是萧川的人,跟你沾不上半点关系。”

“癞蛤蟆吃不成天鹅肉,在心里想想还不行?”也有人起哄嘲笑。

唯独只有林斌突然问了句:“你知道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吗?”

那人还真被问得愣住了,想了半天才犹豫着说:“好像是姓南,记不清了,反正是挺少见的一个姓。但是我知道,她是个律师。”他当时在大排档上找刘家美的麻烦,清楚地听见刘家美叫她“南律师”,因此对南谨的职业十分笃定。

林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也不再接话,任由他们继续吵闹说笑去了。

林斌用了近一周的时间,才终于通过各种渠道摸清南谨的情况。

这天他破天荒地在早上八点钟之前起了床,开车到南谨的律师事务所楼下候着。

一半是因为好奇,而另一半则是为了林妙。

林妙当年对秦淮做的事情虽然早已越过了底线,但林斌还是十分赞同的。快刀斩乱麻,斩草要除根,他没读过太多书,但对这两句话却是烂熟于心,并将它们奉为做人做事的信条和准则。

林妙是他姐,他姐苦恋萧川这么多年,没道理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后来居上,抢走她心心念念的一切。

所以林斌这次就是想来探个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结果这天南谨来得很迟,他坐在车里都快睡着了,才终于瞄见那个令他等候多时的身影。

林斌迅速下车,“砰”的一下关上车门,然后径直朝南谨走过去。

他是故意的。两人面对面,几乎撞了个正着。

南谨手里还捧着杯热饮,随着她向旁边闪避的动作,有一大半洒出来溅到衣服上。

林斌连忙笑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美女,烫到没有?”

南谨瞥他一眼,仿佛是光顾着从包里找纸巾了,一时也没空搭理他。直到擦干衣襟上的水渍,她才说:“没关系。”

她只当他是陌生路人,根本没打算多聊,直接绕过他身旁,进了写字楼的大门。

林斌脸上露出个浅笑,双手插在口袋里,也紧随其后走进去。

他很少来这样高档的办公楼,衣着气质均是不搭调,很快就被看门的保安拦下来。

保安客气有礼地问:“这位先生,请问您要去哪个楼层?”

南谨已经走到电梯口了。林斌眼珠一转,在对面墙上的楼层指示牌上瞟了瞟,随口说:“五楼,林元设计公司。”

“那请您过来做个访客登记。”

“这么麻烦。”林斌有些不耐烦,因为眼见着南谨进了电梯,金属双门缓缓合上了。

他一摆手:“算了,我改主意了,先不上去了。”

保安大约是觉得奇怪,不免多看了他两眼,目光中带着职业的警惕。

林斌踱着步子晃出来。

天空阴沉,下着毛毛细雨,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在家睡懒觉。他今天原本也只是想亲眼见见南谨,既然目的达到了,此刻便打算回家睡个回笼觉。

结果还没等他拿出钥匙开车门,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两个衣着简洁利落的年轻人,一前一后将他堵在了车旁。

林斌心头一沉,暗暗责备自己太过大意。果然,其中一个年轻人将一部手机递过去给他,面无表情地说:“接。”

这样冷硬的命令式的口气,其实让林斌非常不爽,但他此时不敢不照做,因为已经大约猜到电话那头是谁了。

他只好接过手机,压低声音“喂”了一句。

对方还没开口说话,他的心就已经重重地加速跳动起来。偏偏电话那头静得可怕,许久都没有声音。他站在喧嚣繁华的街头,却仿佛能听见电流的脉冲声,一下一下,更像是急促摆动的秒针。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其实那只是自己的心跳声。

“最近在哪里做事?”像是经过了一段极漫长的等待,沉冽的嗓音才终于轻缓地传过来。

林斌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差点儿拿不稳手机,只能勉强笑着回答:“没……没什么正经事……就是到处混混。”

“很久没看到你了。什么时候有空,叫上林妙一起出来坐坐。”

萧川的语气慵懒随意,仿佛真的是在和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聊天,却让林斌的脸色再度白了几分。

他何德何能?以前萧川连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今天却突然说要一起出来坐坐?

他跟林妙做事的时间不算短,对萧川的风格也早有所耳闻。据说萧川面上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实际后果就越是危险可怕。

这是一个让人猜不透心思的男人,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开罪的男人。

想到这些,要不是站在热闹的街头,林斌差一点就要跪下去。他捧着手机,这下子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战战兢兢认错:“萧……萧先生,是我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今天我不该干这种事!您看能不能饶了我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不这样了!”

萧川的声音里仍旧没什么情绪:“那就好。你可以回去了。”

“是,是。”林斌犹如得到特赦令,忙不迭地递还手机,下一刻便毫不迟疑地驾车离开。

“您认为,这是林斌自作主张,还是林妙的主意?”常昊接过萧川抛过来的手机,收回口袋中。

萧川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书桌来到窗前。

园艺工人正在花园里修剪灌木丛,隔着玻璃能隐约听见树枝剪发出的马达低鸣声。

萧川透过窗户朝下面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林妙最近都在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

“让人看着林斌。”

“知道了。”常昊立刻拿出手机,编了条短信发送出去,然后才又说:“万一让南谨发现我们的人每天都跟着她,哪怕是出于好意,她恐怕也会不高兴吧。”

萧川转过头来瞥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你以为她会察觉不到?”

常昊也笑了。他和南谨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她既聪明又敏感,再加上派出去的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被她察觉也是正常的事。

只是他不方便在萧川面前评价南谨,哪怕是说她的优点,也未免显得不够尊重。

“最近那个男的还经常约她出去?”萧川仍旧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忙碌的工人,突然问。

他指的是海归博士杨子健。常昊怔了一下,才如实回答:“听说约过两三次。”

“相处得怎么样?”

常昊下意识地抬眼观察萧川的脸色,却见他神情冷静平淡,似乎只是闲聊天而已。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尽量折中缓和地形容:“好像挺和睦的。”

“和睦?”萧川终于将目光移到常昊身上,似笑非笑地评价,“你这个说法倒是很稀奇。”

常昊本来就不擅长撒谎,只好实话实说:“因为我不确定您是否介意这件事。”

“我?”清俊的眉目渐渐沉敛下来,萧川沉默了一会儿,才淡声说,“我只是希望她过得平安开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窗外某个虚空的点上,脸上神情淡漠平静,只是透着几分隐约的倦色。常昊从来没见过萧川这个样子,竟让人觉得十分陌生。

他跟着萧川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是办事向来得力,又毫不关心那个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他的想法既单纯又直接,既然萧川看重南谨,那么他就要尽全力保护南谨周全。所以南谨从萧家离开的时候,常昊不忘再次打电话叮嘱手下的人,只要确保南谨的安全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惊扰到她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而事实上,手下的那些小弟也确实是这样执行的,只不过恰恰如萧川所料,没几天就被南谨发现了。

南谨并没有拆穿他们,因为她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件事。而且这段时间杨子健十分积极地约她,几乎将她本就少得可怜的空闲时间全都占满了。

不得不承认,与杨子健的相处是件令人舒心愉悦的事。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还了解许多偏门冷门的知识,时常让南谨觉得惊奇。

而且他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既看得懂街舞,也听得了黄梅戏。有时候陪她在路边驻足,看支着画架的年轻艺术家替陌生人素描,有时候却又突然掏出两张国家级画展的票子,请她一起参观。

而他的职业明明和这些都不沾边。

南谨不禁感叹:“你从小到大一定都是很优秀的人。”

杨子健深深一笑,眨着眼睛长舒一口气:“你总算是发现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给俊朗的外表平添了几分可爱。

一个这样优秀的男人,如果再加上可爱的特质,那简直就是要命的吸引力。

南谨看着他的笑容,也忍不住跟着愉快起来。

她承认,面对这样有魅力的人,不动心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但她的动心最多也仅是极偶尔的某个瞬间,因为在更多的时候,她只当他是一个体贴而又幽默的朋友。

杨子健的追求并不是惊涛骇浪式的,他仿佛了解她的犹豫和顾虑,所以特意放缓了节奏,一切都以照顾她的感受为主。

南谨很感激他,有时甚至会想,或许该给对方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所以杨子健周末约她吃饭看电影,其实她还有些工作没做完,但也暂时搁下去赴约。

他们吃的是江浙菜,看的是好莱坞爱情喜剧。杨子健几乎是个一百分情人,总能妥善地安排好每一场约会。

大银幕上金发碧眼的俊男美女都是生面孔,南谨已经好多年没看这样的电影,新生代的明星统统不认识,但剧情还真是不错,虽然俗套了些,可爱情本身就是狗血又俗套的,每一个桥段都被人反复经历过,许多细节都是那样的熟悉,甚至感同身受。

看这样的电影不需要费脑子,因为深知结局是美好的,中间哪怕再多波折阻碍,最终也会是个大团圆结局。

电影拍得很成功,博得全场阵阵笑声。最后灯光亮起,杨子健跟南谨一同起身,问:“饿不饿?要不要再去喝点东西,或者吃甜品?”

“晚餐吃得够饱了,还没消化完呢。”南谨边说边从包里拿出手机。

之前她将手机调成了无声模式,这时点亮屏幕才发现竟有七八通未接来电。

全是母亲打过来的。

南谨心头微微一沉,直觉不太对劲,于是匆匆对杨子健说:“我们先出去吧,我需要打个电话。”

她没说明白,但脸色突然变得凝重,杨子健善解人意地什么都没多问,只是护着她顺着拥挤的人流涌出观影厅。

南谨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响了数声,母亲那边才接起来,张口就是焦急万分的腔调:“你跑到哪儿去了?安安出了车祸……”

安安刚满五岁,跟她姓,出生证明里的“父亲”一栏是空白的。那一年她大难未死,当时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随着她一同活下来的,还有一个刚满两个月的胎儿。

这是萧川的孩子。她怀他的时候受了太多的苦,曾一度以为是肯定保不住了,可没想到这个孩子的生命力竟然那样顽强,就连医生都不禁连连称奇,说这是百万分之一的好运气。

而她却不觉得这是个好运气。

从安安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想另一个问题,以后该如何向孩子解释父母的关系?

难道要告诉孩子,你的妈妈当初和爸爸在一起,是别有目的和用心的?又或者跟安安说,爸爸曾经毫不留情地想要杀掉妈妈,而你差一点儿跟着也没命了?

她越想越害怕,没法对孩子交代,于是索性不交代。

安安出生后,她总是借口工作忙,平时对安安的照顾少之又少。她就像一只鸵鸟,以为只要把头埋起来,就可以忘掉所有的忧虑和恐惧,就可以将过去的一切全都抹杀掉。

甚至在很多时候,她都不敢去看安安的脸,只因为那张可爱的小脸,眉眼和神态都越来越像萧川。

基因和血缘的力量太强大了,她只要看着安安,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男人。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费尽千辛万苦保住的孩子,结果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爱他。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曾一度以为,这个孩子就像一场延续不断的梦魇,她是永远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地爱这个孩子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全都错了。

母亲、南喻、林锐生,包括她自己,他们全都错了。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这辈子深爱过一次的见证。

她爱萧川,爱得那样痛苦和挣扎,而这个孩子,是她在受到致命般伤害后留下的仅存的希望。

在这一刻,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人抽走,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身体。南谨听见一道声音,又轻又静,犹如身处在空谷里,到处都是回音,一遍一遍虚无缥缈地在耳边响起来。

其实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地在问:“……安安怎么样了?”

左小腿和肋骨骨折,脾脏破裂大出血。孩子是因为贪玩,趁着外婆不注意,自己穿过马路的时候被快速冲来的摩托车撞倒的。

南谨连夜赶回老家时,医生刚给安安做完手术。麻醉药效还没退去,孩子已经被转移到病房里。那张小脸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毛安安静静地覆在紧闭的眼皮上。

南谨的目光落在那厚厚的雪白石膏上,一瞬间只觉得胸口刺痛难当,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

安安从小到大很少生病,又几乎没与她住在一起,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受。现在看着孩子躺在病床上,她竟然恨不得让自己去代替他。

南母一直守在床边,见她终于到了,只是抬眼看了看她,然后便开始不停地抹眼泪。

南谨不由得更加难受,默默走过去,叫了声:“妈。”

南母哭得更凶了,泪水填在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好半天才低声说:“是妈没照顾好安安……”

南谨心头一酸:“妈,您别这么说,是我不好。”

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将安安带到这个世上,却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她以为自己早已经获得了新生,其实却一直禁锢在过去的痛苦中,没有一天真正释怀解脱过。

仅仅是因为安安越来越肖似萧川,她便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她不是不爱孩子,她只是害怕,害怕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孩子的父亲。而她更加恐惧的是,她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明明受了那样大的伤害,她却仍旧不能忘记萧川。

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却仍旧继续爱着萧川。

是的,她终究还是爱他的。

或许从此山高路远、江湖两别,但她始终还是在爱他。

在没有他的那段岁月里,她甚至都不会去想起他。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放着她最隐秘的心事,隐秘到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她爱萧川,而她害怕这样的爱。

小小的身影还安静地躺在床上,南母好半天才终于止住泪水,似乎这时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南母慢慢站起身,疑惑地看了看南谨,迟疑地问:“这位是你的朋友?”

南谨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转头介绍:“妈,这是我朋友杨子健,是他连夜开车送我回来的。”

南母恍然地“噢”了一声,面带感激地望过去。杨子健却赶在她开口道谢之前,抢先一步走上前打招呼:“阿姨,您好。”

南母露出微笑,诚恳地说:“谢谢你大老远送南谨回来。这么晚了还要你开车,真是辛苦了。”

“晚上没有航班,为了赶时间,也只能开车了。阿姨您不用这么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这时杨子健又低声问南谨:“要不要我先送阿姨回家休息一下?”

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南谨转头和母亲商量,老人家原本不打算离开,但拗不过两个年轻人的劝说,最后只好同意回家睡一觉再来。

“那你在这儿盯着,有什么情况就立刻叫医生啊。”南母临走时仍不放心,叮嘱了一番,然后才又问:“你早饭想吃点什么?我等下一起带过来。”

“随便吧。”南谨这个时候根本没胃口吃东西。

杨子健见状,不禁笑着安抚老人家:“您不用操心这些。待会儿我出去买早饭,不会让南谨饿着的。”

南母又弯下身子看了看病床上的安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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