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谁的心事在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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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谁的心事在庭前
宋中元彻底醒来的时候,阮宁正搂着宋延,睡得香。
他费力地从一旁军用背包中拿出受伤之前,在蛰伏牧游区附近要来的千草。拧开小灯,开始给宋延编小帽。
夏天快来了,宋延是个小胖子,怕热,出门时有个草檐帽,能挡挡。
他低着头,稍拉开肩,疼痛也随之而来,禁不住咳嗽起来,一瞬间满身冷汗,却又迅速用手抵住嘴,生怕吵醒陪护床上的一大一小。
阮宁揉揉眼,双臂撑着上半身,转身,就与那双漂亮的杏眼相对。
他怔忪,她也很蒙。
那一眼啊。
不在梦里,在眼前。
不在天堂,在人间。
阮宁不愿意再看这一眼,她垂下了头。
她说:“你也许不知道,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直到知道你是俞迟之前,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就像绝症病人无望的念想。但知道你是谁之后,我却一天比一天惶恐。”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好不容易嫁了个人,长得又丑对我又好,再努力三年,个再努力三个月就要爱上了,我们这么平凡,也一定会幸福。远离了光怪陆离的上半生,似乎每一步都很坚定,可是一眨眼,俞迟不是鬼,我的宋中元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他问她:“宋中元很好吗?”
她举起双手,好像抱着很大很大的东西,很认真地说:“他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待我最好最好了,好到从不肯骗我。”
他心头一颤,又问她:“俞迟呢?”
阮宁垂下头:“俞迟不看重阮宁。从头到尾,都不看重。”
她说着这句“不看重”,俞迟忽然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俞迟的肌肉、组织和纤维重新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他的生命似乎比谁都要顽强。
那些逼迫他假死的日子也在如今叫他重生。
过了很多时候、很多刹那,阮宁想明白了,心里也就拿定主意了。
活这么大岁数,再学小孩子的暴脾气嗷嗷叫死去活来非要讨个说法,实在是没有意思,也很没有长进。她想要的,就用语言表达清楚。
俞迟正抱着阿延念书,他读到“婴孩被放置到石板上,啼哭不止”,轻轻地用长长的手指抚摸阿延的小脸蛋,温柔开口:“说的是不是你,小婴孩?”
她顶着黑眼圈问俞迟:“我其实之前是想跟你离婚的,不知道你怎么想?”
阮宁的一句话使他放下书,淡淡地瞥她一眼,吐出俩字儿:“不离。”
阮宁继续很有耐心地问:“那你以后会不会突然哪天就又挂掉了?”
他的身份仿佛年过几年,就换一遍。还以为嫁了个巴时收小魔仙,喊一声“巴吹啦能量,变”,就再也变不见,只剩下她,在风中挂着一条眼泪喋喋地哳吼着“God is a girl”。
天道不公。
他坐在疗养院树下的长凳上,看了阮宁许阮宁的腹诽俞迟听不见。
“活着,不离。”
阮宁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她有些沧桑:“你不要有压力,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一样。”
他有些讽刺地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宁说:“我想要个家,一个牢固的被大灰狼狠狠吹气也不会会散的家,就像《三只小猪》里老三盖的房子那样坚固,从不耍滑。家里有个坚强的神奇女侠妈妈,还有一个不会死的超人爸爸,至于小宝宝,什么都不怕。长成什么样都好。”
不需要爱,不需要生死离别,只要一个有爸爸、妈妈和宝宝的家。
一个有俞迟也有阮宁的家。
俞迟沉默地点点头,将手心中刚剥出的杏仁巧克力递给阮宁,看着她吃完,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这些天,你想说的话、想发的怨气已经陆陆续续说完、说清楚,欺骗你的罪名我不辩驳。可是,你说的绝望我曾深有体会,你想要的东西,我却想要得更多,如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你只能代表个人的想法和思绪,并不必强加于我,但是我一定会给你你想要的,至于其他的,但愿你有一天,你能真的看清楚,也看明白。”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女孩子,真的很聒噪。”
一张面瘫脸,神色平淡。
她以为的“不离”是“不离婚”,他说的“不离”是“不离开”。
杏仁巧克力是张修探望俞迟时拿的,顺便捎来了前台小护士们的情书。
侦察团收到的所有情书素来是由政委张修包揽的,这小子也向来以自己这张俊脸为傲,尤其是站在宋中元这只又高又黑的大熊面前,他的美貌简直出类拔萃。军区文工团的姑娘们,私下里常说的一句就是:他们团都是些怪物,也就张修平头正脸油头粉面的讨人喜欢。他们那个团座,跟《哈利·波特》里的巨人海格一样,不是丑,简直是不能看,ugly的最高级most ugly。
张修虽然心里窃喜,但表面上经常假惺惺地安慰宋中元:“虽然您长得丑点儿,可您升得快啊,不出四十,约莫您老人家就能跟王军长、陈师长站到一个主席台上讲话了。要脸有啥用,像我这样,一身风流债,烦恼得很哩!”
他那会儿抱着一厚沓情书,咧着嘴,晃着白牙,憋都憋不住地笑。
如今风水轮流转,团座想不开刮了胡子,换成他想不明白了。
说记团座的胡子,还有个典故。军区明确规定不准战士留一厘米以上的胡子,每次首长来检查,人群中打眼一看,都会很兴奋地把宋中元拎出来,预备做错误典型,结果拿尺子一比,刚好一厘米整,一分不长,一分不想。回回量,回回达标!
经此一战,宋团座的胡子和王军长的心肝宝贝爱驹小昌河并列齐名,任谁都碰不着,俗称“摸不得的老虎屁股”。
王军长也因此调侃了宋中元许多回:“你说你黑得都瞧不清长啥样了,胡子留不留又有啥区别?”
张修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旁边猛点头偷笑来着。
现下看来,有胡子跟没胡子差别还……挺大……
刮胡子又不是拉了个双眼皮、抽了个脂,这张脸怎么瞬间跟灌了仙气一样。
小护士再看到他俩,小媚眼保准抛给团座,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颇是同情地看着阮宁:“小嫂子,压力大不?”
以前宋中元丑的时候,张修就问过阮宁这个问题。
阮宁这次答得比较踏实,上次在团座的注视下汗流决背。
“习惯了。”阮宁言简意赅。
简直开玩笑,这点小场面还能吓得着她?
Z大上万人,女生六千有余,想泡俞三少的少说也有五千人,其中美女有,学霸更不缺,阮宁又算哪块小饼干?说句难听的,就算她爱得多,自诩压缩小饼干,泡开了面积庞大,可还有没泡发的海参鱼翅广肚排成排,压缩饼干什么卡位。
打击着打击着就习惯了。
打击着打击着就中了了六合彩。
矫情过去,乐观的阮宁同志笑眯眯,觉得人生晴朗起来。
阮宁和俞迟从医院回 延边家中,不远处临眺而望,平地拔起一座高楼。
大型军工企业Datelive在军区生活区附近盖起了办公楼,这是最沂军区众人特爱讨论的一件事。
Datelive大boss今年二十有八,毛还没长齐,一手创办的商业帝国却已在军工企业中跻身前三,这成就非同一般,不禁引人侧目。后来见他见到王军长,礼貌而不失幽默,叔来伯去的,王军长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就知道,这人背景应也不弱。
之后文工团那群小姑娘都在传这霸道总裁是宋家的,因他姓宋,而且眉眼颇有几分似宋帅。
宋中元也是宋家的,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是宋中元是宋家旁支,家里老老少少都死精光了,在宋家没啥地位,这个大家也知道。
仍有人好事,跑去证实。
绑着绷带卧床的宋中元倒是回答得挺随和:“论理,宋林的爷爷,我也该喊一声爷爷。”
这话一传出来,整个军区的姑娘们都有些沸腾。
宋中元这个挫男可不就得喊宋帅一声“堂爷爷”。
料想是条肥鱼,没想到是条顶级的金龙鱼。
姑娘们摩拳擦掌,到了休息日,脱掉军装换红妆,个个俏丽青春,准备一场天崩地裂的邂逅。也有独辟蹊径的,把军装熨烫得笔直,觉得霸道总裁兴许独爱这一款呢,试试也不吃亏。
军区不允许化妆,姑娘们就跑到家属院梳妆打扮,因为阮宁为人随和,和她们年龄相仿,又是宋家的媳妇,简直是绝佳的套话对象。
还未等姑娘们套话,阮宁自己就开了口,她说:“宋林有对象。”
而且是一直都有,没有间断、阅人无数的有法。
阮宁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姑娘们显然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霸道总裁在遇到自己这个女主又哪里算是爱过呢,过往的都是浮云。
姑娘们雄心勃勃地去了,又像斗败的小公鸡一样回来了。
龚长秋段数太高。
这群毛丫头岂是对手,若是被她们夺了苦心经营许多年的宋林,酒国皇后,这样一个见一眼就色授魂与的美人儿也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素面朝天创红薯了。
龚长秋觉得自己快见到曙光了,这日子熬也该熬到了。
她一定是宋林最后一个女人。
不是因为过度自信,而是因为她要的太少。她不要宋林的爱情。
不,或者说,宋林压根儿没有爱情。他固执己见,将办公楼搬到延边,搬到阮宁住处的正对面的这一刻,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只是想方设法靠近阮宁,然后想尽办法占有她。至于占有之后,是挥之脑后还是疯狂报复,全凭他的心情。这是他玩了许久未通关的游戏,却不是爱。
因为少年时的遗憾,他就要惩罚自己到老。
宋林从不提自己爱谁,或许潜意识里也知自己不爱阮宁。
龚长秋极会爱人,宋林极不会,她如何能不赢他?
俞迟养了两个月伤,阮宁将了俩月。
真正跟他朝夕相处,成了夫妻,才觉得脑子烧坏了,喜欢他这么久。
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无情地吐槽,欺负宋延会被讽刺,做饭难吃会被讽刺,洗衣服皱巴会被讽刺,走路站不直也会被讽刺。
例如,提宋延脸会被说成“啊,阿延这样就像你了”,做饭时放盐少了会被说成“请拿手指头搅一搅锅”盐放多了则被说成“请拿出你的手指了”晾晒衣服时会被说成“连我的衣服都染上了你幼稚的味道”,走路站不直则被面无表情地叫成“阮嬷嬷”。
有一句话叫帅哥不能爱,阮宁的前半生深以为然:还有一句话叫帅哥不能嫁。阮宁说,你说得对。
分不清宋中元那样沉默包容的模样是他的本性,还是现在不加修饰嘴里淬毒的模样是本来面目。
在异国他乡多年,早已见惯人情冷暖,他被人当牲口贩卖,看着自己一点点死亡,像是Robot丢失了最重要的零件,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林迟的模样。
可无论哪一个模样,阮宁都招架不住。怂了半辈子了,也不是这会儿能雄起的。只要她还记得那个孩子,那个一心待她的小人儿,阮宁都无法真正对俞迟狠下心来。俞迟是她生来胎带的债权人,长胎毛的时候就注定了。阮宁心想自己命可真苦,这闷亏吃大了。
她倒也没逆来顺受,毕竟现在不都不讲爱了。她说:“你爱吃不吃,爱穿不穿,爱看不看!”
俞迟倒安静了,一手抱娃在怀里,一手托着书看,坐在阳台上,面目安详温柔,好像嘴贱的不是他,挨怼的也不是他。
阮宁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手中拿着筷子,认真地夹了一块拈着酱汁的红烧排骨,放在了雪白的米粒上。酱香四溢,米肉甘甜。
请让我好好吃一口饭,化解岁月的艰难。
阮宁微笑着,双手合十,但愿饭中也有珍贵精灵听见祷念。
延边军区最近不大太平,不过一月,军中大佬来了三拨。
第一拨是阮老,点名慰问中层军官,尤其是挂了彩的。王军长陪着他慰问了宋中元宋团长,阮老看见没了胡子的宋团长惊疑不定,后来眼睛都亮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搂着宋团长家的小儿宋延不不要脸地夸赞着“瞧这孩子长得俊的,一定是像他外太爷爷,哈哈哈哈哈哈”,阮宁尴尬得脸都红了,王军长心想,阮老还真是平易近人喜欢孩子的好将军呢。
第二拨是宋老,点名要见侄孙宋中元,老人家见了没胡子的宋团长,连喊了三声“好”,喊一声,脸青一个色调,瞧起来就像买了假保健品得知自己被骗骗了棺材本的老大爷,王军长心想,宋团长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啊,看把他堂爷爷怜爱的。
第三拨是俞老,点名接见宋团长的妻儿,等看到阮宁,说了一句“竟然真的是你”,再见宋延,淡淡说了一句“有你也好”。之后,把身后的小儿子俞季给了王军长,来了一句“让他在你这儿锻炼,只管打骂,只要成材”。王军长额上有冷汗,问他老人家什么叫成材,俞老说了:“比着你们的宋中元宋团长培养,比他强了,就成。”俞季摩拳擦掌,阮宁心想你大爷。王军长觉得,这些日子,一茬又一茬,花样百出,目不暇接,真的有点累了呢。
阮宁有点坐不住了,在某些时候,她还是有那么点警觉性的,再看俞迟,依旧低头看书逗娃,面不改色。她在客厅幸灾乐祸地暗戳戳趴沙发上扭头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你为费小费假死了一回的事儿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回丢人丢大发了,都丢回家里了耶!”
俞迟平心静气了三秒,还是忍不住断了弦,把书往客厅砸了一回。
阮宁“哩嘿”笑着躲过了:“你当初是怎么假死的啊,怎么骗到大家的,说说,说说……”
俞迟这次倒开口了,他本也准备同阮宁说清楚这些事情的原委:“当年,我为了一个奇怪的原因,不得不让俞氏长孙俞迟这个人消失,跟祖父商量对策,却没有头绪。祖父无意中说起一件事,我觉得可做文章。宋老只留下一个烧伤了的孙子宋毓,宋毓没钱治病,便来H城投奔宋老。宋老派了个人去照顾这孩子,自己却从未去探望。祖父像是拿定注意,问我可不可行,我觉得可行,就拿了一笔钱,送宋毓去了美国治病,自己留下来扮他。宋毓长的与我完全不同,整容倒也不现实,他有些黑,且邋里邋遢,我只能做到现这个模样,但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这一支已远去山西,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假死的俞迟尸体其实并不是别人,仍是我自己,只不过面目上化了妆,被祖父指派的人送到医院,同院长做了场戏,匆匆下葬。祖父提前中排家中人出行,我匆匆被埋,祖父虽然告诉了父亲母亲,但叔叔及各位当姐却不知道,等他们回来,简直炸了锅,很是悲伤了一阵。而宋毓从那天起,名正言顺地活了。之后便是你知道的,我……投了军,改了宋毓之名为中元,远离了H城。”
阮宁虽然听他喊着“祖父”二字非常别扭,但也没有打断:“俞老也参与进去,那这个奇怪的原因,恐怕不是为了费小费吧,肯定还有俞家的声誉。”
俞迟淡淡笑了,回答得简单:“当年宋林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有我的把柄,他拿这个威胁我,我把信给了祖父,祖父十分愤怒,如芒刺在背,因此这件事情变成了宋家在威胁俞家。其实我知道,宋林本意针对的只是我而已。”
阮宁想到自己收到的来自Davis的那封信,她点点头:“所以,只有‘俞迟’死了,才能不受宋家威胁,你爷爷是这么想的。可是,宋林威胁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握着这个把柄许多年,为什么选在那样的时机公开?”
俞迟喝了口热可可:“因为他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见不得阮宁是别人的女朋友。
宋林在五年前的夏天给俞迟寄了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信中让他做出选择。
是和阮宁分手,还是把曾被人贩子收养的事实公之于众?
被人贩子收养的新闻是宋林当年在伦敦,作为人证,口述给《伦敦日报》的。
《伦敦日报》未经查证,在报道中沿用了这个说法。
俞迟的回信总共八个字,三个字说给自己,剩下五个字,给Davis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也有洁癖。
第二十九章 中元为期又新知
俞季已经有很长的岁月没有出现在阮宁和俞迟的眼前,从前的俞季,永远都是俞迟的陪衬,就像是最努力的精英和天才之间的区别,做什么都隔着天赋,无论是读书还是玩人心。俞迟“死”后,俞季却悄然地,仿佛被启明星遮挡的其他星辰,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亮。
他进入189师,一阶一阶地步步而上,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成为南方军区最耀眼的年轻干部,虽有父亲的影响,可是在成功的结果面前,谁还在乎前因呢,比起还未来得及舒展翅膀便被打落的少年俞迟,俞季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被人所夸赞,俞立终于有后,而不是被人惋惜,随着俞迟的陨落,俞家也终将走上王谢家族的命运。
这一年,俞家已经开始和北方军区的吴家商量婚事。吴家是北方四门没落之后新崛起的家族,势力雄厚,被俞立所看重。吴家的小女儿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与俞季相了亲,两人瞧对方都还算顺眼,这婚事也就落定了。
至此,俞季真算春风得意,亲妈那么个出身,却在园里同龄的孩子中样样打头。他几乎看得到踌躇满志的未来,唯一的资源竞争者就是宋林。
俞迟逃得过母亲的算计,却过不了美人关,“俞宋膝下孙早应改成俞家子宋氏孙。”
大家都知道,俞迟因为费小费和别人订婚而自杀。
因此,当他被扔到延边军区的时候,人是蒙的。但是还好,他那老爹爹还算真心疼他,找了多少关系,给他拔了一级,变成正团。
这兴许是曲线来国,毕竟在苦寒的地方好提拔。
俞季是个颇有修养的青年,可是当他看到带领侦察团绕春军区跑圈的宋团长时,还是不免尖叫了一嗓子,跳了起来。
呀!这不是他那大侄子俞迟吗?这不是他妈处心积虑卖了又跑回来的他大侄子吗?这不是为了费小费被人逼死的他大侄子吗?!!这其实是后妈杀不死的白雪公主吧!
这样看来,上次那个胡子通过的军人,也一定就是他。
俞迟跑圈的时候,路过俞季身边,带起一阵风,瞥了这人一眼。
俞季瞬间血聚到脑门,又想尖叫了,生起了和他妈一样的念头:Kll Bill!
阮宁在家属楼偶尔碰见过给王军长送中秋礼的俞季,俩人用眼神交锋了好一会儿,阮宁觉得自己不够犀利,默默把儿子端了出来。宋延正到了爱吐舌头的月龄,对着他小爷爷好一阵吐。
俞季又爆血管了。
给他妈打电话,养尊处优了半辈子除掉敌人正开心的他妈也爆血管了。
他终于知道,老爹爹把他送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爹一定是觉得他最近有些松懈得意,让这一家三口来磨炼他。
好爹爹!好侄子!好!
俞季这厢正琢磨着怎么干掉俞迟,阮宁也没闲着,副备战状态。
俞迟说:“你拿存折干什么?”
阮宁说:“我给你买几件趁手的防狼喷雾。”
俞迟说:“你拿面粉干什么?”
阮宁说:“我撒在门口,有人偷偷经过我们家能及时发现,这叫反侦察。”
俞迟说:“你在我房门口围的什么?”
阮宁说:“是我自行车上的铃,我抠下来绑你房门口,可响了,有人想闯入你的房间,我就听见了。”
前迟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问她:“你觉得他会对我做什么?”
阮宁都快急哭了,跳着脚嚷嚷:“老子也不知道啊,上次他妈把你卖了……”
阮宁没说完就闭嘴了,她知道俞迟在伦敦经历过什么事,但俞迟不知道她知道,她甚至不确定俞迟愿不愿意让她知道。
俞迟在黑暗中,眼睛中的光芒明灭不定。他看着阮宁,阮宁却从心里发出寒意。他从未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过她,带着肃意和嘲讽。
他说:“原来你都知道了。怪不得,我这样无耻地骗了你,把你留在身边,你却依旧没有怨言。是因为怜悯吗?俞迟真的好可怜啊,可怜得让人发抖,是这样想的吧?”
他曾在沙漠遇险时想过,只要阮宁愿意原谅他,他可以不再请求人生中任何一次幸运的机会。
在她那样生气的时候,他想张嘴凑点情分同她说道说道,可末了发现无论是发小情、同学情还是夫妻情,都通通暗淡无光,甚至各有各的死法。你跟她讲童年,童年他可没少受张小栓排揎,扯什么青梅竹马,真不是,那孩子就是贱,纯贱,招人烦的贱,甭说俞迟,谁都爱不上;你再说同学情,初中初中人病了一两年,高中高中你砸人口贩子手里了,小姑娘情书写给谁现在还是一桩公案,到了大学,轮到他排揎人姑娘了,可没手下留情,老猫抓小老鼠一样戏弄了好几年,好不容易谈了场恋爱还把人甩了,“前男友”这词儿在姑娘心里约莫还得配上“渣男”二字,就像奥利奥蘸牛奶一样是绝配;夫妻情倒是有一两分,可人家承的是宋中元的情,虽然宋中无就是俞迟,可关键是你可从没说过宋中元是俞迟,怎么看都像是在耍人。
所以,院宁肯原谅他,他当时真的觉得沙漠中无意看到的流星似乎真如那些屁市个懂就爱风花雪月矫情词的小姑娘说的,有点用处。当然刷微博时也默默转发了些锦鲤,细细想来,竟不知是谁发挥的作用。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阮宁不知道他是如何从林迟变成的俞迟,如何从从前温柔善良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冷漠残忍的模样。
人都是会变的啊。
只要这样想就好了啊。
干吗……知道那些前因啊,小栓。
俞迟好几天没搭理阮宁,阮宁也自知理亏,讪讪地把抠下来的铃换成了新买的铃铛,挂在俞迟房间外,又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阮宁这周休完产假,马上就要去延边中级人民法院报到。因此宋延这两天一直同保姆睡,提前适应一下。
之前一直忙,倒没时间想些什么,一下子闲下来,心里却有些空荡荡的。
208的微信群好久没有动静,大家都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圈子从交集变成空集。她恍惚间忘了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的那些姑娘渐渐从丰满变得如纸片薄。
“钢铁侠”每天发些哀怨口,无非是她又加班到深夜,失恋到天明,寂寞在人前,人后寻真爱,戏精一个,天天都爆发。
澄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小美人儿,俨然遥想到二十年后要当丈母娘的场景,朋友圈动不动就是苦不堪言的感慨。
齐蔓加班加班又加班,谁说国企不忙呢。她嫁的爸妈眼中的优质丈夫,口口声声说着心累爱不起来,悄无声息地点赞着这男人每条动态。广生红霞遇爱不成言的这姑娘,本是舌战女生宿舍群儒的齐逗比啊。
小五咬牙切齿地嫁给了她纠缠了半辈子的青梅竹马男友东东,婚礼上她爸妈高挺脖颈,西装礼服,华丽富贵,东东父母擦红抹绿,穿金戴银,浮在岸上。她父母看着如花似玉学历高的女儿如临丧仪、如丧考妣,他爸妈瞧着好不容易虎口夺肉磨来的儿媳笑成菊花朵朵开放。小五宣告,打败一切。不不,是执念打败一切。
周旦远嫁,爱她的、她爱的都不过是过客,她从小到大的古板规律总败给心乱。
年少时发是《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成家后却变成了后四十回,还是高鹗续的版本。
参不透,看不清,祸福不定。
阮宁想了会儿,打了一句话:“姐姐萌(们),我有本奏。”
周旦:“奏。”
小五:“快放!”
“钢铁侠”
“哄孩子闲着你了?”
阮宁:“我嫁了个人。”
“这事儿可稀罕?应澄澄顶着鸡窝头翻白眼。”
齐蔓:“嗯,继续。”
阮宁:“他吧,有点特殊,特殊到,估计你们不大相信。”
周旦:“说,我信你。”
阮宁:“我嫁给俞迟了,俞迟没死。”
电话铃南响了,是周旦。她沉默了一陈儿,才小心翼翼问道:“六儿,你身体最近不大好吗了。”
她以为,她的病又犯了。
阮宁笑了,她问:“我犯病时是啥样?”
周旦有些难过,她不愿意回忆。她说:“那年,俞迟莫名地死了,你名其妙犯病了,不过看到手机上一则新闻,城化鹦鹉桥下溺死了一个人,看着看着手却抖起来,不多会儿,手机就掉在了地上,屏幕碎的一瞬间去扶你,却被你拉着倒了地。我看着你全身挛缩,吓得哭了起来,你脸色苍白,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怕。你不停说着不要怕,却睁眷眼晴失去意识。我坐在救护车,你就躺在我的旁边。医生让我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话。我坐在救护车上,你就躺在我的旁边。医生让我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话,不能停。他在你的胳膊上迅速推了一针,我抱着你满是汗水的脑袋,我骗你,我们明明已经毕业了,我却说六儿啊,天亮了,你醒醒,我今天带你去图书馆,昨天咱们占的座儿不知道还在不在啊,我的好六儿,我们今天中午吃红烧肉盖饭,你最爱吃的,我老是不让你吃,因为我胖啊,我怕腻,我不陪你吃,我是不是很坏。你来学校的第一天,背着书包,扎着马尾,眼皮上还有蚊子咬的小红印儿,我想,我一定和她合不来,这么散漫的姑娘。”
阮宁笑了,她说:“你一直这么啰嗦,我铁定马上爬起来吼你了,我有什么病也吓不走你的啰嗦。”
周旦嗤笑:“要真是这样该多好,我说着话,你的脸却越来越苍白,你白,医生脸也白,我看见他的模样,我就知道他肯定治得不对,这个庸医,我怕你就这么死了,我看着你,我这么宝贝你,我能让他夺了你的命吗?我对着你吼,阮宁你个傻叉叉,俞迟棺材板动了啊!”
阮宁讪笑:“女儿你吹啥牛,那我得多爱他,听见他棺材板动都能醒。”
周旦苦笑:“我说完,我真没夸张,你腾地就睁了眼。”
阮宁低头,微信群刷了几百条,全是“你怎么电话不通”“不会又犯病了吧”“你们这群二货能不一起打吗,一打小六电话就占线”,或者是这样的“你们到底打通没,我没敢再打了啊”“天使保佑,各路大大保佑”“召唤神龙”“不如召唤俞迟鬼魂?”
到最后,全变成了“俞迟大大,拜托您了,保佑我们小六,她年少无知,喜欢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地下英魂有知,放了她”
俞迟大大,拜托您,放过她。
俞迟大大,拜托您。
下班回家,抱着孩子的俞迟大大找不到尿不湿,便轻轻敲开阮宁的门,两人虽在冷战,但是事关孩子的时候,还是有交流的。细长的手拿过阮宁响个不停的手机,轻轻摁住语音:“你们找我?”
消音。
世界安静。
好一轮雪亮的大月亮。
正中秋。
距离这次愉快的微信聊天过了八个小时左右,穿着大棉袄、二棉裤的顾润墨、应澄澄两口子下了高铁就飞奔而来。
顾润墨进门就嗷嗷:“哎哟,我的表叔!”
一边哭一边在暖气房脱衣服,脱完接着俞迟就是泪。
应澄澄讪讪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从棺材里跳出来的老爹呢,瞧这孝子贤孙的劲儿,对我都没这么好过。是不,六儿?”
阮宁正想点头,却被满脸鼻涕眼泪的顾润墨一声号吓得一哆嗦,顾润墨红着脸斥澄澄:“喊啥六儿!这么没规矩!叫三表婶!”
说完,扑通,头抵在俞迟怀里,扯着嗓子号:“你怎么能骗我,我还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
顾小哥委屈得小眼泪哗晔的,俞迟叹了口气:“娶了媳妇生了宝宝,不是挺好的?”
顾小哥继续抹眼泪,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个弱小的总是生病的模样。只有三表叔肯耐心陪着他,同他玩,只有三表叔肯背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明明是同龄的孩子,却带给他连父亲都不曾带来的温柔关怀。
俞迟轻轻地拍了拍眼前的大小伙子,安慰他道:“是我不好。”
澄澄一脸蒙,阮宁也一脸蒙。过了一小会儿,阮宁弱弱唱道:我应该在车底……
澄澄弱弱接上:“不应该在车里。”
顾润墨尴尬地擦了眼泪,擤了鼻涕,才骂两人:“就你们会抖机灵!”
阮宁打从当年读大学,就知道顾再墨这人不好惹,直到知道Mr.Unknown的信是他送出,她一度认为他是宋林的跟班,可是俞迟死后,他频繁地出现在她和澄澄面前,然后剧情神展开,他和澄澄成了一对。现在,顾润墨对着俞迟真情实意的告白,让阮宁发觉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能让顾润墨贴心贴肺对待的人,应该只有俞迟一个罢了。
俞迟磨了两杯咖啡,递给两人,顾小哥情绪才稍稳。一扭脸,看到阮宁,想了半天,咬牙切齿总结:“我就知道,你这辈子算是栽她手里了!”
阮宁反应极迅猛:“栽我手里委屈他了?还是说我和澄澄这样的配不起你们?你哭天喊地抹泪要娶澄澄这事儿还在我脑海回荡,俞迟娶了我,你凭啥一脸‘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嫌弃?人生各有各的际遇,各有各的选择,他俞迟长得又高又帅固然不错,可我阮宁也不是没人娶,你看宋林到现在都暗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要不好,他瞎啊,是你没参透还是我太优秀?”
说起宋林暗恋她,阮宁虽然心虚,但为了扛面子那张嘴脸不要太骄傲,澄澄拍手叫好,漂亮的小脸跟着骄傲,顾润墨一脸便秘,俞迟淡淡来了句:“你们寝室风水真好。”
阮宁和澄澄咂摸着,总觉得不是好话。
他又补上一句:“不知道宋林会不会后悔。”
阮宁恶狠狠瞪他。
俞迟大大喝了口咖啡:“反正我不后悔。”
好了,没事了。
阮宁笑成一朵胖喇叭花。
顾润墨显然笑不出来,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那杯加了糖的咖啡空了,才走到阮宁面前,轻轻鞠了一躬:“阮宁,不,三婶,以后,俞迟麻烦你了。”
阮宁愣了,她见过顾润墨任何一张脸孔,但显然不包括恭敬。
他握着咖啡杯,低低开口:“有很多话,俞迟不会告诉你,但是,不代表一切不曾发生过。我是他的影子,我曾告诉你。”
他说:“我曾做过什么,都请你一一细想,因我是影子,我也是他。”
送了很多封信,过了那样一个冬夏,那么谨慎地确定一个姑娘的心意,心里藏的究竟是谁。不为宋林而为他。
俞迟死了,影子却还活着,隔三岔五去殷勤探望,怕她生活有雾霾怕她事事不容易。
宋林试图接近,她总觉困扰,影子赔着笑装傻充愣,一回又一回,档来挡去只有自知。
阮家老老少少,来的去了,去的来了,影子悄悄睁开一只眼,目视着黑夜白天,看来看去怕往事重来,死了的人地下也不心安。
因为那个人临终前曾告诉影子,曾那样随意而残忍地告诉影子:“润儿,记得中元前,探望阮宁。”
那句话后,还模模糊糊有一句话,因他死后,影子喝酒太多,早忘了是梦里还是真言。他说:“润儿,中元来时,我们再见。”
以中元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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