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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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再晖望向收了线的钟有初,一对鸳鸯眼似笑非笑。
“你只有倒追的经验?”
彼时他们坐在行政套房的起居间内,墙角点一盏弯颈白炽灯,温暖灯光撒下来,映得他一头黑发如鸦羽,手中的记事本正翻到崭新一页,上面工整写着几行工作安排。
“这……”
雷志恒身体愈来愈好,头脑愈来愈清醒,可是雷再晖并没有多高兴。
他好像来了兴致,整个晚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此时又加一句:“你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老气横秋。”
不知是褒是贬,钟有初只得说:“我很喜欢偷偷看女主角的剧本。以前的台词写的很精致,引经据典,所有诗词都应景应物,美得不像话。”
雷再晖突然感兴趣:“说两句来听听。”
被他这样突兀一邀,钟有初脑中诗词完全忘光,一时只拾起两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通俗最浅显,三岁小儿都会吟诵的唐诗,完完全全写出雷再晖颠沛流离的人生。
幸好现在身在故乡,虽然是住在酒店里。
雷暖容不知何故,选在一个雪夜来访。
“雷再晖,你看——一搬回去住,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总说闲得发慌。我和妈妈打算为他出一本彩绘册,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
“若是扬名,会有更多珍品出现,寻找伯乐。父亲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出力,你出钱。”
说的好不理所当然。
除开在片场,钟有初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她刚到医院时,雷暖容还将雷再晖看做唯一救星,死命缠着他;雷志恒稍稍好一点,立刻将雷再晖视作鸠占鹊巢的敌人。
变心如此之快,只有一个原因。
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雷暖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雷再晖沉稳听着。钟有初坐在他身边,只见他长长的睫羽凝然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喂!说话呀!”
“父亲知道你们的计划?”
“蠢啊你,这是个惊喜。”
“他恐怕不适合这样劳累。”
“那你不用管。我和妈会操作。父亲写的心得有一大摞。你拿钱出来,我找人润色。顶级摄影师来拍照的话,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
“孟国泰那种商贾都能出自传,父亲一生奉献给格陵电力,写本随笔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都希望他高兴。”
雷暖容这种无脑儿居然一套一套说得好不流利。钟有初心一直提到胸口,知道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趁这一家人病的病,老的老,弱的弱,要揩油水。
雷再晖一口拒绝:“不。”
雷暖容肯定做好和他争辩的准备,立刻高声喝他:“出一本书又不要很多钱!就算加上宣传费,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快点拿支票簿出来!现在是你表现孝心的时候了。”
毋庸置疑,雷志恒一旦康复,她还会将雷再晖扫地出门。
雷再晖道:“雷暖容,你想清楚。父亲并不是实业家,为何会有价值千万的收藏品。”
雷暖容脸色一变,咬住嘴唇不说话,面上慢慢显出懊悔和害怕交织的神色。
“切勿晚节不保。”
钟有初也觉得一股寒气慢慢爬上脊骨。
慈祥和蔼的雷志恒不是完人。不,远不是完人,而是浊人。
她忽觉锁骨间的琉璃地球有千斤重。
雷再晖又道出严酷事实:“父亲已经交待我,身后所有藏品匿名分批捐向美术馆,博物馆,低调处理。”
雷暖容乱了阵脚:“父亲现在稳步康复,你不要咒他。”
“父母已经教了你快乐,洒脱,自在和高傲,现在开始你要从我这里学会否定,挫折,沮丧和反思。”
“雷再晖,几时轮到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
雷暖容一肚子晦气,猛地起身:“就当我没来过。”
她似一阵风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浑然不觉。钟有初赶紧给她送出去。她穿的很笨拙,钟有初帮她套上一只袖子。
“其实很晚了,天气又差,不如留下来。”
哎哟,还不是雷家人,已经摆出大嫂口吻。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墻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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