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平白玷污我阿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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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平白玷污我阿迟
有人曾在问答的APP上留言:爱会变淡吗?
有人矫情陈词会变浓烈,顺便迫不及待地秀一下恩爱;有人心如死灰说着会啊,老娘不是话得好好的,可若问这位老娘为什么不再谈恋爱,她愤愤难平只说伤住了。
足见人之虚荣,足见人之虚伪。
阮宁当时也回答了,她是这么说的:浓淡是形容色彩。爱不是颜色这种玩意儿,爱是性质不稳定、在不同环境下会改变形状的化学分子。天冷了刮风了下雨了它会膨胀,独自一人时也会膨胀,太热闹时目光越过灯光时它会膨胀,喝酒时会膨胀,得到得不到时通通会膨胀,死亡更使它膨胀到无限大,直至另一个死亡将其空间完全挤压。同样地,争吵打骂时它会皱缩,心存猜疑时它也会皱缩,压抑或者歇斯底里时它会皱缩,看到它的本质同真相时则皱缩到无限小,直至另一个真相将它再次填满。
阮宁得到寥寥赞赏。
宋四小鸟依人,满足地靠在张家二公子怀中的模样,不知为何,阮宁总想起她对着全世界宣告要得到俞迟的执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自己也嫁人了。人类歌颂的至死不渝究竟存在吗?
阮宁有些因惑地怀疑兼自省。
宝宝狠狠踹了小阮同志一脚,这是一个胎儿最后的倔强,为自己的丑爹讨回公道。
阮宁被器得龇牙咧嘴,抱着圆滚滚的小祖宗找吃的去了。
宋家大手笔,在Hyatt包了一整层开订婚party。平时三十块钱一份的鱼香肉丝加小菜蚕豆被这里的大厨做得如梦似幻,好似最普通的猪肉也如蓝龙虾这样的顶级食材一样,值得精心对待。
未开席时,满头金发的钢琴师弹着《半生缘》,缠绵悱恻的中文曲调生生被弹出了西式的优雅。据说宋四与张似初初相亲时,咖啡厅循环播放的就是这首歌。
张似寻了城中最有名的歌手来唱这一曲,阮宁边夹自助餐,边跟着瞎哼哼:“别来喝毒药——啦啦啦——别来喝毒药——”
她觉得这歌儿还挺怪,上来就是喝毒药,不过孕妇心宽体胖,多哀怨的歌儿也被她唱得无限欢欣。
“是‘别来还无恙’。”
阮宁转身,宋林西装革履,挽着上次见过的长秋姑娘。顶顶美的一双人,皆是人尖尖,站起,连今天的主角宋四、张似二人都黯然失色。
宋林盯着她臃肿的肚子,脸上的笑浅淡得快要挂不住。他抬起头,看看她那张因怀孕而浮肿的脸庞,微笑道:“《半生缘》的第一句是‘别来还无恙那年少轻狂却让岁月背版’,并非‘别来喝毒药’。‘别来喝毒药’虽然很好,但太直白了。”
他说完,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闪而过的厌恶,却又挽着长秋有礼貌地点头,离去。
阮宁觉得这些人惯会不好好说话,他们打小就绕来绕去,不肯说一句直白话,好似你不来来回回地胡猜几回反而显得他没水平似的。
阮宁因为这群人说话半露半含,小时候捶哭过好几个。这些人不是烦人是超级烦人。
她如是想着,设计高雅柔和以黑灰两色为主调的大堂忽而有些过分安静。
宋荣狠狠扇了宋林一巴掌。
他有些吱嗽,指着长秋气喘道:“让这个女人滚出去,我不想看见她。”宋荣拇指上戴着金板指,他似乎恼极了,下手也重,宋林白暂的脸烦上顿时沁出几滴鲜亮的血珠子。
他偏着头,语气依旧温柔:“长秋是个好姑娘,爷爷慢就知道了。”
宋四气堵,她有些惊讶,似乎从没料到哥哥会带着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冠冕堂是地出现在她的订婚宴上。
龚长秋的身份地位,说白了不就是夜总会的小姐吗,还自命清高卖艺不卖身?她这会儿倒是真心盼望哥哥能和阮宁在一起了。可是一错眼,阮宁正大着肚子,肿得像颗球,顿时又有点没脾气。宋家人都是颜值至上,阮宁这会儿这模样,想必哥哥永永远远地看不上了。莫说他从没承认过喜欢她,就算曾经喜欢过,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多半也黄了。
宋四听说阮宁嫁给了家中远房的农村亲戚,据说是堂祖父的孙子,家中老老少少早就死绝了,孤身一人在部队,并没有谁帮衬,这辈子怕是都没什么出息了。
明明两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不,甚至阮宁比她站得更高,毕竟她幼时被阮老如此溺爱,父亲地位又高,可如今,宋四觉得从未如此同情过阮宁。
嫁了个粗鲁村夫,活得像个祖鲁村妇的阮宁。
哥哥曾觉得娶了她便得了大半阮家的资源,因为阮家有个不可修复的黑洞,可如今,真真连利用也无从利用了。
她这辈子,大抵……就这样结束了吧。
宋家小小的插曲大大家并未放在心上,多半只是有些幸灾乐祸。自打俞迟死后,园中下一辈,只剩他一人独大,他自前年开始从商,路顺风顺水,怎不叫人眼热?不林宋总的名字也渐渐在国内拔了尖,眼瞧着处处都是好的,只是他生性风流,跟各家姑娘、明星绯闻不断,婚姻上有些艰难,即便如今他与龚长秋谈起恋爱,也没谁真当回事,可宋荣这样动心怒,反倒看出,宋林定然也不是个样样都称心的好孙子,各家老人稍稍平衡一些,自己那些个浑不吝不成器的孙子(女)也并非不能原谅。
宋奶奶打了圆场,长秋依旧留下,这事儿算是掀过去了。宋璨的订婚宴一切顺利,阮宁一边瞅热闹一边吃,简直乐不思蜀。
阮致奉老爷子之命,时刻盯着她,怕她累住了,又忍不住埋怨:“你男人怎么不来接你,准备把你这疯娘皮放娘家到几时?”
阮宁:“吃你家大米了?我现在不正多吃点,好帮咱家省点粮食。”
阮致愁得慌:“瞅瞅你的肚子,都吃成啥样了,留心顺不出来,肚子平白挨一刀!现任的男人哪有几个好东西,你肚子上多一刀,他保不准就嫌弃你了!”
阮宁还没顶嘴,阮致却忽然气道:“他凭什么嫌弃你肚子上有疤,他敢,看老子不宰了他!”
阮宁傻了,看她手里盛了一盘生蚝,阮致愤愤道:“继续吃你的!怕啥!”
她摊手:“二哥,我们讲和吧。你这么爱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冷战。”
阮致啐她:“一日为敌,终身是仇!留神我哪天又绑了你!”
阮宁垂头,不再说话,只用叉子扎着肥嫩的蚝肉,不嫌酸地挤着柠檬。
阮致是阮宁时刻都能瞧得明明白白的人,就像自己摊开的手纹。但明白不代表掌握了真相,她永远不清楚哪些纹理代表财富、哪些代表权势、哪些又代表命运。
忽而身边有笑声,阮宁抬头,却是许久没见的栗小丫,她如今亭亭玉立,也已是个大姑娘。
她笑道:“我刚才远远瞧了半天,觉得你们感情很好,我家只有姐姐,没有哥哥,真让人羡慕。说起来,阮二哥和三姐虽然是堂兄妹,却有四五相像,都有阮爷爷的虎威在。”
阮致憋嘴道:“她有我好看?”
栗小丫忽而险一一红,有些娇羞:“都好看。”
阮宁咂摸出不对来,心想。小姑娘春心功了?
栗小丫这个孩子看来是看上阮致阮二哥了。小丫懂事得早,人也清高。从前是顶嫌阮二这个纨绔的,不知怎的,今天莫名其炒转了性子。
真是个春情勃发的好夏天啊。
阮宁嘿嘿笑,逗小丫道:“怪不得你一直同我好呢。”
同我好,便也能时时看到四五分他。
阮致是个极聪明的人,由一不止知二,乃能知十。他想起什么。冷笑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我说怎么一个个都跟我好!”
他拂袖而去,留下傻了的阮宁和傻了的柠檬生蚝。
今日订婚宴,宋家老家亲戚也来了一些。他们对宋璨兴题不大,反而里里外外地瞅着阮宁看,飞个眉毛弄个眼,推着一个胖女人向前。阮宁被她们看得发毛,直到胖女人得意地跳出圈子,提高了嗓门嚷嚷:“我说就我说,有什么怕的,怎么就不能说了!四叔年轻时就在外逃荒,几十年不跟家里联系,如今上上下下死绝了,却让宋中元那个小乞丐去寻三叔,想来是看三叔发达了,当了大官了,回来巴结的!三叔碍着死去的四叔的面子,果然安排他当了兵,听说他还挑肥拣瘦,哪儿都不愿意去,只想去延边,啧啧……”
大家纷纷附和,然后默默地把脸移向阮宁,就像乒乓球场上的观众看到马龙向张继科发了个旋球。阮宁是低配的张科科,胖阿娥是低配的马龙龙。
张科科弱弱地回了一球:“那他该不是个傻子,去哪儿不比延边强……”
马龙龙觉得对手大弱,没达到效果,又愤怒地发了一球:“你知道个尼!延边离得远,他其实杀过人1”
果然,宋家人包括我他路过的人都瞪圆了眼,停下了掏步,胖阿绩很满意,一步三扭站定了底盘,谁备扎着架子爆料,享受万众联目的感觉。
阮宁不干了,她说:“不带这么埋汰人的,谁杀人了,他杀谁了,尸体在哪儿,阿姨你有证据吗?找不出证据你这叫诽谤,诽谤入刑了您知道吧?要坐牢的!”
胖阿姨总算抓住点,“轰”地就炸了:“哎哟嘿,说她男人她还不乐意了!”
她扭头看向阮宁:“听说你是个法官,法官了不起啊,你抓我啊,到底是我诽谤还是你诽谤,你今天不抓我我就跟你拼了我!”
胖阿姨把自己的胖手往阮宁身上甩:“来来来,你抓我,你现在就抓我,哎哟喂,法官抓人了啊,你们可看着啊,宋中元他媳妇儿要打人了啊,大家都有头有脸的可都看清了哟!”
阮宁吓得一哆嗦,怕那个胖爪子打到她怀里的娃,旁边无论有身份的还是没身份的,围了一圈,诧异的有,兴致勃勃的有,不怀好意的有,还有看出她是阮家女儿意味深长的也有。
宋璨看实在闹得不像话,冷笑了一声,走了过来:“五婶儿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从小便是我们这儿有了名的糊涂蛋,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又能嫁得着什么好东西?”
胖女人看宋四发了话,态度如此明朗,登时更加得意起来,用手托了托刚烫的发型,觉得自己比法官还法官,指着阮宁骂起来:“老早家里都在传,一家五口人怎么死了四口,单单他没死,定是他不学好,要偷家里钱,然后被家里人发现了,他为了逃跑,恶从胆中来,放了一把火,把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通通烧死了。真是可怜哟,他逃跑了没人收尸,还是咱们老家人去领的尸体!听说都烧成炭,认不出脸了哟!”
这段话是完全的自由心证,都是她听说,没有任何证据的臆测,而且为了煽动围观群众的情绪,用了骇人听闻的形容词。
院于在法庭上最腻味听这些话,人之传言,十分也有七分假,剩下三分洗算真,也是添由加酷的真。
阮宁默默说了一句:“证据呢?”
你问证据,她给你扯人死得惨;你问证据,她给你扯宋中元小时候本来不叫宋中元,去部队才改的名字,一定是为了逃避杀人罪;你问证据,她说“哎哟,你当法官,他当杀人犯,一定是你包庇了他”,阮宁问证据,阮宁不问了,抱着娃转身要走。
清者自清,不清楚的精涂的就由他吧。
宋璨则有些看好戏的架势,她穿着一袭贴身的紫色镶钻鱼尾君,本概美艳不可方物,眉眼一挑,气势更足,盛气凌人道:“怎么没人报案,抓了他?”
继而拦住阮宁,耻笑道:“人人都说你嫁了个军官,勉强还不错,我怎么看着,越发走下坡路了呢?阮家的女孩就嫁了个杀人犯?”
阮家的女孩大着肚子,洗耳恭听。继而,温和开口:“我为人如何,在你们心中,我不辩驳。中元为人如何,你们中的大部分恐怕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吧?”
她扫了扫众人,包括宋家一众看好戏的亲戚,看着大家带着看好戏和嘲弄的笑意,莫名就想起了自己随着改嫁的妈妈到了叔叔家的那些日子。
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这样试探的、嘲弄的笑容。
阮宁习以为常。
假若他日重逢,我将何以待你,以沉默,以眼泪?
假若他日再见这些陌生人脸上绝不陌生的笑脸和恶意,我将可以对待?
不只是沉默,不只是眼泪。
有唾骂我就同样骂回去,有伤害我就同样伤害回去。痛苦因你们而起,何以你们畅快淋滴,何以痛苦深埋在我心里?
阮宁话锋一转,问道:“既然你们认定我不是好人,宋中元是个杀人犯,又没有证据,只是凭空造谣,那至少请把你们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等到我哪天拿到反证问回去的时候,你们敢大大方方地开口,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这些话,就是我说的,对,就是我伤害了你们、诽谤了你们,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五婶敢吗?宋四小姐敢吗?”
胖女人五婶听到这些话,蓦地有些怂,跨出人群特立独行的那一步又跨了回去,缩到人群里,讪讪道:“大家今天是来吃饭又不是来吵架的,一家亲戚,真没意思!”
宋察正要开口,她身后的未婚夫张似拽了拽她的胳膊,使了使眼色,让她去看阮致和阮老爷子的脸,宋璨却甩开胳膊,冷笑道:“怕什么!真相就是真相,你阮宁就是一个没爹没教养的人,宋中元就是个杀人犯,我等你拿证据砸我脸上!”
阮宁突然间沉默了,她好像真的拿不出证据,说她不是个没爹的孩子。
阮老带着阮致正在跟卢老说闲话,老人远远看到孙女儿被一群人围者,表情不大对。
一转身,正欲过去,黑棕色的高阔雕花大门却被重重推开。一身军装、穿着黑亮皮鞋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他大跨步立正站定在宋四面前,身姿挺拔,宽肩窄臀。
盖了一脸的络腮胡。宋四愣了。
青年面无表情,从口袋中摸出一把手枪,抵在了宋四的太阳穴上,声音低沉:“我是杀过人。”
院宁舔了舔嘴唇,看着突然而至的丈夫。宋四身旁的张似吓了一跳,怒斥道:“你要干什么!放下枪,放开阿璨!”
宋中元却像没看见阮宁和张似,手放在扳口,对着宋四冰冷道:“第一回,是2015年年初,整个新兵连到漠河执行任务,一小撮蓝胡子和恐布分子勾结,潜入境内,杀了我们连队八名战士,我用这把手枪打死了五个人,右扇上有火枪的擦伤。”
宋林在远处看了许久,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冷冷地看着突然而至的军人,猜到他的身份,厉声开口:“放了小四,宋中元,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宋中元神情自若,用带着深霾的那双杏眼与宋林对峙着,手枪却紧了紧:“第二回,是2016年底,大家都在包饺子,却突然来了新任务,我跟着侦察团的老领导执行任务。我们的老领导是以前侦察团的副团长,阮将军为了阮宁调回北京后,一直是他老人家主持着侦察团的工作,这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胸口心脏部位中了一枪,不肯再治,对我说让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来不及请示上级,在医院的急诊室,给了他一枪。他临终前,很痛苦地告诉我,中元,来日如果见到阮将军的遗孤,就告诉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爸爸的嘱托,没有一分秒对不起国家和人民,而她爸爸,从来都是好样的,侦察团没有孬种。”
众人听得心里一凛,阮宁却心里一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宋荣见事情闹大了,他起初就打算制止,毕竟是宋家私事,可后来苗头引到阮家,老人便不着急了,谁备慢慢欣赏阮令跳脚的样子,但这会儿,孙女儿的小脑瓜眨眼间落到手枪下面了,他这才有点慌了神儿,指着宋中元吼了起来:“放下枪!”
术中元却突然笑了,手指直直地:“第三回,是2017年,我带领侦察团三个连去边境卡点,却突然事变,国外雇佣兵乔装准备入我边境而被我军发现。我团刚入伍的小士兵被对方擒住,残忍折磨至死,而我还了他们的首脑两倍。”
他低且轻轻地间宋璨:“这就是我的杀人史。不知道宋四小姐清楚了吗?”
他缓收回手臂和手枪,宋四一下子瘫软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半响无声,愣愣地抬头看着宋中元,许久,才指着他:你……你……
一袭军装的宋中元俯视者看眼前的姑娘,微微笑了,但是这笑中毫无笑意。他取下帽子,放在小臂上撑着,淡淡开口:“我的媳妇儿连我都不能欺负,你算什么玩意儿?”
不远处满头银发的阮令用手上摩挲惯了的苦梨香木杖截了截门外立着的警卫,警卫愣了,低头询间:“阮帅?”
老人带着微笑看胖五婶,对警卫道:“张子,今儿怎么这么没眼力还不替来帅把这一屋子的放尼虫消了,满屋子臭气熏天的,怎么留客?他最近是益发老眼昏花了,我托大替他做回主。”
他身旁的阮政“扑哧”笑了,张子忍笑:“怎么清,您老指示。”
阮令用拐杖点了点宋五婶:“这还要我老人家教啊?她舌头大,你就金胶布糊上!她鼻孔朝天,你就给她插上葱,由她装去!至于她蹦来蹦去蹦得我心慌,你就索性打断她的腿,让她蹦不动!”
“你!”宋荣气得脸都黑了。
一旁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俞老俞立忽而伸出手,指着阮宁道:“你很好。”
然后缓缓地看着宋荣,嘲讽道:“你们家,不行。”
他说:“昔日王谢堂前燕,不及俞宋膝下孙。这句话我一直听着不顺耳,从前壮年时还算能听,如今老了,越发不爱听那些虚话了。宋林行事如此聪慧,我死去的孙子阿迟如何比?他二人齐名,不要平白话行了……我的阿迟。”


第二十三章 我输了流放一生
宋四一场订婚宴,得罪了两家人。
宋家人毕竟差辱了阮家怀了孕的孙女儿,那样尴尬的场景,说没授意,大家伙儿都不大信,这敢情是冲着阮家来的?阮令暴脾气,恶心宋荣没毛病:至于俞立,火却发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孙子都死干净凉透化成灰了,他在这儿谈什么热闹?
有孙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什么“我家阿迟”,每每都是“我家么儿”,他偏宠俞季,见到俞迟却带着审视和挑剔,似乎总是不如意,“宠孙不宠子”的老说法在他身上掉了个个儿。
俞迟死后,他父母连同两位叔父都相继搬出了园子,与俞立不说断绝关系,也已不大来往。俞夫人、小儿子好似终于斗败了林夫人、长孙,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可这几年俞立对他们却江河日下,冷淡到了冰点,俞季与他妈回头咂摸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尤其是此次宴席,俞季也在,看到宋中元的一瞬间不由得有些心悸生疑,那双眼……
俞季母亲也在强压惊惧,这些年的丈夫跟她当初初见面认识的温柔的俞老爷子大不相同,早些年,他处处为她和儿子出头,把大房和那个自命淸高的林夫人压得抬不起头,就算知晓她做出那些事情也并没有说什么。本来俞迟死了,一切都被掩埋,可是,俞老却变得暴戾,脱离她手掌、枕边很久,也没有什么思情可言,令她心惊肉跳,仿佛从前那个特地百依百顺的人是假的,而这个才是真的。
龚长秋当天夜宿在宋林在城郊新城的私人公寓,她起夜却瞧见客厅落地灯亮着。
五十一层的高楼外,上有辰星,远有光影。宋林穿着睡衣,长秋像只猫儿一般,手指如玉,靠窗立着。
黑发全荡在额间,倒不是平时的模样,像个孩子。脚步极轻,他却还是听到了。
宋林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场云雨,他说:“秋儿,不知为什么,最近我十分厌倦情欲。”
长秋走到他的背后,鬈发散开,轻轻抱住他,低声道:“你是厌倦我了吗?”
宋林用手轻轻握着长秋的手,看着远方,心中却觉察到不断翻腾的不安和寂寞。他想了许久,才道:“等到三十岁,那时如果我未娶,便娶你。”
长秋皎皎的面容带着明亮和温柔,她说:“若你三十岁能娶到那个女人,我就算做你一辈子的地下妻子又何妨?你今天一反常态,带着我去宴会,迎上宋老的怒气,我猜,那时你就在为将来做铺垫了吧。”
姑娘美得让人心悸,忽然眉头微微蹙着,自嘲道:“毕竟,假使阮宁离异,娶她仍旧比娶一个身份低下的陪酒女要好得多吧?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待我认真,日后再娶离异的阮宁,宋老想必只会说你洗心革面,宋家也容易接受得多。不是吗?”
“不要多想。”宋林轻轻转身,抱住长秋。他说:“她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你再等等我,我想我很快就能爱上你。”
长秋抬起脸,平时冷若冰霜的模样,这会儿却笑如蜜糖:“她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见鬼了,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我虽不见得信你爱我胜过自己,但我对于你不会喜欢上她这件事,毫无疑问。初初你提起阮宁,我心中不安,可是到了如今,瞧见她,便知道,你想要的一定不是她,而是阮家。只是为难你,撒了这么多年网,又生出这么多波折。”
不林哈哈大笑起来,喉头微微能颤者。他险些笑出眼泪,点头道:“是啊,喜欢这样一个丑陋邋遢的女人,难道不丢脸吗?”
宋中元拜访了阮令之后,便一刻未停留,带着阮宁离开了是非之之地。
她一边抱着高铁上五十块一份的超豪华盒饭,边问道:“你烧死了你爸爸?”
宋中元:“假的。”
她咬了一口狮子头,继续问:“你逃跑了没给家人收尸?”
宋中元:“假的。”
她转了转眼珠:“你有过很多女人?”
宋中元表情微妙地盯着阮宁,孕妇有点心虚地抓了抓长发。他说:“五婶提过还是你生编的?”
阮宁低头挖米饭,她说:“你这么好,配得上很多好姑娘喜欢。”文工团的姑娘们果然是瞎了,可一定有没瞎的。听说好男人都是前女友调教出来的修炼成你这样,需要很多前女友,宋中元拍了拍她的头,轻道:“只有一个,被折磨得狠,好与不好,想必都跟她有关。”
阮宁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自己腹中除了娃,还有一个加工厂,很多小人跑来跑去,嘿咻嘿咻,汗流浃背的,就为了酿一缸醋。
酸气扑鼻。好醋!好醋!!
她戳了截脆皮酱鸡腿,撇嘴道:“替我谢她全家!”
宋中元拿起一把梳子,在她背后轻轻梳着妻子的一头乱发,淡淡道:“她全家说不用谢。”
阮宁:“那我祝她嫁个好丈夫!”
宋中元缓缓地,又缓缓地,在胡子背后的唇角溢出一点笑,他并未答她,只是用修长的大手把一头黑发归拢,又慢慢地编着小姑娘才梳的个辫子。
她说:“你像我妈妈。不,比我妈妈梳头发轻多了,她老拽得我疼。”
“话真多,吃你的肉丸子。”
“哦。”
宋中元此次执行完任务,有一周假期。阮宁说想出去走走,生完孩子,恐怕便再也闲不住了。
他问她想去哪儿,她说她想吃南京的芋苗鸭包、重庆的火锅冰粉,还有海南的龙虾清补凉,宋中元无奈:“就为了这张嘴。”
阮宁指着肚子:“怎么说话的,我咋就不爱听!他想吃他想吃!”
宋中元并未应允,因她月份大了,坐飞机有些风险,阮宁一直打滚耍赖,宋中元想了一会儿,折中了一下,说道:“我们这一路,走到何处,如果碰到你想吃的,就停下,只是一周后必须返至延边,如何?”
阮宁本就没想过他会答应,她自己身为孕妇也知轻重,不过是日常闹闹他,耍耍嘴皮子,如今他肯带她玩耍,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从H城到延边,途中刚巧经过南京,算如她愿,粢饭团、肉馄饨、美龄粥各样甜汤点心吃了个够,宋中元带她从夜市的头走到尾,她碰见灯笼便摸,孙悟空的软皮面具敷在脸上玩,撒欢时瞧见刻石头的,她让匠人去刻字,又用纱包爱惜地包好,赠给了宋中元。
团座老人家难得幽默:“猢狲也学贿赂人,把自己的蛋壳都拆了。”
阮宁抿着嘴唇,难得乖巧地笑了。
蝉鸣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夜市不只在此刻热闹,时间分明是流淌的,阮宁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是静止的。
夜市熙熙攘攘,彩色灯笼随风摇晃。远处来了一行人,站在首位的那个像是认识宋中元,年纪三十五岁上下。
宋中元起初有些诧异,后来也笑了起来。
这人是宋中元刚入伍时的班长,后来退伍回到故土,当了一名中学老师。他在部队的最后一年是宋中元来的第一年,是他教会宋中元打的第一枪。
阮宁很少见宋中元笑,可见他与这位老班长感情深厚。
老班长看了阮宁一眼,显然是颇诧异,他问中元:“你为什么这么早就结了婚?”
阮宁有些奇怪地看着老班长,老班长笑了:“弟妹莫见怪,只是我这个小兄弟从人伍时就说要娶那位将军的……大家听着都像孩子话。”
宋中元摇了摇头,老班长自知失言,但虽然是个颇爽朗坦率的人,捶了宋中元胸口一捶,他说:“怕啥!哈哈,不是我说,从你当年喝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能如愿了。”
阮宁脑袋瓜子不停转,宋中元淡淡点了点她的额头:“告诉班长,你姓什么?”
姑娘“啊”一声,有些莫名其妙,轻轻说了句:“阮,我姓阮。”
老班长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宋中元说“你啊你,总以为是笑话戏言,谁知竟真……眼中大放异彩。”
中途也曾路过泰山,她说别的有丈夫的姑娘都看过日出,宋中元带着帐篷、毛毯、饭盒,领着她坐缆车到了山顶,她喝着山下买的粥,他饮着酒,她说:“从没见你喝过酒。”
他握着玻璃酒瓶,说:“嘘,看,太阳出来了。”
阮宁欢欣鼓舞地瞧着如同煎得流心的蛋黄从山下露出怯生生的一角,然后,缓缓地,大着胆子从雾霭山脉中飞升,直至金色光芒普照大地,整只蛋黄才渐渐变得从容而放松。
不映秦山,它不知本不比山之巍峨美德相差许多。
不映泰山,它不知自己伟大。
阮宁张开双臂,挺翘的鼻子迎接着阳光和山风,她觉得自己从不此幸福过,大抵这腹中曾艰难求生的宝宝也如是。她“啊啊啊”地叫了起来,所有日积月累的压抑和不如意都一点点地像被柔软温暖的溪水冲刷的冰块,消解、融化,而后欢畅奔腾。
她转身看着宋中元,像个孩子瞧见自己依赖的母亲,专注而眼珠发亮。
他饮掉最后一口酒,走到她的身旁,低头,轻轻啄着她的嘴唇。
薄荷郎喝薄荷酒。
香气涔涔。
宋中元在黑暗中时刻戒备的面庞渐渐有些清晰。
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不忍叫她瞧见。
怕烫伤、怕燃尽……那个姑娘。
未去海南,秦皇岛做了代替,北戴河碰巧有军区疗养院,宋中元找人安排了两日住宿。阮宁去到住处,颇有些惊讶,这是她幼时来北戴河玩耍时曾住过的房子,也是张老将军疗养时的暂时居所。
那年夏天,她跟着妈妈、姥姥出行,爸爸做的安排。
妈妈临行时,在商场给她买了一串珍珠项链,是她成为女孩后的第一件首饰,后来如游鱼在海时,却把项链遗失。她那时还有些遗憾,看到海上漂浮着白色的成串的泡沫,还总想着,是不是项链回来了。
伴随着海洋的湿润的是岸上烤玉米的焦香。阮宁闭上眼,想起海洋,便总能想起玉米。
细细说来,阮宁是个渴望童话和奇迹的姑娘,可她不像。对,长得不像,太蠢太实在。
况且,她也没见过童话和奇迹,毕竟,让每个孩子长大成熟的都是现实。
可是,有些惋惜是轻微的,用着缓和的方式托直孩子的身躯,使之负重。而有些结束就是永久的,剩下些难堪的回忆,疼痛,钻心,让人一夜白头。
她说:“中元,不怕你笑话,我曾爱过一个人。”海风中,宋中元为她披上针织衫,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她:“是什么样的人?又带给了你什么?”
她眺望着北方的海,澎湃而高昂的曲调却因黑夜变得塞上歌。这个曾经纤细现在却渐渐臃肿的姑娘用温暖的手比画着那个在年岁中渐渐模糊的面庞,一切都是昨日桃花今日春风:“我认识他许多年,却好像忘记了他究竟长的什么样。我知道他好看,记忆里就是好看的,但每次见到他,却总是把记忆中的单薄模样冲刷,变得鲜活而明艳。我少年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一去不返,我努力寻找他,努力留住他,可是没有用。我……留不住他。他带给我的所有就是渗人骨髓的丑陋。我还记得,他校内网的背景是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书架的一个角落坐着二三读书的生子,那学子中有个姑娘,纤瘦而沉静。理智告诉我,他只是喜欢这种向学的氛围,可是我整个人却如同疯了一样地嫉妒那个姑娘,我想象着他也许爱着这个姑娘,我想象中他爱着这样的姑娘,然后痛苦得无法成眠。”
宋中元眼眸变得深邃,院宁笑了:“有时候细思量,怎么就卑微到了这个地步。看到街上走过同龄的姑娘,便会退想,他是喜欢这样的,还是会喜欢上那种模样的。再看看,我没有这个肤白貌美,也没有那个高挑智慧。想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不太差,怎么就沦落到了谁也比不上。他让我与全世界的姑娘为敌,然后缩到自己的弹丸之地,天真卑鄙。”
他说:“我也爱过一个姑娘。”
阮宁笑着点头:“我知道,你的前女友。大概也是老班长说到的那个你娶不到的姑娘吧。那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带给了你什么?”
宋中元扶着她坐在了夕阳中温暖的沙滩上。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温暖而明亮,阮宁第一次看到宋中元不曾隐藏的情绪。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曾经想,她千万……千万不要坐到我的身旁。我怕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提醒那个幼小的我,她很……可怕。”
“为什么?”
“因为她流着黑乎乎的鼻涕,校服上都是阳光、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她刚同人打过架,她赢了,一副东归英雄的小模样,戾气十足,绝非善类。”
“后来呢?”
“与天地皆抗争,其乐无穷:与她斗,我输了,流放一生。”
澄澄报喜,生了个女娃。
她发朋友圈,幼小的生命带着甜甜的笑颜。照片配了一句话:“不用怀疑,和姐一样美。”
阮宁端详小姑娘的照片,一点都不怀疑。
这样好看的孩子,吸取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怎么能不美?
顾润墨喜极而泣,打电话说:“我原谅你了,阮宁。”
阮宁放下手里的馒头,挺认真地问:“我做过什么你不愿意原谅的事吗?”
顾润墨气得肝疼:“我表叔死了!我叔死了!”
阮宁拍馒头:“你找费小费去啊,你要做掉她,我给你凑钱!”
她这辈子所有的不淡定和斗鸡一样的尖锐都给了费小费。曾经对着安安嘴里的女神可以毫不留情地吐槽,对着顾润墨的敌意她也毫不留情地往费小费身上引。
顾润墨深吸一口气,说:“他死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东拉西扯两个钟头,我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让我每年上半年瞧你一次。”
阮宁诧异:“瞧我做什么?”
顾润墨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德行!你问我,老子问谁!他说完这句扭脸就死了!你说换成你是我,会不会觉得是你害死了我表叔!就为了他这句话,我每年总要见你三五回!甭说上半年,下半年也是!生怕漏掉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次次都是来找澄澄的,你错了!我是来看你的!我照着我表叔的唯一遗嘱来替他看你!看你相亲,看你谈恋爱,看你撸串,看你喝啤酒,看你油腻腻的包子头,看你有惊无险渡过一些平凡生活的磨难,看你判着东家偷鸡西家赊酱油的小案件,看你没出息地过着这平凡的一辈子,如今又看你怀孕,看你嫁人,我看到如今见了鬼,把你那张脸都看出了花,愣是没参透我叔到底啥意思!但他的死一定跟你逃不脱干系,你丫还我表叔!”
阮宁傻了。每年看看阮宁,这是什么暗号?
宋中元见她握着电话魂不附体,便接过了电话。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喂”:“我是阮宁的爱人,你是谁?”
顾润墨的火气压都压不住:“你丫谁,有你说话的份儿?我正跟阮宁说着!”
团座老人家轻轻开口:“中元。我是宋中元。”
顾润墨正想开骂,脑中却如惊雷闪过,他忽然想起,他当年漏掉了什么。
他漏掉了表叔说的那句话完整的表述。
“润儿,今天恰好是中元节,你爱吃的饺饼我怕是有事做不成,你不要难过,只是千万记住,之后的每一年,中元未到,你要代我去H城看望一个人。”
“谁?”
“阮宁。”
“什么什么?”
“中元未到,代我照看她。”
卢安安给阮宁发了一封E一mail,E一mail中有一条音频,还有一段简短的嘱咐。
阮宁老铁,你快生了,没事儿甭听。事关俞迟,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这一生短暂,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的苦楚。宋林为人有待商榷,如你还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听我一句,离他远些。
铁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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