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是前行还是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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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是前行还是谜团
程可可在年少时,曾经读过一本绘本,绘本的名字叫《克洛德的后花园》,克洛德是一个小男孩,他妈为他整理了一小块土地,精心植人各色花草,修剪整理得十分精致,并留下空余,让他种自己喜欢的杂植。克洛德非常喜欢这里。小小的后花园曾种下一株白豆种子,可这种子总不发芽,无论克洛德为他浇水、施肥还是松土,都毫无动静。克洛德很沮丧,把白豆种子挖了出来,抡起胳膊远远一抛,扔到了隔壁不起眼的荒芜的小园子里。未过几日,隔壁的园子居然长出了一棵小小的豆苗,又过了月余,这豆苗变得又高又粗壮,翠绿而充满生机。克洛德简直疯了,他问这棵豆苗:“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些精致美味的食物、充足的养分,难道不是正常的植物喜欢的吗?”
豆苗说:"I am always here."
这棵豆苗,本来就是妈妈从隔壁为他借来。隔壁那个糟糕透了的园子,才是豆苗热爱栖息的故乡。
十九岁的程可可觉得这本书很有趣,二十九岁的程可可烧了这本书。
世上不应该存在这样奇怪的道理,分明的悖论凭什么理直气壮。
这世上没有谁放着豪华花园不选,而去念旧,要自己家的荒草地。
无论是程可可还是费小费,从前至今都是高高在上。就算是碰到那个令人作呕的继父,他还不是一样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费小费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概念,但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
可是,俞迟是她看不懂的人。
她想起他一次次地说着他不爱自己的模样,那么认真,眼睛清凌凌的,看着看着就笑出来了。真是个傻孩子啊。
干吗不敢说爱自己,干吗觉得配不上自己。
程可可认真地吐槽谅解并且含笑等看管他的告白,等得那么着急。
她只是赌气订婚,只是为了让命迟看清自己,放弃阮宁这个不值一提的女友,却转眼收到俞迟为自己而死的消息。
爱情的醋意竟演变成这样的结局,费小费担负罪名,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真的和施耐德订婚之后,她落实了因情害死俞迟的罪名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心安。那时的可可,既盼自己能与肮脏罪恶的过去划清界线,不安地想着俞迟是自己在人世的唯一污点证人,又盼自己爱上猛烈追求自己的英俊男星施耐德,从此冰清玉洁。
而最盼望的,不过是俞迟深爱的那人是自己,哪怕他死去。
这下,三种心思,样样圆满。
而俞迟也一定清楚她的每一样心思,因此才去得这么决绝。
在黑暗中匍匐滚爬那么多年,她想自己也真的能撑下去。
可是,这五年来每次工作结束,她都会怅然若失地从国外飞回H城,走遍熙攘的街道,看着人来人往,嗅着那些来自陌生人的陌生气息,试图找到些什么,却只能酩酊大醉,在街头看着不曾停留的脚步哽咽哭泣。
她曾问过小管家:“你叫什么呀?”
小管家眼睛里有着巨大的黑洞,他说他叫林林。
他希望自己叫林林。
那么卑微而辛酸的眼神。
她每每带着怜爱喊他林林,可一错身,这个世界既没有俞迟,也再没有林林。
她后悔了。
和他在地狱同行,也比独自光明要快乐。
她话得了无生机,直到接到宋林的电话。
他告诉她,“死了”的林林去了哪儿;他告诉她,“死了”的林林娶了谁。
他骗了她。
他原来没骗她。
她见过阮宁后,情绪一直低沉,反复地问宋林:“真不真?”
林笑了,他和她约在一家名叫MeryGor的西餐馆就餐。他说:“真的啊,程小姐。”
可可酸涩了几日几夜,却觉得自己放不开这些未来。
除非俞迟真的死了,除非阮宁真的死了。
除非他们,真的死了。
她问未林:“我为俞迟,你为谁?你爱院宁跟我爱俞迟一样?”
宋林胃痛一直没好,轻轻捂了捂,但还是面带微笑:“程小姐的问题有点多。阮宁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计划好却没有得到的,爱情这种东西,大概只有女人才会时刻挂在嘴边。”
费小费毛骨悚然,觉得这就是个变态。她问他:“据我所知,你已经许多年和阮宁没有过什么交集。”
宋林漫不经心地切着鹅肝,“扑哧”笑了:“我们从小就是邻居,除了出国读书那些日子,她距离我从未超过一千米。”
费小费闯荡娱乐圈这么多年,都说娱乐圈水浑鱼滑,可是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那里水挺清澈,眼前这个简直是条至尊黑鱼。他颇有礼貌地把切好的鹅肝递给费,笑道:“这是小栓小时候闹着要吃一直没有吃上的鹅肝。她在我的生日宴上尝到,吃得很香甜,程小姐也试试。”
费小费咬了口,觉得红酒酱味太浓,似是更适合孩子的胃口,她不予置评,擦擦嘴,问眼前高大帅气的青年:“宋总这么忙,还专程请我吃了一顿饭,究竟想让我替你做点点什么?”
宋林倒是很爱借地吃完了鹅肝,哪怕胃不停挛缩着。他说得轻描淡写:“你父亲一定曾经为你留下了点什么,而这东西,必然和他相关,也和阮宁父亲相关。你去寻寻,定然有用。”
宋林料想有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能让阮敬山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面,至于谁会因此被拉下水,从阮宁当年的反应来看,可窥一二。
费小费掀翻了她爹和她妈留下的遗物,把两个箱子里的碎渣流都倒出来,回想着父亲临终前寄到英国的物件的归属,最后在一个皮箱子的中层里找到一个芯片。
芯片旁边是一张卡片,上面有妈妈的叮嘱——一一你父亲不冤枉,但该死之人并不是他。
托经纪人找人看了看,说是一张存储卡。
等到恢复到电脑上,费小费看着那段安静而清楚的视频,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一直觉得她爹死得蛮无辜的,一定是被阮家陷害了,可是等到看完视频,活在费小费壳子里的程可可带着一声叹息,脸色惨白。
如果她是这录像带里的人,该做出什么选择?
至于俞家,对于阮家大房和二房,又会选择谁呢?
而俞迟一向好胜,又会不会再次听从他那个祖父的话呢?
费小费觉得天也许会被戳出窟窿,而窟窿外遍地骷髅。愕然想起宋林的话,他似乎每次都聪明在先知上,可这聪明,着实有些可怕。
那个不速之客来到延边的时候,阮宁说实话是服气的。
阮宁下班回到家,歪歪扭扭地脱鞋,保姆阿姨说:“我的天啊,小阮,你不知道,咱们家来了个好漂亮的姑娘,就像……那个明星,叫什么来着……哎呀,我想不起来了。”
阮宁接话:“费小费。”
阿姨猛点头,如痴如醉地觑着客厅,显然来客的美貌镇住了自称什么场子都见过的自家大妈。
阮宁走到开放厨房,打开冰箱,倒了杯酸奶,咕咚两口,才不情感地走到客厅,打了个招呼:“您来啦?吃了没,累不累,饿了让俞处合迟带你吃点,累了坐沙发歇歌,我还有个案件的材料得细看,就不招待你了。”
曾经少年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这个少女长得美,还是小栓意中人,后来做了好朋友,寄信国内国外飞。可惜大人斗争太惨烈,她爸害死了她爸爸,她爷爷就弄死了她爸爸。再单纯的小心灵也没法没心没肺地做朋友,阮宁把程可可的信束之高阁。
她不是不记得那个姑娘,她曾经无数次想起幼时程可可修长而白暂的脖颈,遥遥想着那可真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幼小的张小栓曾经嘀嘀咕咕,长大以后长了把儿,能娶媳妇儿,一次娶俩,可可当大老婆,小丫当二老婆,后来发现自己确实长不出,反而长成了小姑娘的模样,那些傻乎乎的话就被傻乎乎地抛到了脑后。
谁料想爱着的女人长大成了仇人,谁料想爱着的女人要抢爱着的男人。
阮宁骨子里的爷们儿张小栓心里很惨淡,真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阮宁急着去卧室,俞迟却淡淡开口:“等一等,天天这么毛躁。”
阮宁挠挠头,又坐回一组独立的沙发上。她刻意让自己置身于事外,有些了然地看着俞迟和可可二人,一副“男人我懂你”的表情。
结果俞迟语气更加冰冷:“从来都是坐没坐相。阿姨烧了点被事放,冰箱里有一碗新炖的红绕肉和刚打的罗宋汤,你吃了吧。阿延这会儿睡了,别去闹他。”
绝口不提红烧肉和罗宋汤是谁炖的,又是谁煮的。
阮宁乖乖点头,应了。
程可可有些惊讶,俞迟待人向通仅是这样的,很少对谁疾言厉色。
她不曾想过,这二人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
她定了定神,倒也不拖来意,这次来,把芯片专制的U盘递给俞迟:我整理家父遗物,发现了这样东西,这次来,并非想要打扰你们的生活,只是希望你们能看到当年事情的真相。阮宁的父亲固然死得不明不白,可我的父亲没有申辩的机会,我相信,阮宁还没有忘记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她当年不能吐露真相的动机。
阮宁刚从微波炉里盛出的艳生生的红烧肉一下子翻倒在了洁白的地板上。她弯下腰看了看,覆盖面积太大,确实是不能吃了。
姑娘觉得浪费,低头皱眉收拾这碗软糯鲜美本该进入她温暖的胃部的肉。程可可抱着水杯挪到厨房门前,语气温柔却尖锐:“你还想装作没听见吗?你根本就是没心肝的吧?你爸爸死了,你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偷生苟活这么多年,从没想过替他报仇,反而害得我爸爸做了替罪羔羊!你这么安稳地坐在这里,吃着这样一份温馨的饭菜,偷来这么幸福的家,有没有想过你爸爸和我爸爸的白骨在地下犹然含冤!”
阮宁低头收拾这一片凌乱,淡淡开口:“你爸爸并不无辜,爷爷当时证据确凿,否则你爸爸不会死。”
程可可冷笑:“怎么,面对外人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自己家的人就装作没有看到吗?你当年就在案发现场,可比那段录像看得清晰。”
她拎着LV的小包施施然而去,转身看了俞迟一眼。
俞迟已经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厨房,眼睛中是她从没看到过的温柔,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些严厉是真的,这一眼也是真的。
而对她的那些,在这一眼的映衬下,真的假的却通通成了假的。
这让程可可觉得,当年的阮宁既然可以疯了,那让她再疯一次也无妨。
阮宁坐在了电脑前,麻木地点开了那段视频。
视频右上角显示着录像的时间,206年的6月3日,距离上午十一点,还有半个小时三十三秒。
这录像的设备被人拿在腿上,还能看到他裤子的颜色,深灰色的棉质裤子,一尘不染。
对角线上露出一点视野,一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旋转,隐约是个体健商壮的汉子,汉子的上半张脸收进画面,下半张脸则用黑色的头套表得严严实实。隔在两人中间的变档器比之普通的变档器要长,档位设置很特别,模糊瞧着,应是货车才有的十二档。
还有五分钟,拿着摄像机的人开了口。
阮宁嘲讽地看着这个画质模糊的录像。他说的是这辆车追上爸爸的小灰所需要的时间。
他的声音清晰,是个年轻的男孩的声音。
这个录像,是录制给程平东看的。
男孩背后的人要把杀死爸爸的过程全部录下,确保犯罪的过程完美,并且和程平东分享这个令人喜悦的视频,或者,确保把程平东拉到同一条船上。
阮宁淡淡地看着,一直到事故发生,那人举起了摄像机。
高大的卡车猛烈地撞击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吉普,驾驶座上是还在温柔劝慰她的爸爸。
而她心急如焚,在出事的前一分钟还在埋怨爸爸怎么开得这么慢。
视频外的阮宁攥紧双手,嘴息着,这是她自从爸爸死后的余生,第一次瞧见活着的他的模样。她那么思念他,却痛不堪言,不停地抽痛着,去抓头发。
她把视频往后拉,直到这拿着摄像机的人把摄像机落在车上,下去拖爸爸的尸体和满身是血的她。
来往的车辆,无一辆停下。
她知道警察和救护车会十分钟后赶到,这是从妈妈后来口述中得知,可是她和爸爸再也等不到了。
拖着她的那人刻意背对着摄像机,可是背对着摄像机的他却和她四目相对。他用黑色的头套把裹得严严实实,但是那双眼露了出来,就算她死了化成灰被人扔到护城河里被野鱼吃掉也再难忘掉。
她和他朝夕相处,她帮他保守秘密,他说过好好爱她。
如果说这家中除了了爷爷,还有一人可信,那就是他。
阮宁为自己的轻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阮宁指着视频中拖自己的人,转身对着俞迟,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哥。”
俞迟默默看着她。
阮宁继续指着那人说:“我哥”
她对着视频中始终未露脸的人,像个初生的孩子牙牙学语一样,对俞迟认真重复着“我哥”二字。
俞迟把她往怀里搂。
阮宁挣扎着:“我哥,你不信吗,是我大哥,阮静!我大哥拖我和我爸爸,一一直拖着我在地上走。他知道我没死,他拖我……”
俞迟攥住她凝固的指着视频的手,死死地把她裹在怀里,裹在天蓝色柔软的毛衣里。他拍着她的头,温柔开口:“不要说了。”
阮宁用头执拗地抵着俞迟的胸膛,想要挣脱这个怀抱。她像只被困的小兽,僵硬而恐惧地撞击着四周,直到俞迟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紧紧地遮住。
俞迟眯眼看着视频下方的进度条不断前进着,他们开车行驶了很久,直到停到一处荒芜的仓库旁。阮宁被少年抱了出来,侧身进了仓库。货车的司机继续拿着摄像机,对准阮宁沾了血的脸,似乎还发出了桀桀的笑声。她受了伤,额头上还在渗血。被胶带贴住了嘴,眼睛上蒙着黑色的丝巾,她不停地挣扎着,凄惨地呜咽着,茫然地对着摄像机,血在镜头下显得格外狰狞。
摄像机,一瞬间被打落在地。
打落摄像机的人,就是阮静。
俞迟捕捉到了他的脸,就在摄像机镜头打落朝上的一瞬间,按了暂停。
是年少的阮静,如此清晰。
他摘下了面象,因为阮宁此时她不见他。
摄像机再次正常运行时,2006年6月6日。
那天有雨。


第三十三章 为我变笨一次
俞迟请了三天假,坐在电脑前,从头到尾看了U盘中的内容。
一向不抽烟的他吸得烟雾缭绕,惹得阿姨打扫卫生时直跳脚。
在英国时有一段时间熬不下去时,他学会了吸烟,是厨房里的一个小帮厨牛顿教他的。保罗给每一个仆人都取了与英国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完全相同的名字。
他那会儿叫达尔文,因为他看起来最森系,常对着飞虫发呆。而小帮厨叫牛顿,则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啃苹果。其实他们都是在疗伤,无论是看飞虫还是啃苹果,无非都是被保罗虐待后的创伤转移罢了。
这会儿吸烟时,俞迟觉得自己的情绪依旧难以排解。
他看着对着摄像机的年少的妻子被无数次问到“你知道我是谁吗”的时候,觉得阮静和他背后的人卑鄙透了。
他们非常清楚阮宁的身体状况,把她绑在凳子上不停地拷问,或者她会发疯的,或者她会经受不住拷问坦露自己的内心,后者的结局一定是活活打死这个姑娘,也许就用那个卡车司机不停掂着转着的铁棍。卡车司机在视频中情绪表现得最不稳定,面罩外的眼睛带着阴霾,时不时地盯着阮宁的头,用铁棍比画着,俞迟不得不合上电脑,继续吸烟抚平情绪。
2006年6月7日,雨势转大,在仓库中能听到非常清晰的雨水砸到铁板上的声音。
被绑着的阮宁奄奄一息,像个小老头一样垂着头弯着腰,她的嘴唇干裂,额头上的血已经凝结成块,黏在了脸上。
阮静似乎在与谁通话,他并不避讳阮宁和卡车司机,显然阮静知知道如何避开一切敏感的词汇。他说:“对,已经问了三天,阮宁的回答从开始的不知道再到胡乱编造,现在又是沉默,我确信她并没有认出我。”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阮静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轻开口:“不可以,求求您了,真的不可以,我做不出来。您说让他接电话,不,我不会让他接电话的,不可以!”
阮静一直以来表现得十分冷静,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失控。
他挂断了电话,卡车司机狐疑地问他:“是不是让动手?”
瞬间,无人说话。
电脑画面前的俞迟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摄像机一直对准的是阮宁,他只能凭这语气猜想发生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这司机才有些暴躁地开口:“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听我头儿的话。头儿在做事之前就跟我说了,不留活口,是你们家一直在犹豫。现在你爸爸都松口了,快点完事儿,我真的等得不耐烦了,阮敬山的尸体还在车上,最近气温都在30摄氏度以上,即使有冰块,很快也遮不住的。”
俞迟再次按了暂停。
这段话需要划重点。这些年当了侦察兵,职业素养一直在,看这视频,左脑不自觉地分析着。
这司机一定和阮静不是一方的,而且阮宁之前推理的事情的真相是假的。司机是程平东派来的,并不是阮静的人,而阮静在这起事件中起到的作用颇像“人质”,是程平东确保要把阮敬水拖下水的,阮家不得已交出的“人质”。这样,大家牢牢地坐在一条船上,被动的是阮敬水,而非阮宁以为的程平东。
是“程平东提前被审判枪决”这件事给阮宁带来了思维上的误区,让阮宁误以为他在这一起谋杀案中是被动的一方,事实上,程平东预备的这个司机恐怕许久以前就潜伏在H城了,只等阮敬水下定决心了。
从这司机在烦躁的情绪下不自觉易暴路的线索倒推,他一直提到“你爸爸”三个字,阮敬水阮一权一定是杀害阮宁父亲的同谋之一,并且是主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让俞迟颇疑感的是,阮敬水怎么肯把悉心栽培的长子拿出来当这个“人质”
这他再次点开视频,思绪本来飘得有点远了。却突然间,听见极为尖锐的巨响。
有人砸开了仓库的铁门。
不多会儿,就听见剧烈的争吵。
这争吵有点远,除了阮静和卡车司机之外,显然还有第三方存在。
那人嗓音有点似在变声期,愤怒地咆哮着:“你们这群浑蛋,放了阮宁,你们快放了她,不然大家就一起死!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你们这些畜生,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你们骗了我,除了你,还有爸爸,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立刻放了阮宁!否则我马上去揭发你们!”
这个第三方显然有些丧失了理智。
被缚住眼睛的阮宁茫然地抬起了头,她用手指抠着裤子上的棉质纤维。
仓库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冷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阮宁钻了灰的手指甲都被抠断,抠出血印的时候,阮静却带着眼泪嘶吼,语气森冷阴寒,他说:“如果不是你……给我滚,立刻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猛烈地揍着那个第三方,疯了一样地打他。
阮宁眉毛动了动。
她向前倾,随着凳子砸倒在了水泥地上。
挣扎着朝着声音的方向爬。
那是她唯一的生机啊。
那是她这辈子还能活着的唯一机会啊。
地及难地爬着,直到嘴上的胶带被人撕开。
“啊!”她用头狠狠地撞地,极其尖厉地叫着。
如了众人意。
这个孩子,终于被逼疯。
俞迟平心静气地拔下U盘,妥善放好,随后去了洗手间。
已经深夜,人畜都睡,钟表秒针嘀嗒嘀嗒行走,楼上邻居听鼾声能辨人,楼下几只窝在楼道暖气管口旁的猫儿偶尔喵几声。
俞迟穿着薄棉灰格睡农坐在马桶上吸烟,他眯着眼睛,杏一样包着水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白墙,不知在想着什么,渐渐地,微微的火光烧过,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
随后,砸落在睡裤上。
俞迟被烫了一下,低下头弹灰,冲过厕所,慢吞吞走出去,穿过黑暗的客厅,站到了冰箱前。
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明亮让人不适,他推开了冷藏室右边拉的透明槽,刚取出一样东西,一转身,吓了一跳。
阮宁站在那里,眼睛像淘澄胭脂的那一点水,带着红和黯然。
俞迟没有说什么,阮宁却知道他的眼睛一定看到了什么。她死气沉沉地开口:“是我二哥,我二哥来了,后来,他们放了我。”
俞迟缓缓伸开手掌,里面安放着两颗巧克力球。
他点点头,映着金灿灿的锡箱纸,细长的手指缓缓撕开了标签和边角,把那颗浓褐色的均匀撒着坚果的巧克力球递给了她。
看着他,阮宁忽然咽了点唾沫,眼里的泪也收敛了起来。
她大口而贪婪地咬着这颗甜蜜的球,俞迟把自己的那颗也来进了嘴里。
这些甜把那些巨大的无法转移的苦全部卷进了口腹。
谁也没有再提那些视频。
凑在冰箱门下,两人吃了整整一盒费列罗巧克力。
他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想了想,咂吧着嘴嚷嚷,说:“大甜。”
俞迟温和地看着她,方才的那些烦躁全如点燃的烟因遇见清冽的风,一消而撤。
他轻轻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姑娘的背,她纤细白暂的手臂绝塑地楼着他的颈,许久许久,才哭了起来。
她哭着说:“林迟,我想你。”
他居然听懂了。
她问他:“我们是什么时候,人生完全变了的啊?我都分不清了。”
他有些鼻酸,却坚定地开口:“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变过。从前不变,从今以后,也不准备变。”
他说:“我从没有变过,你也不准变。”
他一直有着随时间而变重的创伤后遗症,Dr.Sun告诉他:“你这病是因为被人伤害了。”
俞迟说:“您错了,我这病是因为没亲自杀了伤害过我的人,遗憾着遗憾着就病了。”
那年那座牢笼所有的软弱,都只是因未触着冰山下的巨大真相罢了。若软肋还在,海绝不会蔚蓝平静。
2018年的春节,俞迟需要带班站岗,阿姨放假回了家,阮宁把刚满一岁的阿延托付给了梅大姐和陈师长,自己晨起时去市场割了猪肉买了鲅鱼,打了馅儿,擀面皮,一个一个地包饺子。暨秋顶瞧不起她的手艺,所以过年时很少让她下厨房,阮宁此时包饺子的手很是笨拙,又怕馅儿塞得少,又怕漏了馅儿。
阮宁是南方人,饺子却包得大而滚。她小时候便很不耐烦吃小饺子、小云吞、小汤包,只恨不得所有带馅儿的都大大大,那才过瘾。
暨秋颇惋惜自己生了个焚琴煮鹤的,又觉得她是像了阮家人,故乡在北方,骨头和胃也都都是北方的。
阮宁自个儿成了家,出了管家婆,很是随性,都按自个儿的意思胡来,俞迟从不因这些小事跟她计较什么,反而随和得很,早些年那些公子哥儿的挑剔劲虽还在,但并没有勉强阮宁和他一起矫情。
他说当年因祖父俞立的刻意,他的衣食举止,都下了功夫。四权俞季起初颇瞧不起他,可三个月后,俞迟腔调拿得比俞季还好看许多,仿佛刻到骨子里了。
这些年,好的习惯礼节仍还留着,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衣品审美还在,如与人说话的轻重还在。
他跟阮宁讲:“这些都是好的,可取。”
阮宁不怀好意地抖机灵:“费小费也很好。”
他说:“是很好。”
阮宁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打嘴,让你嘴贱。
“你为啥不娶她?”
俞迟瞥了她一眼,成心不让她好过:“下辈子吧。”
阮宁想到这里,气鼓鼓地包了个超级大福饺,拿出俞迟平时休闲用的宝贝钓鱼竿,把大饺子用鱼竿吊到一楼,晃悠悠地趴在阳台上:“儿子,儿子,接福。”
梅大姐抱着阿延晒太阳,阿延听见妈妈呼唤。屁颠屁颠抬起头,看着眼前细细的白线吊着的胖饺子。
他伸手去抓,歪着小脑袋,笑得唯一颗小小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弯弯的,像极了他爸爸的笑脸。
他爸爸不大爱笑,阮宁便常逗儿子。
阿延小心肝颇爱笑。
阮宁饺子包好时,捞起、滤水,用保温饭盒盛好了,又拿棉花暧宝宝裹了厚厚一层,自己套上大棉袄棉裤、戴上手套耳暧等全套装备,给俞达送饭去了。
今天两班岗,左边的是侦察团,右边的是三团,俞迟体恤下面人,到了饭点让他们回去歌着,自己换了班。阮宁踩着雪总觉得走了很久,格起手家看表,才过了十分钟,等到岗点,大年三十的爆竹开始哪里咖啦地陆续响了起来。
漫天焰火。
焰火下是肃立的两个高大的雪人,一动不动。
好似两尊门神。
阮宁远远看着,微微笑了。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雪上,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暨秋。她兴许也是这样看着爸爸的,甚至多年前的春节,走在同一条路上,做过与她同样的事情。
时间让人变老,爸爸没有变老,妈妈却老了。
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除了矗立的俞迟。
她如暨秋一样看不清前路,却跌跌撞撞地去拥抱自己的丈夫。
有他在的地方,才仿佛安放下心,有了方向。
她站在透明的玻璃岗亭外,轻轻抬头看着他,他眼睛朝着前方,穿着笔挺的军装,手中握着长枪,固定着姿势,连眼珠都不曾动过,就像一尊雕像。
阮宁敲了敲玻璃,亭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她看了看手表,距离换岗还有一刻钟。
阮宁把饭盒揣进了大衣里,乖乖地蹲在了玻璃门外,俞迟的脚畔。
他像一把大伞,靠近了就会温暖。
阮宁的帽子上落满了雪,转过头,看到另外一个岗事中的值岗土兵。
傅慕容。
听说他和沈荷已经结了婚,沈荷嫌延边苦寒,一到雪季就回了海南娘家别墅度假,留下傅慕容孤家寡人。
三团的提前换了岗,傅慕容走出玻璃亭,朝阮宁做了个只有她能看到的鬼脸。阮宁蹲着转了转身,脸紧紧贴着玻璃,并不想搭理前男友。
前男友很不客气地上前拽了阮宁帽子产上的毛线球一把。
阮宁院了起来,说:“浓蛋!老子不想看见你,再摸我用毛线球打死你。”
傅慕容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就因为我甩了你?”
阮宁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看!”费力脱掉雪地靴就想招呼他。
还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他和他想好给她找了多少不自在,这厚脸皮失忆了是不是?
怪不得以前俞迟看他不顺眼,自己是眼瞎了才觉得这人是爸爸送给他的礼物。
傅慕容看她表情越来越严肃,揉着鼻子勉强笑了:“好了好了,我想你现在嫁给宋中元,咱们总算各有归宿。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小气,前男友也可以当朋友啊不是?”
阮宁脸冻得通红,吞了口口水。她说:“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也跟你说道说道。傅慕容,我不是没有认真地喜欢过你,也不是没有认真地想过和你过一辈子。你爱上一个非常有钱并且比我优秀的姑娘,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是你的爱为什么这么狭隘,非得建立在某一天恍然醒悟自己不爱自己女朋友的基础上?一个成年人了解自己的内心其实并不算困难,你清楚自己爱谁,却还要拖着我,无非是怕沈荷不能顺利成为你的女朋友,那么我作为安慰奖和备胎至少不会让你太伤心。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一定不会忽视这件事带给我尊严上的伤害。生而为人,我就算瞧起来再大大咧咧,也有自己的情绪和自尊。我不讨厌你和我分手这件事,但我讨厌你这个人。”
傅慕容苦笑:“阮宁,如果我说,当年我跟你分手,其实有一部分赌气的成分,不知道你怎么想?”
阮宁也笑:“都是二十好儿的人,我还没见谁谈恋爱分手时不赌气的,可是堵着堵着就通了。分明因为开始就不适合在一起,承认这个有多难?”
“我不是这意思。”傅慕容指了指不似活人的冰雪中的俞迟,气得骂道:我从来没见过藏得这么深的鳖犊子,他跟我八字犯冲。”
阮宁揣着饺子,仰脸看了看鳖犊子,鳖犊子眼珠子朝下转了转,也票了她一眼,他们的话他显然一句没落,但是依旧恪尽职守,一动不动。
慕容气愤道:“他从来都是这副死样子,说什么都没情绪波动,脸色都没变过。军区都说他跟宋中元是死敌,连陈师长都看出来他的别扭,暗地里提点过几回,可事实上,宋中元对他从来都是漠视。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把傅慕容当成和路边逛大街碰见的张三李四不一样的人种。”
三团算是全师乃至全军区的精英团,他二十七岁被破格提拔为青年团长亦很荣光,若非延边军区首长开明,在其他军区怕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慕容一路优秀,本该圆满,谁知却碰上了噩梦一样的冤家宋中元。全国挂得上号的侦察团团长,是个二十五岁的十二项全A青年。包括擒拿格斗,包括攀爬越野,包括射击投弹,包括战术理论,站哨站得比他标准挺拔也就认了,可据说连宋团长保养过的武器都比别人的油润好看!比起宋中元,慕容显得暗淡无光,好像一千块一两的金骏眉碰上了全国仅有的一株大红袍,滋味虽好,但不算极品。慕容不是没有争取过,可无论怎样努力,如何残酷训练,总比对方差一点点,而那一点点,他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用天赋的差别来安慰自己。
慕容很挫败,这种挫败的感觉一直在延续。直到两年前雪地的一次联合作战,宋中元帮他挡了一枪。
阮宁吃了一惊,不承想还有这一出,便也问了问。
幕容说,自己本来准备在联合作战中好好表现,满脑子想的都是压宋中元一头,因此行为有些冒进,稀里棚涂觉得自己英勇极了,一扭脸,眼睁睁看着子弹以大几百的秒速往他心口蹿,可是分明瞧得见,大脑却一片空白,脚钉在原地,怎么都动不了。
当他被宋中无推开扑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傻的,那些属于别人的鲜血不断往他身上涌,他一直不停地喃喃着为什么,向来沉默寡言的宋中元,却颇简洁地开了了尊口:“你要娶的那个姑娘,我认识。”
宋中元之后却再也说不下去,像个还不懂表达自己的小孩子,蹙着眉头,疼得满脸是汗。总觉得是深思熟虑之后,才缓缓地开口:“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话……她不伤心。好好待她,不然,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语气迟疑而小心翼翼,打着小小的问号留下回寰的余地,生怕说多了令慕容生疑,反倒苛待他口中的姑娘,又怕说少了,慕容不肯重视那女孩,用心待她。
傅慕容何等精明。
怎么听不出,这是宝贝到什么份儿上了,快死了才拎出来的捂得快发馊的小人儿。
颇有“白帝城托孤”的豪壮。
傅慕容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宋中元心口的子弹没打中要害,没有死成,可是他的话却让幕容再也没办法和阮宁好好在一起。
他心中的妒恨和懊恼在不停升级。
沈荷只是导火索,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宋中元。
不是没喜欢过阮宁,不是没爱过她,可深夜骂一声脏话,什么样儿的爱能比上宋中元这一句“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如今,阮宁果真嫁给了宋中元,可是,慕容夜深梦回也会想,如果没有宋中元,也许……和沈荷走不到一起,同阮宁琴瑟和鸣也说不定。
说句俗套的,阮宁给过他的安静宁谧和人间烟火,别人都给不了,沈荷的好他一直消受不起,可是死死扛着,也怕被人笑话。
傅慕容遥想过去,换了岗的俞迟却一脚踢在声泪俱下的当事人屁股上,拍了拍阮宁身上的雪,拎起姑娘来就往办公室走。
傅慕容嗷嗷叫:“咱俩两不相欠,阮宁。不对,你老公听说咱俩分手,还找机会揍了我好几顿,是你这辈子欠我。”
阮宁脱了另一只雪地靴。
俞迟淡淡地转身,默默地看了傅慕容一眼,就像以往准备揍他之前的那一眼。傅慕容噤声,挥着小手帕说:“嫂子再见。”
玩宁看着俞迟,想了想,小声开口:“我想去找爷爷。”
俞迟望着灰蒙蒙的天,清谈开口:“过完冬天。”
阮宁叹了口气,停在了积雪中。俞迟转身看她,她却轻轻摸了摸他的眉毛,像是要揩掉一块雪花,又像是要触到眉骨那里。她说:“我说什么,你都好像没什么表情。从我们生命中路过的每个人都或明或暗地告诉我,你爱的也许是我。可是无论如何,我也看不出来、看不明白。”
俞迟揉了揉仿佛上冻的鼻子,诧异地说:“谁说我爱你了?”
阮宁迷迷糊糊的,总觉得自己想多了,又觉得自己想少了。后来,很确定也很严肃地告诉他:“可是你得爱我。雪停了,我去找爷爷。从家乡再回到延边的时候,你要爱我。”
她说:“你将来要爱我。”
她过去曾说爱不爱的实在多余。
因为这个人太好太好,好到让她舍不得,好到无论何时看见,都觉得,他要是爱我,该有多好。
他满脸的嫌弃:“听说爱笨蛋会变笨。”
阮宁攀着他挺直的脖子,眼睛微微湿润:“拜托你,就为我,变笨这一次。”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问她:“还记得塞尔维亚吗,赢了两次、从不曾输过的塞尔维亚?”
阮宁想起他和她分手时说的那句话。她点点头。
他微微笑了,面容依稀场非着幼时的从容和笃定:“‘它’才不是一直会赢,是我让‘它’赢的。”
是我让“它”赢的。
是我让你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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