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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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共死

古凌云大惊,猛的绷紧身子扭头寻声看去。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从阴暗里迈了进来,烛火照出一个佝偻的身形。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啊!你!你!”

岁月以及毒痛完全将这张脸变成另外一张脸,但古凌云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神情恐怖,如见鬼魅。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刘公慢慢说道,伸手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他看着古凌云,枯老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情绪。

古凌云神色变化,胸口剧烈起伏。室内一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只有烛花轻爆声。古凌公慢慢的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的老人,面容枯皱、双眼浑浊,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是现在没死,离死也不远了…”,他冷冷一笑说道,神情恢复从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刘公只是一笑没有说话,他枯皱的手轻轻的敲在桌子上。

“夏炎是你什么人?”他忽的问道。

当这个名字滑过嘴边,平淡的声音带着颤抖,曾经被压在内心深处的痛翻腾而上。那个因为被弃在路边等开的少年,他随手一救,不过因着医者父母心。但没想到意外之喜,这少年竟是学药的奇才,一生无儿无女的他将少年当亲生儿对待养教护,只待将衣钵相传,没想到五年的养恩换来的是背后一刀。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种痛痛入骨髓。

古凌云哈哈大笑带着嘲讽看着刘公。“如果不是你杀了他,他会叫我一声岳父大人。”他意味深长说道,“老家伙,少年多情,与美人相遇一眼就抵了你教养五年。要怪就怪你没生个好女儿吧。”

“原来如此。”刘公微微闭眼喃喃说道。

古凌公冷哼一声,“谁让你迟迟不将刘公炮制十七法的书给他。如果你给了他,也不至于逼急了他。你都病成那样了,还不肯将书给他。”他情绪激动的说道,攥紧了椅子扶手。“要不然,他也不会自己去找,被你这老不死的发现。你这老不死的可真狠啊!说下手就要了他的命!”

刘公哈哈笑了笑的格外凄凉。五年教养之恩比不得美人一眼。萍水相逢、赌咒之约的缘分,那小姑娘却可以舍名舍命,只为要仇人不得走脱。“我刘某人不是才瞎了一次眼嘛,不过好在我没有瞎第二次眼。”他收了笑,看着古凌云,浑浊的目光骤然变亮。“我的好徒儿得以为我解惑报仇,让老儿我死也瞑目了。”

古凌云冷冷一笑,还没说话,忽的脸色一变。

“怎么?察觉出来了?”刘公看着他,脸上带着淡笑。

“你!”古凌云猛的站起来,椅子被推倒,发出剧烈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但外边却没有任何人过来探问,如同死一般安静。

“蜡烛”,古凌云双目难掩恐惧,伸手指向欢快跳跃的蜡烛。这话才出口他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拖住喉咙,脸色瞬时铁清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刘公依旧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漠的看着他。

“你以为天下就你会下毒害人么?”他淡淡说道,嘴边忽的露出一丝戏谑的笑。“你不是一直想压我一头么?这次你能如愿了。恭喜你!古凌云,你比我先死一步,黄泉路上你走在我前边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伴着这笑声,古凌云砰的一声跌趴在桌子上,蜡烛被扫落在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什么?古凌万死了?”顾十八娘从床上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

王一章点点头,“就死在客栈里,当晚客栈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昏睡不醒,所以不知道是谁干的。”

顾十八娘掩着胸口忽的剧烈的喘息。

“小姐可是又不舒服了?”一旁的侍女神色惊慌双手颤拉的捧过一方案锦。

“师父!”顾十八娘忽的泪如泉涌,她顾不上穿鞋就那样急冲了出去,“师父师父还没死。”

王一章与侍女们愕然,急忙抓起衣裳披风鞋子喊着追了出去。

此时一座山崖边,身形佝偻的刘公迎风而立。他转过头。“好徒儿,师父不能护你长久,唯有替你除去此人。师父至少走的才放心了些。他望着眼前浓浓山雾,面上带着几许欣慰几许期盼还有几许不舍。“小丫头,你很好!师父很满意!谢谢你!”伴着这句话,他仰天哈哈大笑几声,纵身跃下山崖。

深秋风起裹在厚厚斗篷里的顾十八娘不由打个寒战。

“小姐,”灵宝满面担忧,“你身体在还没好,咱们还是回去吧。王老掌柜已经让人去找了,一有刘老的消息就送来。”

顾十八娘看着眼前萧瑟秋景缓缓的摇头。“不会有了。”她喃喃说道。

“什么?”灵宝没听明白问道。

顾十八娘已经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告诉王老先生不用找了”她扶着阿四的胳膊上车一面对邓二说道。

小姐拖着虚弱的身子,不眠不休的奔走了两天,颇有找不到人誓不罢休的劲头任曹氏哭红了眼劝也不无济于事怎么突然就不找了?

邓二与灵宝等人对视一眼皆是满眼疑惑不解,但大家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如今的小姐用彭一针的话来说就像一根绷紧的牛皮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嘭的一声”,彭一针双手一摊,音形并茂吓得灵宝和王一章脸色发白。当然这话不敢跟曹氏说。

“心力交瘁,久熬神伤。”彭一针说道,“太医院的大夫说的没错。”

不管因为什么,突然不找了,肯休息那就好。邓二高兴的应了声,转身骑驴就要先走。

“等等。”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神色郑重的看着他,“告诉王老先生,我师父刘公他已经离世了。”

“什么?”邓二等人惊讶出声。

顾十八娘看着茫茫原野,脸庞上流露着一抹哀伤。从此以后她真的是要一个人面对整个药界了。师父,谢谢你撑着一口气为弟子除去一个暗毒瘤,弟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华灯初上时雪粒悉悉索索的撒了下来。下雪了小侍女伸手,雪珠落在她的手心瞬间化作水汽。转过身看着顾十八娘缓步走出来,在她身旁一身宝蓝织锦袍的信朝阳错步相随。

看着侍女撑着伞走过来,顾十八娘露出一丝笑。

“下雪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夜空变得莹亮了很多,转过头对信朝阳笑道“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那一场中毒,顾十八娘足足歇了半个月才恢复精神。但因此毒丸无解,她此生也如柳款一般不得再接触膏方技艺。因为这段时间的静养,她的脸色不再是白的吓人,再加上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粉红雪粒,灯影映照下露齿一笑让旧有的清冷之气顿减。

“既然如此良辰美景,顾娘子不如在舍下围炉饮酒再走。”信朝阳笑道。

顾十八娘是专程来送药的,因为祸了一段拖了很多药没有供给。信朝阳方才已经挽留过了,顾十八娘微笑,她的视线落在门外,马车已经备好,安静的停在那里,层层雪粒下一个人影在车前垂手侍立。“多谢大少爷美意。”顾十八娘笑着再次拒绝微微施礼。向马车而去。

信朝阳伫立在门前,灯下看着那姑娘伸手扶住车夫的胳膊,车角悬挂的灯笼照出她脸上散开的笑意。侍女收起伞却并没有跟随她上车,而是退开向后边一辆小车上去了。信朝阳的眉头微微一皱,那车大并不是阿四或者邓二。摇晃的街灯下,此男子撑手上车扬鞭催马调转车头时露出俊秀面容。信朝阳历来过目不忘,纵然低微不起眼如顾十八娘身边的小厮,他也一眼看到便认出此人是谁。

“是他”,他满面惊讶。“原来已经找到了”他轻轻自语。想起顾十八娘方才面对此人露出的笑,是在其他人前从未有过的轻松真实,而这其他人中也包括而自己。雪粒飒飒而下,很快在他头上肩上点缀片晶亮。一股从来未有的酸涩之意在嘴里蔓延,他凝神看去,斯人马车已经走远不见。

车窗外风雪飘摇顾十八娘掀开车帘。“风凉,你坐进去。”灵元回头说道。

顾十八娘恩了声却没有动。

“我要出门一趟。”灵元微微转着头说道,话也就到此而止。

顾十八娘神色微微一暗也没有再问。

一如既往,车又从热闹的食肆穿行,虽然下雪街道上人却是不少。

“这家新出的水晶包。”灵元指点给她看。

“灵宝喜欢吃。”顾十八娘点头含笑道。

“大人喜欢素馅的。”灵元说道,转过头看了坐的很近的顾十八娘,又飞快的转开视线。

“那都要素的吧,灵宝说最近长胖了,忌口不吃肉了。”顾十八娘笑道。

暖意在灵元心头散开他脸上的笑更加柔和。

第162章归来

“朱春明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你罪无可恕,朱家所有人等捉拿入狱…”“…所有人等斩立决…”一声声尖利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队队衣甲鲜亮的禁军刀剑森森。四周是万千百姓的鼓掌欢呼炮竹齐鸣无数的菜头石块砸向被押送的囚犯。

“小姐…”那囚犯队伍里灵元抬起头来。寒光闪过鲜血四溅。

“小姐?”担忧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顾十八娘猛的睁开眼,只觉头上一层冷汗。

夜色浓浓街市上的热闹已经远去,马车正走在民居两侧她的怀里抱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身边是一脸担忧的灵元。哪个是梦?她不由伸手碰了碰灵元的脸,触手温热。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灵元身形不由一僵,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指已经离开了。

“我方才睡着了?”顾十八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似是问又似是自言自语,看自己身上披上了灵元的大斗篷。

“是…”灵元低声说道,眉头紧紧皱起,“小姐…太累了…”他不该来为小姐驾车,贪恋这一暗夜里短短的他甩手一鞭马车猛的加快了速度。

“朱春明通敌叛国,陷害忠良,罪无可恕,朱家所有人等,捉拿入狱…”

“…所有人等斩立决…”

一声声尖利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队队衣甲鲜亮的禁军刀剑森森。

四周是万千百姓的鼓掌欢呼炮竹齐鸣无数的菜头石块砸向被押送的囚犯。

“小姐…”那囚犯队伍里灵元抬起头来。

寒光闪过,鲜血四溅。

“小姐?”担忧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

顾十八娘猛的睁开眼,只觉头上一层冷汗。

夜色浓浓,街市上的喧闹已经远去,马车正走在民居两侧,她的怀里抱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身边是一脸担忧的灵元。

哪个是梦?

她不由伸手碰了碰灵元的脸,触手温热。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灵元身形不由一僵,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指已经离开了。

“我方才睡着了?”顾十八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似是问又似是自言自语,看自己身上披上了灵元的大斗篷。

“是…”灵元低声说道,眉头紧紧皱起,“小姐…太累了…”

他不该来为小姐驾车,贪恋这一暗夜里短短的

他甩手一鞭,马车猛的加快了速度。

“不累不累…”顾十八娘笑道,坐正身子,拂过身上的斗篷,这是一件上好狐皮披风,也不是任何一个权贵都能有的。

她的心忽忽的又沉了下去。

那一世她自然没有机会亲见新皇如何登机朱明春又是如何被抄家处斩,但各种版本细节在坊间广为流传。

听说有人铸了朱明春的像,就安置在叶真将军墓前,供人唾弃。

沈安林大功归来,双喜临门,家里的人欢天喜地的准备送她入京,身旁的小丫鬟还高高兴兴的说到了京城陪她一起去看,结果等来不是来接的马车而是一纸休书…

她孤立无处,千辛万苦来到京城,来不及看一眼偌大京城的繁华就依然命丧…那一世她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死,这一世灵元也要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死吗?

身旁人突然静默不言,灵元转头探看,见有晶莹的泪水滴落在顾十八娘的手背上,他不由大惊失色。

“十八娘!”

顾十八娘被他一声唤换回神,忙伸手拭去眼泪,抬头对他笑了。

“没事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她笑道。

马车拐个弯,挂着顾家二字灯笼的宅子隐隐在望。

“不能不去吗?”顾十八娘忽的问道。

突然冒出的一句,灵元心里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握着马鞭的手不由紧了紧。

国家大义,忠奸之节,对于灵元来说实在是太过高远,他身为贼奴,是这个人给了他体面的生活,顾十八娘轻轻叹了口气。

“离开吧,”她沉默一刻忽的说道,“我从不在乎…”

她不在乎门庭高低,富贵落魄。灵元紧紧攥着缰绳一动不动。

“我从来都不在乎,在乎的是你。”顾十八娘接着说道。一面拿下他的披风,递给他。

马车停在门前,听到动静里面的人忙打开了门,也打断了二人的说话。

“哥…”穿着银鼠皮小袄的灵宝最先出来了,扑进灵元的怀里。

顾十八娘看着相依偎的兄妹,笑的有些苦涩。

“你也好好的吃,好好的…”灵元看着妹妹低声说道。“好好照顾夫人和小姐…”

灵宝点点头,眼圈发红抱着哥哥的手臂舍不得松开。

“哥哥你回来好不好?”她抬头哀求。

灵元看着她,抚了抚妹妹的头,终是没有再说话,转身快步而去。直到站到自己的屋子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灵宝的喊声。

“又去会你的小情人了?”屋内一个突兀的笑声响起。

灵元一惊,忙迈步进去恭敬地唤了声大哥。

烛火被点亮,腿翘在桌子上的朱恍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瞧你冷锅冷灶的,屋里这些女人都是死人吗?”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陡然提高。抖抖索索在墙边站了一溜的侍女们顿时呼啦啦都跪下了,口里喊着少爷饶命。

“大哥…”灵元垂头低声说道。

“行了,都给我滚下去,瞧你们一个个的寒碜样…”朱恍呸了声,说道。

侍女们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我说,那个什么小娘子莫非还没弄到手?要不要大哥帮帮你?”朱恍挤挤眼笑道。

灵元只觉得一道阴风扫过后背,他猛地跪下了。

“顾娘子是灵元的救命恩人…”他忙忙说道。

朱恍哈哈笑了,站起来拍了他一下,“起来,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灵元只觉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依言站了起来。

朱恍在屋子里跺了两脚,开始步入正题。

“这次让你去押解杨太生进京,你知道怎么做吧?”他慢慢说道。

杨太生,彭州户部主事,在接二连三反朱派死的死罚的罚之后,面对气焰嚣天无可阻挡的朱党,这位小小的地方官员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命上了死劾折子,历数朱春明十大罪状,当然,结果如其他先驱官员一般被皇帝下了诏狱。

纵然一如既往的有皇帝相护信任,但朱春明还是气的要死,操着方言将杨太生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他之所以这样气愤,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个杨太生科举那一年,他还是主考官,且对这个杨太生多加照顾,没想到换来了白眼狼。

“死了还是便宜他!”朱恍说道,酒足色饱的脸上一派狠厉。

“是。”灵元垂头应声。

“早去早回,”朱恍拍拍他的肩头,脸上又满是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放心,你那个小娘子的事,等父亲哪日心情好了,我帮你说说好话,一个女人嘛,算什么大事…”

灵元已经不是当初的灵元了,从这关切的话里他听出一丝威胁的意味。

篝火啪啪的响,一个衙役走过来,将一壶酒递给他。

“大人,暖暖身子。”他带着殷勤的笑说道。

灵元从思绪中回过神,接过酒。

“少喝点,天色不好,路途难行。”他沉声说道。

衙役笑着应了,一面指着外边飘飘扬扬的大雪,“这该死的天,腊月十三能赶得回去不?别耽误大少爷的生辰宴。”

灵元嗯了声,衙役看他无心说话,知趣的告退,到另一边喝酒吃肉去了。

灵元就着酒壶喝了两口,辣辣的酒入口,心口暖意升起来。

不知道小姐她们在做什么?他不由看向庙外,旋即眼神一暗,灵宝曾不止一次哭着求他回来,但小姐却没说话,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小姐也知道,如今想回头已经难了吧?

这就是代价,且因为他的一时执念,还威胁到灵宝和小姐…这也是小姐不肯让他接走灵宝的原因吧,他原以为那只是因为小姐对朱家的仇恨…

墙角传来悉悉索索以及吸气的声音,灵元转头去看,一个人影佝偻着,借着这边的篝火亮光,正专注的在腿上忙乎什么。

再有几日就要到京城了…灵元轻轻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从腰里捏出一个纸包,迟疑片刻,将其中粉末倒入酒壶里,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过去。

因为陡然站过来的人挡住了篝火的亮光,那忙乎的杨太生有些不悦的抬起头。

“麻烦你让让!”他声音沙哑的说道。

这个文官纵然成了阶下囚,但依旧保持着儒雅之气,对他们这些押解衙役谦和有礼,且不管怎么样被羞辱取笑,始终一派淡然,就这样的一个人,灵元实在想象不出会写出那样让朱明春暴跳三尺的文章。

就像顾海一样…灵元依言轻轻侧身让开了,光亮重新投过来。

“谢谢你啦。”杨太生说道,接着动作。

“你在做什么?”灵元好奇的看过去,顿时大惊变色,“你…你…”

杨太生用瓦砾割下腿上的腐肉,完成任务般的舒了口气,“好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灵元,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

“小兄弟,可否借老夫喝一口?”他谦和的问道。

灵元只觉得浑身发抖,看着杨太生小腿上露出的森森白骨,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不是人吗?

“不行就算了,你们当差的也是身不由己。”杨太生一笑,垂下头。

灵元不由后退两步,他想起那时在大牢里,看着受刑后的顾海,看着那些被打的死去活来的贡士,他们血肉模糊痛苦哀嚎,但却没有一个肯松口承认罪状,一边哭一边骂朱党的老贼…

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才…

“仇恨?”杨太生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这个年轻人。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跟其他的差役不同,话不多,且心肠很好,尤其那一双眼,保留着未经世事的清澈。

“你也知道吧,我见了朱春明还得喊一声老是…”他和蔼笑道,“且对我有提拔之恩…”

杨太生呵呵笑了,笑声一沉,“不为私仇,只为公愤。”

公愤?只为了公愤,就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值得吗?朱家真的人神共愤到这种地步?还是只是简单的朝党之争?

“值不值得,人这一辈子,总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值不值得,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杨太生笑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灵元手里的酒壶,“小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让老儿喝一口酒…”

我是个好人?灵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还是个好人吗?他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每一夜与顾十八娘短路相伴,顾十八娘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对错,但我知道善恶一定有报。”那姑娘说的,面上虽然布满忧伤,眼神却是坚定。

“不,这个酒没了,”他不由将手往身后一掩。

杨太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说话。

“我再给你拿一壶…”似乎被他眼里的失望刺到,灵元不由转过视线,低声说道。

“啊,那真是太谢谢小兄弟了…”杨太生感激的笑道。

灵元疾步走开。

见他走过来,大口吃肉喝酒的衙役们忙站起来,纷纷笑着恭维。

“给我一壶酒…”灵元才张口说道,就听外边一声厉喝。

“什么人!给我站住…啊…”

伴着这声惨叫,箭簇破空声漫天传来。

“不好,有人要劫要犯!”众人纷纷拔刀而起。

灵元自然带着几个人围住杨太生,警惕戒备,门外喊杀声一片,刀剑相撞锵锵。

“大人…”一个侍卫看了眼灵元,小声唤道。

灵元看过去,那侍卫对他使了个眼神,看了眼杨太生,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趁机干掉他…灵元不由攥紧手里的长枪。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破庙被撞开个大洞,三四个人滚了进来,众人立刻迎击上去。

灵元抬手刺伤一扑过来的黑衣人,一回头,见另一个黑衣人已经抓住杨太生,往外拖。

杨太生拼死不肯走,那黑衣人大急抬手将杨太生打晕,就这一动作让他踉跄在地,门户大开。

灵元长枪一挥,直刺过来,黑衣人抬头看过来,已然避无可避,眼中有对死亡的惊恐但却更多的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灵元只觉得手微微发抖,呔的一声,枪尖擦着那黑衣人面颊而过,刺入他身后木柱上。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拖过杨太生冲了出去。

“废物!”朱恍抬手就是一巴掌。

站住他面前的灵元踉跄后退,嘴角血迹滴下,他撩衣跪下。

“这是做什么!”朱春明咳了一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面带不悦的看向朱恍,“有你这样当大哥的?”

朱恍气的龇牙咧嘴,忍着收住要踢过去的脚,在地上重重的跺了下。

“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他狠狠的瞪了灵元一眼,转过身对朱春明说道,“爹,现在怎么办?杨太生那老混账被都察院的人接走了,我敢说,一开始就是这群人搞的鬼!肯定是他们派人劫了去,然后再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捉了劫匪,救了杨太生,我呸,谁不知道都察院那姓方的是杨太生的拜把子兄弟!”

朱春明只是淡淡的嗯了声。

“爹…”朱恍皱眉问道,转眼想起什么,冲跪在地上的灵元吼了声,“还不给我滚!”

灵元应声是,垂头退了出去,门随即被掩上,隔断了内里父子俩的谈话。

“哎呀,二少爷…”一个侍女轻咬红唇,心疼的拿着手帕要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被灵元推开了。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灵元轻轻吐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腊月十五,已经到了备年货的时候,顾家小院里也热闹了很多。

“给你哥哥的年货都送走了没?”曹氏走出来说道,身后的仆妇帮她披上莲青斗纹斗篷,又将雪帽给她戴上。

“送走了。”顾十八娘在后说道,自己系上斗篷。

“是啊,我亲自看人送去的,夫人你就放心吧…”灵宝笑道。

曹氏叹了口气,面色闪过一丝忧伤,但终是没有说出话。

顾十八娘与灵宝对视一眼,都明白她的心思,原本要回来过年的顾海却因为突然降了大雪,导致刚刚养了些元气的南漳县又添灾事,他这个父母官自然走不得,因此只能不孝了。

“那银子…”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小姐放心,找的是京城最好的镖局…”灵宝低声答道。

顾海的俸禄全贴上也不够,要是等上头拨银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跑断多少腿,顾十八娘为了避免哥哥心忧,特送去银子暂时救急。

“好了,快上车吧。”曹氏回头唤道。

顾十八娘应了声,嘱咐灵宝去药堂看看。

“看看你哥哥今日过来不…”她轻声说道,眉间闪过一丝担忧。

灵元已经好些日子没消息了,灵宝点点头,看着两辆车驶出家门。

“十八娘,你又添了两样锦缎?”曹氏看着礼单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透过飘飘的车帘,看着车走过闹市,转向大周朝官员聚集的街巷,这里积雪扫净,路面整洁,来往车辆豪华雅致,就连仆从都气势不凡。

“你叔伯母的性子不太好,你多担待点…”曹氏迟疑一刻,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说了声我知道了。

因为顾洛儿的事,母女连心,顾慎安一个男人家自然不屑理会这些妇人之见的事,但作为母亲顾夫人可是很在意的,这期间逢节她们都来拜访过,她并没有给过她们母女好脸色。

“我看叔伯的面子。”顾十八娘笑道。

不管怎么说,在顾海出事后,顾慎安是真心实意的帮忙,她顾十八娘记仇但也记恩,且恩怨分明。

曹氏抚了抚女儿的头,带着几分愧疚点了点头。

“十八娘,”她迟疑一刻,“过了年,挑个人家吧?”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车在这时停了。

“夫人,小姐,到了。”仆妇们说道,一面掀起车帘,伸出手。

母女二人先后下车,在通报过后,迈进顾慎安家的大门,才转过影壁,就见一个年轻男子缓步正迈进正堂客厅,身形瘦高,披着一件栗色鹤氅,听见动静,他转头看过来。

“顾渔?”顾十八娘也抬眼看去,二人视线相对,她不由一怔。

半年多未见,少年脸上清秀之气褪去几分,多了几分从容,他的嘴角一弯,俊美的脸上浮现惯有的微笑。

第163章相对

"渔少爷回来了?”曹氏也看到,不由惊愕,旋即面上浮现几分关切。

她始终认为顾渔以状元之身得七品县令之职,就是外界流传的那样受顾海的连累,虽然顾十八娘含蓄的给她讲了顾渔于情于理都应该救顾海的道理。

“但这世上除了至亲骨血,谁会冒身家性命之险伸手相扶?”曹氏叹息说道,“渔少爷这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于理他有失,于情却无过,十八娘,不管怎说,你哥哥当初的事情皆是自已所做所得,别人相助咱们感恩不尽,别人不救又有何怨?”

这个道理也是,顾十八娘一笑不语。

曹氏走上前几步,含笑要打招呼,正堂门内忽的站过一个人,锦衣华服,朱钗盈翠。

顾洛儿!十八娘心里暗呼,嘴里闪过一丝苦笑,怎么她也来了?看来这个年礼送的不会很愉快了。

“小渔,进来。”顾洛儿下颌微微抬起,居高临下的看着曹氏母女二人,“你好容易否极泰来,别再沾了晦气。”

一如往日,一开口便是刀光剑影凌厉袭来。

曹氏不是不谙世事的妇人,闻言便知顾洛儿话中的含义,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脚步微顿。

因为顾海入狱险些牵连全族之事,当初在建康,这种态度言语她已经见惯了,略一迟疑,她还是接着迈步要打招呼。

顾十八娘伸手拉住她,抬头看着顾洛儿。

顾渔依旧满面笑容,半步站到顾洛儿身后,饶有兴趣的看着顾十八娘。

“娘,我们即刻就走,莫要沾了不忠不孝之名。”顾十八娘缓缓说道,果真转身就往外走。

引路跟随的顾慎安家的下人们可就傻了眼,怔怔看着这两个小姐,不知道是该如何动作。

“顾十八娘,你站住!”顾洛儿竖眉喝道,“你这不忠不孝说的是谁?”

曹氏在袖子下轻轻的扯了扯顾十八娘的袖子。

顾十八娘转过身,看着顾洛儿微微一笑。

“我来问你,我哥哥因何事入狱?”她说道。

顾洛儿一怔,心思微动,已经查觉不妥,迟疑一下没有答话。

顾十八娘却不用她答话,紧接着说道。

“为师言不平,为圣上谏言,为天下问公道,我哥哥从师道臣道天下大道…”她手臂一抬,伸手指向顾洛儿,声音陡然拔高,“我来问你,我哥哥入狱遭祸,怎么在你眼里是晦气之事?我们一家就成了晦气之人?”

顾洛儿面色顿变,心内不由大呼一声糟糕。

“你…”她头簪颤抖,脸色微白,张口要反驳。

顾十八娘哪里容她开口,冷笑一声,转过身迈向前一步,将她这一个你字堵了回去。

“你身为朝廷册封的五品夫人,竟说我哥哥为晦气之人,行的是晦气之事,莫非在你眼里,这尊师敬君从大义之行径就是晦气之事?这是你不知礼仪廉耻呢还是…”她沉声说道,看着面色铁青的顾洛儿,“还是你保定候府亦是如此论调呢?”

这一句话出口,顾洛儿不由得身形一晃,后退一步,站在她身后的顾渔不动声色的移开一步,并未伸手相扶,微微垂头,似乎要掩饰越来越浓的笑。

这句话可就厉害了,这要是传出去,皇帝本身就对异姓公候猜忌…

顾洛儿脸色顿时煞白,瞪眼看着顾十八娘,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过是要给这对嫌恶的母女一个难堪,怎么如此三言两语就换来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了?

顾十八娘看着再不敢多说一句的顾洛儿,哼了一声,拂袖转身。

小丫头片子,跟我斗嘴,吓不死你。

正在堂内说话的顾慎安以及保定候三公子在顾十八娘这句话扔出来后,顿时都面色大变,同时站起来疾步而出。

“洛儿!”顾慎安脸色难看,狠狠瞪了眼顾洛儿,再满面含笑的故作刚看到曹氏母女一般“你们来了,快进来坐…”

曹氏看了眼顾十八娘,除了当时在建康族里争房产商铺之外,这是她第二次见识到女儿的凌厉,作为旁听者,她几乎都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得厉害,真不知道作为被指着鼻子骂的人,更会是怎样的压力…

女儿如何护短,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的领会到了,竟是连一句不好的话都不能听人说。

她此时看去,见顾十八娘神色淡然,方才的事似乎没有发生一般。

“刚来。”曹氏便举步上前,对顾慎安施礼。

顾慎安忙虚扶制止,又命小厮快引着去见夫人,又介绍身旁站立着的保定候三子。

这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曹氏忙携顾十八娘大礼参拜。

“一家人什么礼不礼的…”保定候三公子忙也笑着虚扶,目光看向十八娘,见这少女比那次见时形容更俊俏几分。

曹氏和顾十八娘再次施礼,便由丫环领着去内堂见顾慎安夫人去了。

这边看着那母女二人走了,顾慎安和保定候三子不由对视一眼,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这女子的口舌,果然不是那些妇人们的虚言,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好机敏的心智,好厉害的口舌!

“洛儿!”顾慎安转过头再一次瞪了女儿一眼,“你们日后就在京城里过日子,可比不得在你们家,说话行事,给我注意点!”

保定候三子不能袭爵,家里便请了圣恩,得了通政司一个副部堂的差事,年后便可在京中安居了,因此趁着过年,夫妻二人一是来送年礼,二是来探探路,各方关系打理打理。

“就是,自已家姐妹,你这话怎么说的跟仇人…”保定候三子也忍不住了,顺着丈人的话便说道。

他的话没说话,就见顾洛儿哇的一声掩面哭起来。

“是你姐妹!是你姐妹!”她哭道,转身向内院奔去,丫环们呼啦啦的跟了一大堆。

顾慎安与保定候三子有些尴尬的对视一眼。

“这孩子都是在家里惯坏了…”顾慎安咳了一声,解释道。

“她在家不这样…”保定候三公子也笑着解释。

女人嘛,总是行径奇怪一些,翁婿二人不会在这女人问题上纠结,笑着转开话题。

而后堂里顾慎安的夫人已经从下人口里得知方才前院的一出戏,所以在面对曹氏母女时,神情颇为古怪。

似乎是有怒气恼意,但又不得不忍着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以至于说话也有些不利索。

顾十八娘也懒得跟她敷衍,于是会面三两句话就结束了,临别时,顾夫人还意外吩咐人给她们也备了礼。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曹氏都失态的多看了她两眼。

“不是什么值钱的,是我娘家那边送来的土产,图个稀罕吧。”顾夫人淡淡说道。

曹氏忙道谢,带着顾十八娘退了出去。

顾夫人伸手按了按额头,一旁的仆妇忙捧上茶。

“憋得我心口疼…”她吃了两口茶,喃喃说道,又问了小姐。

仆妇们冲后边指了指,小声说道,“还哭着,不让任何人进房,夫人快瞧瞧去。”

顾夫人又重重吐了两口气,才站起身来。

顾洛儿哭得花容惨淡,屋子里碎了一地的瓷片,小丫头们忙忙的要打扫,被顾夫人制止赶了出去。

“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别跟这丫头斗嘴,偏你心气大,一见她就忘了!”她抚着女儿的头说道。

“再不许她们上门!”顾洛儿将头蒙在被子里闷声喊道,“贱。人!贱。人!让这个贱。人去死!”

“嘘…”顾夫人忙拍了下她的肩头,“这话以后可就别说了,马上就不是什么贱。人了,只怕是贵人呢。”

“什么?”顾洛儿猛的抬起头看着母亲,嘴边挂着一丝冷笑,“贵人?怎么?有个当七品官的哥哥,就也算贵人了?敢指着我鼻子骂我两句,就算是贵人了?自从为了挣钱自甘下贱当什么药师,她这一辈子就休想再翻身。”

顾夫人笑了下,要说什么又没说。

顾洛儿到底是出身大家又身为名门之妇,心思通窍,眼明心快,除了因为曾大意落败顾十八娘之后而导致见了她就会气血冲头失了理智外,其它时候查言观色可是极为机敏,顾夫人这不过嘴角微动,眼神一闪,她就猜到什么事了。

“怎么?有哪个贵人看上她了?”顾洛儿嗤了一声笑,一面说伸手挽起散乱的乌发,将一根金簪插上。“看上了又如何,不过是纳小做偏房,在自已主母面前如同奴婢,任打任骂而已。”

顾夫人一笑,略一沉思,低声说道,“自然是做小,只是,有些做小的,可也是贵人呢…”

天下做小的在她们母女这般大妇面前,永远都是侍婢一等,但却有一个地方,做小的不能当做侍婢。

顾洛儿双目一睁,愕然看向母亲。

“你是说…”她掩嘴惊呼。

顾夫人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没错,王候之家。”

“不…不可能。”顾洛儿惊讶之极反而失笑,“她算个什么东西,又不是沉鱼落雁之容…”

略一停顿,又问道“哪家?”

虽然屋内没人,但顾夫人还是小心的四下看了眼,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也是偶尔听人说到,准不准的还不一定…”

“娘…”顾洛儿有些不耐烦的催问。

“是文郡王…”顾夫人终于说道。

“不可能!”顾洛儿断然否定,她咬了咬红唇,胸口剧烈起伏,文郡王,那可是将来极有可能当皇帝的人。

“不可能!”她再一次郑重点头,“绝对不可能!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再一次重复一遍这句话。

“也许不一定,只是有人这么说。”顾夫人低声说道,“我也觉得不可能,文郡王是什么人,怎么会…”她迟疑一刻,“不过,你也知道了吧,顾海,跟文郡王是有旧的…”

“有旧!我家跟文郡王也有旧!怎么不见我那些小姑子入了文郡王的眼!”顾洛儿高声喊道,重重的拍了下软软的被褥。

“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那些王候的事可不是咱们能背后乱说的!”顾夫人忙伸手拍了她一下,“是有人说,前一段,那丫头参加什么药师会,据说,文郡王也去看了…”

“呸!”顾洛儿呸了声,“她就认为是看她去了?那么多药师,她还真会自我贴金!”

顾夫人讪讪一笑,觉得好似也是这个道理。

顾洛儿站起身来,哼声一笑,晃了晃长长的凤仙花染的指夹,“这个,肯定是她自已搞出来的,为了跟文郡王攀上关系,还真是无所不用,真是个贱。人!”

她手指夹划过桌面,划出刺耳的声音。

“娘,你说的对,那贱。人伶牙利齿,我以后绝不会再和她口舌之争…”她缓缓说道,光洁的面上闪过傲然,“她就是个贱。人,根本不配跟我说话,我只要往哪里一站,身份上就能压住她,我就是要看着她在我跟前下跪,叩头!不就是个卖药的!”

顾夫人笑了笑,“你记着就好,别一见她被人三两句话一激就忘了,中了人家的圈套,反而白白受辱!”

这句话再次提醒顾洛儿想起那两次的耻辱,她重重的深吸了两口气。

“我记下了。”她缓缓说道,掩去面上的愤然之色,恢复日常的贵妇端庄。

“你说你叔伯母怎么会想起送咱们年礼?”曹氏低声问道。

看着仆妇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盒装车,曹氏还是难掩惊讶。

顾十八娘双手袖在袖中,只是淡淡一笑,“只要她们敢送,我就敢收,管她们什么心思,能耐我何?”

“在你心里就没好人了?”曹氏嗔怪的看了眼女儿,笑道,一面向车走去。

顾十八娘缓步跟随,“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是各自为已罢了。”

她的视线忽的落在一旁,抄手游廊里,一树盛开的腊梅花树旁,顾渔站在廊下负手而立,面带笑意看过来。

“娘。”顾十八娘停下脚步,目光看着顾渔,“我去跟堂哥打个招呼”

女儿能这样知礼守亲真是再好不过,曹氏忙点头应了,自已扶着仆妇的手先上车,不忘嘱咐,“请他到家里来玩。”

顾十八娘点点头,向顾渔走过去,在腊梅花树旁停下脚,微微抬头看向他。

第164章敏才

顾渔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顾十八娘在面前站定。

“骂得很痛快啊,”他含笑说道,“这该骂的人里也包括我吧?”

顾十八娘轻轻一笑,“是你自已要这样想,我可没说。”

二人四目相投,各自一笑转开视线。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回来了?”顾渔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对啊,你怎么回来了?”

顾渔却是挑眉一笑,“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叫我回来了。”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看他一眼,这小孩…

顾渔一撩衣袍从游廊上跃下,风摇落腊梅花。

“别这么冷血,好歹也是堂兄妹,怎么就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他笑道。

顾十八娘目光眨了下,“依你顾渔的资质,这话我问了便是侮辱与你。”

污泥之地,锦华之势,天上人间地狱,眼前这十几岁的少年皆已尝过,他都活下来,而且都能让自已活得很好。

“不管那六亭县是如何复杂难教化之地,但想渔少爷定能下可宽厚抚民,中能精于算计奸贼,且交好同僚上峰,左右逢源之袖,七窍玲珑之心,必然如鱼得水…”顾十八娘含笑说道。

顾渔哈哈笑了,伸手折下一枝梅,在顾十八娘头上轻轻敲了下。

“我果然是看走眼了,原来知我顾渔的,是妹妹…”顾渔嘴角弯弯,露出玩味的一笑,“真想和妹妹坐下来畅谈一番,想必和妹妹这般女子相对而坐,斟茶饮酒,感觉定然不错,胜过那些胭脂俗粉,庸庸红颜。”

不待顾十八娘答话,他将手里的腊梅枝一抛。

“可惜,”他淡笑说道,身形微微前倾,在顾十八娘耳边低语:“你姓顾!”

说罢,擦身而过,口中轻哼不知名小曲悠悠然而去。

顾十八娘转头看他,眉头微皱。

“我姓顾?”她低声喃喃,“别忘了你也姓顾!”

不过顾渔怎么回来的,顾十八娘还是很好奇,他能回来了,是不是代表皇帝已经息怒了,那顾海将来日子会好过一点吧。

很快她就有机会打听出来了。

“渔兄弟真是很能干啊,果然不亏是状元之才!”保定候三公子笑道,一面看了眼斟茶的灵宝。

这丫头明眸皓齿,小家碧玉般清秀可人,瞧着衣着打扮不像个奴婢。

“三公子请用茶。”顾十八娘抬手示意。

“叫姐夫,没的那么生分。”保定候三公子笑道,从灵宝身上收回视线,端起茶轻轻抿了口,点头称赞,“嗯,好茶。”

“不敢,姐夫不嫌弃就好。”顾十八娘侍立说道。

尊卑有序,虽然三公子发话,但她并不敢真的坐下去。

保定候三公子润了润嗓子,冲面前的二位佳人露出好看的笑容,“…六亭县政务荒废,县衙里加上做饭的厨子,总共只有十人,课税无收,俸禄不定,县民刁滑,乡绅横行…”

顾十八娘和灵宝都是没出过远门的人,这保定候三公子说话抑扬顿挫极为好听,二人先前的敷衍的客套的笑便渐渐消去了,露出几分专注。

“…小渔到了之后,并没有立刻新官上任整顿吏治,而是微服私访,足足在六亭县转了半个月…”保定候三公子得佳人凝听捧场,兴致更高,轻轻吃了口茶,“然后一日升堂,你们可知此时县衙案上累积多少卷宗?”

顾十八娘与灵宝都摇摇头。

“这么高!”保定候三公子长手一伸比划一下,“你们可知小渔用了多久审完?”

顾十八娘与灵宝再次摇摇头。

“半日!”保定候三公子扬眉笑道。

“怎么可能啊!”灵宝失声问道,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我见过县老爷审案子,一个案子不审个两三天是完不了的…有的还拖了一年呢…”

保定候三公子微微一笑,冲她摆摆手,“那是因为他们不是顾渔!”

顾十八娘默然点点头。

“谁对谁错,谁奸谁滑,小渔三言两句具断清楚,且有理有据让人信服无言,别的不说,单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案子…”保定候三公子故作玄虚的一笑,“话说两家对河而居的邻居,东家养猪为生,西家放牛为生,就在今年七月,雨多水涨,两家都按照县老爷顾渔要求暂时避开河边险地,待洪峰过后才归来,东西两家忙着搬家,东家人多物杂,第一天没搬完,余下三头猪,不料一夜水暴涨,东家人天明急匆匆赶回来发现丢了一头猪,且有人亲见西家人在河里打捞漂浮物,便去质问,西家人矢口否认,你们知道不,这一头猪对一个农家来说,那是一年的口粮呢…”

保定候三公子不忘给这二位女子解释一下柴米油盐贵。

灵宝掩嘴笑,查觉失礼,忙又低下头。

保定候三公子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反正就是这样,东家人怎么想也不愿意白白丢了一年口粮,然后就四处查找,你们不知道吧,这灾事归灾事,但很多人还是趁着灾事大发横财…比如这河水泛滥,会冲走人也会冲走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很多时候就成了无主之财,所以便有人打捞,也有人收购,于是这东家人就找到了专门收购这些河中打捞物的人,巧不巧就发现自已家的一头大白猪。”

“这是天下的猪都长的一样,他们怎么就认定是自已的呢?”灵宝忍不住问道。

“说对了!”保定候三公子笑道,“这收购打捞物的人呢也是贼精的,就怕惹事上身,所以就让那些来卖打捞物的人都留下名字,巧不巧,这头猪留下的人名就是西家老汉的名字。”

“所以这就说是人家偷捞了东家的猪了?”顾十八娘开口问道,眼中有些好奇,“这可真是说不清了。”

保定候三公子抚掌道,“可不是,西家老汉一口咬定自已没卖,而东家老汉则一口咬定就是他捞了自已的猪,那吵的不可开交,最后两家打成一片,闹到顾渔跟前,你猜怎么着?”

“怎么样?”二女同时问道。

保定候三公子伸出一个手指头,“一句话,小渔就用了一句话,了结了案子。”

“啊!”二女惊讶的瞪大眼,一脸不解“他说了什么?”

“猪在河边树上!”保定候三公子笑道。

“为什么?”灵宝依旧没明白,问道。

顾十八娘却是哦了一声,轻轻一拍手,“可不是!可不正是这样!”

“为什么啊?”灵宝又看向顾十八娘问。

“因为那天夜里大水过,河水涨过了树顶,那么如果猪没有漂在水里,那么就可能是被夹在树上了。”顾十八娘笑道,看向保定候三公子,“是不是如此?”

保定候三公子冲她扬起赞叹的笑,“的确如此,所有人都不信,呼啦啦的依言去找,果然在河边不远处的一株大柳树上,都已经烂透了,看来果然是兄妹啊,想的都一样!”

“原来这样啊!”灵宝掩嘴笑道,“渔少爷怎么就一下子就能知道?”

“小渔说了,其实很简单啊,不过人都不去想而已,人如遇事,总疑他人得利,自然便失了公允,失了明查。”保定候三公子笑道。

“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灵宝不明白看向顾十八娘。

“就是说一个人丢了东西,就怀疑是邻居偷的,然后怎么看邻居的说话动作都像小偷,等到真的找到丢失的东西,再看邻居又怎么都不像贼…”顾十八娘给她解释道。

“妹妹读书不少啊,”保定候三公子笑赞道,没想到了个匠人除了医药书还读了《列子》。

顾十八娘笑着谦虚说声略知一二而已。

“他机敏有才,实乃百姓之福。”她笑道,这样聪明的人,对百姓来说总比摊上一个糊涂官好。

保定候三公子点点头,“何止呢,简直是上下拥戴,短短半年就扫平盗匪,换得治下清明…”

“不是说那里衙吏涣散,他年纪轻轻,又是个外乡人,且状元之身被贬,只怕…”顾十八娘皱眉说道。

这样想来,顾渔的境遇比顾海要糟糕的多,顾海面对的是环境恶劣,而顾渔则面对的是人心不古,嘲讽轻视不屑可是比真刀真枪还要厉害,对一个官吏来说,那绝对意味着要被孤立,要被束缚手脚,步步难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保定候三公子笑道,吃完最后一口茶,灵宝忙机灵的给他斟上,“那些追贼剿匪所得,足以让一个衙乡勇衣食无忧…”

“可是那些不是要上缴朝廷?”顾十八娘一愣问道。

保定候三公子意味深长一笑,“当然有人跳出来反对,说这是民脂民膏,不能由这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衙役们享用,但这世上断没有要马儿跑还不要马儿吃饱的道理,咳…这也是小渔说的…”他压低声音,毕竟这些话只好关起门在家里说说,“所以,小渔将上上下下的马儿都喂的饱饱的…那些小风小浪自然也就翻不起什么大事…更何况治下清明,百姓安居,同僚上级交口称赞,政绩明摆着,又不是虚夸出来的,有什么可说的。”

顾十八娘默然。

“所以,他这是被召回来了?”她问道。

保定候三公子又是一笑,摇了摇头。

不够,这些政绩,又不是他一个官员能做到的,要是这样的话,大周朝的官员都提拔的如同流水了。

“妹妹还没听说吧?”他微微笑道。

“什么?”顾十八娘看他。

“六亭县出了个祥瑞,一民在地中发现一五寸八分的玉壁,他是奉命进献来了,保定候三公子含笑说道。

祥瑞?顾十八娘微微惊愕的看向他,旋即轻轻叹了口气。

英雄应时势而生,顾渔真是敏才。

“他前途不可限量”保定候三公子整容说道,面上闪过一丝欣慰喜悦。

自已岳丈家出了这么个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对他来说也是件大喜事啊。

看着保定候三公子面上毫不掩饰的喜色,顾十八娘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一年之间大起大落后又依然如星辰冉冉升起的姓顾的少年,对于顾氏家族来说是喜事还是祸事呢?

第165章针锋

顾渔说的没错,她姓顾,不管她怎么讨厌姓顾的这家人,但她始终姓顾,如果她如同前世一般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么顾家就算倾巢颠覆又与她何干,但现在不行,这里有她的家人,有哥哥的前途,注定不能跟顾家脱了干系。

你要讨回被踩踏的耻辱没问题,但别将他们一家拖入火海地狱。

顾十八娘点头一笑,看向保定侯三公子,“不知姐夫今日所来为?”

保定侯一公子哦了声,差点忘了自己来的正事。

“听闻刘公药酒乃是酒中极品,所以想要妹妹费心配此。”他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问题,要什么酒?”

“玉佛和金橘。”,保定侯一公子忙说道,一面试探着说了此数目。

顾十八娘点点头,爽快的答道没问题。

“那还是到大有生?”,保定侯一公子高兴的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

保定侯一公子点头,便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又转过头低声道,“我说妹妹,你这药总让大有生独占,对你可是可的很,你不知道那大有生你的药都炒到什么价了”

“不亏。”顾十八娘笑道,帐不能这样算,利她占在前头,怎么能事后计较,说了声谢谢姐夫。

保定侯一公子知道他们药师药行各有规矩,便不再多言,告辞而去。

下午信朝阳就派人过来了,确认了下保定侯府要的药酒。

“这是另外单定的几种药,”京城大有生的大管事恭敬的将一张纸递过来。

顾十八娘伸手接了,扫了一眼,“你们大少爷已经回建康了吗?”

年节是个重要日子,作为建康人,信朝阳必定是要回祖居的。

“还没,过几日就走,京城药行会还有点事。”大管事笑呵呵的答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要过年了,自然事情多一点。

“顾娘子过年不回去了?”,大管事问道。

他问完就后悔了,他怎么忘了,这顾娘子一家跟族里闹的很不愉快,他差点抬手给自己一耳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家母身子不好,不便丹车劳顿,今年就不回责了。”顾十八娘并没有有什么不悦,依日含笑认真的答道。

大管事忙顺着说了两句,再不提。

“替我税你家大少爷一路顺风事事顺心。”亲自送他出来,顾十八娘笑道。

大管事忙应声,再一请她留步,坐车忙忙的去了。

此时的信朝阳正端坐在酒楼内,京城所有药行都到了,乌压压的将酒楼整个大厅都坐满了,这是药行会的年前例会,上了好酒菜,招了最好的女妓,大厅里说笑炎炎杯酒交错煞是热闹。

因为大有生是新开的药行,所以位置靠后,陪酒的女妓姿色也较低了一等,不过相比于其他那此年老肉多的掌柜的,能陪着这今年轻俊美的公子,这个女子很高兴,使出了浑身解数只待留住这个恩客。

“哦…”信朝阳转动酒杯,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台上正交谈的几位会首,一面随着那女妓的话,“过年京城都有什么好玩的?”

“那多了去了…”女子娇笑道,将半个身子都靠过来,吐气如兰,“公子不在这里过年么?那真是可惜了…”

信朝阳冲她笑了笑,仰头将酒饮而尽。

生于欢场的女子竟忍不住心乱跳,“公子,不如赏脸到小女那里坐坐,小女将这京城之妙细细给你讲来…”

她抬袖半掩粉面,眼波流转,欲说还羞千娇百媚的依着信朝阳的肩头说道。

“嘘…”信朝阳伸手在唇边示意她低声,目光看向台上,竟似没听到这女子的话。

女子很是又恼又急,看着台上站起来,扶着花白胡须的老头心里忍不住咒骂几句扰人清梦。

“…灾事连连,百姓困苦,那么今年,大家的年例就定一万个支黄连吧…”齐会长舍笑说道,目光扫过大厅里的众人。

按照规定,药行会每年给朝廷捐出一挑药,说是自愿其实是朝廷分摊。

分摊下来后,药会便会要求各药行依财力各自认报,对于临近年根的药商们来说,这无疑是从身上割下一快肉,尤其是今年这数又涨了,一时间大厅里无人出声,只闻丝竹。

通常情况下,齐会长应该是第一个认报,但今次他似乎忘了这个,带着和蔼的笑目光扫过大厅诸人,然后停在临近门口处的一今年轻公子身上。

此年轻人身穿白袍,头发乌黑,气宇轩昂,流露出一股优雅气息。

信朝阳抬起头,与齐会长的视线相对,心里微微一沉。

“这位公子是…”齐会长一笑,伸手冲他示意。

“在下大有生信朝阳。”信朝阳施然站起身来,拱手说道。

“原来是建康府的大有生,久闻大名,在京城开了分号,实在是可喜可贺。”齐老哈哈笑道,话音一转,“既然贵号新开张大吉,不如再吉上加吉,给大家起个表率可好?”

这叫什么吉上加吉,信朝阳心里闪过一丝冷笑,不过是要捡软柿子捏一下。

思忖间面上依日笑如春风。

“承蒙会长看得起,不胜荣幸,那我就冒犯诸位了…”他笑道,冲在座的诸人拱手。

冒犯的好,冒犯的好,在座的同行们纷纷笑起来,鼓掌的叫好的。

独那女故面色闪过一丝不忍,伸手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这第一份认报的可不低的…

“那我大有生就出一千个。”信朝阳笑道。

他的话音才落,便有人轻轻笑道:“一千个怎么配得上建康药行魁首大有生,怎么也得三千斤吧。”

信朝阳闻声看去,依着个美妓吃的微醉的中年男子,冲他笑着举了举酒杯。

“是啊,是啊。”大厅里立刻哄笑起来,别人认得越多,他们就分的越少,这真是舍己为人的好做派值得鼓励赞扬。

齐会长含笑不语,似乎并没有听见这男子的说话。

“大有生在京城毕竟是后辈,不敢跟诸位老号们相比…”信朝阳笑容温温,目光看向那依着美妓的中年男子,“不过,如是贵保和堂认报四千斤的话,我大有生便敢认报三千斤。”

轰的一声,大厅里热闹起来,好家伙这两家就分走了七千斤,简直是搬走了一座大山!

“好…”众人纷纷起哄,冲那中年男子大呼哨举杯,更催着自己身边的美妓们一涌而上,丰胸红唇将那中年男人淹没。

中年男人怒火腾腾而起,却忍着不能发作。

最后还是齐会长出面打了圆场,大有生和保和堂各认了一千五百个作罢,接下来分完这年例药材,聚会也就也结束了,醉蘸蘸的人们或者归家,或者再另寻地方吃酒,更多的则是拥着美妓坐车而去。

“公子…”女妓盈盈望着身前迈步而行的信朝阳,轻声唤道。

信朝阳回头冲她笑了笑,“哦,方才多谢你提醒我。”

女妓竟忍不住如同第一次踏入欢场时那样觉得脸颊发烧。

“公子客气了…”她欢喜说道,再看信朝阳已经转过身继续前行。

此等男子,错过了可是可惜,女妓立刻加快脚步追上去。

“公子…”她柔声唤道。

“哦,还有事?”信朝阳并没有停下,只是淡淡说道。

“公子可赏脸到我那里坐坐…”女妓柔情似水的看着他低语。

她的话音才落,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揽住。

“怎么?琴娘,这么快就找到新恩客了?”一声不威不淡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王三爷…”女妓颇有几分尴尬,却又不能坏了规矩,半真半假的点了下他的额头,“是王三老爷有了新人就忘了日人才是吧。”

“好,看来是我冷落我的琴娘了,今晚我好好陪陪你…”中年男人哈哈大笑,拍了下女妓的肥臀,目光含着几分挑衅看向信朝阳。“怎么样?信大少爷有兴趣一起来?”

信朝阳嘴角含笑,拱手道:“娇人佳客,我去了岂不是煞风景,王三老爷请。”

中年男人嘴边闪过一丝冷笑,果真揽着那女妓摇摆而去。

信朝阳嘴角的笑意也渐渐转冷,怎么?以为在这京城你们盘根错节积势已久,就想要报仇解恨了?

在建康我能推到你们保和堂分号,在京城我照样能推到你们保和堂老号!

“公子,请。”小厮牵过马车,恭敬说道。

信朝阳紧了紧身上的黑锦大衣,移步上车而去,马车缓缓穿过闹市。

门窜晃动,信朝阳半眯眼养神。

“停车。”他忽的睁眼说道。

车夫很意外,忙勒马。

信朝阳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掀开车帘,回头看去,见那边路旁两辆马车并排,方才那中年男人身旁早没了女妓,衣帽端正带着亲切又和蔼的笑,对着顾十八娘不知道说什么。

顾十八娘的身子羸弱,一到冬日整个人便总是囊在夹大的厚厚的斗篷里,此时她掀开厚厚的帽子,专注的听中年男子说话。

“走吧。”信朝阳垂手放下窜子,淡淡说道。

马车很快前行远去了。

“如此就有劳顾娘子费心了。”中年男人舍笑说道,拱手作揖。

“三老爷客气了。”顾十八娘领首说道,“将参茸送顺和堂便是,我今晚便察看。”

中年男人再三道谢,又问她年货备的可好,家里人都好,顾十八娘一一答了。

“顾娘子是要出门?”他看着马车,又看了看身旁侍立的小厮,随意问道。

顾十八娘面色淡然,只是一笑,却没有答话。

中年男人也察觉自己问的太过了,忙咳了一声,说了句过年到家里玩便告辞了。

看着他走了,阿四忙扶顾十八娘上车,一面献宝般的低声说道:“小姐,小姐,你看到没,这王三老爷车里坐着粉头呢…”

但凡酒宴必请女技酒娘相陪,风气如此没什么稀奇,大药商们的聚会更是不可或缺此项。

顾十八娘横了他一眼,“你倒眼尖…”

“那是,这香味大的我站这么远都闻到…”阿四得意洋洋的说道,看到小姐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吐吐舌头,伸手轻打了自己脸一下,“该打,胡说八道!”

他有时候总不自觉地就不把自己家小姐当女子看,这话可是在小姐跟前能说的。

顾十八娘笑了,没有说话,刚在车上坐好,就见斜刺里跑来一人,青衣小帽高高瘦瘦。

“可是建康府顾娘子?”他恭敬问道。

“你是?”阿四问道,打量此人,面生,不认得。

男子并没答话,而是继续冲顾十八娘垂首说道:“我家少爷请顾娘子这边一叙。”

他说着话,往对面指了指。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一层当街酒楼,装饰简朴内敛,里面客人并不是很多。

顾十八娘嘴边扬起一丝淡笑,松手垂下车帘挡住身形。

阿四白了这人一眼,牵马就赶人,“让让让让。”

此人甚是尴尬,却并没有让开。

“顾娘子,别误会,我家少爷是故人。”他忙说道。

“今人也好,古人也好,拜会请到顺和堂递帖子,问药请到大有生。”阿四甩着鞭子不耐烦的说道。

似乎已经料到这样,来人也不急,依日不紧不慢的说道:“顾娘子,我家少爷姓沈。”

“管你神还是鬼…”阿四哼声说道。

话音未落,顾十八娘拉开了车帘,看看来人。

来人似乎也料到他如此反应,并没有答话,而是伸手往酒楼方向微微一指。

顾十八娘将视线转过去,这才看到二楼一间窗子半开着,窗边罩着宽鳖的沈安林一只手搭在窗边,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正慢慢饮啜,见她看过来,便微微一笑。

“少爷问顾娘子敢不敢见…”男子的话接着说道。

顾十八娘嘴边扬起一丝冷笑,敢不敢?该问她想不想,想不想…

想不想见见这个人论为废人困于座椅?想不想见见这个人悲愤落魄凄然?

再想不过,做梦都想!

她起身下车,大步向酒楼而去。

“顾娘子这边请…”引路的男人停在一间房门前,恭敬说道,自己让开身形。

顾十八娘脚步微顿,看着眼前这个简简单单的木门,眼前一阵恍惚。

“林少爷回来了…”

“还不快去接…”

“这里门槛太高了,不是早让你们挖了去?”

“少奶奶,别忙了,林少爷到门口了…”

“哎呀,少奶奶,你的衣服…”

声音曹杂,人影晃动,顾十八娘不由轻轻闭上眼,旋即猛的睁开,伸手推开门。

第166章秘密

略显狭小的室内沈安林依窗而坐,宽大的青色鹤氅罩住了他的身形。

顾十八娘在门口略一停顿迈步而进,门在身后被掩上,阿四似乎要跟进来被人拦住。

顾十八娘并没有理会,她只是认真的将视线放在沈安林身上。他的形容略显瘦削神色微带憔悴密密的胡茬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合。

如丧神识神情阴郁的公子,四周众生百相讥讽惋惜嘲笑关切她都不在乎,她心里甚至还带一丝欢喜,这个困坐于木椅上的男人终于能平视自己,各种场景面容交换最后还是停在了一张飘落的纸上。

休弃…休弃,那傲然而立的男子面满都是不屑,他不要她…

“请坐。”他含笑说道。

“林少爷看起来心情不错啊。”顾十八娘依言坐下,看着沈安林微微一笑,也不客气,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而尽。

沈安林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这姑娘还是头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看她今天的神情动作,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

“还好。”沈安林笑道。

折了翅的雄鹰心情能好才怪!顾十八娘嗤声一笑,再一次自斟一杯酒,然后看向沈安林,指了指他手里的酒杯,“林少爷请…哦我忘了林少爷不方便…”

她站起身来,拿着酒壶走到他身前,微微低头俯视坐着沈安林。

“我来帮林少爷斟酒。”她说道。

沈安林往椅背上一靠,带着几分玩味的笑道:“顾娘子心情果然不错。”

“的确不错。”顾十八娘笑答,“我师父说过一句话,人生最大的乐趣其实是自己坐拥千金而看别人因一文钱走投无路。”

她转身坐回去,又自行斟了杯酒。

“顾娘子大药会一战成名,虽然说有名师指点,但短短时间能做到如次此也是让人刮目相看。”沈安林并没有在意她话里话外的含义,淡淡一笑,转开话题说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边浮现一丝自嘲,“没什么,这都是被人逼出来的…”

他逼她踏上死路,命运逼她重蹈旧路,重生这两年来,她忍着痛,背着苦,挺着身,咬着牙,一步一步的走,不能停,更不能退。

大药会上一个药师给顾十八娘下毒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沈安林以为她说的是这个,神色更加柔和几分看向她,顾十八娘也正抬眼看向他,那眼神落在眼里,却让他心中如针扎了一下。

依旧是怨恨么?一个女子,但凡可以,谁想抛头露面在男人行当里奋力相搏,如果当初父亲依约而行,这姑娘已经嫁入他们家,虽然内宅中的日子不一定好过,但至少衣食无忧,而且至少不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对她来说自己便是背信弃义的仇人,世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看到仇人不得好报下场凄然,无关道德,人之本性,所以就让她痛快的嘲讽奚落吧。

顾十八娘已经自斟第一杯酒了。

“你身子还没好别喝那么多。”沈安林微微皱眉提醒道。

顾十八娘一饮而尽,冲沈安林拱手做请,“难得高兴,林少爷别扫兴,请。”

沈安林点点头,浅尝一口。

“林少爷请我来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我来瞧瞧你的伤腿吧?”顾十八娘似笑非笑道,目光在沈安林身上一转,“哦,怎么说也是差一点成一家人,也该关心一下,不知道伤的如何?”

“差一点成了一家人?”沈安林转动酒杯,靠在椅背上缓缓说道,“听顾娘子这意思,是没希望做家人了?”

顾十八娘失笑。

“一家人?”她问道,面上闪过一丝嘲讽,“林少爷觉得我们有什么理由该当一家人?”

她的话音一落,沈安林不急不闹,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张薄纸。

“这个。”他抖了抖,淡淡说道。

沈三老爷竟然还留着这个?顾十八娘心中一跳。

“什么?”她神色不动,口中问道,一面起身慢慢走过去。

她走的很慢,心跳的也厉害,短短的几步如同过去了很久。

终于走到沈安林身前,她伸手去拿,却扑了个空。

“顾娘子小心点,别扯坏了,我拿着给你看。”沈安林微微一笑道。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回去坐下。

“你以为拿着这个,就能吓的住我?”她说道。

别说这格式不全的婚书,就是三媒六证的齐全了,她顾十八娘难道便吓得会自己去送死?

沈安林沉默一刻,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顾十八娘淡淡道。

“为什么不认婚约?为什么…不肯嫁?”沈安林沉声问道,随后一手撩了衣袍,露出里面的劲衣,伸手轻轻拍了拍腿,“因为这伤腿么?”

为什么?顾十八娘的手忍不住轻轻发抖,那压制这情绪因为这一句话而瞬时沸腾起来。

“没有为什么,什么都不因为…”她抬起头看着沈安林,那双一向深邃的眸子里跳动着一丝火焰,慢慢的吐出几个字,“只是我不要你。”

这句话说出口,看着沈安林微微错愕的神情,顾十八娘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似乎要涌出来,而与此同时那深深刻在心底的耻辱悲凉绝望,伴着这一句同样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终于轰的一声消散开来。

这两年来,她咬牙所作的一切便是为了能够不让前世的命运重来,为了失去的亲人不再失去,得到过的耻辱不再得到,为此她绷紧了神经,扭转了本性。如今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沈安林,是我不要你,是我不要你了,你再也没机会说不要我了,再也不会将此等羞辱加于我身。

她再一次端起酒杯,沈安林手一扬手中的酒杯,准确无误的砸中顾十八娘面前的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在地碎了。

顾十八娘猝不及防,酒水撒在了桌子上她只是看了眼沈安林,一句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束了,从此后我们再无瓜葛,今生再不要相见。

“顾湘。”沈安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无奈。

顾十八娘并未理会,手扶上门框。

身后衣响风动,紧接着一只手探来按住门。

“顾湘,别闹。”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热气拂过顾十八娘的耳廓。

什么?

顾十八娘惊愕转身,目光对上沈安林胡茬密布的下颌。

他的宽氅已经解下,独穿着深色箭袖圆领劲衣,长身而立,身姿峻拔。

“啊!”顾十八娘一声惊叫出口。

但声音很快便被沈安林伸手掩住她的嘴压了回去。

“嘘!别喊!”沈安林低声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的腿?他的腿不是断了?顾十八娘瞪大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对他用手掩住自己嘴浑不知觉,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别喊,这是…秘密。”沈安林低头看着身前的人,如此近的的距离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面上肌肤如同细瓷,一双眼中各种情绪交错,惊讶、愕然,惊慌,愤怒…愤怒?

他的手忽的一痛,那姑娘狠狠的咬在他的掌心,有血透过指缝浮了出来。

沈安林眉头都没眨一下,任她狠咬。只是看着她,那姑娘瞪大的眼睛里愤怒中有泪光闪烁,一种铺天盖地的悲伤瞬时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松开了口,靠在门框上,唇边残留血迹,跟她瓷白的面容构成极为诡异的画面。

“骗我…”她大口大口的深吸了几口气,喃喃说道。

“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沈安林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也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敢骗我…”她接着喃喃自语,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狂暴,“连他也要骗我!”

她猛地转过身又要夺门而出。

“顾湘!”沈安林再一次伸手抵住门,同时抓住她的胳膊,微微提高声音,“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顾十八娘并没有转头,而是低声说道,声音带着满满的悲凉,“说彭一针怎么救治的你?”

沈安林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什么彭一针?关他何事?”

顾十八娘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那是谁治好的你?”,她问道,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沈安林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坐下说。”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动也不动,“说。”

沈安林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人。”

顾十八娘嘴边一丝冷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林少爷的腿,筋脉已伤,如小心护养,便不会伤及五脏,不过若想重新站起走路,除非华佗在世,神医天降。”

这句话说出来,沈安林脸上笑容微凝。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这是大夫对沈三老爷和沈三夫人说的话,因为顾忌伤者修养心情,所以连他的这个患者都不该知道。

这个姑娘,难道已经有能力在沈家安插眼线了?而且是安插到沈三夫人身边?一个药师,一个偏远地区的七品县令,一个怯弱守礼的寡妇妇人…?

我当然会知道,我亲耳听到的,顾十八娘看着沈安林凝重质疑的眼神,冷冷一笑。

“告诉我谁治好你的。”她依旧问道,也没有答他的话。

二人目光僵持。

“没有人,”沈安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低,身子微微前倾,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因为我的腿没伤。”

“不可能…”顾十八娘再次失声喊道。

沈安林的手又一次盖住她的嘴。

“这是秘密。”沈安林冲她郑重的摇头,“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你是第四个人。”

顾十八娘眼神闪烁不定,满含惊疑以及不信。

“十八娘,我信你。”,沈安林定定看了她一眼,站直身子,收回了手,转身走回窗边,重新坐下。

室内顿时陷入沉默,只闻顾十八娘略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似乎过了很久,顾十八娘略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沈安林抬眼看着她笑了笑,自己斟酒。

“不为什么,因为我如果不装伤,现在就已经死了。”他淡淡说道,语气轻松,对于那曾经的生死险地轻描淡写。

“为什么?”顾十八娘还是问道。

沈安林慢慢饮啜一口酒,将酒杯在手中轻轻一转,嘴边勾起一丝怪异的笑。

“因为我的至亲想要我死,但却被我识破反击而死,如果我还好好的话,他背后的那些人必将不肯罢休加倍报复与我。他们的目的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将我变成一个废人,所以我便先当一个废人。”,他淡淡说道,眼中还带着笑意。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顾十八娘惊讶失色。

“你的至亲?要害你?”她怔怔问道,前世的记忆瞬时涌来,让她思维一时混乱。

他的至亲,沈三老爷久病在床几年的时间多数在昏睡中度过,直到彻底的睡死过去。他的母亲,是继母,但也是他的婕母,知礼守节…念头及此而至。

就今世沈三夫人留给她的一次印象,完全颠覆了她记忆中的印象,知礼守节,端庄可亲是绝对算不上了。

莫非…她的脑中亮光一闪,抬眼看向沈安林。

沈安林冲她一笑,点了点头,举了举酒杯,“你猜对了,就是她。”

顾十八娘身形一晃,坐在椅子上,扶住桌角。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这完全不对…莫非是他们的命运也变了?

“她不顾廉耻勾引我父,气死我抱病在床的母亲,夺我母亲之位,享我母亲之财,又视我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为她亲子谋嫡子之位…”沈安林慢慢说道,手里的酒杯应声而碎,碎片刺入手掌,有血慢慢滴落。

顾十八娘怔怔看着他,脑中轰轰乱响。

“她早知你我两家亲事,本欲加与我身,顾娘子想必也明白,姻亲之事,借力扶持干系重大,她此举便是要我无姻亲家世可借,没想到你家家世虽衰但财力丰盈,她便谋你与我庶弟,借以掌控你的财物,不想你竟然拒绝了,她还言辞激烈…”沈安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想起此事心情大为畅快。笑声中,顾十八娘猛的站起身来,疾步就走。

“顾湘!”沈安林一怔,站起身唤住她。

“大少爷还有何事?”顾十八娘并没有转身而是问道,声音低沉,带着满满的疲惫。

沈安林微微一怔,我还没说完呢,怎么不听了?

“你的家事我不便过问,也没兴趣过问。”顾十八娘答道,声音略一停顿,“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他人,告辞了。”

“顾湘,”沈安林神情郑重,再一次唤她。“你且等我,不出两年,我许你富贵荣华。”

“去你的富贵荣华!”顾十八娘转身,哈哈大笑,眼中却是泪光闪闪,她伸出手,颤抖着指着沈安林,似是要说什么,却只是重复这一句,“去你的富贵荣华!”

这反应完全出乎沈安林意料,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面上神情迷惑不解。

“沈安林,你现在想娶我了?”顾十八娘淡淡说道,面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不是现在,是知道婚约之后就已是如此。”沈安林亦是淡淡答道。

“那我再一次告诉你,这婚约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而是我们,我不认。”顾十八娘冷冷一笑。

“为什么?”沈安林哦了声,问道。

“因为你不配。”顾十八娘微微抬着下颌,一字一顿的答道。

沈安林伸手按了按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顾湘,俗话说,凡事留一线,你这是何必…”

顾十八娘一声冷笑,凡事留一线,凡事留一线…

“你也知道凡事留一线?那当初你又是…”她一字一字顿说道,话要出口又夏然而止。

“我当初如何?”沈安林看着她立刻接口问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当初你做的那样决绝,完全将自己逼入绝境,难道可想过什么留一线?不过,那不是当初,而是那一世,也不对,也不是那一世…那时,此时,还是彼时?

那时,已是茫茫虚境,如是来时,则是未知水月,自己还是自己,但他是他,却又不是他。

“十八娘?”沈安林皱眉唤了声,看眼前这姑娘神色变幻不定。

顾十八娘的视线终于再次聚焦在他脸上,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相貌,陌生的是神情。

她从来都不曾在自己认识的嫉恨的那个人面上见到过的神情,此时他的眼中闪着一丝探究一丝疑惑,更多的是不解。

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疲倦,她携着浓浓恨意重生,却陡然发现恨不得食其骨饮其血的仇人,于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耶非耶?

如果她是死去的顾十八娘,那么她所面对的仇人,应该还是那个按照该有的轨迹,过着荣华富贵娇妻美妾生活的沈安林。如果她是此时的顾十八娘,眼前的沈安林又与她何干?

那个伤害自己的人已经伤害了,除非她活着,跟那个十年后的沈安林一起活着,才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是她死了,死在了十年后…十年后的这个沈安林对她来说,算什么?

她恨他,嘲讽他,咒骂他,处处设障阻拦陷害他,又能如何?那个伤她的人已经伤了她,纵然杀掉眼前这个沈安林也改变不了曾经伤痛的事实。

罢了,到此为止吧。

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再也不要给这个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再也不要跟这个人有任何干系。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转身,那个困住她的身体,折磨她的灵魂,压的她随时都要喘不过气的重担随着这一口气被卸了下去。

耳边沈安林又唤了声,顾十八娘没有再说话,她拉开门大步而去,并将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第167章决定

一场大雪突如其来,几乎是一夜间,整个京城披上一层厚厚的外衣。顾家小院子里,两个穿着厚厚皮袄的丫鬟,抱着手匆匆从院子里盛开的梅花树下而过。

“小姐,小姐,夫人问好了没?”她们娇声问道。屋门应声而开,穿着暗红缎子袄,披着银妆缎滚灰鼠毛荷叶短斗篷的顾十八娘走出来。

“好了。”,她含笑说道。

“夫人一早上来问了一遍了…”

“嘻嘻,这就是人常说的归心似箭?”

在她身后一竹小丫鬟抱着包袱嬉笑。

“什么归心,是见少爷心似箭。”来的两个丫鬟笑道,一面从三人手里接过多余的包袱。

女子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院子的上空,拥簇这顾十八娘向前院而去。

就在几天前,顾十八娘突然决定去南漳过年,这个消息简直让曹氏喜极而泣,接下来这几天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吃的喝的用的满满的装了两大车,曹氏犹自看着因为实在没地方被挑出来的那此东西不舍。

前院里里曹氏等人整装待发。

“你好好看家。”顾十八娘拉过眼睛红红的灵宝低声嘱咐。

灵宝点点头低头拭泪。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看了眼一旁曹氏正和仆妇们说话,丫鬟们也都各自在告别。

“过年的时候,可以让你哥哥来家,但你不可跟他去那家。”,顾十八娘神色郑重说道。

灵元点点头,并没有问为什么。顾十八娘伸手帮她擦了眼泪,“哭什么…"

“小姐,你还会回来?”灵宝哽咽道。

顾十八娘一怔,却并没有立刻答话,她的神情微微的怅然。

“小姐…”灵宝心中的猜测更明晰,泪如泉涌,“小姐为什么卖了顺和堂?”就在做出去南漳陪顾海过年决定的同时,让众人大吃一惊的决定还有一个,就是顾十八娘要出售顺和堂。

最不理解,最吃惊的自然是彭一针。

他一边忙着带着老婆孩子回河中县过年,一边抽出空跑来质问。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初为了得到这个顺和堂,顾十八娘是怎样的损人不利己,是怎样的势在必得,而且如今的顺和堂发展正好,没有任何理由要卖出去。

“一心不可二用,我需潜心钻研技艺,这做生意的事还是太分心了。”顾十八娘只是说道。

虽然这个姑娘的心思自来都是深不可测,但对于彭一针来说,他还是比别人多此了解。

说着话时,顾十八娘垂着视线,声音淡淡一如既往,但彭一针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十八娘可是有什么事?”他试探问道。这个姑娘看上去文弱,却无比的倔强,认定的事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阻挡,而且最关键的是,虽然看上去温柔可亲,其实却是整个人包裹这一层硬壳,她人站在你面前,心却远在天涯。

遇到事,她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抗,不说,不问,不求。

“没有啊。”顾十八娘冲他笑了笑,答道。

彭一针一脸不信,却也知道如果她不想说,问也是白问。

“好好的怎么…”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起身告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顾十八娘垂下视线,一滴眼泪跌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快滑下消失了。

“小姐是不是不回来了?”灵宝掩面哭道,“小姐…"

顾十八娘伸手帮她擦泪,沉默一刻,才缓缓说道:“不会,我不会扔下灵宝的。”

灵宝抬起头,“姐说话算话。”

顾十八娘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灵宝塌着嘴,想哭又想笑。

曹氏走过来委婉的提醒时候不早了,而且镖局的人也来了。

顾十八娘拍了拍灵宝,曹氏也再嘱咐她几句,众人便上车,大门打开了,在十几个镖师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五辆车便离开了。

灵宝一直送出城,直到车队化作天边黑点,才哭着转过身。

她相信小姐不会扔下她,甚至也不会扔下哥哥,但她知道,小姐这一去,是无心再回京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灵宝转过头,再次看了眼空荡荡的白茫茫的天际,那一天,小姐从外边回来,整个人都变了,那一夜,一向到很晚的小姐,屋子里意外的没有半点烛火。

夫人当时还很高兴,女儿天天辛苦,终于知道休息一下了。

她当时虽然奇怪,但也是这样认为,心里也很高兴,后来过了没几天,小姐就决定去南漳,就决定卖了顺和堂,这不对,这一切事情都太突然,太不像小姐的做派。

可是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跟着小姐出门的阿四一定知道,她转过身,无奈的吐了口气,晚了,要问也问不得了,阿四跟着小姐走了。

年很快就要到了,对于忙碌新年节的人们来说,京城里走了谁又来了谁根本无心知晓,这难得一遇的大雪,并没有阻挡人们迎接新年的热情,街道上车水马龙欢声笑语,间或爆竹零星响起。

一辆马车穿行在热闹的街道上,进入药行街,空气中特有的药香味飘入车内。

沈安林伸手掀开车帘,形容憔悴,他的视线似乎是不经意的随着车行在街道上扫过,无神的双眼偶尔闪过一丝犀利的亮光,彰显着这颓废落宾的外表下也许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慢。”,他忽的说道。

车大有此慌乱的忙勒马,带着几分探寻回头看他。

沈安林的视线落在一个不大不卜的店面上,与四周的热闹不同,这里四扇门只开了一扇,当中挂着竹写有盘售的牌子。

“盘售…"他眉头微皱,低声自语,视线上移,落在那金底黑字的“顾氏顺和堂”牌匾上。

与京城相同,建康迎接新年的气氛同样热闹,顾家巷子里积雪早已经打扫干净,穿着棉袍的孩童们扯着各种玩物欢笑跑过,来往的小厮仆从脚步匆匆。

顾长春的宅子里已然装饰一新,屋檐下挂着鲜亮的红灯笼,院子里不时响起啪啪的爆竹声,以及顽童们大呼小叫的笑闹声,家仆们忙着送礼安置年货,脸上都带着喜色。

此时屋内顾长春的神情却与这节日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的脸色阴沉,忽的重重吐一口气。

“这么说小渔也不回来了?”他似是自言自语。

“渔少爷说,因雪大,六亭县部分遭灾,他在其位不敢忽其职,只能不孝了。”一个家院恭敬的答道。

六亭县的雪有下的那么大?顾长春心里嘀咕一句,但他又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觉得有此失落。

“他身为一县之长,如此爱民敬业是再好不过,去,多备些年礼派人给他送去,一个孩子家的,独自在外…”顾长春说道,轻轻叹了口气。

“是,三奶奶已经备好了。”家院笑答道。

顾长春点点头,家院便知趣的告退了。

“没想到他也回不来了…"顾长春轻轻叹口气。

顾海一家很早便捎信回来,说曹氏身子不好不宜周途劳顿所以不回来,这个理由的真假大家都心知肚明,听到他们说不回来,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想当时他们对待曹氏的态度,如果那暴虐的丫头回来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他们呢!不回来,大家都好,都能过个好年了。

只是顾渔也不回来,还真是让大家很失望,纵然因为顾海的拖累,顾渔前一段际遇不好,但据最新消息,顾渔政绩出众,且六亭县出了祥瑞,这不仅说明当今圣上厚德载物,也说明顾渔受天之佑,要不然祥瑞出哪里不成偏偏出在六亭县。

对于久病在身的皇帝来说,这个消息让他很高兴,大大的表彰了顾渔,还赐了御膳,据说皇帝有意让他转任京畿地界,但顾渔谢绝了,认为自己资历尚浅,升职太快,难以服众,且愿代天子近民身,察民意,尝百姓疾苦,当县令是最合适不过了。

识时务,知进退,前途不可限量啊,顾长春脸上不自觉的浮现笑意,待顾慎安之后,顾家的将来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不该回来的不回来,该回来的也不回来…”顾长春静默一刻,自言自语的说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不知为何心里浮现一丝莫名的滋味,有些难过,有些酸涩,枝枝蔓蔓的蔓延开来。

这时的顾十八娘一行人,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雪天路难行,因怕曹氏身子吃不消,他们走走停停,这一半路走下来花去了将近十天的时间。

“照这速度,能在正月初六赶到南漳就不错了。”曹氏面带忧色的说道。

此时她们落脚在一处破庙里,因为曹氏急着赶路,错过了一个城镇,找不到可投宿的客栈。

“其实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见到哥哥了不是?”顾十八娘笑着说道。

曹氏点点头,心里宽慰很多。

顾十八娘与她说了些闲话,看着倦意浓浓,便由丫鬟们服侍歇息了,自己则起身走到庙前,这里十几个镖师并五六个家院点燃篝火,但却并没有喝酒吃肉说笑,而是神情带着几分紧张望着庙门外。

瞧见此等状况,顾十八娘心中不由一跳,伸手攥紧了斗篷领口,越往北边走,所见景色便越与那边不同,物资贫瘠一些,盗贼则便张狂一些,尤其是她们一行,女子内眷且携带金银细软,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抢劫对象,这也是她为什么重金聘请京城最好的镖局护卫。

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的很,但此时情况似乎不对。

正在紧张时门外跑进来几个镖师面上神情古怪。

“怎么样?”为首的镖师神色凝重的问道。

“没了…"进来的镖师答道,显然自己也很疑惑。

“不是说足足有二十个盗匪?难道咱们走眼了?”镖师们一怔,瞪眼问道。

“也不是…”进来的镖师低声说道,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划子下,“都死了…”

“死了?”众人大吃一惊,“怎么会?”

“我们也说奇怪呢,从昨日起这些人就跟着咱们,但似乎就在方才瞬时被人全部灭了…一个活口也没留…”镖师说道,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不寒而栗,同时心里又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如果不是这些人突然死了,那么现在只怕就是他们躺在血泊中了…

“怎么回事?”一众镖师面面相觑,“难道他们有仇人。正好被寻仇了?”

这也太巧了…

“对了,杨爷,这几天我察觉有人跟踪咱们…”一个人忽的说道。

“什么?”众镖师微微色变,方才说话的是他们中最擅长观察追踪的,反应感知较别人灵敏些,既然他如此说,那就是无误了。

“不过,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只是不想跟我们打照面…”那人低声说道,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哪矗立在破败佛像前,安静听他们说话的姑娘身上。

“顾娘子。”他忙含笑打招呼。

众人便纷纷打招呼。

顾十八娘冲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便垂首退了进去,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值夜的丫鬟守着篝火连连点头,一路颠簸大家都是疲惫之极。

“你去睡会儿。”顾十八娘走过来轻声说道。

“不,不,小姐你去睡…”小丫鬟受惊,忙说道。

顾十八娘笑了,“我刚睡了一觉,不困了,去吧,你睡一会儿,再来替我。”

大家都知道小姐的脾气,因此小丫鬟也不再推辞,说声多谢小姐,便依言在一边干草铺设的地铺上躺下了,不多时轻轻的鼾声响起。

顾十八娘坐在篝火边望着篝火出了会儿神。

“是灵元吧…”她忽的喃喃自语,旋即又苦笑一下,灵元动用的自然是朱春明的人手,这么说来她到底是欠了谁的人情。

对于灵元来说,这样做也是心情复杂的很吧,所以才躲避起来不让她知道。

“替我谢谢你们…你们二少爷…”顾十八娘微微提高声音说道。

风声呼啸的墙外并没有异声。

这之后道路顺畅很多,经过几天跋涉,终于进入了南漳县的地界,远远的就见顾海催马迎来。

第168章放下

家人相见,自是悲喜交加,顾海看着因长途跋涉而满面疲惫的母亲和妹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自责,而曹氏看着半年多未见,高高瘦瘦因操劳而略显憔悴的儿子,则是又欣慰又心痛。

南漳县衙略显破旧,用于家眷居住的院落虽然狭小,但显然是精心收拾过。

仆妇们忙着铺设,母子三人坐在前厅围桌边吃边谈。

菜肴虽然不多,但色香味具好。

“娘,这是县城最好的酒楼做的,是这里的特色,你尝尝可合口?”顾海不断起身布菜,“十八娘,这是炸鹌鹑,你最爱吃…”

曹氏吃了几口,看着对面而坐的儿子女儿,带着满满的感触叹了口气,“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粗茶淡饭也胜似神仙。”

“来,娘,请喝一口神仙酒。”顾十八娘笑道,一面冲她举起酒杯,自己抬手先饮。

“十八娘,不许你吃酒,身子还…”曹氏立刻说道。

顾海神情一凝,看向顾十八娘。

“妹妹怎么了?”他的视线在顾十八娘面上巡视。

“哦,没事,”顾十八娘一笑,依言放下酒杯,“前一段过于劳神,彭一针那家伙便说了些吓唬娘的话…”

顾十八娘中毒的事,瞒住了曹氏。

这个毒已然无解,但不接触炼油又不会诱发伤身,只要为了师父报了仇,哪怕技缺一角又如何,顾十八娘并不在意,但不代表曹氏听了也会不在意,她如是知道了,只怕这辈子都要揪心挠肺。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

这半年来,他们兄妹书信来往频繁,但却有一个相同的习惯,那就是报喜不报忧,更何况自己妹妹的性子顾海也知道,因此根本就不信她的轻描淡写。

但他没有再问,妹妹如果不说,自是有不说的理由,她从来不是任性行事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他觉得心疼。

酒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黯然。

顾十八娘察觉了,一笑道:“这是怎么了?咱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莫非神仙快活就是这样的?”

曹氏和顾海都笑了。

“这里条件不好,娘和妹妹委屈…”顾海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比咱们当初在仙人县还要不好吗?”曹氏说道,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

更何况当初还是前途茫茫未知,那种心境跟此时相比是天上地下。

短短两年时间,他们的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母子三人同时想到这个,抬头视线相对。

“我说过,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过越好的。”顾十八娘说道,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曹氏和顾海也都吃了酒。

“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曹氏轻声说道,声音微颤,当初女儿的话带给她的冲击从来未曾消失。

“是,”顾十八娘轻轻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她再一次重复一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差点忘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一句话终不可闻。

“过年呢!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呢,这是大喜事。”顾海笑道,拍了拍桌子,自己斟了酒,又给曹氏斟上,“来,为了又过了一年,为了这这第二年,咱们同饮。”

第二年这个词让曹氏和顾十八娘面上都一震,没想到一直以来被大家刻意回避的那件事,他如此轻松畅快的说出来。

“不管明天会如何,我们活在当下。”顾海神色朗朗,含笑说道,举起酒杯,“活得快快活活乐乐呵呵,活得畅快淋漓无怨无悔,这就是值了,管它明日是生还是…”

他终于咽下那个死字,大过年的,还是不说的好。

“是。”顾十八娘举起茶杯,“哥哥说得对。”

曹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眼中泪光闪闪,也举起酒杯。

三人虚碰一下,仰头饮尽。

南漳的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起来,这里比仙人县还要小一些,再加上金兵铁蹄的连年蹂躏,人烟稀少,自从双方停止交战,再次划定界限而制,这半年多的日子修养,渐渐才有了几分生机。

曹氏只守着儿子便心满意足,每日在家里带着仆妇们安排三餐,或者与来访的乡绅家妇人们座谈,日子过得悠闲而自得,相比于不出门的曹氏,顾十八娘倒是更爱出门逛逛,并不要公务繁忙的顾海相陪,而是只带着一个丫鬟,由阿四赶着车,随意而行。

“小姐都去做什么?”顾海有些好奇一日趁空闲叫来阿四问道。顾十八娘跟曹氏去一乡伸家赴宴了。

“也没什么做什么。”阿四挠挠头。

“没做什么。是做什么?”顾海笑道“逛街吗?”顾十八娘自来没有这个习惯,再者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可逛的,“去哪里了?”

“哪里都去。”阿四说道,皱着眉苦苦的回想,“山脚下小河边城门外…”顾海皱起眉头,这不对,妹妹这样子不对

“采药吗?”他问道。阿四摇摇头“没有,就是什么都不做”

“嗯?”顾海疑问。_

“就是坐下来什么都不做,看”阿四结结巴巴的描述。

“看?看什么?”顾海皱眉道。

“看天,看山,有时候还看枯草…”阿四说道一面伸手指指天指指地。

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投在小院子里,隔壁仆妇们在浆洗被褥衣裳,传来阵阵说笑。

顾十八娘躺在摇椅上,裹着厚厚的斗蓬,眯着眼望着青蓝的天空,身子随着摇椅轻晃,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

这样的神情,顾海还是头一次在顾十八娘脸上看到。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将近一个时辰了,真的是看天,看云,顾海不由再一次抬起头,也看了眼天。

“十八娘。”他慢慢走过去,顺手扯过一张长凳,在顾十八娘对面坐下。

顾十八娘抬眼冲他笑了笑,唤了声哥哥。

“说说吧。”顾海看着她低声说道。“说说吧,怎么突然决定来这里,怎么突然整个人变了个样,还有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十八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是慢慢的流下一行泪。

顾海心里一沉,却并没有出口询问,就那样凝视着她。

“这已经好多了”顾十八娘笑着抬手用袖口擦去眼泪,“哥哥别怕,我已经不常哭了。”

“哭也没什么,哭不是丢人的事,该哭哭该笑笑才好。”顾海说道,伸手帮她擦去另一边的泪。

顾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气,略一沉思避开身子中毒的事,而是语气缓缓的将沈安林的事说了。

待听到沈安林家内不为人知的暗潮,顾海面色变幻不定。

那些可都是至亲之人,竟然互相以命相搏,荣华富贵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笑语炎炎之下,竟然是生死相斗。

“原来一切都是个笑话”,顾十八娘喃喃自语“可笑啊可悲啊可叹啊,我顾十八娘原来瞎了眼,白活了一世…怪不得那老和尚要我放下,要我睁眼细看…”

对自己的亲舅舅,沈安林都能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对自己的亲外甥,赵大人也能不惜迫害,这些人决绝到令人心寒,决绝到没有人性,这样的人信奉的是死亡终结,一切在这样的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无辜一说,只有敌友之分,且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就为了这样的人,我还曾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顾十八娘自嘲一笑,“为了这样的人,我竟然不惜再次舍得性命,舍得好容易得到的娘和哥哥,我满腔仇恨,生不如死,却发现一切原来恨无所及,原来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顾海看着妹妹,满眼的疼惜,忽的他笑了。

“十八娘,你放下了,这样不是很好?”,他含笑说道“何况也不晚,现在才第二年而已,我们还要过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顾十八娘也笑了随着摇椅的摆动点头“对,我放下了,从此后我要好好的活,吃好玩好”

“哦”顾海拉长声调,带着促狭的笑,“所以你现在早睡晚起,携酒观景赏风闲云野鹤了…”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她知道哥哥对自己的变化一定看在眼里。

“是啊”,她笑道,眯起眼随着摇椅轻晃,“我已经决定要好好享受人生了,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挣一个花两个,所以哥哥,以后养家就靠你。”

“享受人生,跟挣钱养家不冲突的,妹妹可别这么说”顾海故作严肃的道,“快起来,大有生催药的信来了四五封了,钱我都收了,你可不能撂挑子”

笑声在院子里响起,传到隔壁曹氏的耳内,端坐着挑拣布料的她,一脸满足的看了这边一眼。

日子如流水而过,转眼积雪消融大地回暖,似乎是一夜间,人们换下厚厚的棉袍穿上夹衣。

“我是不是长胖了?”,顾十八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小丫鬟帮她挽好发鬓面,答道“哪里胖?我这才叫胖呢。”

她说着话捏了捏自己圆都都的脸颊

镜子里的顾十八娘笑容散开。

“小姐咱们今天去哪里玩?”,小丫鬟问道,一脸雀跃。

“你们说吧。”,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另一个丫鬟捧着外衣过来解下云肩给她穿上。

“叫阿四他们一起去河里叉鱼”,这个丫鬟抢着说道。

“那个没意思,去过好多次了”,梳头的丫鬟摆手,抬头看外边春风习习的,眼晴一亮,“不如去放风筝”

又到放风筝的时候了啊,顾十八娘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

“小姐,你的信。”,一个丫鬟拿着两封信走进来。

顾十八娘就这她的手扫了眼一眼,认得其中一个是信朝阳的笔迹。另一个则有些面生。

她伸手拿起信朝阳的信,拆开看,飘落一片压干的花瓣。

这是什么?她不由捏起来再看信,除了一如既往简单明了的列了要炮制的药,另多一句桅子花已开,送顾娘子共赏。

顾十八娘嘴角浮现一丝笑,再拿过另一封信来看,字迹潦草似乎是仓促写成,又或者是写信人心情激动以致握笔不稳,一眼扫过不由微微变色。

“保和堂王洪彬顿首求助”几个字首先闯入眼帘。

家人相见,自是悲喜交加,顾海看着因长途跋涉而满面疲惫的母亲和妹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自责,而曹氏看着半年多未见高高瘦瘦因操劳而略显憔悴的儿子,则是又欣慰又心痛。

南漳县衙略显破旧,用于家眷居住的院落虽然狭小但显然是精心收拾过。

仆妇们忙着铺设,母子三人坐在前厅围桌便吃便谈。

菜肴虽然不多,但色香味具好。

“娘,这是县城最好的酒楼做的,是这里的特色,你尝尝可合口?”顾海不断起身布菜,“十八娘,这是炸鹌鹑,你最爱吃…”

曹氏吃了几口,看着对面而坐的儿子女儿,带着满满的感触叹了口气,“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粗茶淡饭也胜似神仙。”

“来,娘,请喝一口神仙酒。”顾十八娘笑道,一面冲她举起酒杯,自己抬手先饮。

“十八娘,不许你吃酒,身子还…”曹氏立刻说道。

顾海神情一凝,看向顾十八娘。

“妹妹怎么了?”他的视线在顾十八娘面上巡视。

“哦,没事,”顾十八娘一笑,依言放下酒杯,“前一段过于劳神,彭一针那家伙便说了些吓唬娘的话…”

顾十八娘中毒的事,瞒住了曹氏。

这个毒已然无解,但不接触炼油又不会诱发伤身,只要为了师父报了仇,哪怕技缺一角又如何,顾十八娘并不在意,但不代表曹氏听了也会不在意,她如是知道了,只怕这辈子都要揪心挠肺。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

这半年来,他们兄妹书信来往频繁,但却有一个相同的习惯,那就是报喜不报忧,更何况自己妹妹的性子顾海也知道,因此根本就不信她的轻描淡写。

但他没有再问,妹妹如果不说,自是有不说的理由,她从来不是任性行事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他觉得心疼。

酒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黯然。

顾十八娘察觉了,一笑道:“这是怎么了?咱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莫非神仙快活就是这样的?”

曹氏和顾海都笑了。

“这里条件不好,娘和妹妹委屈…”顾海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比咱们当初在仙人县还要不好吗?”曹氏说道,嗔怪的看了儿子一眼。

更何况当初还是前途茫茫未知,那种心境跟此时相比是天上地下。

短短两年时间,他们的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母子三人同时想到这个,抬头视线相对。

“我说过,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过越好的。”顾十八娘说道,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曹氏和顾海也都吃了酒。

“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曹氏轻声说道,声音微颤,当初女儿的话带给她的冲击从来未曾消失。

“是,”顾十八娘轻轻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她再一次重复一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差点忘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一句话终不可闻。

“过年呢!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呢,这是大喜事。”顾海笑道,拍了拍桌子,自己斟了酒,又给曹氏斟上,“来,为了又过了一年,为了这这第二年,咱们同饮。”

第二年这个词让曹氏和顾十八娘面上都一震,没想到一直以来被大家刻意回避的那件事,他如此轻松畅快的说出来。

“不管明天会如何,我们活在当下。”顾海神色朗朗,含笑说道,举起酒杯,“活得快快活活乐乐呵呵,活得畅快淋漓无怨无悔,这就是值了,管它明日是生还是…”

他终于咽下那个死字,大过年的,还是不说的好。

“是。”顾十八娘举起茶杯,“哥哥说得对。”

曹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眼中泪光闪闪,也举起酒杯。

三人虚碰一下,仰头饮尽。

南漳的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起来,这里比仙人县还要小一些,再加上金兵铁蹄的连年蹂躏,人烟稀少,自从双方停止交战,再次划定界限而制,这半年多的日子修养,渐渐才有了几分生机。

曹氏只守着儿子便心满意足,每日在家里带着仆妇们安排三餐,或者与来访的乡绅家妇人们座谈,日子过得悠闲而自得,相比于不出门的曹氏,顾十八娘倒是更爱出门逛逛,并不要公务繁忙的顾海相陪,而是只带着一个丫鬟,由阿四赶着车,随意而行。

第169章回京

建康,挂有王宅二字的深宅大院里,万物复苏春意盎然,但来往的仆从神色却带着一丝惶惶。

宽敞的大厅中本就沉闷的气氛因为屋子里坐满人而更加压抑。

此时所有人的面上死气沉沉。

“这么说药价又降了三成。”王洪彬的脸僵硬,手中紧紧攥着茶杯,站得近的人甚至都听到茶杯因受外力挤压而发出瓷裂的声音。

大厅里众人神色领然的点了点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该死的!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们低价抛售!”王洪彬终于怒气爆发,他站起身来,将茶杯摔在地上咆哮道,“买,再买进,将药市上所有的桂枝我们都买了…”

此话一出,满大厅的人神色惊恐。

“二老爷不能再买了…”两个年长的人颤着手说道,“我们的本钱投入太大,已经周转不灵…”

资金周转不灵,这就犯了商家大忌。

“怕什么!”挨着王洪彬而坐的一个男人也站起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们现在压价,第一无非认为我们家有大量桂枝囤积,认定我们想要急着销货,所以才一再压低价格,想要捡个大便宜,第二,则是这药市上还有桂枝,他们认定就算我们不卖也能从别的地方买进…”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几声,一拍桌案也站起来,目光扫过众人。

“所以越这个时候,我们也越不能退让,我们就要买,大量的买进。告诉他们,我们保和堂不急着销货,也告诉他们,除了我们,他们买不到材枝!”中年男人冷声说道“这就叫奇货可居!”

大厅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显然这个道理大家也懂。片刻便都认可了。

“可是,我们的可用的钱…”年长的人有些迟疑的问道“已经不多了…”

“已经向那几家商行钱庄借去了,就凭咱们与他们多年的交情,也凭咱们保和堂的信誉,他们肯定会…”中年男人带着满脸的自信说道,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二叔三叔…”王晋一陡然冲了进来,满色激动,“快,快,爷爷他…”

这一句话让大厅里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王洪彬与那中年男人一起冲了出去。

浓浓药味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低着头槎着手,不时的唉声叹气。

头发花白,穿着官袍的老大夫颤巍巍的出来了,众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老大人,怎么样?”

“周医官,老太爷怎么样?

询问声低低杂乱的响起来。

老太医带着习惯性的笑,点着头恩恩的说醒了醒了,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众人的问话。

“王二爷,王三爷,老太爷让你们进去。”他看向王洪彬说道。

王洪彬二人立刻冲进内室。

王一章躺在厚厚的被子下,面色灰暗短短了几天时间,这个老人如同突然被抽去了灵魂。

王洪彬二人只觉得嗓子哽咽,一左一右跪在床前。

“爹…"

“叔…”

二人低声唤道。

王一章慢慢的睁开眼,吐了一口浑浊的气。

“怎么样?”他声音沙哑的问道。

王洪彬强笑一下:“二叔您好好养着,别担心,生意没…”

“现在还瞒得住吗?”王一章打断他“我是病了却还没瞎了聋了…"

“爹…”中年男人一脸自信,“你放心,这次是难了点,但我们绝对能撑过去…”

“抛售吧。”王一章打断他,简短说道。

中年男人脸色一僵“爹,我这是争…”

你这是赌气。”王一章说道。

“赌气就是争气,会赌气就是会争气!”中年男人紫红脸说道。

“不懂争气才是赌气”王一章依日短短说道。

说完那这句话,他一阵巨咳。

王洪彬二人大惊,忙不敢再争辩,接过侍女手里的茶水,喂水顺气,好一阵忙碌,王一章才缓过劲。

“你们打算怎么做?”他缓缓问道。

王洪彬便将先前的打算一说了。

“只需这一次,再撑一个月,如果他们还不松口,就不能再撑了,就是损失一半也得卖了…”王一章颤声说道,看着面前二人,保和堂是咱们王家百年积下的,人说富不过三代,如果真应验了,也没什么,保住咱们的根,总有再长成的时候…”

王洪彬二人点头,面色羞愧又焦急。

正说话间,一个身高瘦长的人冲了进来,面色焦急张口就要说话。

王洪彬一看他的脸色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刻冲他使个眼神。

那人领会转身就走。

“给我站住。”王一章看到了,说道。

那人转过身,垂着头唤了声老太爷。

“说吧,他们怎么说?是不是要了很高的利息?”,王一章缓缓问道。

那人抬起头,看了王洪彬二人一眼。

“说,多高的利息!”中年男人一咬牙问道。

来人面色极为难看,咬着下唇,看了看他们二人,又看了看王一章,似乎难以启齿,声如蚊蝇。

“什么?”王洪彬问道,“大点声。”

那人一咬牙,心一横,跪下说道:“他们…都不借…”

“怎么可能?”中年男人脸色顿变,失声问道。

“你有没有去信义和?”他上前一步,喝问道。

“去了,去了,三老爷,我都去了,人家见都不见,说聂老爷子没在家…”来人连声说道。

中年男人蹬蹬后退几步满面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说道,“他们,他们跟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见死不救…”

“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有什么不可能的!”王一章长叹一口气说道,他的双眼更加浑浊,目光扫过眼前二人,王洪彬虽然还保持坐姿,但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而三老爷已经微微发抖了,两个人显然已经被突然的状况打击的失魂落魄了。

“看来,是那此人堵住我们的后路了…”王一章长叹一声,一句话没说完人就栽了过去。

一阵慌乱之后,走了又被请回来了的老太医在屏退其他人,对着王洪彬二人摇了摇头。

王洪彬二人顿时脸色灰白,噗通坐下来。

“他本来就底子差,这些年硬撑着,这大限到了…”老太医低声说道,见惯生死,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老家伙,这次我要先走一步了…”王一章的声音从床上幽幽传来,带着几分笑意。

老太医呵呵笑了,“是你这老家伙的福气…终于能歇歇了,这些身外物儿孙事你就放下吧。”

“爹…儿不孝…”二人同时跪下来,头枕手伏地哽咽道。

王一章虚弱的笑了笑,吩咐人送老太医出去后,看着跪地闷声哭的二人,缓缓吐了口气:“收手吧,这次咱们是斗不过了,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保和堂这个名字,哪怕只剩下一个名字…”

“二叔,二叔…我已经请了顾娘子相助…”王洪彬跪行过来,拉住王一章的手哽咽道。

“你要顾娘子助什么?”王一章忽的问道。

“钱!”王洪彬说道,带着几分期盼看向王一章。

“对,爹,她是刘公的徒弟,继承的不只是技艺,还有刘公的钱,刘公纵横药界几十年,只怕有多少钱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只要她扬言说要炮制桂枝,肯定大家都要抢着送去,那这桂枝的价格肯定就翻着滚的…”王三老爷也振奋起来。

王一章带着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洪彬,医者不治必死之人,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保和堂的内里朽的太久了,自己先动,许能保全其身,如是再赌气,那可就…”

“爹,只要撑过这口气,只要我们再囤积一批材枝,局势就能扭转…”王三老爷早已经因为自己方才的话而激动不已,攥着拳头说道。

王一章看向王洪彬,王洪彬虽然没说话,但面上的神情显然也是如此想法。

“罢了,你们去吧…”王一章慢慢合上眼,低声说道,“我累了…”

王洪彬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终于低头应声是,垂头退子出去。

“所谓争气,一则要有一争的条件,二则要有争之能胜的手段,三则要有争之必胜的时机…”信朝阳端坐桌案前,身旁两个美貌侍女动作娴雅的泡茶斟茶。

“这王家此举果然如大少爷所料,犯了商家不可意气用事不可赌气而战的大忌啊。”在他对面坐着两个老者面带笑容端起茶杯轻轻品尝。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信朝凌带着两今年长的人冲了进来。

“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两个老者站起身来含笑说道。

信朝阳站起身来,含笑看了看身旁两个侍婢,侍婢心领神会,放下手中茶具,乖巧的站到二位老者身后。

二位老者对视一眼,看着信朝阳一笑道:“大少爷这是何意?”

“这两个丫头烹的一手好茶,我这个人不懂茶,留着倒是糟蹋了,听闻二老深谙此道,所谓宝剑赠英雄,还望二老笑纳。”信朝阳含笑说道。

二老哈哈大笑,冲信朝阳拱拱手,“那就多谢大少爷美意了。”

信朝阳含笑还礼,二老便转身而出,两个侍女碎步相随。

“这位信大少…”其中一个老者回头看了眼绿竹拥簇的小亭,带着几分赞许点头,“知情知趣知人知心,果然非碌碌之辈。”

另一个老者点点头,捻须说道:“这京城的药行,也是该充充新鲜的时候了,保和堂,老了…”

看着这两个老者离去,信朝凌才急忙忙说道:“大哥,不好了,顾娘子回京了。”

信朝阳恩了声,看他,“这是好事啊,你不是想念她很久了?”

信朝凌讪讪笑了,瞪了身旁两个捂着嘴偷乐的年轻人,“我是想顾娘子的钱嘛,不过,顾娘子自从那次以后,就退出赌场,怪可惜的…”

信朝阳微微一笑,“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止你一个人想着她的钱…”

说罢不待信朝凌再说什么,他伸手拿起一旁的墨绿披风,大步向外而去。

“哎,大哥,你去哪?”信朝凌忙问道。

“我也想她了,见见去。"

扔下这一句话,信朝阳施然而去。

信朝凌面色古怪,看向身旁两个年轻人,“真的假的?”

“假的。”两个年轻人耸耸肩齐声说道,“大哥从来不想人。”

“也是,对大哥来说,人有什么可想的,太简单了…”信朝凌也耸耸肩,拍了拍二人的肩头,“走,走,咱们不跟他一般,该想还得想,怡红楼新来了一个姐儿,我请客…”

听到信朝阳来了,正和灵宝互叙别后的顾十八娘不由愣了愣。

“请。”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含笑迎了出来。

门外信朝阳踏步而来,看着顾十八娘含笑而立。

“怎么,大少爷可是来请我赏栀子花了?”她笑道。

身形未变,穿的还是旧年的春衫,但信朝阳却闪过一丝念头,这姑娘变了。

至于哪里变了,却是说不上来,他不由将视线仔细的扫过她的眉眼。

在客厅分别安坐,灵宝带着丫鬟斟上茶,便屏退左右,自己侍立在顾十八娘身后。

简单的互相问候过后,顾十八娘轻抿了一口茶,道:“有一事正想要问问大少爷。”

“请说。”信朝阳答道。

“我对生意不太了解,听说保和堂因为采购出售桂枝跟药棚会斗了起来是怎么回事?”顾十八娘看着他问道。

“你问对了。”信朝阳一笑,“这是我们大有生做的。”

顾十八娘面色微微愕然。

“这很稀奇吗?”信朝阳转着茶杯笑道,“天下生意为利益,利益总共这么多,你多赚了我就少赚了,但凡做生意的想自己多赚钱,应该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没有。”顾十八娘苦笑一下,“我并不是稀奇这个,而是稀奇大少爷如此畅快的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信朝阳放下茶杯,看着她整容道:“如果我想说,要顾娘子莫要插手此事,顾娘子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大少爷猜到那样。”顾十八娘也神色郑重缓缓答道。

“我可以告诉顾娘子,这一次就是你倾家荡产之力,也保不住保和堂。”信朝阳淡淡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有些事必须做是不是?”

“是。”信朝阳点点头,“所以,我并不要顾娘子放弃援手…”

顾十八娘再一次愣了愣,面上带着几分不解。

“我只是想告诉顾娘子,我是个只知道铜钱眼里翻跟头的生意人,所以这一次你做你该做的,我不怨你,我做我该做的,你也别怨我。”信朝阳抬眼看她,缓缓说道。

第170章不同

顾十八娘神色微动,目光闪烁,显然心中正在分析他这出太意料的话。

“要说大少爷你这个人,还真是…”她缓缓笑了,“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说的。”信朝阳淡淡一笑,示意旁已经听傻眼的灵宝斟茶。

“的确是没必要说,”他许是自嘲的一笑,“我也知道顾娘子一向不信我防我,这事说与不说,其实结果都一样…”

顾十八娘略有此尴尬的笑了笑,平心而论,自结交以来,信朝阳对她还真的没得说,不过,因为一则前世印象在心,二则携着仇恨而生的她的眼里,这世上已是无真情只有假意,所以她对人由心而生疏离客气,别人对她是喜还是恶,与她来说又有何干?

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善待,总得有她值得善待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刘公的徒弟,信朝阳再对她这么客气友好,反而才是奇怪。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叹一声,这世上,付出并不是一定有回报,关键还是要看你付出的值不值得人家回报。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是得来千辛万苦。

信朝阳笑着站起身告辞。

顾十八娘在后相随,二人慢行而出,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

“其实结果也不一样。”临到门口,他略一停,说道,“至少我明明白白痛痛快快的告诉了顾娘子,总好过将来顾娘子由他人之口…”

说到这里,又是自嘲一笑,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十八娘抬眼看他。

“不管在顾娘子眼里我是个好人还是恶人,至少,我是个坦坦荡荡的人。”信朝阳微微侧头,淡淡说道。

顾十八娘眼神略有此惊异,竟不自觉地的上下打量他一眼。

信朝阳这等人难道是在意世人谤我还是赞我的人吗?

她神情的意思,信朝阳自然一眼明了,低垂的身侧的手微微的攥了攥。

“我是什么样的人,顾娘子知晓,顾娘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他慢慢转过头,接着缓步而行,春风卷起他黑里青面的披风,“我这样坦坦的告知顾娘子,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顾娘子闲来无事想起我这个人时…”

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身形微微一顿,“心有微悦,而非厌恶。”

他并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身后的女子面上是何神情,但猜也猜得出,那女子定是面色如水,嘴角会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绝不会散到那双幽深到双眸里,她的眼,跟她的脸如同是两个不同的人所有。

“谢谢。”

顾十八娘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信朝阳的脚步一顿,似乎有此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转过头来。

顾十八娘冲他一笑,神情明亮而柔和

“俗话说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大少爷能做到如此,值得对手生怕,却不该得时手生厌,我顾十八娘就更没理由厌恶大少爷,而且该说一声谢。”她一笑,眼中有波光一闪而过,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将双手叉在身前

这一刻,换做信朝阳微微失态,眼带惊异之色,打量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并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再一次微微一笑。

信朝阳眼神一亮,他明白了,明白这姑娘哪里不一样了,是她的笑!

她的笑是真的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盈盈的笑意,不再是蒙上一层薄雾遮挡住内心真实感情的笑。

“不过,请恕我不能虚情假意的恭祝大少爷心想事成了。”,顾十八娘抿嘴一笑,长眉微挑,“说实话,我可不想自己的钱白白打了水漂…”信朝阳朗声笑了,伸手抚了抚高挺的鼻粱,“顾娘子还是不要想了,这一次,你是注定要血本无归了。”

“那就试试喽。”,顾十八娘笑道。

信朝阳嘴边带着笑意,冲她抬抬手,转身大步而去。

“小姐,你们方才说的什么意思啊?”灵宝这才站到顾十八娘身边低声问道。

“我们啊,在互相宣战。”,顾十八娘笑道,挽过她的手转身。

“哦,我方才听见了,是信大少爷要对付王老爷家了吧?小姐你肯定要帮王老爷的吧?”灵宝歪着头认真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是啊,王老掌柜的这次真是遇到大坎了,闹不好,一点生路也没了…”

“是啊,我明白这个,只是…”灵宝微微晃头,声音带着疑惑。

“只是什么?”顾十八娘转头看着她笑问道。

“那你和信大少爷岂不是站在敌对面了?人家都说翻脸无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怎么你们方才都好像很高兴的…”灵宝看着她小心问道,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在嘴边转啊转的,只是不能说出口。

”因为虽然是立场不同,但他…”,顾十八娘略一沉吟,捡着合适的字眼,“他为我着想了,他坦诚待我,所以我很高兴,他呢…”

说到这里,想起方才信朝阳那句只愿心有微悦而非厌恶,想必他这种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说这样的话,所以语调甚是怪异,她不由轻笑出声,“他呢,本意就是为了让我高兴,既然我高兴了,那么他自然也就高兴了,所以我们就都高兴了…”

看着顾十八娘,灵宝微微一愣,这时候她心里也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个念头,过了这今年归来的小姐,似乎比以前多了点什么…

看着小姐嘴角那若隐若现的笑容,灵宝的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强笑道:“他威胁小姐,吓唬小姐不要帮王老掌柜的,这还叫为小姐着想,要是真为小姐着想,他就该为了小姐,不要再对付王老掌柜的…”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伸手揽住灵宝的肩头。

“傻丫头!”她笑着只重复这一句话。

灵宝被她的笑的,眼圈一红。

“灵宝。”顾十八娘收了笑带着几分凝重看着她,“如果将来有一个男人肯为你做这等事,你千万不要信他,要立刻离开他,离得远远的…”

“为什么?”灵宝不解的问道。

“因为他肯定不是人。”顾十八娘笑道,再一次重重拍了拍灵宝的肩头,施然先行。

灵宝站在原地,面上一片不解。

“哦,对了。”顾十八娘停下脚,“你哥哥他可来过?”

灵宝的脸上又瞬时浮现笑意,她小碎步紧走,站在顾十八娘身前,重重的点头。

“哥哥很听小姐的话,并没有要带我去那坏人家里…”她急忙忙的说道,“…而且哥哥这些日子也没有出过门,他一直留在京里…所以…所以哥哥也没有去做坏事…”

“他没离开京城?”顾十八娘问道。

灵宝重重的点头,只怕她不信哥哥没去做坏事。

顾十八娘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是一笑,挽起她的手,向屋内走去,“灵宝,我也好久没见他了,叫他来家里坐坐…还有春光正好,咱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灵宝欢喜到眉眼都笑开了,唯有点头连连。

躲在一株大树后,灵宝望着那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的府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怕错过了要寻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见一个裹着漆黑镶金边披风的瘦高年轻人走了出来,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翻身跃上。

灵宝便站出半个身子,旋即转身调头疾行,穿过一条街,拐进一个小小的巷子里她才停下脚,才转过身,灵元就已经踏步进来。

“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灵元眼中带着担忧,轻声责备道,略停一刻,想到什么,“可是小姐有事?”

灵宝咦了声,“哥你知道小姐回来了?我正要告诉你呢…”

灵元含糊的嗯了声。

“小姐说请你晚上去家里吃饭,还有还有,说咱们一起去放风筝…”,灵宝难掩雀跃的快速说道,摇着哥哥的手。

听到她的话,灵元的眼中溢出笑意,但很快这笑意被掩了。

“我…不能去。”他打断灵宝的话,低声说道。

正说得欢喜的灵宝满脸愕然,抬头看着哥哥,“为什么?”

不待他回答,便眼圈泛红,抬手恨恨的捶在灵元的胸口,“你…你是不是又要去…做坏事?…”

灵元任她捶打,并不反驳。

“小姐对你这么好,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你…你这样,小姐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小姐…小姐就要喜欢别人了…”,灵宝收了拳头,悲从中来,伸手抱住灵元在他胸前闷声哭。

小姐就要喜欢别人了…这句话如同一根尖刺猛的刺进灵元的心内,几乎让他不能呼吸,双手攥起来又松开,似乎过了很久才缓缓的开口说话。

“宝儿,我不去见小姐,见你,也正是为了你们好…”他沉声说道,声音此许沙哑,“我已经错了很多了…我不能再错下去…”

“他这么说?”顾十八娘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灵宝。

灵宝点点头,“小姐,哥哥怕那此坏人时咱们不利,所以他…他以后不能常来看咱们…不过”她又忙忙的补充,“不过哥哥说他会在暗地里保护咱们的…”

说罢看着神色淡然的顾十八娘,抿了抿嘴唇,“哥哥…哥哥不是做了坏事不敢见小姐…”

灵宝内心的惶恐顾十八娘自然一目了然,她不由轻叹一口气,伸手招呼她坐下,含笑点点头。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她认真的给灵宝解释,“所以我不要你去见他,不要你跟他走,我当时还想了,就是你跟我闹,跟我哭,我都不会放你跟他走…”

说着话她笑意更浓,伸手拍了拍灵宝的手,“没想到灵宝如此信我,不问也不闹就听我的话,灵宝,你如此信我,我怎能不信你,不相信灵元?”

第171---180章

第171章尽力

顾十八娘说了这句话,灵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看著又重新拿起书卷面色安宁的读起来的顾十八娘。

她恍惚又回到那日风雪中,冰天寒地茫茫无助,一双手就这样伸到眼前,轻轻的那么一拉,让他们兄妹跃出了泥潭。

当初只想卖身为奴以偿救命之恩,其实想起来,救命之恩不仅未偿,反而是一直被这双手护在身后。

她低头轻轻擦了眼角,看顾十八娘看书聚精会神,便轻手轻脚的转过身出去了。

此时,刑部大牢里,阳光以及春风是绝对不会透进来,这里只有阴暗潮湿,蛛网遍布,地上老鼠横行,大摇大摆,显然在这里它们比人还有气势。

这里既没有犯人的喊冤声,也没有受刑人的呻。吟声,如同死一般安静,这种安静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什么人?”狱卒警惕的喊道,视线投向长长甬道的尽头。早已经适应黑暗的视线里很快便出现一个人形。

“是二少爷啊。”狱卒的脸上立刻浮现笑,恭恭敬敬的接了过去,“您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是了。”

裹着黑披风的灵元神色淡漠的嗯了声,脚步未停慢慢的向内而去。

“大人…”狱卒小心的唤道,却见灵元扬了扬手里的属于刑部尚书亲赐的腰牌,忙垂下头不敢言语。

灵元一直走到最里面,望着那永不见面日的窄小牢房,有一瞬间的失神。

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曾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受刑昏睡的少年,满心担忧难过焦急,他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以后他再不会有如此心境站在大牢里,他灵元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世上除了顾海一家,再没人能让他动心动情。

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小兄弟,是你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内传来。

灵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墙角慢慢挪过来一个人。

几个月未见,当初被他亲手押回来的杨太生,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身形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凌乱,双眼陷入眼窝,最终他还是没逃过朱春明的手,落到了他该来的刑部大牢,虽然经过五城兵马司抢去多加照料,但是那一只腿还是坏了。

“我还说今天送饭送得挺早…原来是小兄弟…”他笑道。

他伸手拨了拨额前的长发,看了眼矗立在牢外的灵元。

“小兄弟有什么事?”他含笑问道。

他的声音从容,牢狱之灾,严刑拷打,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大人…”灵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这是你要的书…”

他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递进来一个包袱。

杨太生显然很意外,上一次,是这个年轻人将自已从五城兵马司押了过来,他当时随口说了句想要看几本书,但过了一个月,并没有人送过来,想必是自已的学生们无门可入吧。

似乎不太适应杨太生这样打量自已的眼神,灵元将包袱扔过去,转身就要走。

“小兄弟。谢谢你啊。”杨太生含笑说道。

灵元脚步微顿,“不敢,也不是白帮。”

“谢谢你手下留情”杨太生在后低声道。

灵元身形一僵,他明白这是说的当初破庙里刺歪的一枪。

“小兄弟,这些书你拿去吧,我用不着了。”杨太生接着说道。灵元转过身,目光扫过这老人的双目“你的眼…”

“老了,这眼都不中用了。”他依旧平和的一笑说道,伸手拂过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

刑部大牢有各种刑罚,其中一项就是烟熏,让人在窒息中感觉濒临死亡的那种感觉借以逼供,这种刑罚对嗓子以及眼睛的伤害很大。

灵元不自觉的觉得嗓子一涩。

“我…我也用不着…”他低声说道,“我也看不懂这些书…”

“哦…”杨太生点了点头,略一迟疑道,“那小兄弟你可愿意听老朽跟你讲讲?”

灵元一愣。

“老朽为官入仕前,做了十年的私塾先生…”杨太生捋着脏乱的胡须,面上浮现一丝追忆往事的情绪,“这么多年丢下了,不知道还能讲明白不…”

灵元矗立无声,既没应允也没拒绝。

杨太生便笑了,“瞧,我说疯话了不是…小兄弟,你去吧。”

“我救不了你的…”灵元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

杨太生笑声更大,位于最外边的狱卒只是投来一眼,旋即便转过身,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老朽既然敢进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他笑道,拍着残腿,“想要救老朽的人多的是,也不是救不了…”

灵元默然。

“二少爷走好。”狱卒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忙低头恭敬说道。与阴暗混为一体的黑披风从眼前卷过,牢房里又重新陷入一片死静。

信家,京城新购置的宅子里,四五个管事脚步匆匆而出,与一脸宿醉而过的信朝凌三人擦肩而过,只是简单的点头打个招呼。

“你瞧这些人,还把咱们当主子看不?”一人愤愤说道。

“得了,咱们是什么人咱们自已心里早清楚,人家心里也清楚!”信朝凌用折扇拍了拍兄弟肩头,打个哈欠说道,“走,走,快去告诉大少爷咱们打听到的消息好说咱们也不是半点用处也没”,书房里只有两个俏婢含笑而立整理着书卷文房四宝。

“做什么去了?”,信朝凌只当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一遍。

“踏春去了。”俏婢笑盈盈答道。

“我没听错吧?”信朝凌转头问身旁两个兄弟。

两兄弟摇摇头。

“大哥踏春?”,信朝凌摇头笑道“大哥不是最厌这热闹…”

此时郊外,灵宝伸手扯断风筝线,和顾十八娘一起看着那在天上摇曳的美人风筝飘飘摇摇而去。

“大少爷可要放一放霉运?”,顾十八娘转过头,对着一旁垂柳下席地而坐的信朝阳笑道。

“我有霉运吗?”,信朝阳微微笑道。

“那可不一定。”灵宝微带酸意说道,她的视线不由投向路旁,哥哥终是没有来…

顾十八娘笑了笑取过锦帕拭了拭额头的细汗,接过信朝阳递来的茶。

“大少爷竟然还有闲情来踏春?”,她笑道。

她已经给了保和堂足够的钱充做周转资金,这个时候的保和堂已经不似先前那种惶惶了,如果这次他们能撑下去,联合起来的挤兑保和堂的药棚们则要损失大了。

信朝阳一笑,“多谢顾娘子替我担忧。”,说着话微微冲一旁抬了抬下领“不过你的霉运来了”,顾十八娘闻言微楞,转头看去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王家二老爷跳下马车,看到相对席地而坐的二人,顿时闪过一丝怒意。

顾十八娘带着灵宝走进王家大宅里时,屋子里的人显然已经到了很久了,看到她进来,嗡嗡的议论声顿消,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王老掌柜的怎么样?”,她看向王洪彬低声问道。

“多谢顾娘子关心,暂时还好。”,王三老爷接过话冷冷哼了一声。他语气里的不善,顾十八娘只当没听见,在一旁施然坐下。

王洪彬面色略有些尴尬。

“不知道今日叫我有什么事?”,顾十八娘问道。大厅里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目光都看向王洪彬。

“是这样”,王洪彬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自在,目光并没有直视顾十八娘。

“是这样,钱不够了,我们想再向顾娘子借一些。”,王三老爷直接说道。

王洪彬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责备,哪有这样借钱的?倒像是讨债的,顾十八娘神情依日淡喜“没有了。”

“哈”,王三老爷一声冷笑,环视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听见没,跟我说的没错吧?”,大厅里的人看向顾十八娘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什么没错?”,顾十八娘抬眼看向他,淡淡问道。

“顾娘子如有什么难处但请明说,能帮就帮,不能帮我们保和堂也不会怪你,只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就不好了”,王一老爷冷面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顾十八娘将手里的茶杯猛的顿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视线看过来,王三老爷不由心里寒了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冷漠阴寒,天下哪有女儿家能有这等眼神?

一旁的王洪彬却是见过,就在那年建康,当他们保和堂指着顾十八娘要她给说个明白时,那姑娘就是这种眼神,他不由站起身来。

对于这姑娘的翻脸无情,他是有亲身的体会的。就在他想要化解这尴尬的气氛时,顾十八娘却是双目一垂。

“我去看看王老掌柜的。”,她站起身来说道。

声音平淡无波,并没有什么情绪在内。

王洪彬松了口气,止住还要说话的王三老爷,忙派人引着顾十八娘往后堂去了。

“难道我说的有错?谁不知道大有生一心要笼住她,郎有情妾有意,信她会死心塌地的帮咱们?做梦吧?谁让咱们没个长的好的儿子”,屋门被掩了起来,挡住了王一老爷愤愤的声音。

“这人怎么…”,灵宝气的咬牙,转身就要回去。

顾十八娘伸手拉住她“这世上有些人从来是讲不清道理的,他们只会信他们所想的,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没必要跟他们白费口舌。”

“明明是他们自己惹的祸,自己没用,小姐借了他们这么多钱,他们倒好,不但不记恩反而生仇,太可恨了”,灵宝愤愤道。

“记仇又如何?我难道会怕他?”,顾十八娘笑道,将她一拉,跟着引路的下人,走入王一章的屋子。

内眷侍女们纷纷施礼。

“老先生怎么样?”,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王一章的夫人轻轻拭泪“也就这几天了。”

老夫人“老太爷问是顾娘子来了吗?请顾娘子说话。”,一个侍女转出来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转进内室,意外的看到王晋一也在,自从大药会上泼了一脸茶后,他们还没有再见过。见顾十八娘进来,王晋一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垂下头。

“顾娘子”,王一章用微弱的声音唤道。顾十八娘看着这个老人,心内百感交集。

“顾娘子,我们两清了”,王一章露出虚弱的一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王晋一不由抬头看过来。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握住王一章枯瘦的手“王老先生,我保下保和堂这个名字,”略一停顿,带着一絲苦笑,“还请王老先生体谅,我也是个以命博生的,只能做这么多了…”

“足够了…”王一章弱声说道,握了握十八娘的手,“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顾十八娘鼻头微微发酸。

三日后,保和堂第三代当家主人王一章过世了,与此同时,保和堂并没有接纳顾十八娘的建议,奉行事缓则圆,而是再一次购进市场上大批的桂枝,两个月后,在京城所有药棚一起喊出今年誓不修桂枝的巨大压力下,六月,保和堂抛售桂枝,损失百万两白银,资不抵债,只得出售保和堂。

兵败如山倒,保和堂一夜之间退出了药行界,正如王一章事先嘱咐的那样,任何一个前来收购保和堂的人,都要求保和堂的牌子一同收购,幸好在大规模的变卖抵债前,已有人高价买走了保和堂的牌子。

王洪彬站在院子里,家里的仆从基本上都已经卖了,另有几家已经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这间宅子原本也要卖的,可他硬咬着牙留下来,代价是变卖了自已所属的田产,没了商铺,没了田产,这未来的日子多么难可想而之,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屋子里传来妇孺孩童的哭泣,这让气氛变得更加悲凉。

“老爷,老爷…”一个老家院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怎么?又有人来催债?”王洪彬头也不转的问道,“让他们进来,自已去挑吧,该拿什么便拿去吧…”

“不是的,老爷,顾娘子送来这个…”老家院急急说道。

王洪彬猛的转过身,看着老家院手里捧着的那块黑亮沉旧的写有保和堂三字的匾额,三尺男儿,在面对如此大变故下都没有掉下眼泪的王洪彬眼圈不由微红。

他紧走几步,似乎想要冲出去见见顾十八娘,但最终还是收住了脚,有些事不用嘴上说,在心里就够了。他伸手接过匾额,这时候才明白王一章不顾全家合族反对,也要冒险替顾十八娘引荐文郡王的意义所在,老太爷那般明查秋毫,那时候便已经猜测到保和堂将有大难了吧…

都是他们这些后辈没用,享惯了先辈留下的福泽,却并没有练出延续荣耀的能力。

“二叔,我一定要重振保和堂!”王洪彬跪了下来,重重的冲祖屋的方向嗑头。

坐在马车,灵宝想起方才败落的王家门庭,不由抚着胸口,“做生意真危险,那么有钱,却也是说败就败了…”

“何止做生意…”顾十八娘笑道,“就是那些王候将相,说败也不过就是一眨眼…”

王候将相…灵宝自然而然的想到朱春明,想到了哥哥,神色不由黯然。

“人活着就是不容易,败了就败了,只要人还在,一切重来嘛。没什么大不了的…”顾十八娘笑着安慰她道。

“顾娘子!”伴着马蹄声,有人在后唤道,“请等等。”

顾十八娘掀开车帘看去,见竟然是王晋一。

王家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京城了,尤其是那些家族中有头有脸地位重的人,落下这个结果,他们是没脸在京城混了,留下了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不在乎脸面别人取笑,守在京城反而能养活自已。

王晋一是王家一族正枝少爷,他竟然也没走?

“他想闹什么?”灵宝一脸警惕,这人简直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王晋一却并没有走近,而是在不远处下马,忽的冲她弯身大礼三拜,随后一句话不说,上马又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给弄难看的?”灵宝瞪眼道,这位见了她们从来没给过好脸色,更别提施礼了,陡然来了这么一出,尤其是在当众被泼了一脸水,又没有为他们保和堂倾家荡产相助之后,灵宝反而觉得这大礼不是大礼的意思。

顾十八娘笑了,让阿四继续前行。

“人人都能想明白,然后重新再来…”她靠在车架子上,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我果真是太笨了…白白活了那些年却是个糊里糊涂的。死了才明白…不对,死了也是不明白,如果不是重来…”

“小姐笨?”灵宝有些夸张的喊道,“那这天下聪明的人可不多了…小姐怎么会笨,小姐什么都猜得到,说的做的都对…”

那得来不易,顾十八娘笑了笑,揭过这话头不再说,都过去了,不再想了。

跟大有生的合约到期后,顾十八娘没有再续约,虽然每天都有无数的药行药棚来拜访,但她再没有与谁签下专供的契约。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用这个来为自已提底气了…”

信朝阳轻摇折扇说道,“她现在,内里真的变强了…”

“雏鹰的时候如果不能收抚她,那雄鹰展翅了就不用想了。”年长的老者带着几分遗憾说道。

“那就让她去飞吧。”信朝阳笑道,看了看八月青蓝的天空。

第172章风动

王家的事虽然没能如预想的那样得个好结果,但她也算是尽力了,顾十八娘便要收拾行李再次起身往南漳去,却突然接到曹氏的信,顾海被收到调回京城待察的通知,最迟年前便赶回来,曹氏便让她留在京城,不要再路途奔波,而同时,顾慎安的三子得了一个儿子,洗一是个大日子,曹氏既然不在,她便要替母亲送礼。

顾慎安家门外几乎已经没有停车的地方,毕竟是朝廷大员家的喜事,排场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比的。

后院,珠翠环绕莺声燕语的室内,妇人们的话题已经从新生儿的身上,转移到如同众星捧月般的顾洛儿身上,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小心的不时轻轻抚过腹部,轻纱亮丽的夏衣挡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

“卦上说了,这一胎是个儿子…”,两个带着谄媚笑的妇人对身旁的人说道,“把我们小爷紧张的什么似地,恨不得一天到晚的捧着,要不是夫人出面再三说,今日是断不许来的…”

这话引来一片赞叹一片微微嫉妒的目光。

“可不得紧张…”有人低声笑道,“保定侯世子连生了四个女儿,老侯爷盼孙子都盼急了眼,要是咱们洛儿一举得男,老侯爷说不定会给洛儿求个一品诰命回来…”

那就跟保定侯世子妃平起平坐了…

满屋子的人神色闪动,看顾洛儿的目光更热切了几分。

顾洛儿面对众人的艳羡恭维,却是神色淡然,半年多没见,她变得沉稳了很多,看来离开了保定侯府,在京城开府另过让她成长不少。

“我听说渔哥儿要调回来了?”一个妇人悄悄向顾夫人问道。

算起来顾渔在外已经呆了快要两年了,且赞誉多多,毕竟状元之身,皇帝不可能让他真的永远的呆在七品县令的位子上,今年过年将要有一大批官员调动,已经有消息传出来,皇帝有心给他委以重任。

顾夫人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面上笑着,嘴里却含糊的说朝廷大事她不清楚。

这句话就相当于默认了,大家心里都明白。

“渔少爷今年不小了,还没说亲吧?”忽的有人问道。

这话立刻引得屋子里家有适龄女的妇人们的注意,纷纷看过来。

“婚姻大事,自有他母亲安排…”顾夫人再次含笑说道。

这就是有心有意了,妇人们顿时打起精神,心里转起了念头。

说笑间,外有妇人匆匆进来,”白玉郡主到了…”

这话让众人止住了说笑,顾夫人已经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疾步向外迎去。

由四五个美婢拥簇着走进来一人。

这是一位年纪十六七的少女,身着紫色衣裙,气质清冷,美貌出众,在众人的拥簇下,她轻移莲步,双手端在身前,镶着黑金丝边的袖子如水般垂下,露出雪白娇嫩的手腕,各自带着两个非金非玉看不出材质的镯子,伴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伴着她走进来,满屋人恭敬的施礼。

白玉郡主,先长公主亲孙女,虽然不是纯正的皇室血统,但相比与这些官宦妇人,身份尊贵不可同于。

骄傲如顾洛儿也不得不带着孕身弯身施礼,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满不服,反而是如有荣焉。

没想到长公主家会让白玉郡主亲自过来,这已是十足的面子。

“洛儿无须多礼。”白玉郡主在众人恭敬的视线里缓步而行,在顾洛儿身边略一停顿,淡淡说道。

“多谢郡主。”顾洛儿忙道谢,却并没有依言直起身子。

白玉郡主并没有再多说话,越过她在正座上坐下,环视众人说了句大家无须多礼,众人才各自归位,小心恭敬的陪着说话。

吃过宴席,大多数人都告辞而去,少数亲近的留下来,一起去看新生儿的贺礼,洗三贺礼应景,很多都是别到节日不常见到的稀奇玩意,内宅妇人们都会赏玩为乐。

白玉郡主原本要告辞,听了她们的话也来了几分兴趣,长公主府此时年纪最小的就是这位郡主了,当然也有些侍妾侍婢生的孩子,但那些人在白玉郡主眼里都不算孩子,自然也没办过浩大的洗三宴,因此便吩咐取来她也要看。

众人不敢怠慢,忙去准备,顾洛儿忽的眼神一闪,想到什么招手叫过一个侍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侍女点头转身便去了。

很快便将各种贺礼取来,摆了长长一桌子,多数为金玉材质,一眼望去熠熠生辉。

这其中很多顽童戏耍的造型,看上去煞是可爱,白玉郡主很少见这些民间戏要之物,不由看得兴致勃勃。

“咦,这个是什么?”她伸手指着其中件。

这是一件十七金打顽童,大小只有拳头大,十七顽童姿态不同,众人随着她说看过去,很多并不认得。

“好像是在做什么…”,一个妇人琢磨说道,指着其中一个坐在椅子上赤脚踏碾杵的顽童,“我好像见过…”

她歪着头想,却一时想不起来。

“啊,我知道了”,另一今年轻女子忽的喊道,“这是碾药呢!”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来了,那这个是切药…”

伴着这句话,众人们也热闹起来,纷纷指着顽童像猜测指认。

“这是炒药…”

大家说笑着,还是头一次见有这种塑像,而且精巧可爱,纯金打制可见送礼人心意拳拳。

“啪”,的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说笑。白玉郡主将手里的顽童像重重的扔在桌子上,物品相撞,发出闷闷的响声。

“诗礼之家,官宦士族门庭,此等贱技玩物休要摆上桌面!”白玉郡主微眯着眼晴,光洁的下巴微微仰起,淡淡说道,“我先走一步了,各位留步。”

说罢竟迈步而去,众人忙送不迭。

这突兀的一出让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解,回来后面面相觑。

明明是她最先看上眼的,怎么突然就恼了?

“听说太后有意将白玉郡主许配文郡王…”顾洛儿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嘴角却浮现一丝笑意。

“那…”,众人依日有此不解。

这位文郡王据说马上就要被册为太子,那就是将来的天子,白玉郡主出身名门,身有皇室血统,二人真是天作之合。

不过,这跟眼前这事有什么关系?

大家心里有些惶惶,这等贵族可轻易惹不得,不知道方才是哪里不对让这位郡主不欢而去…

“这个是顾十八娘送来的吧?”,顾洛儿伸手捏起一个顽童像,在手里慢慢的转了转。

“是小姐。”,一旁的仆妇忙答道。

这一句话说出来,有些人便恍然大悟了。

听说这位文郡王跟这位顾十八娘似乎…大家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位白玉郡主光见到这些炮药塑像就心生不悦,那就是说,这个传言并不是空虚来风了…

"这么说,咱们顾家真的要出一个王妃了?”,有人低笑道,面上却是难言几分惊喜。

“什么王妃!别做梦了,能当侧妃就不错了…”,有人摇头若有所思的说道。

“侧妃也是妃啊…”,很多人不由低声说道,如果将来这位文郡王真的登上皇位,那就是…娘娘!

这个念头让众人脸上浮现一丝震撼,眼中冒出热切,家里出个娘娘,那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看来有必要多往曹氏家走动走动了…

众人的心思自然落在顾夫人和顾洛儿眼里。

“洛儿,是你让人特意摆出来的?”,顾夫人低声问道。

顾洛儿嘴角含笑,点了点头,“我就是想看看白玉郡主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与咱们又有什么好!你这孩子,行事还是莽撞!你这么一闹,岂不是把那丫头的事摆上台面了,这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能变成真的了!”,顾夫人带着几分嗔怪低声道。

顾洛儿面上浮现一丝嘲讽不屑的笑。

“假的变成真的?”,她转着手里的金打药童,“真的假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物,她也就在咱们跟前要横斗狠,真要是落到那些贵人手里…”

顾洛儿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嘴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手一翻,金打药童滚落在地上,她抬起精美的绣鞋,狠狠的在上碾了碾。

“她今日没来,算她好运!”,望着门外,顾洛儿微微抬着光洁的下颚说道,“不过,她不可能总是这么好运…”

京郊的桃花观,名字俗,但胜在清静。

“这里不错。”顾十八娘随着灵宝转过一树桂花,望着古木森森的道观,点了点头。

“刚来京城时我就听人说过这里,不过,还是头一次来…”,灵宝四下张望,颇有感触的说道,“听说这里的求签问卦很灵…”

求签问卦过去未来的事,是顾十八娘的忌讳。

“你去吧,问问你的姻缘。”,顾十八娘截住她的话头,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免得你害臊…”,

灵宝顿时羞红了脸,跺脚唤了声小姐。

“我…我是替我哥哥问的!”,她还是想去,又怕印证了顾十八娘的取笑,都嘴说道。

“快去吧…”,顾十八娘哈哈笑道。

灵宝忸怩一刻,还是忍不住素来心愿拔脚去了。

“我也替小姐问问…”,她不忘回头说一句。

“不用,千万别。”,顾十八娘忙说道,“我命由我,不问鬼神。”

灵宝已经走远了。

“好一句我命由我。”,信朝阳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顾十八娘有些意外,转头看过去。

信朝阳青衣翩翩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婢,抱着棋盘茶具。

“真是巧”,顾十八娘笑道,一面打量他,“大少爷这是躲清闲来了?”自从保和堂事件后,在京城才开分号一年多的大有生以飞快的速度吞噬这京城药市的份额,短短几个月,风头紧逼京城四家以恒字为号立业有百年人称四大恒药行的地位。

与在建康总是站在爷爷和父亲背后不同,这里的信朝阳施然亮相与众人面前,谈笑炎炎,唇枪舌剑,运筹帷幄中或挤走或并合这大大小小的药棚,让人谈起色变,又敬又怕,不管众人是什么心思,对他都不得不注重起来,因此信朝阳格外的忙碌,与顾十八娘这几个月见过一次,还是在药界聚会的宴席上。

看着眼前素然淡立,笑容明媚的姑娘,信朝阳只觉得嘴角不自觉地就扬了起来。

他第一次感觉,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让你不自觉地见之而生悦…

这是为什么呢?对他信朝阳来说,这种感觉是太奇怪了。

“我还用躲?清闲由我。”,他微微转开视线,笑道。

顾十八娘挑眉一笑:“反正你说什么都有理。”

说话间,信朝阳已经让人铺设了大大的地毡,摆好棋盘,侍女们乖巧的跪坐一旁烹茶。

“请。”,他伸手臂展袖,盘腿坐下来,对顾十八娘笑道。

“你敢跟我下棋?”,顾十八娘笑道,屈膝跪坐下来,一手轻轻扶了袖子,“可别后悔…”

“哦?那我就领教了…”,信朝阳点头说道,抬手请她先落子。

顾十八娘也不客气,捻子落盘。

不多时后,信朝阳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古怪,一旁的侍女轻轻的端茶过来,目光扫过棋盘,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看着信朝阳皱眉落下一子,顾十八娘便端起茶,一面点头道你赢了,一面浅尝一口。

“顾娘子…真是…神来之手…”,信朝阳抚额说道。

“多谢赞誉,我还真是头一次玩这个…”,顾十八娘笑道,放下茶杯,指着棋盘道,“你瞧,我摆出个字。”说着抿嘴抬眼冲信朝阳笑,“没想到能在摆完字后才输…”

“什么字?”,信朝阳侧身移过来,从她这个方向看去。

“我的姓啊…”他笑道,又故作一丝苦笑,“我还以为顾娘子故作虚幻,早知道你是不会,你连一笔都摆不完…”

他说着话转过头看顾十八娘。

“…不过,这还是我自己的缘故,兵不厌诈…”,他的声音忽的停下。

突然发现,与这姑娘近在咫尺,这张细腻的瓷白的面容,粉黛不施清雅之极。

“这叫气势压人,打不过,也要吓对方一吓…”,顾十八娘笑道,察觉信朝阳异样,便也转过头。四目相对,忽的都是一愣,氛围骤然变得有些怪异。

“少爷您的茶。”,一旁侍女轻轻说道,递过来一杯清香四溢的茶。

怪异还有此尴尬的气氛被打破了。

信朝阳挪回原位,下意识的觉得自己的动作有此狼狈。

顾十八娘也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灵宝回来了没…”,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又急忙忙的补充一句,“免得她找不到我…”,说罢不待答话,略一施礼疾步走了。

侍女们轻轻的笑声想起。

“笑什么笑”,信朝阳头一次因为别人的笑而觉得不自在,一手摸了摸鼻头,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难道我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竟不自觉地问出心里的念头。

侍女们笑声清脆。

“没有,少爷从容施然…”,她们娇声说道,“不过少爷,这茶不烫吗?”

话音一落,信朝阳才觉得满口热烫,不由伸手掩嘴,同时觉得面上发热。

糟了,难道感染风寒了?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哎呀”,侍女们睁大眼,如同看到什么稀罕物,“少爷…是脸红了?”

第173章云起

顾十八娘走出去几步,灵宝就迎面跑过来。

“小姐。”她满面喜色,抚着胸口喘息说道,“我抽了上上签。”

“那你安心了。”顾十八娘笑道。

灵宝点点头,眼圈微微发红,“签上说,我哥哥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大难而得福…小姐,你就是我们的贵人,这卦上说的真准。”

她一行说一行看向顾十八娘,却见这姑娘眼神微微闪烁不定,似乎心不在焉,一向瓷白清冷的面上,浮现浅浅的绯红。

“小姐?”她忍不住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可是很热?”

自己失态了?顾十八娘忙凝神。

“没事,走的热了些。”她笑着遮掩过去,一面挽起灵宝的手,“签也抽了,愿也许了,风景也看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灵宝点点头,高高兴兴的挽着她的手一同而去。

“小姐,我也替你抽了一个签。”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窄窄的黄纸,“道爷说,虽然不是你亲手抽的,但你亲手打开,也便是了。”

顾十八娘摇摇头,没有接,“我不要。”

“小姐。”灵宝有些忐忑,没有再劝说,小心的放了起来。

路的尽头转弯时,顾十八娘微微回头看了眼,那边信朝阳几人身形依旧,见她回头,如有察觉的也看过来。

顾十八娘忙收回视线,只觉得一道视线紧紧追送自己的背影。

我…我是他人妇…被休了也是他人妇…我…快要二十五岁了。

倒真像小姑娘一般!顾十八娘轻轻咬了咬下唇,刺痛让她有些慌乱的情绪冷静下来。

“小姐你说什么呢?”灵宝在一旁看着她不解的道,“什么二十五岁了?谁二十五岁了?”

顾十八娘摇摇头,“没什么,上车吧。”

她们迈下高高的台阶,两个仆妇已经接了过来,扶着她们先后上了马车。马车从街市中穿行,顾十八娘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听灵宝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小姐,你瞧,顺和堂开张了。”灵宝忽的说道。

顾十八娘猛的睁开眼,灵宝已经掀起车窗帘。

顺和堂铺面一如既往,四扇门大开,可以看到里面有人说笑走动。

顺和堂是她交给牙保出售,所以并不知道卖出了,也自然没有打听买家是谁买来做什么。

“还是开药铺。”她低声说道,视线往上,落在门匾上。

顺和堂。

不是沈氏,也不再是顾氏,而只是顺和堂。

马车一晃而过,顺和堂离开了视线。

“小姐,要不要去问问谁买了?”灵宝见她神色微微怅然,便提议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再一次闭上眼。

灵宝其实很想问问为什么突然要卖掉顺和堂,但动了动嘴终是咽了回去。

小姐说,不要为过去的已经发生的事伤脑筋。

就在她们的马车之后,一辆装饰豪华精美的马车也慢慢的走过这里。

“夫人!”一个妇人的声音猛的从车里传出来。

在摇晃的车中依旧坐姿端庄的沈三夫人微微睁开眼,带着几分不悦扫过这位仆妇。

被她一眼扫过,仆妇不由缩了缩脖子。

“夫人。”她声音降低几分,指了指外边,“咱们的顺和堂。”

“什么?”沈三夫人睁开双目,微微一抬手。

仆妇立刻领会命车夫停车,一面打起车窗帘。

沈三夫人看过去,目光落在那黑亮的门匾上。

“我记得那贱婢买了后,改名叫做顾氏顺和堂?”她缓缓说道,目光扫过那刚劲有力的顺和堂三字。

“是。”仆妇忙答道。

“去问问。”沈三夫人沉声说道。

仆妇领命,下车而去,不多时转回来。

“夫人,人说原来的主家的确是姓顾。”仆妇说道,“只是年前刚刚转卖了。”

“卖了。”沈三夫人重复一遍,似乎是要确认一下,但声音里并不带丝毫的疑问,而是平述。

“是。”仆妇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现在的主家姓…”

“现在的主家姓沈。”沈三夫人面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接过了那仆妇的话说道。

“是,”仆妇有些意外,抬起头看着自家夫人,不由堆起恭维的笑,“夫人明察秋毫。”

沈三夫人冷笑一声,视线落在车外那顺和堂门匾上。

“你知道顺和堂原来叫什么吗?”她缓缓说道。

顺和堂原来是他们沈家的商铺,因经营不善只亏不盈才转卖,没想到竟然卖给了顾家,这顾家跟沈三夫人的渊源可谓。

仆妇小心的抬头看了眼沈三夫人,沈三夫人面上喜怒不显。

“叫沈氏顺和堂。”她乖巧的答道,掠过顾氏顺和堂那一个名字。

沈三夫人面上浮现一丝笑,她轻轻拨弄自己长长的指甲,“在叫沈氏顺和堂以前呢?”

还有以前?仆妇微微一楞,旋即想起这顺和堂原本是先夫人的陪嫁…先夫人姓赵,那他们家的自然叫赵氏顺和堂。

她的额头不由冒出一丝汗,说起这先夫人,跟眼前这个夫人的渊源,可比跟顾十八娘要更…忌讳的很…

“小的…不知…”妇人赔笑答道。

沈三夫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要她的回答,继续拨弄自己的手指,面上笑意依旧。

“这是我们赵家的产业,但是,它却不叫赵氏顺和堂,”她说道,“不过是到了沈家,大家为了方便称呼才胡乱喊起来,其实…”她的视线投向车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其实它原本就叫顺和堂。”

仆妇只觉得一头雾水,这这说了一圈到底说的什么?

“这天下只有一个姓沈的会买下这个且给它复名。”沈三夫人冷冷一笑。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走吧,咱们还是快去看看咱们的林少爷,免得人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凉薄无情,放任嫡长子病残在外。”她笑道,面上恢复那喜怒不显端庄淡然的神情。

“夫人多虑了,谁都知道夫人为林少爷心焦日夜不安,只是老爷身子不好,走不开身,已经多次写信派人来接林少爷回家。”仆妇堆起笑小心说道。

沈三夫人淡淡一笑,眼前再一次浮过顺和堂三字,放在膝头的双手不由轻轻握了下。

“你下去。”她突然说道。

仆妇一怔,不明白自己哪里突然惹恼了夫人,竟当街要被赶下去。

“夫人恕罪。”她忙俯身叩头。

“蠢货,滚下去,叫含香过来。”沈三夫人哼了一声,瞪了这仆妇一眼。

这位含香是夫人娘家送来的丫头,想必是有话要说,仆妇这才明白,再不敢怠慢忙爬了下去,不多时从后边马车上换上来一位年轻婢女。

“夫人,”婢女恭敬唤道。

“去查查,咱们林少爷在京城都忙些什么?”沈三夫人缓缓说道,“莫非是战场失意,情场得意?去查查,那顾家贱婢,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女爽快的应声是。

沈三夫人不再说话,点了点头。

夜色上来时,位于河边的一座豪华酒楼里,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来往显贵,陪客卖酒的女妓如云。

一间宽阔的大厅里,此时已经坐满了人,来者都是京城药行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论老少,身旁都请了京城技色最佳的头牌相陪,这些可都是挥金如土的大富商们,女妓们使出浑身解数,不仅今晚要多得彩头,而且还要将这些人拢为常客,那可真是一夜值千金,与此同时,那坐在一旁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妓就显得有些落寞,她不时看向身旁的年轻公子,神情是难掩的哀怨,但她却不敢上前撒娇邀宠。

“琴娘…”旁边一个女妓探头冲她低笑,“你今日白捡彩头得清闲…”

被唤作琴娘的女妓闻言微微低头。

“吆,你该不会吃醋了吧?”这女妓嬉笑道。

“我是个什么,哪有醋给我吃。”琴娘幽幽说道,目光再一次投向那年轻公子边,那丰神俊秀的公子正亲自给一旁桌子上端坐的一个年轻女子斟茶。

他看着那姑娘,神情专注,眼中满含笑意。

而那姑娘却并没有看他,而是与另一旁的三位老者说话。

她是个久混欢场的人,真情假意一眼便知,心中的酸意以及失落如藤蔓般蔓延开来…

“怎么会有女子来这个场合?”说话的女妓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不解,“瞧那样子,倒像个大家闺秀…”

可是那个大家闺秀会来这种男子聚会的场合?

“哎,你那信大少爷眼里可是只有她了。”她用胳膊撞了撞琴娘,带着几分故意,“我瞧她可还没你长得好…”

“长得好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另一个女妓带着微醉笑着插话。

“吆,这么说,还真个大家闺秀啊?”先前的女妓吃惊道。

“大家闺秀?绿娘,你在这行也混了五六年了,你可见过一个大家闺秀?”微醉的女妓笑道。

“这天下的女子,不是靠脸吃饭,就是靠家世吃饭…”被唤作绿娘的女妓微微扬眉,“那她还能靠什么?”

这时大厅里忽的很多人纷纷起身,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三人望去,见是那位女子站起身来施礼告辞。

“顾娘子走好。”

正事已经说完,在这些女妓进来时,她就该告辞的,但齐老来的晚了些,留她多说两句话才耽搁了。

齐老人自然也不会出言相留,这个场合的确不适合。

“诸位留步。”顾十八娘带着两个侍女笑对起身要送的诸人。

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亲自送到长廊里才罢。

“这些男人,什么时候把女人正眼看过?”

屋子里的女妓们惊讶的失声,纷纷说道。

“你们不认得,那就是顾娘子!”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笑着解释,“是一个很有名很有名药师的唯一的徒弟,据说做的药千金难求…”是大药师啊,怪不得,大家恍然。

“原来是靠手艺吃饭的。”绿娘笑道,一面看了眼神情黯然闷闷不乐的琴娘,“人走了,信大少属于你了。”

屋外送客的人们都回来了,送走了这位女眷,解除了束缚,气氛顿时更加热烈起来。

琴娘带着期盼的望着门,却始终没有见那个丰俊公子进来,她的心终于是忽悠悠的沉了下去。

那个女子走了,他便没有留下的兴趣了吧。

“大少爷这么早也要走?”顾十八娘打起车帘,看着也坐上马车的信朝阳笑道。

街边摇曳灯火下,那姑娘的笑容灿若星辰。

信朝阳有些不自然的伸手抚了下下颌,微微转开视线,并没有回答。

“我送送顾娘子。”他转开话题说道。

“多谢,不用。”顾十八娘笑道。自从那一次桃花观后,他们再见面总觉得有些别扭,信朝阳也不似以前那么说话随意流畅,他们的对话都变得简短,而且二人都察觉这种变化,于是便更觉得别扭。

信朝阳没有再说话,只是笑了笑,顾十八娘也不知道说什么,二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便又转开头。

顾十八娘垂下车帘,马车缓缓而行,虽然她没有回头看,但也感觉到信朝阳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而且似乎有视线透过车厢落在她的背上,她不由坐直了身子,带着微微的僵意。

拐进巷子口,她才掀起车帘看了眼,信朝阳的马车在巷口略停,似乎是确认她到家了,才缓行而去。

顾十八娘这才觉得吐出一口气,身子放松下来,伸手抚了抚面颊,只觉得微热。似乎不太对劲…

她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下。

马车猛的停了。

“什么人?”阿四不悦的声音响起,还有车外坐着的两个侍女的娇斥声。

顾十八娘掀起车帘,见两边高高的墙壁下,走出一个人影,宽大的斗篷将他整个人都包起来,看不清形容。

阿四已经被当初总是突然冒出来的夺去自己车夫权的灵元锻炼出来了,乍一见这来人,倒没害怕,很冷静的再一次问什么人,并且让他让开。

“顾湘,借一步说话。”来人低声说道,一面微微掀起一点斗篷帽。

顾十八娘的身子便再一次僵硬起来。

“沈少爷,”她缓缓开口,“我们有说话的必要吗?”

对她的态度沈安林似乎已经习惯了,闻言反而笑了笑。

“不借也成,反正这里已经暂时不会有人打扰。”他说道,略沙哑的声音里透出自信,一面对张口要嚷的阿四三人低声喝了句住口。

他在沙场征伐,养出了与常人不同威严和气势,一声呵斥,阿四三人便觉得心惊肉跳,升起一种惊怖的感觉,竟果然不敢高喊出声。

第174章雷响

顾十八娘身形微动,神色无波,看着眼前这个高瘦的人,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让人惧怕的威严和气度。

顾十八娘知道,这种气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随便见到的。

那一世,她只有幸见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是死的那一刻。

那时的他已经不需要再隐瞒自己真实的一切,那些束缚他的绳索已经被他隔断扫空,那个他恨的却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人也已经埋入黄土中,他功成名就,天地之间,肆意纵生,浩荡驰骋,势不可挡。

而自己与他生命里,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伴着他随意的一扫,湮灭在黄土中。

“沈少爷请说。”她淡淡说道,一面轻轻抬手,“你们且退开。”

阿四与侍女立刻领命忙站到一旁的墙角下,屏气噤声。

看着车角下挂这的灯笼映照着姑娘忽明忽暗的脸,沈安林伸手一撑,坐在车架上,与她近在咫尺。

对于自己这突然的动作,这姑娘神情依旧,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无知无觉。

但这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内心定然如同这一双幽潭般的双目般深不可测,沈安林与她对视一刻,嘴边浮起笑意。

“顾湘。”他声音低缓几分。

“请说。”顾十八娘淡淡道。

“我找了个好大夫。”沈安林含笑低声说道,看着她的眼。

“恭喜沈少爷痊愈。”顾十八娘声调未变。

比那一世提早了半年多,而且那个好大夫绝对不会是彭一针了,已经有很多与记忆里不同的事发生,对于他说的这话,顾十八娘已经不惊讶奇怪了。

“我就要走了,再上战场。”沈安林接着说道。

“哦。”顾十八娘只是淡淡道。

“不祝福我?”沈安林含笑问道。

顾十八娘终于将视线聚焦在他面上,摇了摇头,“你应该庆幸我没有诅咒你。”

二人视线相对一刻。

她说的是真心话,沈安林虽然早已知道这姑娘对自己的态度,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神还是微微黯淡一刻。

“她来京城了。”他接着说道。

“恭喜母子相见共享天伦。”顾十八娘答道。

沈安林看着她,嘴边又浮现笑意,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这个人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疏离拒绝,但他却感觉,她跟他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一见如故。

她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真实情绪真实想法,能对自己说的突然的话对答顺畅。

“她在查你。”他接着说道。

“我很荣幸。”她接着口答道。

“她以为你将顺和堂送与我。”他说道。

“我很荣幸。”她答道,话语一样,声调却是不同,表达的情绪自然也不同。

沈安林浓眉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我心悦你。”他忽的说道。

“我很荣幸。”她依旧顺口接道。

沈安林的笑便在脸上荡漾开。

顾十八娘面色微微僵,“很好玩?”

沈安林伸手揉了揉下颌,收住笑。

“沈少爷说完了没?”顾十八娘压制住渐渐升起的烦躁,冷声问道。

“这就恼了?”沈安林含笑问道,看眼前这姑娘越来越幽深的眸子,便咳了一声,手一抖拿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晃了晃。

顾十八娘冷笑一声,带着嘲讽道:“就这张破纸,你还真把它当成宝。”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沈安林微微一笑,伸手将那发黄的薄脆的纸撕成碎片,手一扬,随风散入夜色中。

“男儿大丈夫,岂有强人所难以物要挟之行径。”他拢手在身前,扬眉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随着纸片落入黑暗中。

“沈少爷大丈夫行径,说到做到,绝无戏言。”她淡淡接口说道,心里酸涩之意浓浓的散开。

是的,他还是他,说话行径果断决绝。

“沈少爷,请。”她抬手送客。

安林却并没有走的意思,一脚踏在地上,一脚悬空微晃,抱手在身前看着她神色忽的肃然。

“顾湘。”他说道,“我心悦你,可托媒相求否?”

顾十八娘的身形微僵,她并没有抬头,慢慢的摇了摇头,不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伸手招了招。

阿四以及两个紧张的浑身发抖的侍女急匆匆的走过来。

沈安林站开,慢慢退到黑暗中,看着马车晃悠悠前行。

马车忽的停了,他的心中不由一跳,垂在身旁的手不由攥起来。

她走下来了。

她走过来了。

“沈少爷,我想给你讲个故事。”顾十八娘看着他慢慢说道。

“好,你说。”沈安林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不察觉的喜悦。

这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从前,有一个农夫种了一棵秧苗,秧苗还没长成时,一株藤蔓缠了上来,很快就将秧苗缠死,农夫便拔掉了这株藤蔓,并且为了防止藤蔓再生,将秧苗附近铲平,不留一棵杂草…”顾十八娘语速缓缓的说道。

沈安林专注的听着,眉头微微皱起,却并没有插话。

“你说,农夫做的对不对?”顾十八娘忽的问道。

“什么对不对?”沈安林略一怔,旋即领会,“拔掉藤蔓吗?当然是对的,难不成要任秧苗死去,而藤蔓得生吗?”

顾十八娘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要是我是农夫,我也会这么做。”

沈安林开口想要问,顾十八娘却接着说道,“那那些杂草呢?”

“杂草?”沈安林皱眉道,并没有斥责她的荒唐无聊,反而郑重答道,“虽然不似藤蔓如此危及秧苗生死,但以防万一,自然要一并除去。”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错,要是也是农夫也会如此做。”她看着沈安林,话锋一转,“那如果我是杂草呢?”

沈安林眉头微皱,看着她没有说话。

“藤蔓是为生,秧苗是为生,农夫种秧苗是为生,杂草亦是为生,都是为生,我能理解农夫的做法…”顾十八娘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但杂草不能。”

沈安林沉默一刻,看着她点点头,“我明白,只是这世上难免无辜。”

是的,无辜…她就是个倒霉的却该死的死了也白死的无辜…顾十八娘深深吸了口气。

“那么,还请沈少爷放下吧,既然沈少爷话说的如此明白了,我便也明白的说说我的看法,我顾十八娘不是欲迎还拒的人,也不是拿乔的人,也不是因父辈种种而刁难与你,只是你且记好。”顾十八娘缓缓吐出一口气,“此生我与你,注定是无情无爱无缘无分,只愿不见不想不问不知。”

说完这句话,再一次看了眼神色瞬时沉沉的沈安林,她转身大步而去,顾家的大门徐徐而开,人车进去后,又徐徐关上,高悬在门下的灯笼随风晃动,照得地上惨白如雪。

沈安林不知道自己在此站了多久,耳边反复回荡这那一句不见不想不问不知。

一声低低的夜鸟鸣叫传来,沈安林依旧矗立不动,紧接着两三声夜鸟声又起,相比于第一次显然有些焦急,似乎在召唤夜深尚未归家的雏鸟。

“这小娘子确是对我无心无情。”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落寞,旋即他伸展了双臂,披风在暗夜里发出呼啦啦的响声,他的声音陡然又变得沉着有力,“男儿志怀天下,怎么能为一女子伤春悲秋,也罢,我去也。”

伴着又一声夜鸟鸣,沈安林的身形消息在巷子中。

日子缓缓而过,自从那一夜后,沈安林没有再来过,而顾十八娘也正如自己说的那样,并没有刻意的去打听沈安林的消息。

至于他说的沈三夫人的事,灵元已经察觉并且出手料理了。

抚远公府,一处厢房外四五个丫鬟仆妇各自忙碌,喂鸟的浇花的洒扫的,井然有序,凡是从外经过的人见了,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建康来的不怎么起眼的这位旁支三房的夫人治家有方。

此时的屋内却是格外的寂静,檀木桌前,沈三夫人独坐,身旁站着一个老家院。

“你说什么?”沈三夫人脸色微微苍白,“这不可能!”

“夫人,千真万确,虽然被划花了脸,但的确是含香无误。”老家院低声说道。

沈三夫人身躯微微发抖,胸膛起伏,眼中冒出要噬人的寒光。

“是谁干的?”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了情绪,缓缓问道。

老家院摇摇头。

“会不会是那小畜生?”沈三夫人问道。

老家院明白这小畜生说的是谁,头又垂下几分,但口中却十分肯定,“不是,他断无此能力…”

沈三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手指敲着桌面,“我瞧那小畜生是已经失魂落魄了唯有混日子过余生罢了…”

说到这里,嘴角浮现一丝笑,但这笑意很快便消去,“不过,抚远公爷对他倒是好的很,竟然还在四处遍寻名医。”

“对一个废人,大家自然要多些关怀,要我说,夫人该跟抚远公爷学学,免得落人口舍…”老家院说了一句很不符合老家院身份的话。

沈三夫人却并没有怒气,反而恩了一声。

“这么说,那贱婢身后有人相护?”她皱眉说道。

“应该是。”老家园答道,迟疑一下,“而且此人来头不小,咱们竟然查不出是谁,夫人,千万不可再鲁莽。”

鲁莽这个词让沈三夫人面上浮现不悦,她抬眼瞪了这老家院一眼,重重的哼了声。

“夫人,我的意思是,含香虽然死了,但的确已经查明,这贱婢和林少爷并无瓜葛,反而据说与一个商户新贵关系不一般。”老家园忙低头恭敬说道,“所以,夫人,可以放心,不用理会这贱婢。”

“这贱婢!”沈三夫人重重拍了下桌案,目光闪烁,这贱婢竟然还有人相护?

“你说她跟一个商户关系?”她看向老家院,忽的问道。

“是,夫人应该知道,建康的大有生…”老家院笑道。

沈三夫人点点头,“听说很有钱。”

“就是他们家的大少爷。”老家院说道。

“多大了?长得如何?性情如何?”沈三夫人忽的问道。

老家院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自然准备了很多有关这位大少爷的资料,例如做过什么事出过什么计策,只是没料到夫人会问这么…这么肤浅的问题…女人啊,不分大小,唯一关注便只是皮相。

“二十三,长得…”老家院只得用有限的形容男人的字眼答道,“很好…性情嘛看上去很好…”

“怎么个好法?”沈三夫人有些不满意的问道。

老家院有些抓狂,只得结结巴巴道:“就跟…就跟…比林少爷还要好看…”

那小畜生也算好看?顶多算一般,沈三夫人哼了声,心底有了印象,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不过,这个贱婢。

她忽的冷笑一声,“这个贱婢该不会以为到了京城,离了建康,我当年说过的话就算不得数了吧?”

老家院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太理解她的话。

“我说过,她休想好好嫁人!”沈三夫人敲着桌面,嘴角浮现一丝狞笑,“只要我活着。”

一旁的老家院皱了皱眉头,真搞不懂这些女人怎么这么无聊,耍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只是给别人添堵,又不是能弄死人家,真是费力无趣。

“当初如此羞辱我,我便要你这一辈子都过不顺心,嫁好人家,想都别想,我就等着将来你跪倒我面前,求着嫁入我家来,一辈子给我挣钱给我为奴为婢赎罪!”沈三夫人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不就是一个商户嘛,商户是什么?逐利而行,重利轻别离,抛出一块好骨头,还逮不走一条狗吗?”

第175章雨来

顾宅,一盏灯火静静燃烧,在窗纸上投下三个人影。

“她爱查什么就查什么。”顾十八娘抚着书卷淡淡说道,“她要对付谁我也不过问,不过要是威胁到我,我不会让她占到什么便宜。”

“她绝不会占到什么便宜,小姐你放心。”灵元说道。

虽然站在室内,但他依旧未解下披风,显然并没未打算多待。

顾十八娘冲他摇摇头,冲他宽慰一笑,“这不是动辄生死的大事,我应付得了,你无须操心。”

灵元点点头,目光带着几分留恋扫过顾十八娘的脸。

“哥哥,喝碗茶汤。”灵宝欢喜的将晾的温热适口的汤茶端过来。

灵元对着妹妹一笑,接过一口气喝完。

“我走了。”灵元再一次深深看了二人一眼。

室内菊灯温暖,笑容真切软软,这一切原本他可以日日拥有,但皆因为一念错而步步错。

“哥哥。”灵宝依依不舍,抓住他的衣袖。

灵元抚了抚她的头,眼中也是不舍,但动作却毫不迟疑的转身向外。

“我送送你。”顾十八娘站起身跟上去。

灵元微微迟疑,这样机会只怕越来越少了,就让他再贪恋一回吧。

二人并行,灵宝提灯在前带路,夜色浓浓,月明星稀,给大地披上一层亮纱。

“我们一家去南漳时,那些人是你派去的吧?”顾十八娘问道。

“是。”灵元低声答道,“小姐别怪灵宝,是我自作主张…”

“我怎么会怪你,该谢谢你才是,只是下次要提前告诉我。”顾十八娘扭头看他笑道。

朱家和顾海的关系如此,灵元顾忌的也正是顾十八娘所想的。

以前他依靠的是顾十八娘,如今他依靠的是奸人,却从来未有依靠过自己的之力。

灵元微垂视线恩了一声。

“最近,很忙?”顾十八娘再一次看向他问道。

因为他的身份,这原本很普通的关怀的话问出来也是如此的别扭。

灵元恩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我在…读书。”

说出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读书?”顾十八娘很感兴趣,看着他笑,“那很好啊,读的什么?”

灵元更是不好意思,抿嘴一笑,却没有答话。

“喂,还不好意思告诉我?”顾十八娘似笑非笑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也不是什么…就是诗经。”灵元便低声道。

“诗经?那很好啊,我记得父亲说过,其实诗所表述的就是人,人之本性,人之所求,人之所为,我也很喜欢诗经。”顾十八娘抬头看看夜空,带着几许追忆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话多路短,转眼便到了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两个家院忙打开门。

“保重。”顾十八娘看着他,郑重说道。

灵元明白她的意思,微微垂下视线,拱了拱手,转身走入黑暗中。

夜已深深,繁华的京城终于陷入沉睡中。

抚远公府,沈三夫人偏居之所,却依旧亮着灯,她斜倚在软枕上,微微眯着眼,口中缓缓说着话,桌边坐着一个仆妇,正动笔书写。

伴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仆妇起身抖了抖信纸,小心的给沈三夫人拿过去请她过目。

沈三夫人接着漫不经心的看了眼。

“夫人,你说要舅老爷家的小姐跟大有生议亲,这,大有生可是个商户,只怕舅老夫人不太乐意吧?”仆妇小心的问道。

沈三夫人随手就信纸扔给她,“这你就不懂了,这人生在世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那要看对方给出什么条件,我想我这个条件,我这个嫂嫂应该很满意。”

仆妇想起信上隐约提起的给舅老夫人求个诰命封号的事,不由拭了把汗。

作为抚远公家的媳妇,虽然关系远了点,但至少能跟抚远公说上话,而且其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抚远公,求一个诰命还真不是什么难事,但也不是什么一句话的事。

就为了一个曾经打了自己脸面的贱婢,就下如此大的本,这个沈三夫人还真有点魔障了。

“万一,那大有生的公子跟那贱婢情比金坚。”仆妇尽职尽责的提醒道。

沈三夫人哈哈笑了,“情比金坚?”

她似乎听到多么好笑的笑话,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天地伦常,你怎么可以认为人家选择更好的就说人家无情呢?”沈三夫人收了大笑,换上一副慈祥和蔼的咪咪笑,冲仆妇道。

这种笑让仆妇不由打个寒战,忙躬身连连赔笑,“小的鲁钝,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听戏词上唱的如此。”

沈三夫人哼了声,没有说话。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不是说那贱婢是个大药师那些药商们人人都恭维她,所以要说那大有生对她情比金坚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商户呢是不缺钱,但他们缺权,别看他们衣着光鲜,人前人后人模人样的,可是就是没根的树,长得越高,越容易倒,所以需要一个撑杆,哪怕是小小的撑杆,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其难得的,偏偏咱们大周朝士农工商界限分明,这些世代商户想要娶个真正的世族小姐是很难的,那些世族小姐,就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也绝不肯放弃身份下嫁的,”沈三夫人拨弄手指甲笑道,“七舅老爷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可不是几代清贫才养出的一个读书人,一则咱们赵家也算是豪门望族,二来,不是还有我这边沈家,这等好事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呢,能轮到他们大有生,可真该谢谢那贱婢。”仆妇忙点头称是,叠信装封,忽的又一停顿,想到一件紧要的事。

“如果。”她抬头喃喃道。

沈三夫人眉头微皱,面上已经带了些不耐烦,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她如愿以偿了,她如愿以偿了,那么那些曾经让她不得如愿以偿的人,就该付出代价了。

那小畜生终于腿残了,那老家伙也成了个不死不活只知吃睡的废物,而且借着这小畜生病残,自己的儿子终于在抚远公眼前得到机会,留下良好的印象,只要她儿子成了抚远公的嗣子,那将来她母凭子贵,就能在赵家那些大爷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在自己面前低头俯身,就能掀掉那个生前压着自己,死后还压着自己的赵氏。

沈安林已经残了,成了废物,而且很快就要死去。

“你这辈子别想跟那老家伙合骨,等你儿子死的那一天,我会将你们母子挫骨扬灰,这辈子我终是压过你,下辈子你也休想再翻身!”沈三夫人双手紧握,面上浮现一丝似喜似恨似悲的笑。

仆妇要说的话被她的笑吓得又咽回去了,她拿起信躬身退出去,关上门才轻轻舒了口气。

“如果那贱婢跟那大有生公子并无男女之情呢?”她还是低低的说出自己的疑问,“那岂不是坷垃地里追旋风,白忙一场?又或者说,还有别人对她有情呢?总不能都去拦路插一脚吧?再说也没那么多女儿可嫁啊。”

她摇摇头,不过,以如今沈三夫人的心态,只怕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个,反正算起来沈三夫人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就当闲着没事玩吧,唯有这个贱婢祈祷上天保佑沈三夫人早日泄愤放过她,这个小姑娘也是,好好的惹她做什么,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知道进退,放着嫁到沈家来这么好的事不要,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自找麻烦。

夜色终于吞没了沈三夫人屋中的亮光,短暂的锅底漆黑后,东方开始发白,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高呼急报惊破了吏部衙门的当值班房,与此同时,晨光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两日后便到了中秋佳节,这还是自重生以来,顾十八娘第一次自己过节,虽然有灵宝在跟前陪着说笑玩乐,她心里还是有些怅然。

派去给曹氏和顾海送中秋礼且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回来的人不见回来,也没有消息送回来。

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顾十八娘全赏给下人们享用去了,自己只略坐了坐,便裹着披风自己坐在花园里赏月,一面吹埙排解愁思,忽听人来报彭一针一家来了,她忙整衣出来相见,原本寂寥的客厅里已经是笑语轩轩,煞是热闹。

不止彭一针一家来了,连信朝阳也来了。

“知道夫人少爷没在家,就怕小姐一个人哭鼻子。”彭一针哈哈笑道。

“瞧你这张破嘴,怎么跟小姐说话呢。”彭一针的媳妇瞪了他一眼,抱着怀里的奶娃嗔怪道。

彭一针又得了一个儿子,可谓人生得意,只是名气依旧寥寥。

“家里现在多了口人,虽然现在还不用吃饭,但将来半大小子要吃杀老子,京城又什么都贵,我想再过半年还是没什么起色,就还回老家去,好歹是自己的房子,又有些薄地,嚼头房租都能省下来…”彭一针曾经私下给顾十八娘透露这个想法。

一切都变了,沈安林的腿没有残,也自然也没机会让彭一针一针成名,是自己信誓旦旦的告诉彭一针来京城成神医,但却恰恰又是自己将这命运改变了。

这次只怕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了,顾十八娘的心底有些酸意,彭一针对她来说,虽然相识的最初,大家都是各怀心思各寻其用,但一路走到现在,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真的哭鼻子了?”信朝阳低声问道。

“你觉得我会吗?”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现笑意,对于他的到来,很是意外,“怎么没有回建康?”

信朝阳摸摸鼻子,却没有说话。

“恩?”顾十八娘有些不解的看他,又笑道,“钱是挣不完的,大少爷不像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啊?”

“我是觉得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所以干脆就不说了。”信朝阳笑道,转过头看她一眼。

亮亮的荷叶灯下,他的双目如星辰般闪亮。

顾十八娘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相问,再忽的对上他的眼后,话戛然而止。

四周彭一针一家人的说笑,以及信朝阳带来的侍女们的吹拉弹唱声似乎都消失了。

“来,来,咱们一同吃一杯,身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彭一针举着酒杯拽文道。

引得大家都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顾十八娘与信朝阳对视一眼,然后都笑了。

“我信。”她再一次端起酒杯,冲信朝阳举了举,忽的说道。

信朝阳抬眼看着她,笑意也在眼底散开,他举起酒杯跟顾十八娘酒杯轻轻一碰,在身旁欢快的琴箫奏鸣里,脆脆的声音却都清晰的落在二人的心里。

清晨,顾十八娘醒来时,还有些残留的头疼,昨晚多喝两杯酒,她揉着额头起身,刚洗漱完,就听门外一阵惶急的脚步声。

“小姐…”灵宝猛的推开门,脸色煞白,“疠疫!南漳所属的州府发生疠疫了!”

顾十八娘的面色顿时青白。

“哪里来的消息?”她抖着手问道。

“官府,官府的消息,我哥哥托人送来的,哥哥已经往南漳去了,说无论如何也会把夫人和少爷带回来…小姐…小姐…”灵宝忙忙说道,看这顾十八娘竟站立不稳,扑过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一通忙碌后,顾十八娘屏退下人,说要自己静一静。

灵宝再三请她宽心,“夫人少爷吉人天相,又是朝廷命官,肯定没事的。”

不,他们不会是吉人天相…顾十八娘抚着头,摆摆手示意灵宝也退下,她的脑子嗡嗡乱,需要静一静。

屋子里终于悄无声息了,顾十八娘只听到自己沉沉的呼气。

疠疫…疠疫。这个词是她最怕听到了,不是一切都过去了吗?不是都改变了吗?怎么还会有疠疫?怎么哥哥身旁还会有疠疫这个魔鬼的出现?

她身形抖得厉害,摇落了桌角扣着一本书,书掉落地上,飘出一小长条纸。

顾十八娘认出来,这是灵宝在桃花观给她求的签。

她手微微发抖,终于慢慢的伸出去捡了起来,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纸条慢慢的打开了。

“未动,未动,动则成空。来也,来也,过眼如梦。”

第176章始动

翁的一声,顾十八娘脑中如同有数百佛钟震动齐鸣,他整个人都失去知觉。

成空,如梦…

如果对于其他人来说,求得此下下签就暗示所求不得,或是姻缘或是前程,不过此番没了,再来便是,但对于顾十八娘来说,她所求的不过是生,改命而生,那如今这签文便意味着命不得改,生不得求。

命运沉寂这么久后,再一次席卷而来,展示它不可抗拒的神力。

这不公平,这没有天理,她们一家人从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为什么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们,活着,就那么难吗?

顾十八娘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喃喃说道。

守在门外的灵宝听见门响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失声,小姐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发直。

“小姐。”她扑过去,又是哭又是问。

“我要回建康…”顾十八娘只是反复说道,“我要去问问那和尚,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待我,我不服我不服…”

灵宝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当小姐疯魔了,想到此时夫人少爷身处险境未知,哥哥又离京而去,一向被自己视为天地的小姐变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得天塌地陷。

只剩下她自己了,她不能乱她不能乱,灵宝恨恨的掐了自己一把,死死的拉住顾十八娘,一面顺着她的话说备车云云,一面给吓得同样失魂落魄的丫鬟们跺脚,“快去找彭一针…”

丫鬟们忙应声往外跑,就在此时门却咚的被人撞开,冲进来四五个黑衣人。

不待丫鬟们惊叫出声,来人一把抓住正在向外冲的顾十八娘而去,看着瞬时消失得顾十八娘,听着院子里陡然划破耳膜的尖叫,灵宝终于一晃,栽倒在地上。

到底这是怎么了?

顾十八娘被一把扔到地上,冰凉的地面带来的撞痛,让她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看着昏暗的室内,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环境。

出什么事了?

她方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建康,然后就突然被人塞进马车…

一柄冰凉的刀抵住了她的喉咙。

“说,将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如同刀一样冰寒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浑身发抖的顾十八娘忽的冷静下来。

这两年多来,在时时刻刻对抗命运的重压下,面对任何状况,她都不允许自己慌乱到失去理智。

只要此时她还活着,就算刀正从头上落下来,她也相信,只要咬着牙倔着骨,只要再向前跨上一步,一切便是未知,便能柳暗花明。

“你要问什么?“她答道,聚焦涣散的视线,看向面前的人。

这姑娘瞬间的变化自然也落在此人眼里,黑布笼罩下露在外地一双眼闪过一道亮光。

方才这姑娘在马车上还是一副失魂落魄,显然吓失了心智的模样,怎么转眼就变了个样?

此等境遇下,竟然反而冷静下来,果然非一般人等。

“顾娘子神机妙算,难道还算不出我要问什么?”他冷冷说道。

神机妙算?这一个词就足矣让顾十八娘抓住头绪。

这天下知道她神机妙算真相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是死也不会给任何人吐露这个秘密…

不对,还有一个人…

她的双目一亮,直直看向眼前蒙面人。

“可是文郡王要问小女话?”她问道。

眼前的人双目明显瞪大。

屋子里瞬时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直到这时,顾十八娘才发觉还有很多人的呼吸声,她视线一扫,见黑暗中矗立着两三人影,如同鬼魅。

这骤然的沉默,让顾十八娘知道自己说对了。

“不知文郡王何吩咐?”她再一次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顾娘子…”从一旁慢慢走过来一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冷酷,“你说呢…”

他走近,将自己的面容展露在顾十八娘面前,与其他人不同,并未蒙面一身青袍,身材极高,相貌堂堂,年纪大约四十左右。

“我…”顾十八娘迟疑说道,他们所给的信息太少,她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怕一句不对绝了后路。

“顾娘子,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中年男人淡淡说道。

伴着他这句话,抵在顾十八娘脖颈的刀又紧了紧,她似乎听到划破肌肤的声音,有热热的血涌了出来。

虽然跟文郡王不过是短短见过几面,但给顾十八娘留下的印象是高贵不可窥视,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发生什么事才值得他竟要碾死自己…

实话…

她跟文郡王可说的话,那就只有…

“文郡王出事了!”顾十八娘神色大变,抬头看向那男人失声喊道。

嗡!

屋内众人再次色变,这一次就连这个中年男人都满面震惊。

三句话,从进来到现在,他们统共说了三句话,这姑娘便说出来目前为止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秘密!

七月,文郡王献太后寿礼,得皇上纯孝可嘉的赞誉,八月,皇帝旧疾犯,特准文郡王留寝宫侍疾,这分明已经是皇子待遇了。

朝廷已经流出消息,将在九月中旬册封文郡王为皇子,只有一个皇子,也就便是太子,此时文郡王地位贵不可言。

又是这种状况下,这姑娘再一次喊出大逆不道的话。

但这一次,却让眼前诸人丝毫无惊怒嘲讽之念。

作为文郡王的老师兼谋士,这个姑娘对文郡王说过的预言他最清楚,虽然那两件事已经得到印证,但对于这种怪力乱神之言,他始终半信半疑,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突遭挟持,寒刀割喉,这种状况下竟还能冷静的如同石头人,联系到此女曾胆大包天在贵为皇族的文郡王面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有此种胆量也不为过,但她竟然还能猜到文郡王如今的状况,这就不得不让他震动了。

这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谋略算计,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能做到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快说!”中年男人一把推开架刀的男人,抓住顾十八娘的双肩,“说,文郡王到底会如何?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顾十八娘忽的想哭,她确信无疑,文郡王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她能说什么?她又知道什么?

她唯一知道的是文郡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该不存在人世了,一个本就不该存在人世的人,她从哪里知道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早该不存在的人…

一道灵光闪过,顾十八娘只觉得窒息。

“住口!”她尖声喊道,止住这个快要将自己摇散架的男人,反手抓住他,“带我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中年男人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弄得一怔,旋即哼了声,“你有什么话老老实实都告诉我,再敢有半句虚言,你谁都别想再见到!”

“那不一定,要是那样的话,我想咱们很快就能再见的…”顾十八娘柳眉倒竖,一手抓着中年男人的胳膊,一手指了指地下,一字一顿的说道。

中年男人面色微变,她的意思是她死了,他们也会很快死去。

如果在别的时候,这种威胁的话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但现在…

“你最好别再耍花样!”中年男人神色挣扎一阵,终于缓缓开口说道。

这不是顾十八娘第一次来到文郡王府,却是第一次来到文郡王的寝殿,推开朱红的大门,踏入带着清冷之气的室内,高高的精美屏风后传来说话声。

“大人,郡王在会客…”侍女们迎过来,施礼说道,目光并没有往顾十八娘身上多看一眼。

顾十八娘换上郡王的侍女服,手里托着一个汤盅,垂着头,安静的站在中年男人身后。

“恩,去禀告一声。”中年男人说道。

侍女应声,碎步到屏风前,却并没有进去,只在外躬身传禀。

内里的说话声沉了下去。

“请杨大人书房暂侯。”清冷的声音淡淡的传出来。

侍女应声是,转过身来,中年男人点点头,便跟随她退了出去,向不远处的书房而去,顾十八娘垂头紧跟他身后。

“大人,请进。”侍女推开书房,并没有进内,恭敬的施礼便退开了。

文郡王嗜好读书,喜静,这书房是郡王府的禁地,除了郡王亲自吩咐,无人能进,侍女内监亦是如此。

中年男人迈步进去,看了顾十八娘一眼,“进来吧。”

顾十八娘应声是,迈步而进,书房门随后被关上。

方才听到文郡王还在会客,那就说明事情还没她想象的那样糟,顾十八娘心里轻轻松了口气,抬起头想要打量着郡王的书房,却见一排排的高立的书架后,转出一个人。

“哎呀,大人,您终于来了…”此人声音阴柔,说话竟是哭了出来。

他的声音落在顾十八娘身上,陡然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人?大人你带…”他掩着嘴低声问道。

中年男人冲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多言,目光转向顾十八娘,“顾娘子,进去吧。”

顾十八娘原本松口气的心忽的又提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她心头,闻言却不敢迟疑,应声是,就往书架中走去。

“顾娘子?”那穿着内侍服的男人抹着眼泪看向她。

顾十八娘走到他面前,低头施礼。

“你来了也好,也不枉我们郡王当时在大药会特意为你而去的一片心意…”内侍哽咽说道,一面侧开身,“请进去…进去看看吧…”

顾十八娘转过最后一道书架,面前豁然开朗,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寝室,秋日午后的艳阳透过雕花窗棂上上的窗纸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屋内摆着泥金描山水围屏,镂空熏炉里清淡的温香袅袅而起。

不同于文郡王外边那象征身份的华贵构建,这里显得安静而平和。

但此时顾十八娘却根本感受不到这种气氛,她的视线直直的落在那张悬着锦缎帷帐的红木架子床上,在那里缎面锦被中躺着一个人。

“文…文郡王”顾十八娘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发僵,那方才那个会客的人是…

那一世她曾听小姑们闲谈,说那些皇族贵人,都有替身,用以危急时保命化难,这种替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出。

这么说,已经到了动用替身的时候了…

她几步走近,跪在床边,大礼叩拜。

但这一次,迟迟听不到那位郡王淡淡的免礼声。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从来不敢正视的贵人。

他面容依旧俊美华贵,肌肤不带一丝血色光洁如玉,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下,如同锦缎。

“文郡王…”她忍不住再一次低声唤道。

“已经三天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后响起,带着一丝悲凉一丝绝望,“已经三天了!”

他的视线沉沉的落在顾十八娘身上,“还有半个月,还有半个月,郡王就将成为我大周朝的皇子了,唯一的皇子,半个月!只差半个月!”

他的拳头微微攥起,声音沙哑。

为了这半个月,他们付出了几年的努力,躲过了多少凶险,眼前大事将成,胜利在望…

“什么病?”顾十八娘咬着下唇,低声问道。

“什么病?”中年男人情绪激动,伸手揪起顾十八娘的领口,“你还问我?不是你说顾海死,则郡王死,那现在顾海还生,郡王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这个妖女,还知道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顾海只怕也生不了多久了…

顾十八娘任他揪着衣领,目光看向那沉睡的文郡王。

“顾湘,你以为你这些话会吓到我?”

“顾湘,你如此大胆行事,难道就不怕?”

她的耳边响起文郡王淡淡的声音…

“或许,我错了…”她喃喃说道,“不是顾海生,则你生,而是你生,则顾海生,我们生…”

按照那一世的命运,最不该存在的一个人,是他,而不是他们。

未动,未动,莫非是你的命还未动,莫非是一切原来是还没开始…

第177章探问

“…你这个妖妇,快说…”中年男人情绪也频临崩溃,根本无心在意顾十八娘的喃喃自语,发狂般的摇晃着她,“或许这就是你下的诅咒!你死了,一切便可解。”

他似乎找到事情的根源,脸上浮现一丝狰狞的笑,话音未落,便被顾十八娘捞住手,恨恨的咬了一口,剧痛让他下意识的就甩开了。

“你给我闭嘴!”顾十八娘狠狠喝道,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靠着书架哀哭的内侍正好此时看过来,不由被她凶恶的样子吓了尖叫一声。

“都给我闭嘴!”顾十八娘抓起脚上的鞋砸向他,再一次恨恨喝道。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只闻三人急促的呼吸。

“杀了我更是死路一条!”顾十八娘冷笑一声,伸手揉了揉脸,顺便擦去血迹,目光扫过二人,“说,到底怎么回事?是病了?还是中毒了?怎么就要死要活的了?”

这种态度这种问话…

中年男人和内侍有些傻眼,这胆大狂妄的女人!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中年男人面上浮现一丝恼怒,抓住顾十八娘的话。

原来莫非是个诈赌的?

“我知道他要死,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顾十八娘也有些焦躁。

内侍的脸都绿了,这一口一个死的,够她脑袋掉几回了!

“病死的。”一声清冷的声音忽的响起。

正互相瞪眼的三人不由打个哆嗦,同时向床上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文郡王已经睁开眼,微微侧头看着他们。

“郡王。”三人忙跪地。

“郡王,你终于醒了。”内侍和中年男人神色激动,跪行几步上前。

“可吓死小的了。”内侍呜呜哭起来。

文郡王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淡淡的恩了一声,目光看向跪在那里激动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立刻领会他的意思。

“郡王,都按你说的做了,消息并没有透露出去。”他忙说道,话说一半,想到什么,目光落到安静跪在那里的顾十八娘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个女人。”文郡王目光扫过了顾十八娘,清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慢慢道,“怎么到这里聒噪?”

中年男人忙垂下头,此时才觉得自己这次的行为太鲁莽了,只是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请郡王责罚,我会好好处理…”他低声说道。

垂头跪在一旁的顾十八娘心里冷笑一声。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屋内一阵沉默。

“郡王…要用点什么?”内侍小心的问道,一面跪行要从一旁暖炉上取温水来。

“你们先下去。”文郡王忽的说道。

三人一愣,却不敢多问,忙叩拜起身倒退而出,内侍在前,顾十八娘第二,中年男人最后。

“顾湘且等一等。”文郡王又道。

三人更是一愣,略一迟疑,顾十八娘应声是,在原地再次跪下,看着中年男人和内侍出去了。

室内安置着暖炉,将着秋日的室内熏的暖意浓浓。

顾十八娘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脑子里飞快的闪动各种心思,却迟迟不见文郡王问话。

“想好说什么了没?”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前方文郡王淡淡道。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想好了这一次怎么全身而退了没…顾十八娘扶在膝头的手微微的僵了僵,才要张口说话。

“拿水来。”文郡王又道,一面撑起身坐。

顾十八娘一怔后才忙应声是,小心的从暖炉上拿下铜壶,先拿水温了温茶杯,再斟上水,双手捧着低头走到床边,跪下。

文郡王靠在软枕上,略等一刻,才接过,他的手微微的颤抖,有水滴洒落在锦被上。

顾十八娘看着那水滴,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能找太医看吗?”她忍不住抬起头问。

既然病了,太医院**天下顶尖大夫,便是为他这等皇室贵族所用,怎么会病成这样而躲起来不让人知?

“不是不能。”文郡王浅浅喝了口水,缓缓道,“而是看过。”

太医都看不好?

“是什么病?”顾十八娘问道。

文郡王将茶杯递过来,她伸手接过。

“无病。”文郡王看着她,清清冷冷的答道。

至毒无形,至病无恙。

由刘公身中之毒以及自己亲身体验,顾十八娘非常明白这一点,她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太医院都看不好的病。

“我这病要说起来,倒是因先天不足而起,身子一直好好将养,倒也无碍,只是前些年因意外。”文郡王从她身上移开视线,靠在软枕上,意外二字划过嘴边,带着森森的寒意,“引发旧疾,遍寻名医,尽尝良药。”

“结果如何?”顾十八娘跪直身子再一次追问道。

文郡王看着她一笑,“结果,就是我一日比一日嗜睡,直到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他在笑,顾十八娘却觉得一阵寒意。

“不过,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决不能就此放手,就是死也要死在…”他看过来,目光如电,“所以,你明白?”

对于皇室来说,绝不会选一个体有疾的人来做皇子,所以,一旦消息透露出去,那么下个月被册封为皇子的人便绝对不会是他。

所以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文郡王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任何一个威胁到这个秘密的人都将消失。

所以这是必须的选择无可避免结果。

顾十八娘看着他,神色平静。

“我不能死。”她忽的说道。

文郡王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也不能死。”顾十八娘迎上他的视线,定定说道。

“还是因为你哥哥之类的缘由?”文郡王忽的笑了笑,“顾湘,我想你是明白的,我们的命,都是在自己手里,与他人无关。”

他这句话让顾十八娘心里微微的吃惊,有什么念头需要再分析,但现在却顾不上了。

“所以我要为我自己争一争,郡王你为什么就这么放弃?”她说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文郡王笑问道。

顾十八娘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没有办法。太医们早早就诊不出病,如今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寻大夫治病…只有等死…

“那皇子之位难道比命还重要?”她忍不住问道。

“你说呢?”文郡王反问道。

“我觉得命重要,没有了命,一切都没有意义。”顾十八娘抬头看着他道。

“那你在大药会上投药入那人锅中,又有什么意义?”文郡王看着她淡淡笑道。

“我…”顾十八娘有些结舌。

“命是很重要,但人活一世,并不是为了活而活。”文郡王头微仰靠后,似是有些疲倦了,合上眼,“烟花要的便是那一瞬间的绚烂,你能说它没有意义?”

这也是一个及其倔强,及其自负而生的人,这是一个就算死也要绚烂的人,他绝不会放弃拼力得到的地位,然后以萧萧落寞之态苟且而生。

或者说,他所走的路也是注定只能向前不能退后的,一旦退后,便会被人瞬时踩灭,休想有半点休养生息以图来日的机会。

顾十八娘的眼泪慢慢的掉下来。

“可是为什么非要我们去死…”她喃喃说道,“天近寒冬,万物肃杀,躲得过一时,躲不过这一世虫命…躲不过,躲不过。”

她的脸色惨白,却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你去吧。”文郡王淡淡说道,闭着眼从枕下拿出一物,“拿去给杨大人。”

顾十八娘木木接过,不去看也没有再说话,起身向外而去。

看着她失魂落魄而出,内侍吓了一跳,只当文郡王有什么不测忙冲进去看。

“睡了。”他很快转回来,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提口气,神色想哭又想笑的说道。

中年男人这才松口气,又叹口气,看向顾十八娘,冷哼一声。

自从打过一次交道,他下意识的不把这姑娘当小姑娘看待,想必她也明白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闭的的最紧的。

“原来是个外厉内荏的!我说呢,这天下哪有人不怕死的,瞧吓得的这样。”他带着嘲讽说道。

想到这次带顾十八娘来完全是个荒唐无用之举,不由恼恨之极,又恨自己也恨顾十八娘。

一定是这个妖女口吐咒言才有今日之灾…

“跟我走,老夫送你一程,也算你生之有幸。”中年男人冷声说道。

“顾娘子,咱家郡王对你…”内侍则在一旁轻轻抹眼泪,细声说道,“…为郡王尽忠,是咱们做奴才的荣幸…”

顾十八娘对他们的话不闻不问,她只觉得深深的疲倦袭来,既然如此,也罢,至少,她不会再以弃妇那个耻辱之身而死去,至少哥哥和娘因疠疫也算是死得坦坦荡荡。

这一点命运也是无奈吧?他们一家终是没有再去跳命定的坑,这场赌局本就不公平,那么他们输得还不是太惨!

顾十八娘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笑意,这才察觉手里还有一物,便将其一抛。

“你主子给你的。”她说道,言语里带着几分不屑,“祝你们生死相随来世重聚。”

不管这些人有多么的不得已,作为无辜,她没任何理由对他们感恩戴德。

“死到临头还嘴硬!”中年男人竖眉喝道,一面接过。

这是一个明黄锦袋,他一愣,倒出一块方正金牌,上面篆书硕大一个字。

赦。

“这…这…”中年男人惊讶失声,怎么会是赦罪免死牌?难道郡王是要放着姑娘而去?

“什么?”顾十八娘被他的惊讶失态吸引来视线,不解的问道。

“你…这是不是你偷的?”中年男人咬牙问道。

“我偷?”顾十八娘好气又好笑。

内侍这是也凑过来看,“呀,是赦罪免死牌…”

他脸上也是一派惊讶,但旋即便抹着泪软软说道,“我就知道我们郡王是个多情的…”

他走过来几步,看着顾十八娘郑重道,“好姑娘,郡王如此待你,你将来更不能负了他的情义,将来万一那时,你…你可要…老奴会安排好你的身后事。”

毕竟郡王还建在,那殉葬什么的不吉利的话他是说不出口,只能点到为止。

他唠唠叨叨说的什么?顾十八娘皱眉,看向握着那块牌子脸色铁青人发僵的中年男人。

“是说我…不用死了?”她试探问道。

中年男人面皮发僵,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从牙缝里吐出一个是字。

得到确认,顾十八娘的视线不由看向那层层书架后,心绪复杂难言。

他竟然要放自己走?

他竟然相信自己会保密?

脑海里不由闪过种种,最后定格的却是仙人县学堂内,那个缓步而来的清隽学子。

惊然发现,不管是自己也好还是哥哥也好,与这位文郡王见过寥寥数次,却都是恰逢危急时刻,不管是起于各种不得已不明说的利益干系,他终是伸手相助,将他们从命运的转折点拉回来。

顾十八娘的眼泪再一次泉涌而出,她跪下来重重叩头。

马车停在顾家巷子口。

“你最好把嘴闭紧点,否则你们全家…”中年男人低声冷冷说道。

“蠢货…”顾十八娘挑眉看了他一眼,冷冷扔出两个字。

自从出了娘胎,中年男人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自己是蠢货,还是个豆蔻年纪的女子,他顿时脸色铁青,”好大胆!”

“别喊了,让人发现了,那可不怪我。”顾十八娘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下车。

马车晃了晃几下,传出一声闷响,很快走开了。

顾家家门紧闭,顾十八娘站在门外吐了口气,那一晚事发匆匆,灵宝肯定吓坏了。

见到她回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一家大人用药用的急,所以手段非常了些。”顾十八娘简单的对围着自己的下人们解释自己的行踪。

回来之前,鲁莽挟持自己的那个蠢货已经让人给她梳洗打扮过,再加上天已冷,穿的衣领高,脖子里的伤被遮住了。

除了面色略微憔悴,还真看不出异样。

“哪有这样请人的,简直是绑架。”

“那有什么办法,那些贵人们,行事本就嚣张。”

“可不是,我听说那个有名的老大夫,还被人裹在被子里抬走了去诊病呢…”

下人们松了口气,做个匠人再有钱地位低是无可改变的事实。纷纷议论着退下了。

“灵宝呢”顾十八娘一直未看到灵宝,以为她吓病倒在床,忙问道。

“灵宝姑娘和彭大夫出去找姑娘了。”下人们答道。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阵喧哗。

“是灵宝回来了吧”顾十八娘笑道。

“小姐,小姐…”两个家院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来了,”夫人和少爷回来了。”

什么顾十八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78章不惧

“十八娘。”

“妹妹。”

伴着两声熟悉的称呼,仆从拥着曹氏和顾海进来了。

顾十八娘犹自感觉是在做梦,她的视线落在二人身上,曹氏较半年前丰腴些许,顾海依旧瘦削,但眉眼神态更加沉稳,风尘仆仆之下掩盖不了那熟悉的亲人感觉。

他们是真的回来了!

“我还以为…还以为…”顾十八娘扑进曹氏怀里,紧紧抱住娘,放声大哭。

“原来是这么回事…”

平静下来,一家三口在屋内坐定,听清原委的顾海和曹氏不由笑了,都松了口气。

原以为顾十八娘受什么委屈了。

“早在疫之初我们就已经离开南漳了…”顾海笑道。

“路上娘病了一时,耽搁了路。”曹氏插话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你哥哥太小心了…”

“后来疠疫来了,很多路都封了,消息也递不过来,绕了弯路坐过来,正好遇上灵元。”顾海说道,看着顾十八娘面上残留的悲伤,不由有些愧疚,“都是哥哥不好,让妹妹担心了。”

顾十八娘摇着头笑。

“小姐。”灵宝从门外跑进来,身后跟着彭一针,显然他们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消息,面上是又惊又喜。

灵宝一头扑进顾十八娘的怀里,还没来得及大哭,被顾十八娘在腰里狠狠的掐了一把。

她立刻领会,强忍住已经到了嘴边的哭意咽了回去了,彭一针也接到顾十八娘的眼神示意,硬生生的将那声大叫憋回去。

“夫人,少爷…”灵宝投向曹氏二人,“你们回来了。”

这一天一夜,她简直如同身在地狱,没想到转眼三人都出现在眼前,简直是珍宝失而复得,大悲之后大喜,她跪行过去抱住曹氏终于得以痛快大哭。

曹氏只当她担心自己困于疠疫,少不得抱着安慰一番。

顾海的视线却在三人面上扫过了,眉头微微皱起。

闲话过后,因为周途劳顿灵宝带着一干仆妇服侍曹氏歇息,彭一针虽然有满腹的话要问,碍于顾海在场,只得忍着告辞。

顾海自然起身相送,被彭一针死命拦下。

“这可使不得,你现在是官老爷,要折煞我…”彭一针说道。

“我去送,我不是官老爷。”顾十八娘笑道。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顾海在一旁只当没看到,笑了笑,果真没有再相送。

一出客厅门,彭一针就迫不及待的要问。

顾十八娘冲他抬手制止,“我很好,我没事,彭大叔,你放心。”

她的神情凝重,一字一顿的说道。

彭一针愣神看她一时,便重重点头,“好,没事就好。”旋即看着顾十八娘郑重道,“如是有事,十八娘你也请尽管说。”

“如果说人生如战场,那么我顾十八娘前方迎敌,敢将后背交予的人不多,彭大叔是一个。”顾十八娘也郑重说道。

二人目光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彭一针拱手告辞。

“彭大叔。”顾十八娘下意识的就唤住他,话到嘴边却又迟疑。

“大侄女,有什么话尽管说。”彭一针停下脚转过身带笑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心中波涛起伏,彭一针的医术到底如何,自从知道沈安林是装残后,她是一点底也没了。

神医。治好一个原本没有病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是神医?

彭一针被她的眼神看的莫名其妙,“十八娘?”

“彭大叔…”顾十八娘凝神,迟疑一刻,慢慢说道,“你听过一种嗜睡的病么?”

“嗜睡?”彭一针皱眉,“有这种病?”

他不知道。顾十八娘面上闪过一丝黯然,所以说太医院都看不出的病。

“没事了,我就随便问问,听人说起,有些好奇,嗜睡怎么也算病呢。”她打起精神,掩下黯然,笑道。

彭一针哦了声,眉头微皱看了顾十八娘一眼,没有再说话,告辞而去。

站在大门外,顾十八娘不由向文郡王府的方向看了眼,只觉得心中如同塞了一团棉絮,真的没救了么…

可是,娘和哥哥怎么回来了?难道不是死于疠疫?而是还有别的死亡在等着他们?

顾十八娘转身奔回去,远远的便见顾海在屋檐下负手而立。

当年仙人县里愣头愣脑的少年,如今已经褪去青涩,身材长开,气质稳重,已经隐隐带着铁器经历淬炼的沉浑。

顾十八娘停下脚,抬头看着顾海,顾海也正看着她,并且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她的眼泪就断线般滴下。

坐在书房里,兄妹二人秉烛夜谈。

顾十八娘将事情仔细的讲了,当然,隐去了她当初为说动文郡王相救顾海而抛出的预言,以及这次被威胁要同死的事,只说如何得到疠疫的消息,又忽的被突然请到文郡王府问药,然后将自己对命运猜测说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见了我和娘是如此大的反应。”顾海恍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顾十八娘眼底的血丝,失魂落魄的眼神。

“哥哥…”顾十八娘的眼泪再一次滴下,几乎将下唇咬破,带着一丝绝望一丝愤恨,“我们注定是逃不过命运的吗?为什么就非要我们死。”

顾海看着她,神情凝重,忽的摇了摇头。

“十八娘,我想,你错了。”他声音缓缓的说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他,有些不解。

顾海的眼神温润如玉,却又明亮如星。

“十八娘,你还没有放下…”他轻声说道。

“十八娘,你已经放下了仇恨,却并没有放下惧怕。”

“你害怕,一直都害怕,怕人,怕事,甚至怕自己…”

顾十八娘如遭雷震,怔怔看着顾海,情绪剧烈起伏。

“我…没有怕。”她声音干涩的说道。

顾海走近她,微微弯下身子,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

“十八娘,质问族长,斥骂姊妹,竞斗药师,别人犯你一步,你还他十步,咄咄逼人气势汹汹。”顾海轻声缓语说道,“可是,这都是因为你害怕,所以逼着自己不害怕,而不是,因为你不怕所以便不怕。”

顾十八娘被他这害怕不怕绕的有些头晕,但心内思绪却是起伏不定,默默的念过这一番话。

她,害怕吗?是的,原来她日夜难眠,剑拔弩张对外,皆是因为她害怕。

害怕别人欺负她,害怕别人负她,害怕别人害她,害怕他们再一次死去。

“十八娘,我记得我很早便和你说过,其实不是命运决定我们,而是我们决定命运,”顾海半蹲下来,看着她的眼,“你总说是命运安排我们一步一步遇到险境,比如我入狱,这明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所为,才得的结果,并不是谁或者冥冥之中的外力推我逼我如此…”

这些话顾海的确说过,但顾十八娘一直没往心里去。

“可是,可是,命运就是那样的…”她喃喃说道。

“它不是。”顾海声轻,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它不是…从你醒来那一刻,它就变了,或者说,你之所能醒来,就是因为命运改变了…十八娘,既然已经变了,你就要放下。”

顾十八娘看着顾海,神情变化,眼神闪烁。

放下!放下!

“十八娘,人之一生,波折无数,变幻莫测,自古以来便无平坦大路一帆风顺,路都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难免遇到磨难,甚至危险,换做谁也是无可避免的,并不是什么命运特别针对谁的安排,既然已经上路了,就别想那么多,会遇到好路,也会遇到坏路,这没什么好怕的。”顾海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十八娘,我们不惧生,亦不怕死,你自己也说过,尽心竭力,虽曰未学,子曰学亦。”

顾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言。

“是的,哥哥,你说的没错。”她慢慢说道,面上浮现一丝苦笑,“我害怕,我一直都在害怕,很害怕。我怕活着,又怕死,我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要对抗命运,我如果不怕它,何必要对抗它,我坦坦荡荡而活,痛痛快快而生,有什么必要去对抗什么。”

说着她自嘲一笑,“原来我只是放下别人,却还没放下自己。”

“是,所以,你实话告诉哥哥,在见到我们之前,你是不是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坐等命运安排了?”顾海笑道。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原来我是自己被自己蒙骗,自己被自己吓慌了手脚,失了心神。”

“是呀,你心里不放下,所以才时时刻刻被它牵着走,被它禁锢,如同困兽。”顾海整容说道,“十八娘,我和娘,都希望你过得开心,人生在世,不在长短,在心,在怎么过怎么活。”

顾十八娘默默念了边,抬头看着他道:“这就是人而生之的意义?不是为活而活…”

“对啊,”顾海笑道,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正是这个意思,十八娘果然是十八娘,一点即通。”

“这不是我说的。”顾十八娘苦笑一下,低声喃喃。

顾海并没有听清,伸手用力拍了拍顾十八娘肩头,“来,好妹妹,跟着我说,去他娘的命运!”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看着哥哥。

“来啊。”顾海笑道,站开几步,摆出气吞山河的姿态。

不惧生,不怕死!

顾十八娘笑意散开。

“好啊。”她站起来,微微抬着下颌,“这可是哥哥你教我说的。”

“我教的!”顾海哈哈笑道,“去他娘的命运!”

“去他娘的命运!”顾十八娘叉腰笑道。

那个命中注定死去的顾十八娘已经死去了,在她醒来这一刻,新的命运注定开始,所以她的心里不要再有芥蒂。

“去他娘的命运!”她哈哈大笑。

兄妹二人的笑声穿透窗棂,飘向夜空。

笑完了,兄妹二人相对一视,浓浓的温情在心底散开。

“好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又回来了…”顾海带着一丝调笑,“我以后便又可偷得半日闲了…”

“好,哥哥你尽管偷闲,一切有妹妹我。”顾十八娘顺势做出一副豪气的模样笑道。

顾海哈哈笑了。

看着哥哥的笑脸,顾十八娘只觉得心中酸酸甜甜,那种有家人有依靠的感觉真好。

“那么,妹妹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还瞒着我什么?”顾海忽的带笑问道。

“还瞒什么?”顾十八娘嘻嘻笑反问。

“你以为彭大叔那模样能瞒的住什么?也就能瞒过娘的眼而已,还想瞒你哥哥啊?道行也太浅了些…”顾海故作严肃的说道。

顾十八娘讪讪笑了,“其实,我是被文郡王府突然带走的,走得急,而且你也知道这事机密的很,所以灵宝吓坏了,我有一时半时没有及时告诉他们我平安…”

“只是这样?”顾海半信半疑。

“不信,你去问他们啊。”顾十八娘笑道。

至于那个内侍说殉葬的事…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十八娘?”顾海唤她,带着几分疑问。

“我…”顾十八娘视线看向窗外,“我不想他就这么…”

顾海明白她说的是谁,默然一刻。

“有些事不是我们想就能解决的。”他低沉声说道。

这件事太超出他们的能力了。

夜色沉沉,秋虫也陷入梦境,天地一片寂静。

顾十八娘睡得晚,又因为跟顾海的谈话让情绪波动很大,因此翻来覆去,直到天色渐明才昏昏欲睡,刚合眼,就被外边灵宝的声音吵醒。

“小姐…”灵宝带着一脸歉意,看着顾十八娘倦意满满的脸,“彭大叔来了。”

顾十八娘有些意外,“可是有事?”

灵宝点点头,“说是要见你。”

“请他来。”顾十八娘立刻起身。

简单梳洗后,彭一针就跟着灵宝过来了,来不及客套,彭一针就借口喝茶吃点心打发丫鬟们都下去了。

“十八娘。”直到这时,他才神色郑重的说道,“我知道这种病。”

顾十八娘一怔,抬眼看他,见着彭一针亦是一宿未睡的模样。

“真的?”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带着惊喜。

“不过,我从没亲见,也未治过,只是在父亲留下的手札中见提到。”彭一针慢慢说道,“这种病,之所以从不被记载,不被医者提及,是因为,等同于不治之症…”

顾十八娘便有慢慢坐下去,她就知道,太医院都不知的病。

“顾娘子,你知道为什么说是不治之症么?”彭一针接着说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

“因为,不仅病难治,而且药难得…”他缓缓说道,看向顾十八娘,神色带着微微的激动。

“怎么难得?”顾十八娘好奇问道。

“龙虎汤。”彭一针答道。

龙虎汤?

顾十八娘神色一怔,她还真没听过这味药。

“需要炮制哪几味药?”她问道。

“牛黄,巴豆霜,砒霜,辰砂,白石。”彭一针答道。

顾十八娘不由色变,这些都是…剧毒之物。

室内一时无声。

“怎么治?”似乎过了很久,顾十八娘忽的开口问道。

似乎印证了什么,彭一针神色更加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之沸腾的情绪。

“十八娘,果真…”他开口说道。

顾十八娘一抬手,打断他。

“我买你的治疗法子,”她看着他,神情郑重的说道,“请开价。”

彭一针勃然大怒,“不卖!”拍桌子上站起来。

顾十八娘看着他,不急不躁,神情不变。

彭一针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才压制下情绪,他伸手揉了揉脸。

“十八娘,大侄女。”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接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我老彭又不是傻子!我就是傻子,我也知道,你顾十八娘从来不说废话,但凡你说话,便是有因由!”彭一针双手抓着桌面,恨不得在上面挠出一道道,咬牙说道。

“告诉我法子,”顾十八娘依旧淡淡,看着他说道,“有时候名利是不能全得的,人要知足。”

彭一针将桌子重重一拍,“顾十八娘,你这是瞧不起我彭一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十八娘看着他,带着一丝嘲讽,“彭一针,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我呸!”彭一针毫不客气的啐了口,他站直身子,抱臂挺胸,目光由下及上看着顾十八娘,“顾十八娘,我也真看错你了,原来你不过是把老彭我当叫花子看待的!”

“我告诉你,老彭这一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我告诉你,我今天来见你,要说的话应该这么说…”他看着顾十八娘,整了整衣衫,抬高下颌,“顾十八娘,老夫要去接个诊,需要一味药,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第179章如愿

彭一针说出这句话,室内一阵沉默。

深秋的晨光透过窗棂投在室内,门外隐隐有丫鬟们的走动说话声,旋即又消失了。

顾十八娘知道这是灵宝守在外边,找借口打发人走开了。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彭大叔,这事…”顾十八娘抬头看他,开口要说话。

“你就先说敢不敢吧!”彭一针抱着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我自然敢,”顾十八娘有些无奈,“只是…”

“那就没什么只是!”彭一针重重点头说道。

顾十八娘略沉默一刻,抬头看他道:“彭大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成了,你将获名得利,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站住脚,但如是败了…”

她的神色凝重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想都别想留得青山在,明日再重来。”

彭一针哈哈笑了,意味深长的看着顾十八娘。

“十八娘,老彭不是傻子”他说道。

突然的失踪,突然的归来,突然询问病症,却并不多言,如果真有成名的机会,彭一针相信顾十八娘一定会举荐自己,如果她不举荐,那就一定是这个机会凶险之极。

富贵险中求!莫名的彭一针觉得如果自己错过这次机会,收拾包袱回老家去,那么这辈子他也就只是混在河中县,然后给自己的儿子重复一遍父亲给自己说过的话,儿啊,将来光宗耀祖就靠你了

顾十八娘看着他,“为了成名,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彭一针却是一笑,看着顾十八娘道:“那十八娘你又是为了什么?”

顾十八娘没有说话。

“你非要我的诊法,难道也是为了拿去博名气吗?”彭一针再一次问道,“你出身官宦之家,纵然投身匠人行,又得刘公相护,一进门便成名,技艺超群,地位尊崇,荣华富贵已然在手,那又是为什么明知凶险却非要迎头而上?”

顾十八娘沉默不语,为什么呢?先是她以为自己命中难逃一死,只有救得文郡王才能逆天改命,但通过顾海那一番话,事情貌似又不是这样。

文郡王已经明饶她一命,至于那内侍说的殉葬的事,乃是文郡王身后事,一个死去的郡王,他们之间又无什么交集,她一则在药界地位尊崇,二则有哥哥以及族人大官吏顾慎安相护,只要她不想死,就没人奈何的了她。

她已经从这次漩涡中脱身,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守着娘和哥哥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她的心里始终是压了一块巨石,为什么下意识的就抱着一丝希望询问彭一针是否知道这个病症,为什么听到他真的知道便非要得到诊法?为什么她就想试一试…“我只是想而已。”她淡淡说道。

“其实,大侄女,不管因为什么,咱们都是一样的…不甘心,不认输,只向前,不想退步,死脑筋倔根筋”彭一针哈哈笑道,“要不然当初在仙人县咱们就一见如故了一拍即合,将那周狗贼一击命中…”

听他提起往事,顾十八娘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其实,以后还有机会的…”她沉默一刻,轻声说道,“只要留得命在,机会有的是,如果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不,十八娘,你这话就错了!”彭一针挥了挥大手,带着几分豪爽与洒脱,“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也别用未知来作为逃避当下的借口,今日就是今日,明日就是明日,我以前也常常这么安慰自己,今天没挣到钱,明天就能挣到了,今天没遇上病人,明天就有人慧眼识才了,然后我就心安理得的在今日混混而过,然后永远明日复明日…”“十八娘,所谓明日,不过是逃避今日的自我安慰,是退缩,是放弃,这样,永远等不到机会,永远等不到我们期待的明日”他攥起拳头,在身前狠狠的晃了晃,“老子我受够了这种等待的日子,所以,去他娘的隐忍等待蓄势待发,老子绝不放过眼前任何一个机会,老子不等机会来找,老子要去操纵机会!”

顾十八娘愕然看着他,看着一束光彩在彭一针粗糙的脸上绽放。

这个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中年汉子,倒也有如此精细的内心。

她不由笑起来。

“十八娘,你就说你敢不敢干吧?”激扬顿挫之后,彭一针整容肃声问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眼前浮现文郡王那长身负手而立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落寞孤寂,这世上有人担忧他的生死吗?只是因为他的生死而担忧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敢。”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那咱们这次就玩个大的!”彭一针重重一拍桌子说道。

顾十八娘终于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她的脸上一扫凝重,浮现从容的笑意,“那咱们就不提那丧气的,说说这一场豪赌咱们能赢得什么…”

她伸出手扳着手指头,“一,你成名的机会,二,你我丰厚的赏钱,三…”

她看向彭一针,面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无比强大的靠山,足够你我欺行霸市天下逍遥任行…”

彭一针哈哈大笑,“好,光其中一条,就足够咱们下注了!”

“好,那就将全部身家押上,咱们玩个大的!”顾十八娘站起身来,含笑说道。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豪情万丈。

“小姐…”灵宝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二人转头看去,见顾海垂手立在门口,薄纱绣花的堆帘遮住了他的神情。

“哥哥…”

“少爷…”

二人顿时面色有些难看,心里忐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僵持一刻,顾海慢慢转过身走开了。

“十八娘。”彭一针一脸自责,是他挑的头,无疑是拉着人家往火坑里跳,换做任何一个人家,拿棍子将他打出去都是丝毫不为过。

“没事,”顾十八娘冲他宽慰的笑了笑,“你回去准备一下。”略一迟疑,“再好好想想,如果…如果决定了,就在你的药铺等着。”

彭一针哈哈一笑,对她拱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顾十八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略出了会儿神,便举步向顾海离去的方向追去。

顾海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

“哥哥…”顾十八娘站在他身后,斟酌着话该怎么说。

顾海转过身,冲她摇摇头。

“十八娘,对不起…”他忽的说道,眼圈已经泛红。

顾十八娘有些不解,这句话应该自己说才对。

“十八娘,我这才知道…”顾海声音干涩,“我这才知道,去年我入狱,你和娘…你和娘…是怎么样的…”

他的话终于说不下去,伸手抱住顾十八娘,男儿泪缓缓落下。

当他慷慨赴义,当他为天下大公,当他舍生取义,他的亲人受着怎样的煎熬痛哭,直到他亲身体会这一刻才明白,如烈焰焚心,如万毒噬骨,如哑口失声,不能喊不能说,撕心裂肺。

“你去做你想做的,我来做我该做的。”顾海紧紧抱着她,说出了那时妹妹说给自己的话。

夜色笼罩上来时,顾十八娘站到了文郡王府外。

“什么?”听到人来报,在书房陪着那个替身会客的幕僚顿时失态。

“恩?”替身郡王对他投来一瞥,带着隐隐的不满。

中年男人在众人注视下恭敬施礼赔罪,然后才上前几步,对那替身耳语几句,才退了出来。

一步跨进隐秘的一间厅房,中年男人的怒意便汹涌而上。

“顾氏,你这是自寻死路!”他低声怒喝,狂暴之气几乎要把顾十八娘刮倒。

“嚷什么?”顾十八娘皱眉看向他,哼声说道。

不待那中年男人再次怒火上升,便紧接着说道,“他的病,能治。”

这句话如同倾盆冷水浇灭了中年男人的怒火。

“你说什么?”他面色古怪的问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淡淡重复一遍。

“你活得不耐烦了?”中年男人一声冷笑。

“总好过什么也不做等死吧。”顾十八娘答道,神色泰然。

中年男人忽的有些气短,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非要来送死,难道真的有办法?

因为那两个神奇无比的预言,已经在这男人心里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虽然不断的告诉自己不可信,但潜意识里,他还是信了,这个姑娘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眼神闪烁,激烈的斗争一番,中年男人终于吐了口气。

“顾娘子,”他第一次正眼看顾十八娘,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有什么后果…”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有说话。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刻,终于点点头,“那,好吧,如你所愿。”

夜色深深,伴着郡王的就寝,整个郡王府陷入一片安静中。

文郡王觉得自己眼前的光亮越来越亮,对这种感觉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这表示自己醒了,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甚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口气。

也许下一次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也许,那样,也不错吧。

但现在,既然醒了,就得睁开眼。

室内的烛火柔和,并没有给他带来刺目感,淡淡的香气萦绕,一切都那么安宁,依旧那么安宁,不管他醒来还是入睡,外界都没有变化,这个世上如同只有他一个人。

“郡王醒了?”一个女声陡然响起,属于他的空间陡然多了陌生人的气息。

顾十八娘几步走来,在床边跪下,带着欢喜的笑,“郡王,你醒了!”

第180章 相伴

内侍引着彭一针走进来时,顾十八娘已经整好靠枕,扶着带着难掩的疲态文郡王坐好。

顾十八娘退回到彭一针身旁,二人一同跪下。

“你要给我治病?”文郡王目光扫过他们淡淡问道。

“是,小民斗胆。”彭一针头伏在地上,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却很坚定。

顾十八娘微微抬起头,想要看看文郡王的脸色,心里已经想好了那些要说的话。

“好。”文郡王说道。

彭一针和顾十八娘有些失态的抬眼看他,这么简单?

“彭大夫,是诊脉还是…”机灵的内侍立刻上前,带着笑问道。

彭一针这才回过神,忙说道:“诊脉。”

文郡王恩了声,让他们起身,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慢慢的合上眼。

三人屏气噤声,小心行事。

伸手搭在文郡王的手腕上,彭一针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手。

“怎么样?”内侍迫不及待的问道,问了才觉得失态,小心的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依旧合眼倚在靠枕上,如果不是睫毛抖动,就如同又睡着了一般。

“能治否?”他缓缓问道。

彭一针身子微颤。

“小民斗胆一试。”他垂头答道。

“想必有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文郡王微微睁开眼,视线在顾十八娘身上扫过。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厉害干系。

彭一针没有跟这些贵人打交道的经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怕哪里说的不对给顾十八娘惹来麻烦。

他应该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呢?

“所以,在九月中旬以前,我不能出任何意外。”文郡王却并没有要他回答,而是接着说道,目光落在彭一针身上,带着不容置疑。

“是。”彭一针忙答道,“小民明白了。”

文郡王便嗯了声,闭上眼不再说话。

彭一针小心的抬起头,大着胆子说道:“那请郡王允许小民先为郡王施针,郡王的病拖得太久了,委实不能再耽搁…”

文郡王恩了声。

“请郡王宽衣…”彭一针低着头小声说道。

闻言,顾十八娘忙低头退了出去,站在书房里,一眼可以看到窗外布局精美的园林,但此时的她可没心情看风景,事实上,自从她重生以来都没心情赏风景。

一盏茶的功夫,彭一针退了出来。

“怎么样?”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彭一针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低声音道:“不好说…”

就知道这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天上不会掉下来这么大的饼专门砸他们的。

“你有几成把握?”沉默一刻,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五成”彭一针倒是没有迟疑。

一半…顾十八娘面上不由惊喜。

“其中还包括你的药…”彭一针又补充一句。

顾十八娘的惊喜便只剩惊了。

“而且,郡王疾患积陈已久,药量要加大。”彭一针低声说道,看着顾十八娘,“顾娘子,你有几成把握?”

龙虎汤的几味药顾十八娘自然都会炮制,但难就难在其中的砒霜,而且是从来未有过的大剂量,要把那么大剂量的砒霜变剧毒为无毒,这种事从古至今尚未有人做过。

“两成。”她缓缓说道。

此话一出,室内陷入沉默。

“我想,那些太医们并非无人认出郡王的病,只是知其凶险而不提罢了…”彭一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太医院人才济济且古书秘籍云云,什么疑难杂症没有记载,不过是功成名就不必要再无冒险而已。

彭一针将双手攥紧,压低声音却带着坚定说道:“这世上不管哪一行当,都是实力为尊,有实力,就有尊严,没有实力,没有名气,便如同蝼蚁,而对咱们这些人来说,光有实力还不够,还需要一个机会,要不然,纵然是身怀绝技,也很容易被湮灭,最终碌碌不为人知,老子受够了被人瞧不起的日子,老子这次豁出去了。”

他的眼中燃着狂热,让原本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脸变得光彩起来。

顾十八娘便笑了笑,自从踏进文郡王府,他们就已经切断了所有退路,只有向前向前向前

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内侍走了出来。

“顾娘子,彭大夫,这些日子你们就要住在这个园子里…”内侍低声说道,“整个郡王府,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三个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不得离开这里半步…”

这一点他们来时已经预料到了,于是忙点头称是。

“我姓黄…”内侍笑眯眯的自我介绍。

“黄大人…”二人忙施礼。

“不敢不敢,叫声老黄儿就可以了…”他笑眯眯的说道。

当然他只是说说,他们也只是听听。

“虽然这个园子没有郡王的允许无人能进来,但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二人还是要扮作…”黄内侍一面说一面打量彭一针,瞧他的身板,扮作内侍是不太可能了,“彭大夫便扮作打扫院子的杂役…”

彭一针自然点头连连。

“至于顾娘子,”黄内侍咪咪笑,笑的让顾十八娘有些发毛,“就委屈你做个侍女了…”

“黄大人言重了…”顾十八娘忙低头施礼。

“但愿这次郡王能逢凶化吉…”黄内侍目光扫过二人,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感慨轻声说道。

“一定会的。”顾十八娘忽的出声说道。

“对,一定会的。”彭一针也跟着说道。

一种豪情便在室内散开,驱散了秋末冬初的萧条之气。

彭一针的家人按照他的吩咐在他进文郡王府的同时就启程回老家去了,对于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顾十八娘自从大药会后,以将养身体精益求学的缘故,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因此她的消失,也没有引起太多人在意,当然信朝阳不包括在内。

“顾娘子不见?”听到下人的回报,信朝阳面上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因为北方疠疫,成就了药商们的大买卖,为了争夺官府采购辟瘟药材的大份额,他较往日忙碌了些,经过细心筹划生意如愿到手,虽然这种事对于百战百胜的信朝阳来说不值得庆贺,但他还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身在京城客居他乡,第一个浮现在心里的人于情于理便是同乡兼大药师的顾十八娘。

“她说不见?”信朝阳眉头微皱,再一次问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不可能,不应该啊,自从那时在建康保和堂推责众人烁烁下,他站出来示好后,顾十八娘虽然依旧冷静克制,但至少在面子上没有拂过他。

“小的并没有见到顾娘子,是那个灵宝姑娘说的,说顾娘子有事正忙,不见客。”下人忙说道。

这样啊,信朝阳点点头,摆摆手,下人知趣的忙退下了,坐在竹椅上,伸手拈起一枚棋子,触手凉意,眼前浮过那姑娘浅浅笑意的面容,那眼中分明一丝羞涩闪过。

也许…是他看错了…

“少爷,少爷…”有下人毛毛躁躁的在外唤。

被打断思路的信朝阳放下棋子,看过去。

“少爷,大老爷的来信。”下人捧过来一封信,恭敬的递过来。

信朝阳接过一目数行扫去,面色不由微变,忽的反手将信纸扣在桌子上。

一旁的下人有些好奇的偷偷看了他一眼。

信朝阳即刻察觉,神色微凝,摆了摆手。

下人不敢再看,缩头忙退出。

信朝阳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听到窗外唰唰的雨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秋雨携着浓浓的湿气扑了进来,带着微微的寒意。

他站在窗边,望着被雨雾笼罩的院落,有侍女们举着伞嬉笑而过,有小厮抱着头快速跑过,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直到被夜色拥入怀中。

对于信朝阳来说,人生一辈子就是用无数选择铺就而成,选择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这一次父亲信上提到的事,却让他头一次觉得有些难。

“其实这有什么难得!”他忽的轻轻拍了下手,似乎对于自己花费这么长时间走神而自嘲不满,“不过权衡利弊以及成败几率而已…”

此话一出口,似乎所有的心障都消去了。

“来人,掌灯。”他唤道。

早已经守候在门外的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点灯的斟茶的说笑的,冷清的室内顿时便又恢复生机。

而此时的文郡王府内,幽暗的书房内,深秋的雨夜并没有给这里多添几分萧然。

“彭大夫真是神了…”黄内侍嘴里轻声碎语,一面利落的为文郡王斟茶。

虽然只是一次施针,但今天的文郡王就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两个时辰后就陷入昏睡中,他坐在床上,因为保持坐姿太久,而有些倦意。

他只是浅浅的尝了口茶,湿湿唇,便推开了。

“拿这些日子的案牍来…”他忽的说道,看着跳动的烛火。

“郡王现在不能费神…”顾十八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郡王府侍女的衣服,捧着一个碗盅,低声说道。

“是啊是啊,郡王,有杨大人他们在,郡王放心便是,咱们好好养着…”黄内侍立刻说道。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微微合上眼。

“郡王,吃药了。”顾十八娘说道,看向一旁的内侍。

内侍却并没有像她意料的那样过来接过。

“吃过药就可以用膳了吧?”他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

“那我去准备点吃的…”内侍欢喜的说道,一面冲文郡王施礼退了出去。

顾十八娘看着手里的药碗,只得举步上前。

“郡王,彭大夫说,你要多醒…”她委婉的提醒道。

文郡王便睁开眼。

“越是累越是觉得想睡,越不要睡…”顾十八娘垂着视线,屈膝跪下。

“坐。”文郡王开口说道。

跪着也的确没法喂药,顾十八娘谢恩依言起身,稍稍挨着床边坐下。

“有些苦…”她轻声说道,飞快得看了文郡王一眼,便又低下头,递过去半瓷勺药。

药勺微斜,文郡王神情不动,轻轻的动了动身形,吃了下那口药。

室内便不闻它声,只偶尔有瓷勺碰碗的声音,一碗药很快吃完了,顾十八娘最初的紧张不适也渐渐褪去了。

在吃完最后一口,她从一旁托盘里捏起一块蜜饯送过去。

文郡王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略一迟疑,张开口吃了。

斟茶漱口后,内侍终于端着清淡的饭菜过来了,也打破了陌生人相处的那种微微的尴尬,顾十八娘轻轻松了口气。

她施礼便要退下。

“顾娘子,劳烦你帮我倒杯茶来…”内侍唤住她,笑眯眯的说道。

顾十八娘应声是,依言而行。

“…顾娘子,这个菜郡王能吃吗?”

“…顾娘子,真的不用忌口吗?”

内侍不时的问着话,或者请她帮忙递筷子勺子,取个锦帕等等琐事不断。

偌大郡王府仆从不知几何,但如今在文郡王身边伺候的却只有他一个,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体力上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吧。

没有人交流,没有人能够说话,守着这个惊天的秘密,困在笼子里不知明日是生是死。

“当然要忌口…”顾十八娘开口说话,带着浅浅的笑,“不能吃猪肉…”

“啊,竟然不能吃猪肉啊?”黄内侍有些夸张的感叹,看了眼文郡王,见他神情淡淡,眼中倦意难掩,但却并没有厌烦他的聒噪。

“要两年内都不能吃的。”顾十八娘含笑说道,看了眼文郡王。

文郡王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吃了。

看着只吃了半碗的白粥,略动的小菜,黄内侍却激动的伸手擦泪,“郡王好几天没吃了,老奴,老奴实在是欢喜的很…”

看着他掉泪,顾十八娘觉得鼻子也是一酸。

简单的吃饭,又耗去了文郡王一多半的力气,他靠在软枕上,虽然睁着眼,精神已然不济。

“郡王累了,就躺下吧。”顾十八娘轻声说道。

“可以吗?”黄内侍早看出文郡王是在撑着了,闻言大喜。

顾十八娘点点头,“只要不睡就好。”

“不用。”文郡王开口拒绝了。

躺下舒服了,更难抵睡意。

顾十八娘明白他的意思,略沉默一刻,她的视线在室内有些茫然的扫过,最终落在那高高的书架上,眼睛不由一亮。

“郡王,你躺下吧,我来给你读书…”她带着几分欢喜说道。

“哎呀,真是好主意,我们郡王最爱看书,这已经好久…”黄内侍抚掌喜不自禁,话说一半觉得提起那不吉利的事晦气,便忙收住口,看向文郡王,“偏老奴我不识几个字…”

看到二人殷切的探问,文郡王慢慢的点了点头。

“郡王想听什么?”顾十八娘问道。

“随意。”文郡王答道。

不能费脑,但又不能枯燥无趣,顾十八娘斟酌一番,好容易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志怪杂谈,虽说粗俗了点,但胜在新奇。

“唐贞元年,扬州来了一个…”清凉的女声在室内低低的响起。

黄内侍挑亮了灯,看了眼跪坐在床边举着一本书认真诵读的女子,不由再次揉了揉眼慢慢的退开了。

“…郡王,这书上说,那瓶子能将牛马都装进去,您说真的假的,这也太奇怪了吧…”

窗外沙沙的秋雨渐渐遮盖了柔柔的女声。

第181章 正酣

“八月二十五…”

顾海提笔在纸上勾了一笔,这是顾十八娘离开家的第六天。

“少爷…”灵宝捧着官袍进来,和另外两个丫鬟服侍他穿上,今日是他到吏部报到的日子。

“对了,你哥哥如今做什么营生?回来这些日子,该请他到家里来坐坐才是。”整好衣服,顾海一边迈步往外走,一边跟在身后的灵宝说道。

灵元在半路上接的他和曹氏,当时的打扮行事,被顾海认作是行镖之人。而灵元因为怕故海嫌弃而拒绝自己的护送,便顺势含糊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

虽然经历了牢狱之灾,但顾海对气焰嚣天的朱春明依旧不屑为伍,这种状态下灵元自然不敢上门,倒不是怕他责骂自己,而是因为这责骂会给顾海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灵宝听见问,脸色白了白,诺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曹氏已经在院子里等着,要亲自送他出门,顾海边忙笑着过去了,丢下了要问的话,站在一旁的灵宝轻轻的松了口气,却又不得不紧皱眉头。

她想不出,如果顾海知道了灵元的作为,会是怎样的震怒。

顾海简单的在吏部点个卯,等待下一步的委任。这一次的调动很多,来往的人皆是脚步匆匆忙着打探消息打通关系,这样的事,顾海自然是不会去做,事实上他其实也明白就做也是白做,像他这样级别的小官。最多也就首辅朱大人过目一下。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去打通?

拜访过几个同科,顾海漫步而出。瞧见四五个官吏聚合在一起低声说什么,顾海认得这些人大多数是都察院的御史,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圈外听了听,越听脸色便越难看。

他们说的是杨太生,几日前,并终于被皇帝勾了死刑。

这些御史们言语中夹杂着激愤又无奈。

“你们是御史,是言官,为何不上书?”顾海忍不住开口说道。

几个人转过头来,不管怎么说,顾海当年的事也颇为轰动,虽然过去这么久,大家还是认出了他。

“含之回来了…”他们神色古怪地打招呼,随后竟也纷纷找借口散去了。

顾海站在原地,哪里不知道他们避祸的心思,秋风扫过,只觉的内心凄然。

“怎么?堂哥要再一次挺身而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海并没有回头,而是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大周朝的言官御史放任此病态蔓延扩散,以至于朝纲涣散,百姓困苦,我大周朝终将病入膏肓…”

顾渔在后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顾海的肩头,“堂哥,你觉得国事涣散全系一人之过?”

顾海转头看他,神色微动。

顾渔并没有停留,而是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秋风扫过,衣襟飘飘。

"科道言官满朝文武为何人人只图自保,为何无人振臂高呼众人响应,为何不齐心协力而上锄奸去邪拨乱反正,莫非满朝文武都是不知廉耻无骨无心之众…”他亦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人走远了,声音随着风忽远忽近的飘过来,“好好想想吧,我的堂哥…”

顾海神色晦明晦暗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久久未动。

走出吏部时,天色已近午时,却见原本看不到的官员一窝蜂的涌了出来,互相招呼着向一个方向而去。

“含之,你可跟我们一路去?”相识的几个同科招呼他道。

“去哪里?”顾海有些不解问道。

同科们面露惊异,“你竟不知道?今日是文郡王的生辰…”

人人都知道文郡王与顾海有旧,且提携相护,他也算是文郡王的拥护者,作为拥护者,竟然不知道人家的生辰,这简直是奇事。

事实如何,顾海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他连文郡王多大年纪都不知道。更别提生辰何时了。

也许能见到妹妹…他的心里升起一丝期盼,面上浮起笑,跟那几人说笑岔开话题。

“郡王的身份原本有些尴尬。要不然来京这么久了,你见过哪个过过生辰,不过现在不一样,昨日陛下以及太后亲自给文郡王送了礼,说弱冠之节要大办…”同科们说笑道。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九月中的册封皇子是板上钉钉了。

客套几句,顾海便告辞了,既然要上门庆生,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去。

今日的文郡王府一改往日的肃穆威严拒人千里之外,街上车水马龙。门前人头攒动,通报声此起彼伏。

郡王的生辰宴都是由吏部操办,这人手还是不够,宫里也来的不少人,虽然忙但不乱,处处尽显皇家气派。

顾海夹在人群中说笑,目光四处游离,试图从中看到顾十八娘的身影,但他也明知这是枉然。

人群忽的热闹起来,众多官员向门口涌去。

“瞧,小朱爷来了…”站在顾海旁边的官员低声说道。

顾海自然知道小朱爷是谁,他抬眼看去,看着那气焰嚣张众星捧月般的一行人。

“唉…”身旁有人叹气摇头。

为了救杨太生,一干官员搜集了朱春明等党羽的众多罪证,以图绝地反击,不料皇帝大怒,杖责一众官员,且立刻勾绝了杨太生的死刑。

“吆,你们这些人来的不多啊…”说话间。朱烍为首的一干人已经走过来,目光扫过这边与众献媚邀好不同的清流一党,其中几个门下便高笑道,“挨了几板子就起不来了,也太不禁打了…”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清流党众面色铁青,却无人敢出声反驳斥责。

“一群怂包!”朱烍从人后走出来,哈哈大笑,不屑地扫过这些人大步而过。

顾海在人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跳的他头疼。值的微微垂头抬手轻按,再抬头见朱烍等人已经走向正殿,正与四五个年老的大人说话,气态飞扬,丝毫没有后备的谦卑。

“据说朱大人曾和郡王私下说过,将来子承父业…”

“什么?”

“会答应吗?”

“当然会…郡王可是得到朱大人倾力相扶持的…”

旁边的低声窃语传来。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言,当初四位郡王进京时,虽然明面上并没有跟朝中大臣来往,但这种事根本无法阻止,郡王们要寻求支持,朝中大臣们也自然要提早准备,而朱春明便是文郡王的支持者,这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事。

顾海吐了口气,别人不知道。他知道,按照顾十八娘所说的几年后新皇登位,便是朱春明灭亡之时,根本不可能有子承父业的事发生。只是如果有可能成为新皇的却不是顾十八娘口中的哲郡王,而是命定里不该存在的那个人。

一切都变了,朱春明的命运也会变吗?

顾海再一次看向正殿,朱公子正伸手揽过一个同样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热情的跟诸位老大人说什么。

“天呀…”顾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失声道,“那…那是谁?”

“哦?哪个?”身旁的同僚听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哦,能谁啊,朱大人的干儿子喽…”

朱大人虽然没有亲儿子,但干儿子干孙子多得是,例如这次杨太生死刑一勾绝,立刻有几个朝中大臣跑去认干爹。

“他?他…”顾海有点口舌不清了,紧紧盯着那正殿前站在朱大公子身后的年轻人。

“那可是正牌的朱二公子,别看是个家奴出身,可是深的朱夫人喜欢…”旁边的同僚低声说道,“别小看了这个家伙,长了一张好皮囊,有一身好功夫,目前就在刑部朱大人手下,可是个咬人不叫的好狗…”

顾海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更看清这个人,礼乐声此时响起,在一队侍女内侍的引导下,身穿华服头戴金冠的文郡王缓步而出,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笑交谈,大礼参拜。

顾海跟着众人拜下去,再抬头已经看不到那年轻人的身影,像他这样身份的官员,根本就没资格进入大殿里。

“含之,来,咱们坐吧。”有人招呼他。

顾海应了声,再次看了眼满是朝廷重臣豪门望族的正殿,他的脸已然沉沉。

“好…狗!”他低声说了句,转身入席端坐。

鼓乐声透过窗缝幽幽细细的传了进来,与那边正殿的歌舞喧哗欢声笑语相比,书房里的隔间内显得格外肃杀。

拔出最后一根金针,彭一针的里衣已经被汗湿透,这不是因为室内燃着火盆的缘故,而是每一针都凶险之极。

见他站开,一旁的黄内侍便忙着上前,先是取过一旁的薄被轻轻给文郡王搭在腰上,文郡王闭着双眼,紧紧皱起的眉头以及同样布满汗珠的身体显他承受了巨大的痛楚。

黄内侍轻轻地拭擦,他已经尽量的小心,但每一次碰触还是让文郡王的身子微微的颤栗。

彭一针低头退了出去。

“怎么样?”端着药碗的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目前尚好。”彭一针抹着汗答道,面上却并无丝毫的欢喜,按照原来文郡王的病情,如果不治疗的话,大约还能支撑到九月底,但如今开始施针吃药,病疾便全部被寻出来。

“成败,还是要看最后…”彭一针低声说道。

看最后一次施针,最后一次的药,龙虎汤。

“十八娘,你有几成…”彭一针忍不住再一次问道。

几乎每一天,彭一针都会问一遍,顾十八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紧张,原本自己已经要放手一搏了,但被他问来问去的也不由紧张起来。

她心里真的没底,但不想说实话也不想说假话,只得恩恩两声,估摸着时间便端着药碗进去了。

文郡王已经换了新月白里衣,依旧闭着眼平躺在床上。

“顾娘子…”看到她端着药碗进了,黄内侍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能不能等郡王吃碗寿面后再吃药…”

因为药效的凶猛,吃完药文郡王几乎是滴水不能沾,吃什么吐什么,一天就靠着人参养着气。

“出去。”文郡王睁开眼,淡淡说道,说着话他已经撑身坐起,动作毫不犹豫,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剧痛。

黄内侍也知道自己说的矫情了,在性命面前,还谈什么寿面,只是,只是这心里始终是有些难过,便忙依言退出去了。

顾十八娘始终垂目不言,喂完药一如既往的拿起那本志怪杂谈,却并没有如以往般诵读。

“今日是郡王的生日?”她侧耳听了外边的鼓乐声,隐隐还有歌声笑声传来。

文郡王恩了声,每一次施针都耗尽他精神,倦意一波接一波的袭来,如果不是他强大的意志力,就要放弃这种治疗方法了。

虽然这二人都没有说,但他也明白生的希望不到三成,既然都是要死,何不死的舒服些,很多时候他的心里总有这个声音在萦绕。

“郡王一定会收到很多礼物吧?”顾十八娘问道,找个话题想要他提起精神,“郡王喜欢什么?”

文郡王依旧合着眼,没有答话。

就在顾十八娘以为他抵挡不住疲倦睡过去时,他缓缓开口了。

“有一年,我在家,吃寿面的时候,上面放了一朵芙蓉花…”他微微仰了头,靠在软枕上。

“是木芙蓉吧,除去杂质及梗,筛去灰屑,晒干即用…”顾十八娘顺口答道。

文郡王面上浮现一丝笑,睁开眼。

“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的就是你吧。”他说道。

难得他有精神一句话说这么多字,顾十八娘面上的笑意也就散开了。

“郡王喜欢芙蓉花?”她问道。

“那是用萝卜雕的芙蓉花,”文郡王淡淡说道,“是我母妃亲手给我做的…”文郡王的母妃早已经去世了,这是黄内侍曾特意交代过的避讳事项。

“郡王恕罪。”顾十八娘忙垂头说道。

文郡王恩了声,轻轻抬了抬手。

还有力气抬手,顾十八娘就更高兴了。

“郡王,人常说求佛不如求己,说的也就是郡王如此的人吧。”她微微抬眼看了看文郡王,又飞快的垂下视线。

“此话怎讲?”文郡王问道。

就这初步的了解,这姑娘可不是个会须溜拍马的人,嘴角不由再一次浮现笑意。

“虽然由彭大夫诊治,但如果没有郡王您的配合您的,只怕也熬不下来…”顾十八娘真诚的说道。

虽然不是亲身体会,但从彭一针的描述,她就能想象这每一次的九九八十一针会有多痛,可是她在书房里,别说呼痛声,就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听到。

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贵人,竟然能做到如此,可真是出人意料。

“壁虎尚能断尾逃生,我这又算什么?”文郡王一声轻笑,看向顾十八娘。“我们就不由互相吹捧了…”

顾十八娘也笑了,说了一时话,看他的精神终于好些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郡王还要听故事吗?”她重新拿起书,轻声问道。

文郡王摇了摇头,“都是故事,听你说话,反而真实。”

顾十八娘微微窘意,其实她前世今生都不是会说话的人,因为不会说话,说多错多,也就不爱说话了。

外边的鼓乐声随风依旧传来,想必宴席正酣。

“不如,我送郡王一个礼物。”顾十八娘灵机一动,抬起头说道。

与文郡王的视线相对,见他一向清冷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什么?”他问道。

“我不会雕花,”顾十八娘轻笑说道,眼中闪过一丝自信,“我会切药…”

“切药?”文郡王看着她口中重复一遍。

起了这个念头,顾十八娘也来了兴致,她很快就取了自己的切药刀以及拿了一些药过来。

黄内侍虽然很好奇,但还是秉着不打扰二人相处的信念没有跟进来,只是按着顾十八娘要求找来一个小炕桌。

“放地上吧…”顾十八娘四下看了,寻摸哪里未知最合适文郡王看清楚。

“放床上吧。”文郡王忽的开口说道。

这可不敢,顾十八娘连忙施礼说道,更何况她还是要动刀子,在此等贵人前,很少有人能携血光之器相见的,她已经逾矩了。

“我侧头累了…”文郡王淡淡说道。

黄内侍立刻亲自将小炕桌摆在床尾,笑眯眯的请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跪下请罪,然后才起身,小心的跪坐在床尾边,将药刀抽出布袋。

“好刀。”文郡王说道。

“是从小柳爷手里赢来的…”顾十八娘看着刀,面上浮现笑意。

话出口想起文郡王不知道小柳爷是谁,正想要解释,旁边的黄内侍已经开口了。

“哦,就是那个得了第一不服气跳出来挑战你的傻小子?”他问道,“哎呦,就他那傻头傻脑的模样,也配用这么好的刀…郡王,您说是吧?”

顾十八娘微微一愣,听他的意思,好像他们在现场亲见,她原本以为,他们那日不过是终场过来瞧个热闹…

她不由抬眼看向对面的文郡王,文郡王却神情无波,也并没有答话。

“小柳爷手艺是不错的…”她便垂下头轻声说道,说着话,拿起桌上的清半夏,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

她的刀法很快,黄内侍只觉得眼花,伴着轻微的切刀声,顾十八娘手里的半夏就变成一片片。

“天呀…”黄内侍不由掩嘴轻呼,“郡王,郡王,您瞧这么薄…”

他不由失态的小声说道,文郡王抬眼看了他,眉头微皱,似乎对他的大呼小叫很是不悦,黄内侍不由缩缩头,看了眼聚精会神的顾十八娘,嘴角带着笑意悄悄的退了出去。

“我的刀工其实不算好…”顾十八娘口中低声说道,似乎是自言自语,最后一刀收起,桌上铺了一层薄片。

她伸手拿起一旁的针线,一面歪头微微想了想,一面飞针走线,很快将这些薄片撂在一起,然后伸手一抖,一朵素白的花便出现在她手里。

“好了…”她审视着自己的成果,面上笑意散开,又摇了摇头,“嗯,没有褶皱,还是不像…”

“我看看。”文郡王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同时一只手伸过来。

他的身子离开靠枕前倾,伸直的手臂微微颤抖。

“郡王。”顾十八娘忙从床上下来,站定在他身前,递上花,“您快坐好。”

文郡王接过,拿在手里转着看,由半夏构成的花,片片薄如蝉翼,形若羽毛,随着转动轻然飘动。

他看着这朵花,久久没有出声。

“郡王见笑了…”顾十八娘低声说道,一面退开,收拾了床尾。

文郡王忽的说道,“好刀工。”

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刀工,顾十八娘很高兴,想起为了这刀工没少挨刘公的打,到最后也没让他老人家满意,她的神色不由有些怅然。

“我师父他切出来的半夏才是真正的蝉翼半夏…”她喃喃说道,“我还要再练很久才是…”

“你不会让他失望的。”文郡王说道,慢慢的靠回枕上,轻轻缓了口气。

他的嘴唇干裂,隐隐带着血丝。

顾十八娘回过神,轻车熟路的取过一旁暖炉上的温水。

“郡王,再忍忍,会好的。”她用一根筷子沾着温水,轻轻点在他的唇上,“很快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喝多少吃多少都没问题…”

文郡王不由轻笑了下,微微闭上眼,放在身旁的手里依旧捏着那朵半夏片花。

顾海是最后一个离开文郡王府的,夜色依旧笼罩下来,他坐在摇晃的马车内,虽然吃了酒,

面上却丝毫不显春色,反而沉如锅底。

车子穿过热闹的解释,拐进幽深的巷子,一个人影从墙边阴暗里走了出来。

赶车的阿四便习惯的勒住马,自己跳了下来,退向一边。

“阿四?”顾海的疑问声从车内传来。

阿四这才回过神,车里坐的是少爷,不是小姐,他拍下头又回来。

顾海已经掀开车帘,目光落在眼前走近的人身上。

“少爷…”灵元撩衣跪下。

“不敢当啊…”顾海缓缓说道,“朱二少爷…”

第182章 静待

灵元单膝跪在地上,并没有出言自辩。

顾海看着他神色变幻,却久久不言。

夜风吹过,车上的灯摇曳出一片碎影。

“十八娘知道?”顾海忽的问道。

灵元垂头不语。

“你走吧。”顾海吐了口气,淡淡说道,放下车帘。

阿四闻言忙牵马前行。

“少爷,这是一些…”灵元抬头说道,一面从怀里拿出一本书,举过头顶。

顾海的车并没有停留,也并没有理会。

“少爷…”灵元站起身来,抓住车辕,带着些许急切凄然,“少爷,救救杨大人…”

最后一句话声音低低,但却清晰的传入车内顾海的耳内。

“你说什么?”他掀开车帘,看着灵元问道。

灵元没有再说话,而是将手里的书再一次举过来。

顾海看着他一刻,终于伸手接过来,就这车灯翻开,只看了一眼,神色顿变。

“这是…”他啪的一声将书合上,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向灵元。

“…我准备了好久,可是,没有人肯接…”灵元看着他,眼圈微红,“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上边的人知道…”

顾海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心中有千言万语要问,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

“别告诉小姐和灵宝…”灵元垂下视线。

人都的路都是自己走的,除了自己,不应该由别人来为自己受累受惊受怕。

顾海看着他,微微闭了下眼。

“我走了,少爷…”灵元低声说道转身。

“慢着。”顾海出声唤道。

灵元收住脚,转过身。

顾海看着他,沉重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怅然,缓缓说道:“这些事太危险,以后…别做了。”

他的语气低沉,干涩,似乎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的无奈。

“少爷…”灵元很是吃惊。

顾海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书,面上浮现一丝苦笑。

“没用的…”他摇头说道,“没用的…”

“少爷…”灵元看着他,黑暗里眼睛微微闪亮,“少爷也…怕了…”

顾海笑了笑,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叹了口气,“你不懂,我原来也不懂…”

灵元带着几分不解看向他。

“他说得对,一人不可以兴邦也不可以灭邦,这不是一个人的事…”顾海轻声说道,声音透着满满的无奈,“这都是…圣眷啊…”

这句话轻轻飘入灵元的耳内,神色顿时晦暗不明,他的确不是很聪明的人,但那是因为缺少人情世故的历练,如今的

他在这不见血的战场上旁观,有些事便也透彻明白。

是的,没错,圣眷,那是天,那是神之子,有神之子天之子的庇护的人,会是有罪的人吗?那是岂不是说天错了神错了?

“你去吧,既然你不是那等人,就找个机会,离开吧。”顾海轻声说道,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怠,他垂下车帘。

“那…那杨大人…”灵元跨上前几步,声音里带着急切与惊慌无助。

“官场上与战场上不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其实是错的。”顾海的声音低低传来,“我想,会有别的办法,但现在我真没有办法…灵元,我顾海要当一个懦夫了,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做儿子的,用自己命也换不来父亲的明白的时候,我这样做,还值不值不得…连命都没了,还能做什么?”

马车渐渐远去了,灵元站立在原地,目光看着幽深的暗夜。

没有用…没有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转过身裹紧身上的披风慢慢的消失在夜色中。

顾十八娘和彭一针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尤其是顾十八娘,这十几天里,几乎没有出过书房的门,颇有几分山中无日月的感觉。

“今天是九月初八了…”她提笔轻轻在纸上勾了一笔,“过得真快啊…”

有人推门进来,顾十八娘忙拿起拂尘做出清扫架上书的姿态。

“今日天气好,院子里的桂花开得好…”黄内侍笑眯眯的说道,“不如去折几枝来…”

“先去问问彭大夫可不可以…”顾十八娘认真的答道。

“还是顾娘子细心。”黄内侍晃着手笑道。

“问我什么?”彭一针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

顾十八娘和黄内侍闻声转头,待看到人,面色顿时惊喜。

“郡王!”他们齐声唤道,同时走过去几步。

彭一针已经让开了,文郡王缓步走出来,许是躺得太久了,走路的姿态有些僵硬。

“可以走了?”黄内侍的眼泪顿时如泉涌。

彭一针点点头,“多走走,多走走好,气血通畅。”

离皇子册封没几天了,到那个时候,绝对不可以让替身出场。

“真的没问题吗?”顾十八娘看彭一针,投去寻问的眼神。

彭一针点点头。

“桂花开了吗?”文郡王淡淡问道,视线投向门外,此时阳光灿烂,地上斑影重重。

“是,开的可好了…”黄内侍擦着泪堆起满脸的笑说道。

文郡王不再说话,迈步向外走去。

黄内侍忙跟上。

“去告诉他们,人可以撤了。”文郡王缓缓说道,迈过门槛,站在点点日影里。

从今日起,他将亲身出现,不再用替身。

黄内侍神色郑重,垂头应声是,碎步向外而去。

文郡王停了一刻,目光环视,似乎对自己熟悉的环境已经陌生,片刻之后,他迈步沿着路向一片花树重重走去。

顾十八娘略一迟疑,跟了上去。

看着二人一前一后,彭一针挠了挠头,赏花这种事他这个大老爷们实在是没什么兴趣,还是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书,多扎自己几下练练手,这样生的机会可能会多几分。

晃了晃拳头,深吸了一口深秋带着凉意的空气,活着,谁不愿意呢。

“以前不觉得…”文郡王站在桂花树下,看着盛开的花朵,轻轻吸了口气,“三月只知药味后,才觉得,这花的味道还真不错…”

顾十八娘随着他也抬头看,秋风卷过,荡起一片花瓣在空中飞旋,引得蜂蝶纷乱。

是啊,活着多好,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当初怎么会为了一个人,就舍得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

如果那时候自己撑过去了,也许也会活得很好吧,哪怕是自己一个人。

“在想什么?”文郡王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哦,没什么。”顾十八娘收回神,抿嘴一笑,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花瓣,小小的白白的带着清香,“不如给郡王您做个香囊,也好驱驱身上的药味…”

“不用。”文郡王淡淡说道,负手走了几步。

顾十八娘轻轻塌了塌嘴,踮脚伸手扯住一花枝摇落满满一手掌,蹲在地上用帕子包起来系在腰间。

文郡王在几步外转头看着,神情从容淡然,带她站起身才转开视线,沿着路向一边缓步而去。

“累不累?”顾十八娘小步跟上,小心的问道,“痛不痛?”

经过这段时间的用针用药,昏睡的症状已经缓解了很多,但这却是用身体的刺痛换来的。

深秋的时节,穿着夹衣的文郡王光洁的额头上浮现一层细汗。

看他如此从容悠闲,其实如同赤脚走在刀尖上吧。

“至少,我还能感觉到痛。”文郡王答道,脸上浮现笑意。

顾十八娘轻叹口气,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

文郡王似乎有些意外,也许是不习惯有人如此贴近自己,身子微微僵了僵。

“我看上去已经到了要人搀扶的地步了?”他忽的说道。

他的神情依旧淡漠无波,但经过这段时间相处,顾十八娘已经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些许情绪,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她自己的猜测,但至少此时她能确信文郡王并不是不悦,他的声音里带着玩笑意味。

“请郡王赏脸,是奴婢的荣幸。”顾十八娘一手牢牢的扶着他的胳膊,另一手随着身子矮了矮施个半礼,郑重说道。

“准。”文郡王的嘴边勾起笑意,他简短的答道。

缓步而行,走过树荫遍布的小路,虽然看上去文郡王兴致很高,但顾十八娘还是不容拒绝的将他向书房的方向带去。

感觉到文郡王手臂传来的抗拒,顾十八娘抬眼看他,带着几分凝重说:“攒着力气精神还要在人前用,风景什么时候想看就能看…等好了,想看多久就能看多久…”

文郡王也看向她,目光居高临下倾泻下来,与头上跳跃的光影混杂在一起,让人不能直视。

“是吗?”他淡淡问道。

“是。”顾十八娘点点头。

文郡王抬脚向书房的方向转步,顾十八娘松了口气,跟上。

“文哥哥!”一声女子的娇呼从身后传来。

二人同时一惊,文郡王停下脚,顾十八娘也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宫装华服的女子从院门前缓步走来,她的面容娇美,肤色白皙,金簪挽发,神态步伐无一不彰显华贵之气。

在她身后跟随三四个气势不凡的侍女,在这侍女之中夹杂着苦脸赔笑的黄内侍。

“白玉郡主,您不是说要走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他低声哀求道。

白玉郡主根本就没有理会他,步伐优雅从容,双手端在身前,面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

“老黄儿,这就是你说的文哥哥不方便见客?”她缓缓说道,目光落在顾十八娘与文郡王相扶的手上,柳叶眉微扬,一股凌厉之气瞬时流出。

第一百八十三章 提前

见到这位女子出现,顾十八娘立刻垂手后退一步。

皇室帝王所生的子女才能称为皇子公主,而王侯家的女儿只是郡主,虽然只差一个字,地位显然是不同的,如今的隆庆帝无子嗣,因此此时皇室也没有公主。

这位白玉郡主虽然不是公主,但地位却是一般豪门望族家的女儿不可比拟的,而且恰是因为隆庆帝无子女,因为其出身的缘故白玉郡主深得皇室喜爱,是以被当做公主一般的待遇。

听到这个名字出现,顾十八娘心头闪过震动,不由微微抬头看了眼。

那一世,哲郡王即位,皇后就是白玉郡主,真没想到今生她有机会见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转念一想,她极有可能成为天子的恩人,还有比这个更让人吃惊的事吗?

察觉到她的视线,白玉郡主的目光陡然转过来,如利矛破空。

顾十八娘忙垂下头。

“恩,是有点不方便见客。”文郡王的声音响起,身型微转,走上前一步,也挡住了白玉郡主的视线。

“是怎么了?”白玉郡主微微一笑。

“不小心染了风寒。”文郡王答道。

“真的?”白玉郡主面上浮现关切,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仔细的查看,点了点头,“脸色果真不太好…”

“所以,暂时不想见客,不知道是白玉妹妹来了。”文郡王淡淡答道。

“我也是听人说文哥哥身体有恙,不放心才特意过来看看…”白玉郡主以手轻掩嘴角低声说道。

文郡王的眼光微闪,看着白玉郡主点了点头,嘴角扬起笑。

“那白玉妹妹现在觉得如何?”他笑道。

白玉郡主展颜一笑,目光扫过一旁垂着侍立的顾十八娘,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文郡王的手臂,“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文郡王笑了,声音清亮。

“既然来了,要坐一坐吗?”他看着白玉郡主问道。

“好啊。”白玉郡主露齿而笑点点头,带着小孩子的欢悦挽住他的胳膊。看着在亭台水榭间对坐下棋的二人,顾十八娘的眉头不由蹙起来,眼中也闪过一丝焦虑。

“没…没事吧?”黄内侍端着茶水而过,用急的都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低声问道。

今天是下床的第一天,原本打算不过是随便走一走活动一下适应适应。

“早知道就不赏什么花,留着力气来这里…”顾十八娘轻咬下唇低声道,亭台水榭里传来白玉郡主清脆的笑声,二人望过去,见她扬起粉拳在文郡王肩头捶了下。

顾十八娘与黄内侍同时侧脸打个颤。

“哎,救星来了!”顾十八娘带着几分欢喜低声说道,目光看向长廊的另一旁,已经有好几日不见的中年男人正一脸肃穆的急匆匆而来。

黄内侍轻声念了声佛,端着茶让开路,让中年男人先行,自己欢天喜地的跟着进去了。

顾十八娘也松了口气,面上浮现笑容。

果然不多时,白玉郡主站起身来,含笑告辞,在一众侍女的拥簇下款步出来。

顾十八娘垂头往一旁退了退,视线落在脚下如同流动彩霞般裙摆,裙摆划过一道弧线停下了。

“你…”白玉郡主的声音响起。

“郡主…”顾十八娘浮起笑,抬头才要说话,一个耳光带着凌厉的气息刷的打过来。

啪!留着长指甲的手狠狠的扫过顾十八娘的脸颊,一缕缕血痕立刻从脸上渗出来,却因为力道恰好,人并没有跌出去。

不知道是因为被打的还是被气的,顾十八娘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懵了。

“你这么不懂规矩吗?”白玉郡主高高在上的眼神盯着她,冷声道:“见了本郡主竟然不下跪?你这等不通礼仪的婢子是从哪里来的?”

火辣辣的疼已经让顾十八娘冷静下来,白玉郡主说的没错,像她这样身份的人,就算是当朝一品夫人见了也不敢怠慢,普通官员家的夫人小姐,见了盈盈下跪也不为过。

这个女人,不对,这个小女孩子,估计是因为看到自己方才跟文郡王逾礼亲近才要给自己个教训的吧。

“是,郡主恕罪。”她重重的跪下,头伏在地上,颤声说道。

“你们这样的婢子我见得多的是,所以,安守本分些,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白玉郡主冷冷的声音高高在上而来。

“是…”顾十八娘低声应道,脚步环佩声响渐渐远去了。

她抬起头,神色平静,似乎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看着一身家院打扮的彭一针正撒腿跑来,忙站起身来,也向亭子里跑去。

“怎么样?”看着躺在被子下昏睡过去的文郡王,中年男人黄内侍以及顾十八娘三人难掩忧急的同时问道。

彭一针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没事,没事。”说着不由由衷的点头赞叹,“郡王果然厉害,要换做别人早就呼痛了,他竟然还能谈笑风生,怪不得人常说真龙之子呢,跟俗人是不一样…”

听他说得粗鄙,中年男人略带不满的暼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出言斥责。

“日子定了…”他目光扫过二人,神色带着几分肃静。

是册封皇子的日子吗?屋内三人一时间呼吸顿止。

“九月十三。”中年男人郑重说道。

只有四天了!这比预想中提前了好几天。

“怎么会?”黄内侍心慌的失声。

中年男人神色凝重的吐了口气,“有人给陛下进言,说文郡王病重…”

一天没有确立皇子,所有人都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有一丝希望,自有人不肯放弃。

“这几天必须保证郡王不出任何纰漏,直到册封大典顺利结束。”中年男人的视线落在彭一针身上。

彭一针面上浮现难色。

“我原本以为还有七八天…”他不自觉地搓手,“如果…如果要保证郡王这几日不出纰漏的话…”

“怎样?”中年男人问道。

彭一针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抬起头说道:“那就必须在大典结束后就进行最后的诊治!”

中年男人顿时色变,“那怎么可以!”他失声说道。

按照他们的计划,至少也要在大典册封七天后再进行最后一步决定生死的诊治。

“难道郡王受这么多苦只是为了这个仪式吗?”他脸色极为难看,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大典一结束,如果郡王就…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被记入皇谱…”

“可是事到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顾十八娘开口说道。

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关键是,到目前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中年男人自然也明白这个,他看着顾十八娘,颓然吐了口气。

“那么你们准备好了吗?”中年男人的视线落在彭一针身上。

彭一针深深吸了口气,重重的点头,看向顾十八娘。

“我制药需要三天,正好来得及。”顾十八娘说道。

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急的弯身施礼。

“大人,小的不敢当。”彭一针和顾十八娘忙大礼回拜。

“别客气,这一拜是老夫谢谢你们…”中年男人看着他们负手说道,“或者是给你们送别…”

郡王生,你们胜,则皆大欢喜,郡王死,你们败,则一切皆休。

彭一针和顾十八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这男人转身出去了。

文郡王是在沉睡中被强行唤醒的,他的精神极为倦怠,人也似睡非醒,软软的靠在枕头上,烛灯发出昏黄的光,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有人在眼前晃动,接着就是苦苦的药送到嘴里,因为在似醒非醒中,一直压制的倦意让他下意识的抗拒。

“…郡王,我知道很难吃很苦…”

“…再吃这一次,就可以三天不用吃了…”

软软的声音在耳边荡荡悠悠,让他一口接一口的吃着那苦苦的令人作呕的药。

“郡王,我去给您制药了…”

“…郡王,您要好好的等着我…”

顾十八娘帮着黄内侍扶文郡王躺下,才要退开,手却突然被拉住了,她低头一看,见是文郡王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

“郡王?”她便在床边跪下,看着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的文郡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文郡王的嘴轻轻动了动,却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黄大人…”顾十八娘看向黄内侍。

“郡王,郡王…”黄内侍将头贴过去,轻声唤道,“您要说什么?”

“药…药…膏…”他抬起头,面带不解的重复一遍,“还需要什么药膏?”

顾十八娘摇摇头,文郡王再一次陷入沉睡中,她轻轻的抽回手站起身来。

“明日郡王就会醒的,有什么事那时再说吧。”她低声说道。

黄内侍点点头,再一次整理了文郡王的被褥,轻轻放下帐子。

“那我告辞了,我需要去准备一下,然后我就开始制药,这三天三夜我将闭门关窗,任何人不可打扰与我。”顾十八娘对黄内侍施礼说道。

“那就有劳顾娘子了。”黄内侍点头说道,回礼。

灯光下,顾十八娘抬头冲他又是一笑,便转身去了。

“唉…”黄内侍熄灭了一盏灯,在脚踏上坐下,叹了口气,忽的想起方才那姑娘方才的模样有些不对。

“哦”黄内侍一拍手,“可不是,半边脸都肿起来了,还有几道血印子…”

文郡王在白玉郡主离开后,就陷入昏睡中,大家都忙着这些了,倒忘了顾十八娘挨了白玉郡主一巴掌。

“可别破了相…”黄内侍手拄着下颌自言自语说道,猛的手一滑,跳起来,“哎呀…”

他失声喊道,旋即又忙掩住嘴,只怕惊扰了文郡王。

“我真蠢啊!”他抬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膏药嘛!膏药嘛!”

说罢抬脚就向外走,一面轻声唤道,“顾娘子顾娘子,你等等,先别去制药…”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变了

清晨的曙光投向大地的时候,一个消息从皇宫里传遍了京城,无数匹快马从四面城门而出,向大周朝各地宣布这个大事。

皇室决议,封秀王之子文郡王为皇太子,赐名玮。

大周朝隆庆帝终于后继有人了,为了庆贺,拖着病身的皇帝宣布大赦,京中上下更是布置的喜气洋洋,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朝中六部的官员都忙碌起来,为几天后的册封大典准备。

这种状况下,其他的工作都被推后了,所以顾海的新任命没有下来,但这也是他难得清闲的时候,在家陪着母亲或研读诗书。

想到即将到来的册封皇子大典,顾海的心不由被高高的揪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决定妹妹最终命运的那一刻也到来了。

“少爷,该吃饭了。”小丫环在外轻声唤道。

顾海回过神,放下手里的书卷走了出去,客厅里,曹氏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神情怅然,显得格外的落寞,她似乎神游天外,并没有察觉顾海走了进来。

“娘?”顾海在她身旁坐下,轻声唤道带着几分探寻。

“哦,来了。”曹氏回过神,面上堆起一丝笑,“快吃吧。”

顾海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见曹氏眼圈浮肿,眼布血丝,显然哭过以及没睡好,视线落在曹氏的发鬓,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好些白发。

娘才三十多岁…顾海心中不由一惊。

“快吃吧,做了你爱吃的菘菜豆腐…”曹氏笑道,“给他布菜,好容易才买到豆腐的,这京城的豆腐,这几天不知怎么的,都买不到,不知道什么人家将京城的豆腐都包圆了…这个啊,还是让人跑到城外去买的…”

顾海的筷子忽的掉下来,发出一声清响。

“怎么了?”曹氏一惊,看着他。

一旁的丫环早捡起来,给顾海换了双。

“没事,”顾海掩饰下情绪,笑了笑说道,一面给曹氏让菜,“我还觉得菘菜扣肉好吃…”

“这样啊,那今晚咱们就做。”曹氏也笑道。

母子二人同时岔开话题,草草吃过饭便散了。

顾海直接来到顾十八娘的书房,说是书房也是小小的制药房,摆着一架子,除此外便是稳中有各种炮制工具。

“少爷要找什么?”灵宝在后问道。

“找本书看看…”顾海一面答道,一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药书,翻开看。

灵宝不解,但也没有出声再问,轻手轻脚的开始拭擦。

室内安安静静,只有轻轻的翻书声,不知什么时候,灵宝发现翻书声停下了,她直起身看过去,见顾海手执药书,目光怔怔不动。

“少爷?”灵宝走过去小声问道,“小姐还有一些书在卧房…”

“不用。”顾海回过神,摇了摇头,他视线凝聚落在书页上。

“开始了吧…”他不由低声喃喃,手轻轻抚过书页。

三日后,皇太子册封大典。

作为朝官之家,顾宅里也一大早就准备起来,顾海换上官袍,曹氏也大妆,带着一众仆从在门外街边侍立。

街面上早已经黄土铺路洒扫匀净,身披玄甲的大周禁军已在街边站开,一个个神情冷漠面无表情,手紧握刀剑,他们已经受命,但凡有人不敬,便可当街斩杀。

为了让万民瞻仰皇太子的丰姿,皇帝特命文郡王从郡王府出发,到皇宫参加大典,因此天不亮的时候,整个京城几乎就万户皆空,所有人都涌到文郡王依仗经过的路上,这一天,街面上的酒楼茶肆卖出了天价的座位钱,如果不是官府提前禁令,只怕屋檐上树上都要站满人。

前方不断有真真假假的消息传过来。

“出门了,出门了…”顾海家的丫环们纷纷传递着最新得到的消息,兴奋的叽叽喳喳。

作为最底层的民众,只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到这般尊贵的人,尽管几步外禁军的威压如山,但也挡不住潮水般的喧哗。

在不知道第几遍皇太子过来的消息后,长长的依仗队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街道边的喧哗声顿时达到最高潮。

“看…好华贵的马车!”

“我看到郡王了!”

“你想死啊!是皇太子?!”

坐在酒楼茶肆花大价钱买来的位置上的人终于体会到金钱的优势,他们最先清楚的看到皇太子依仗的全貌。

由朝中重臣为首,宫女太监相随,禁军相护组成的依仗队,引着一辆七匹骏马接下着雕绘运云龙的华盖车驾缓缓而来。

马上上垂着玉石绢纱,让端坐在其中的皇太子若隐若现,可以让人清楚的看到,这是一位英俊不凡的男子,他穿着极为华丽的皇太子礼服,竖起高领,金冠束发,白玉为带,悬云龙佩,蹬云纹金边朝靴。

“啊!”临街的酒楼茶肆楼上暴发出一阵女子们的尖叫欢呼,如果不是禁军已经提前搜索严查,官府提前警告,这些女子们不敢携带鲜花,只怕此时皇太子的马车就要被鲜花淹没。

虽然有警告严令在前,但也阻挡不住女子们的热情,无数珠翠环绕形态各异花枝招展的女子们从窗户上探出来,挥着手,扬着丝帕。

街面上的气氛再次被掀起一个高潮。

所到之处,民众匍匐地叩拜。

“皇太子殿下千岁??!”曹氏顾海率着一众仆从在街边足下,遥遥的看依仗过去。

顾海扶着曹氏站起身,再一次看了眼远去的云龙华盖马车。

“娘,咱们回去吧。”他低声说道。

曹氏点点头,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手转身。

满目喧哗喜庆中,母子二人却是神情怅然如同隔世独立。

“皇太子殿下到!”

高扬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在的皇城内外响起,与此同时悠扬的钟声凑响肃穆的古乐。

册封大典结束后,皇宫举办盛大的宴席,歌舞升平一直持续到夜幕深深。

“太子殿下,这边请。”

身穿云纹华服的大太监手持指尘,恭敬的引路,浩浩荡荡的宫女内侍簇拥着文郡王,不,皇太子玮走向东宫。

这是一座宏伟的宫殿,比起曾经的郡王府,更加巍峨壮丽,处处台阶都是白玉做成,宫殿前雁翅般站立着宫女内侍,看到他们走近,齐齐的跪下,山呼千岁声顿起。

文郡王站在殿下,负手肃立。

“都退下吧。”

太子寝宫内,伴着黄内侍的声音,所有人齐声唱喏鱼贯退出。

“殿下,请就寝。”

黄内侍忍不住身子发抖,一句话不敢再说,扶着他疾步向重重幔帐之后而去。

小小的隔房里,顾十八娘与彭一针相对而坐。

“我一直很好奇,你说这炮制真神奇,竟然能将这剧毒的砒霜炮去毒性,只留药性…”彭一针笑嘻嘻的说道,一面吃了口茶,往嘴里扔了颗青豆。

“其实很简单,用白布将砒霜包起来,然后嵌入豆腐里,慢慢的煮,豆腐变黑了,就换再煮。煮过三遍后,晾出来碾成粉,与其他药粉混在一起搅拌,不过就是这个搅拌费力些,也是我齐门的独家秘方,就是要反反复复无日无夜的搅拌一千次…”顾十八娘笑道。

彭一针先是听着,忽的笑着掩住耳朵,“我说顾娘子,我可没拜你为师的打算…”

顾十八娘也笑了,伸手捡起一颗青豆学着彭一针的样子抛进嘴里。

沉默下来,狭小的室内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那个…”顾十八娘忽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往彭一针身前一推,“这个就拜托你了…”

彭一针手捏着豆子,用胳膊肘推开卷纸,见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齐公炮制十七法赫然入目,如同碰到火炭,他的胳膊猛的缩了回来。

“顾十八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道。、

“我算着,就是…”顾十八娘冲他笑,“怎么着也是我先…”

“凭什么就是你先?”彭一针将桌子一拍站起来,碗里的青豆颠了出来,“凭什么你先?顾十八娘,我跟你说,我早就看你这点不顺眼了!你说,当初,是,我是不怀好意在先,差点害了你,我老彭无情于理都欠着你的,我这一大把年纪,你不把我当长辈看也就算了,如今还把我当孙子使…”

“坐下!”顾十八娘低声喝道,“你喊什么喊!”

彭一针喘着气,红着眼,重重的坐下来,抓起一把豆子扔进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响。

“我也没什么可信的人,就是要找也来不及了,你就留着做个传家宝吧…”顾十八娘笑道,“我家是用不着了,我哥将来有了孩子,那也是要读书入仕的,跟你们家不一样…”

“呸。”彭一针重重啐了口。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顾娘子…”黄内侍低低的声音响起,“请吧。”

“是。”顾十八娘应声站起来,端起一旁的托盘,迈步而出。

望着她的背影,身后的彭一针伸手抓过那卷纸塞入怀里,狠狠的用头撞了下桌角,发出一声闷闷的呜咽。

“见过太子殿下。”看着幔帐后华贵大床上斜倚而坐的人影,顾十八娘放下托盘跪下叩拜。

“不用多礼。”文郡王微弱的声音传出来、

黄内侍忙去搀扶,顾十八娘叩了头谢恩站起身来,端着托盘一步一步走过去,贴紧棉花胎一层层打开又一层层落下。

“太…”顾十八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文郡王睁开眼,看过来。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仔细的扫过。

“还好…”他低声说道,垂下视线。

顾十八娘暂时无尽去揣摩他的意思,走近几步在他向前再次跪下,将托盘推上前。

掀开红布,露出两个盖着盖子的碗盅。

“这是两碗药。”顾十八娘说道。

“如何?”文郡王看着她问道。

“小女愿同殿下同吃此药…”顾十八娘叩头说道。

一旁的黄内侍顿时一脸赞同感慨,不由伸手抹泪。

“所求呢?”文郡王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只求赦彭一针不死。”顾十八娘头伏地说道。

文郡王轻笔一下,忽的探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看着这一张神色淡然的脸。

“都是要死的,怎么就认为你的命能换他的命?”他问道。

“因为郡王能。”顾十八娘看着他的眼,郑重答道。

“我在你眼里,是个善人?”文郡王笑问道。

“是。”顾十八娘答道,直视他的双眼,“从在仙人县那一次,我就知道。”

二人相视一刻,文郡王收回手,重新靠在软枕上,合上了眼。

室内隐入一片沉默。

“顾湘…”文郡王忽的武器,“你又是为什么呢?”、

“彭一针他是被我…”顾十八娘俯首在地要答。

“我不是问这个。、”文郡王打断她的话,“明明已经脱身了,为什么又回来?”

顾十八娘没有说话。

“还是因为我生,你哥哥才能生吗?”文郡王似是自言自语接着说道,说到这句话他轻笑起来,不待顾十八娘回话,伸手一抬,“拿笔墨来。”

“谢殿下。”顾十八娘俯首在地,已有哽咽声。

挥笔在绢纸上写下数语,又取过太子印章盖上,挥挥手,黄内侍将绢纸卷好,抱在怀里抹了把眼泪退下了。

“起来吧。”文郡王说道。

顾十八娘谢恩站起身来。

“坐。”文郡王说道,拍了拍指了指自己对面。

顾十八娘应声是,褪下鞋子坐上去,将托盘放在二人中间。

“殿下请。”她伸手端过一当碗,打开碗盖。

文郡王看着她一笑,“我没力气了,你喂我。”

“好啊。”顾十八娘抿嘴一笑,“小女失礼了。”

说罢,就在床上跪行到文郡王身侧,坐下来。

床边两盏柔和灯光下,二人近在咫尺,互相可以感觉到对方温暖的气息。

“比原来的药还要苦的。”顾十八娘笑道,一面用勺子舀了送到文郡王嘴边。

文郡王一笑,张开口吃了。

“其实到底有多苦呢,我也不知道,那我来尝尝…”顾十八娘从另外一碗舀起一勺自己吃了。

“怎么样?”文郡王看着她问道。

顾十八娘皱了皱脸,吐了吐舌头,“果然很苦…”

“我觉得还好。”文郡王笑道,张口吃了她又递来的一勺。

“殿下小时候吃过很多药吧’?”顾十八娘带着几分好奇问道,舀起一勺自己吃了。

文郡王点点头,“有一段吃的很多,后来就不吃了,吃了也么用,不吃反而也没事。”

他接着吃药,咽下,“你呢?”

“我?”顾十八娘吃下自己的一勺,微微皱眉想了想,“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都是我爹太小心了,我略有不知,他就弄些药给我吃,其实现在想想,根本就没必要吃…”

“都说做父亲的疼女儿,果然是。”文郡王笑道,吃了药,忽的抬手到顾十八娘嘴边,擦去她嘴角的一点药渍。

顾十八娘笑着道了声谢,自己大口咽下一勺,想起自己的父亲,有些账然的叹了口气。

“我爹是很疼我,可惜那时候的我都不在乎,也没想过,只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甚至…”她的眼圈微微发红,“甚至在别人嘲笑家世的时候,埋怨过瞧不起过他…”

“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可贵。”文郡王答道,咽下一口药,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两块酥纸包,冲顾十八娘晃了晃“要吃糖吗?”

顾十八娘褪去账然,眉间浮现笑意,“殿下准备了这个?”

“方才宴席上的干果蜜饯,我随手拿了两块,原本是只给自己的,所以…”文郡王嘴角挂着笑,说道。

顾十八娘已经从他手里拿走一块。

“我这辈子还没吃过皇家的糖呢…”她笑道,伸手打开,放到嘴边咬了口,满意的点头,“嗯,真甜!”

就这这块糖,她干脆端起碗,“可不能浪费这糖…”

文郡王伸手拦住,顾十八娘有些不解的看向他。

“这块也给你。”他看着她轻轻笑了笑,“慢慢喝,还能多说会儿话。”

顾十八娘笑了,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那块糖,打开,递到他嘴边。

“没关系,路上我们接着说。”她含笑说道。、

文郡王看着她,张开口吃了,舌尖轻轻卷过她的手指。

“其实…”顾十八娘用勺子喂他一口药,迟疑一刻说道“其实…死并不是想象的那样…或许,死就是生…生在一个你想都想不到的…时候…”

“时候 ?”文郡王对她的用词不解。

“就是说…”顾十八娘自己吃了口药,斟酌一下,“如果能死而复生的话,殿下你想回到你人生的什么时候?”

文郡王哈哈笑了,“我从来不对假如的事进行猜测。”

“哎呀,您可真是无趣…”顾十八娘抿嘴笑道,再一次喂给他一口药,药啘见底。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想也无用,而明日的还在明日,如果今日过好了,明日自然也不会差,所以,何必浪费时间。”他笑道。

“是。”顾十八娘拉长声调答了,自己将剩余的药仰头喝尽,“那么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要想,睡吧。”

她转过身,带着几分艳羡摸了摸柔软华贵的被褥,“这次值了,还能睡睡千岁的床…

文郡王再一次笑了,看着她果真在一旁靠里的位置躺下来,忽的又爬了起来。

“糟了,万一…要是还能醒过来…依我的逾矩行径,”她带着几分惶恐皱眉说道,“那…我是不是要被拖出去砍头了?”

“醒过来再说吧!何必为了明日的事费神!”文郡王伸手将她一推,顾十八娘便跌倒在内。

“那郡王您可要替小女想个办法…小女可不能这么轻易的死…那样死的话…太…”她跌在软软的被褥上,药意渐渐上来,只觉得头一阵大过一阵,涨的想要炸开,说话也喃喃不清,“…因为那样死的话…太不值了…我不是怕死…我是觉得不该死的时候去死…是对不起…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师父…我不能对不起师父…”

“好…”文郡王比她更甚,只是强行控制着,再抵不住倦意,慢慢的也合上眼,“我给你想法子…”

室内陷入一片静谧,暗夜笼罩了整个皇城。

文郡王感觉自己行走在黑暗里,飘飘荡荡永远止境一般,直到身边浮现一点点的火光,虽然微波,但却让他觉得心暖起来。

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

“怎么样?”

“闭嘴!滚出去!”

“我要的金针!是陂针!”

这是在做什么?文郡王恍恍惚忽闪过念头,只觉得眼前的火光越来越大,似乎烧到了身体,温暖的感觉渐渐变成刺痛,越来越痛,痛得他想要大喊,却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出声。

失控,他从不允许自己对自己失控,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控制,还能算是活着吗?

活着?对了,他还活着吗?熟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瞬时将他淹没。

他好像是该死去了吧?不!

他现在有意识,感觉到疼痛,怎么可能算是死去!一刻不死,即便是生!

伴着这个意识,火光轰的增强,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焚烧,产生让人碎裂的疼痛,文郡王啊的一声大喊。

伴着这声大喊,他睁开了眼…

在这一刻,建康兴隆寺内的千年石钟凭空发出一声响,凉得寺院里所胡人停下了手里的事,面带惊恐不解的看向古钟的方向。

禅房里,跪坐在蒲团上的了然大师猛的睁开眼。

“变了…”他喃喃说道,“虫化龙,跃出四时更替,变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出宫

皇太子的册封典礼并不是一日就完成了,接下来还有一系列的事要忙,各种仪式贺宴足足闹了三天才完。

朱春明率着公卿百官在皇宫大殿前,看着由肃穆威严的御前侍卫簇拥的皇帝的步辇缓缓过来。

“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立刻跪下齐声高喧。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手持拂尘,高声喧平身。

众人起身,然后看到了令大家略微吃惊的一幕。

穿着礼服的皇太子玮竟然当先从皇帝的龙辇上走下来,然后矮身搀扶紧接着走下来的隆庆帝。

隆庆帝因为身体原因,这么长时间的仪式下来,消瘦的脸上更显孱弱,但他的笑容很亲切,扶着玮太子的手,缓步而行。

直到回到府中,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时,朱春明还忍不住提起这个。

“这么说,是陛下准许太子共乘龙辇了?”朱烍问道。

他虽然是朱春明的儿子,仗着这个身份在朝中的权势俨然仅次于当朝首辅朱春明,但规矩上他却依旧没资格亲眼看到这一幕。

当时的他正同许多同级或更低级的朝官站在仪门外,只能看着呼啦啦的旗以及前边人的后脑勺。

这一点让朱大少很不舒服。

“爹,太子之位是稳了,那我的官职是不是该提提了,工部的位子也该给我让出来…”朱大少拍着灌满油水的肚子说道。

“急什么。”朱春明淡淡说道,微微睁开眼,“我知道你跟太子殿下关系一直不错,但这个时候,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招猜忌。”

“招猜忌?”朱大少瞪眼说道,“哦,怎么这个时候反而怕招猜忌了?怎么当初受咱们大把银子供奉的时候不嫌弃了?”

“你给我闭嘴!”朱春明瞪了他一眼。

朱烍还没到敢跟老子叫板了地步,闻言塌嘴不语。

朱春明在摇椅上咯咯吱吱的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太子殿下这个人…”

他的话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朱烍竖着耳朵等了半天没声。

“殿下他怎么了?他怎么都别忘了是谁扶持他的!要不然他一个小小山旮旯的秀王之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说别的郡王,就是他老爹都一门心思把他拉下来…”朱大少哼声说道。

“怎么?你以为这都是靠你啊?”朱春明反而笑了。

“那当然…不是…”朱大少讪讪说道,虽然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的地位,但他还不至于真的以为自己是能够为所欲为。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这几十年来我已经很清楚了…”朱春明手指敲着椅背,眯着眼似是自言自语,“能得陛下如此待遇的太子,你觉得该是什么样的人?”

朱大少皱眉回想与这位郡王交往过的影像,清清冷冷文文雅雅,跟其他的王侯子弟没什么两样,甚至细想起来,文郡王论才不如甘州的素郡王,论财不泉州的柳郡王,论人气更是四位郡王中的末等,怎么最后太子之位就成他的了?

“此人隐忍如狼…”朱春明缓缓说道,“将来…”他说这话看向示烍,自己这个儿子虽然是他精心教导,与其他人相比,心思谋略算是不错,但到底是娇惯了些,飞扬跋扈了些,“将来必然是个不好相与的帝王…”

乐烍嘿嘿笑了,“父亲大人,说将来的事有点早,不如咱们说说眼前…”

“什么事?”朱春明问道,他如今也是上了年岁的人,这几日册封大典让他也累得够呛。

“杨太生那个老混蛋什么时候死。”朱烍挑眉,眼中闪着一丝寒光笑道。

皇帝大赦,杨太生勾决的死刑便被取消了,但因为朱大人还没发话还是被关在大牢里。

“听说那些不死心的人已经求到太子跟前了,想要借着太子喜事。将杨太生捞出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朱烍嘿嘿笑道,摸着胡渣的下颌,“不如我让人也凑个热闹。正好看看这位太子殿下上不上道…”

朱春明哈哈笑起来,满意的看了眼儿子。

“还好这个杨太生没那么早死…”他说道,“人要死得其所,这句话很对啊…”

朱春明重新躺在摇椅上,略有些浑浊的目光看向皇城的方向。

一个杨太生就如同烫手的山芋,太子殿下接,便是公然要打他朱春明的脸,不接,便是打那些所谓清流之党人的脸,不管他如何选择都没什么好结果,唯一的区别是,清流们将来的议论类似钝刀子磨肉,而他朱春明则可以给他个痛快。

国家大事也好民生疾苦也好。对他朱春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权势地位,不管是谁,都别想触及到他的利益,太子,太子又如何?千岁离万岁,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到底是差着一个字,千岁展下他可能揣摩不透,但万岁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犹若寡断却又刚愎自负,患得患失小心多疑,扶起一个太子不容易,推到一个太子那可是容易的很,更何况这还不是亲生的太子。

他朱春明纵横朝野几十年,门生故吏满天下,他可不指望这个太子殿下跟自己讲什么恩情报答,官场之上帝王权术不过是制衡二字罢了。皇帝身子不好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说不定那一天突然就…是时候试试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太子殿下不好当啊…”他自言自语的说道,合上双目。

主意得到老爹的首肯,朱烍立刻行动,吩咐唤来了几个善于写奏折的干哥哥,在屋子里又密谋一番军民一写了折子。

夜色深深的时候人才散去,送走几位大人,朱烍心满意足的拍着大肚,就手揽着一个娇美的侍婢寻欢作乐去了。

一道身影沿着走廊如同猫一般闪进书房,轻轻点亮火捻,照出灵元的面容。

他轻车熟路的寻到一处暗格打开,拿出笑墨尚未干透的奏折,一眼扫过,面色大变,手抖之下火捻顿灭。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场细雨飘了下来,将整个东宫笼罩在雾气中。

大太监领着一群侍女来到太子寝宫前时,见内里依旧黑着灯静不闻人声,只有一个胖乎首的太监站在门外。

大家都知道这位是从郡王府就跟着的黄内侍,在太子殿下跟前的地位不言而喻,忙恭敬的问好。

“这时候不早了…”寒暄过后,大太监低声说道,“殿下第一次早朝…”

皇帝身子不好,早朝有一日没一日的,如今有太子了,便命太子观政。

“这就起了…”黄内侍面上依旧笑嘻嘻的没有丝毫的担忧,也并没有如这些太监心想那样进去唤起,而是依旧站在门外,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此时寝宫内,绕过一扇屏风,便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亮着一盏烛火,照着床上安睡的一人,以及歪坐在地上,靠着圆凳张大嘴睡着的一人。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垫,走起来不闻声响。

穿着一身素白长袍,未束发,未系腰带,赤足而行的文郡王在床下停下脚,静静看着床上安睡的顾十八娘。

以往白皙略显孱孱弱的面容此时却暗色沉沉,她睡得很不踏实,眉头不时的皱起,身子不安的动了动,胳膊便探出被褥。

文郡王弯下腰将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顺势在床边坐下,虽然他的动作很轻,但还是让一旁的彭一针惊醒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他嘴里嘟囔着翻身就站起来,猛的看清眼前多了个人,吓得又噗通坐下。

“殿下…”他就势叩头低声道。

“昨晚可好?”文郡王,如今的玮太子低声问道。

“好些了,殿下您走了后,高热就退了…”彭一针答道,说着话跪行上前,伸手探了探顾十八娘的额头,难掩高兴的说道,“没有再犯…”

“那就是好了?”玮太子问道。

“是。”彭一针自信满满的答道,声音里竟有些哽咽。

玮太子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彭一针俯身恭送。

“今日送你们出宫。”玮太子停下脚,微微转头低声说道。

“谢殿下!”彭一针大喜再一次叩头说道,只觉得心里一块巨石落地。

他曾听人说,这些权贵之人最是无情无义,为了保住辛官之事杀人灭口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了。

这么看来,这一次他们赌赢了!

“殿下,顾娘子昨晚醒来时交代殿下一定要记着,两年内不可食猪肉,彭一针看着太子殿下的背影,又忙低声说道。

“恩。”玮太子并没有停步,淡淡应了声。

雨越下越大,单看天色已经看不准时辰了,殿外的太监们站立不安,正要催促时,听内隐隐有一声轻咳。

“殿下起身了。”黄内侍笑眯眯的说道,伸手推开门。

一众人鱼贯而入,看着幔帐后端坐的人影,跪下山呼千岁。

“平身。”玮太子的声音清冷传出来,幔帐层层被拉起,捧着太子朝服的侍女们上前为其服侍穿戴。

“太子殿下上朝。”伴着一声司礼太监的高喝,东宫大门展开,太子的步辇驶出,在雨中向不分配权处的太和殿而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分忧

御街前,因为下雨,行人稀少,街边的茶馆生意显得有些寥寥。

“公子,要续水吗?”店伙计拎着水壶来到临门一桌。

因为临近中午,茶馆里越发空荡荡的,只有这里坐着一个人。

看这位十八九岁的公子穿着打扮也不像寒门小户,这坐了半日了,却只点了一壶茶一碟干果,还不够功夫钱,店伙计难掩不耐烦。

“不用了。”顾海站起身来,拿起桌角的伞,顺手扔给店伙计一把铜钱。

“谢公子赏!”店伙计顿时眉开眼笑拱手作揖。

顾海站在茶馆的屋檐下,再一次看了眼不远处巍峨耸立的皇宫,轻轻叹了口气,撑伞走入雨中。

已经过去六七天了,顾十八娘和彭一针还是半点消息也无。

太子顺利登位,一切典礼也已经结束,正常的朝事也开始了,那两个人会不会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从此后再无消息?

顾海的脚步不由停下,垂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攥起,他恨不得冲进东宫去问问那人,可是他明白这个做的后果只怕更糟。

他什么也不能做,就这样忍受煎熬。

“找死啊!”疾驰的马车从街中而过,溅起水花一片。

顾海回过神,低头看了眼泥水一片的衣裳,往边上移了移举步慢行。

“含之。”一辆马车在身旁停下,有人掀起车帘招呼道。

顾海转过头,看到顾渔冲他微微一笑。

顾海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前行。

“难得我今天心情好,咱们许久没见了,一起坐坐?”顾渔的马车缓行跟上。

“那很不巧,我今天心情不好,”顾海摆了摆手淡淡道。

马车并没有跟上来,走了没几步,身旁却突然多了个人。

顾渔的个头较之分别前又高了许多,穿着一身紫袍,披着宽大披风,原本俊美的眉眼也长开了,少几分阴郁,多了几分英气,手里并没有举伞,就这样披雨而行。

“听说吏部调任的名单就要出来了。”顾渔问道。

“那恭喜状元公步步高升了。”顾海答道,看了眼顾渔,“要一起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伞。

“伞啊。”顾渔抬头看了眼顾海手里的油布伞,嘴角微微一弯,“要是别人我可能会用,你的嘛…”

顾海嗤声笑了下,干脆将伞换手举在另一边。

“哦,你别在意,我不是单独对你如此,我会一视同仁的。”顾渔点头含笑说道。

“不要整个顾家的伞吗?”顾海转头看他,似笑非笑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这身衣服不便宜吧?同样七品县令,莫非你们那比我南漳要好得多?”

顾渔只是一笑,微微抬头,任雨雾洒在脸上。

“这把伞…”他露出细白的牙,让笑意变得有些寒意,忽的踮脚伸手,抓过顾海手里的伞,双手用力,只听撕拉一声,顿时破成两片。

“你这臭小子!”顾海皱眉瞪了他一眼,“我说你现在春风得意,想发疯也好,想怎么样也好,别来烦我,跟你说了我没心情!”

“你有什么没心情的?”顾渔停下脚,脸上早没了笑意,目光带着几分阴寒扫过顾海,“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没好心情?你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在我这样一个人面前这样说?哦,是因为跟你一般的正人君子屡遭不公?是因为天日昭昭无眼?是因为空有一腔报国心付之流水?”

看着他突然变得有些暴躁,顾海有些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呢?”他瞪了他一眼。

顾渔定定看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先前的淡雅之气,笑了笑,摇了摇头,“也是,跟你这个人还真没什么可说的…”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看到站在路中间的两人,车夫不由扯着嗓子喊。

“有毛病啊!”马车险险的从街边一旁过去,车夫恼怒的扔下一句。

这一下二人雨水加上泥水都湿了,看上去有些狼狈。

“你妹妹呢?”顾渔忽的挑眉问道,伸手抚了抚下颌,“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她比你有意思多了…”

听他提到顾十八娘,顾海更有些烦躁。

“顾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们知道,所以大家最好相安无事,你好我们也好。”他整容说道,伸手抖了下衣衫,深深看了顾渔一眼,大步而去。

“这家伙好像真的心情不好。”顾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有所思的说道,旋即浮现浓浓的嘲笑,“真是不惜福,趁着现在多高兴些时候吧,再过一段,就真的没有心情好的时候了…”

一直慢慢跟在身后的马车此时小心的上前来。

“少爷,快上来吧,仔细受了风寒…”小厮关切小心的说道。

顾渔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抖披风上车。

“少爷回来了!”灵宝举着伞从屋檐下跑过来,看着顾海湿透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她记得少爷拿了伞出去的,但乖巧的她已经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怎么冒雨回来了?也该避避…”

“嘘,别喊。”顾海做个手势,又指了指曹氏所在的方向。

“夫人在佛堂。”灵宝笑道,忙唤着小丫鬟备热水。

曹氏在佛堂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顾海心里不由泛上一阵酸意,顾十八娘突然离去,借口是有贵人请制药,曹氏听了并没有多问什么,这些日子,也从来不提顾十八娘的名字。

对于一件事不闻不问,只有两种情况,一则是不关心,二则便是心明知。

很明显,曹氏属于第二种情况。从什么时候起,娘开始默默的站在他们身后,任他们去走去闯,不问不说,将自己的担忧深深埋在心里,只为了让他们少一分牵绊。

变得何止他们兄妹二人,每个人,都在变,一步一步的改变。

“少爷?”灵宝回头唤了声,对他突然止步有些不解,“快些去,等夫人出来看到了,又该着急担心了。”

“好。”顾海掩下心酸,对着她笑了笑,快步跟上。

屏退丫鬟,顾海泡入浴桶中,热气将他笼罩起来,靠在木桶边上,顾海闭上眼小憩,脑子里不由再次浮现于顾渔方才的对话。

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

“这家伙到底又起了什么心思…”他不由喃喃自语,“难不成,真的要对顾家不利?”

旋即又晃了晃头,顾家上有顾慎安当朝大员坐镇,下有合族财力衬底,他顾渔再是状元之才,圣眷隆宠,要撼动这个大树也不是易事,更何况,作为顾家族中一员,深受合族恭敬喜爱,于礼于德他都不能明目张胆的对族人不利…

顾海伸手按了按额头,苦笑一下。

“少爷,少爷…”灵宝的声音忽的在外响起,带着几分不安与迟疑,轻轻拍着窗棂。

“恩?”顾海伸手拿起浴巾。

“少爷,我送新衣进来…”灵宝在外忽的说道。

顾海不由一愣,这个小丫头他一直当妹妹看待,而且灵宝也一直进退有礼,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不合适的话?

当然一般人家由丫头服侍洗漱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但怎么也不该灵宝…

顾海尚未想要说什么,门已经被推开了。

顾海面上微沉,脚步声响,人已经转过屏风过来。

“出…”他不由低喝,同时垂目。

“少爷。”却是一个男声传入耳内。

顾海一愣,抬起头,竟见是灵元。

“你?你怎么来了?”顾海惊异的问道。

“少爷…”屏风外传来灵宝跪地的声音。

“是我自作主张,有急事要见少爷,请少爷别责怪灵宝。”灵元单膝跪地说道。

顾海吐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

“你不是打算就这样跟我说话吧?”他苦笑一下道。

他这意思并不是要赶自己走,灵元心内欣喜,忙站起身来,“少爷恕罪。”退了出去。

顾海跨出浴桶,三下两下擦干,只穿上里衣走出来。

“起来吧。”看着还跪在地上的灵宝,低声道。

灵宝应声是,站起身来,取过一旁的外衣亲自给他穿戴。

顾海展开手,并没有拒绝,有她在,是掩护灵元的出现。

“什么事?”顾海看着灵元问道,微微皱眉,“你…没听我的话?还在做那事?”

灵元垂目。

“少爷,他们还是要杨大人死…”他低声说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激愤,“已经上折子…”

这是意料中的事,顾海轻轻叹了口气。

“你跟杨大人什么关系?”他转而问道,带着几分好奇。

灵元面色微顿,低头说道:“我…押解杨大人进京的…”

“哦?”顾海更好奇了,看着他笑道,“那真是奇怪…”

的确很奇怪,就是灵元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奇怪的事。

“杨大人是个好人…”他有些讪讪道。

顾海笑了,“好人?”笑容一收,“刘彦大人就不是好人?周世龙大人就不是好人?西城门外那些老弱妇孺就不是好人?”

这些人都已经命丧黑手,这些人无一列外是言辞诋毁朱春明的,不仅自身,连家人都没逃过一把野火。

灵元神色黯然,单膝又跪下,不发一言,作为朱春明的义子兼刑部朱大人得力十三爪牙之一,这些事,他都参与过。

看着哥哥跪下,灵宝也跪下了,低头抹泪。

顾海胸口起伏不平,好久才按下翻腾的情绪。

“你起来吧,这些事你就不要再参与了,离开这里,去吧…”他缓缓说道,“善行并不能补恶果,你好自为之吧。”

“少爷,这一次,他们要如此做,还是为了…”灵元抬起头,压低声音道吐出两个字,“太子…”

“什么?”顾海一惊,重复一遍问道。

灵元又低声说了遍,“我从那几个人嘴里模糊听到大意如此,至于详情,我不便多问…”

“太子?”顾海在嘴里念过这二字,不由吐了口气,作为一个偏远县来的侯放的七品官,又适逢妹妹遭遇辛密大事,对于最近的朝中事,他是在是知晓不多。

“我知道了,我仔细打听下。”他思付一刻,明白了灵元的意思,谁都知道,他顾海是跟太子说得上话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灵元如释重负站起身来。

“灵元。”顾海再次整容看他。

许久未见,这曾经只安静的跟在妹妹身后的少年,也早已变了模样。

他的心里翻腾起无数念头,只烧的眼睛疼,他不由跨上前一步,伸手拍在灵元的肩头。

“好好活着…”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最终是这句话。

灵元只觉得心中一股火瞬时蔓延前身,只觉得鼻头泛酸,拱了拱手,转身出去。

灵宝忙打开门,先是左右看了看,才招手示意。

灵元疾步向一旁的墙头而去,临到墙边又停下脚,带着几分踌躇回过头。

“哥!”灵宝冲他摆手,带着几分焦急。

“小姐…”灵元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隔壁的院子,嘴唇微微动了动,好想好想见她一面…

“哥!”灵宝在廊下跺脚。

灵元终于转过身,刚要翻身上墙,就听外边一阵热闹。

“少爷,少爷,小姐回来了!”两三个小丫鬟喊着跑进来。

灵宝闻言也顾不得灵元,猛的转过身。

“什么?小姐回来了?”她撒脚就向外冲去,再看顾海人亦如箭一般而去。

怎么好似小姐很长时间没在家?灵元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暗自一算,果真好久没见过顾十八娘,莫非…

他终于忍不住,迈步矮身想外院而去,三绕两绕,飞身上树,就见前院一片沸腾,一看之下不由大惊。

一个软轿子被四个人抬进来,身旁彭一针面色沉如锅底,一连声的催着轿子健步如飞向这边过来。

曹氏在后被仆妇搀着,面如金纸,人就要软在地上。

轿子从树下而过,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姑娘身上盖着软软的狐裘,面色孱孱,双目紧闭。

灵元只觉得手脚冰凉,却只能怔怔看着众人拥簇软轿向顾十八娘的卧房而去。

而此时的顾渔早已经洗漱完毕,换上?*****谑榉坷铮鲁槔吹墓松靼菜盗艘幌啊?

“这么说,很多人上折子要太子定夺杨太生的生死?”顾渔转着茶杯说道。

顾慎安点点头,“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他轻轻饮了口茶,揉着额头,“这是那位…”他伸手往朱春明的宅邸方向指了指,“要逼太子表态了…”

是朱党还是反朱党,此一招来势汹汹恶毒无比啊。

“有太子上愁的了…”顾慎安靠在椅背上,说不上什么滋味的轻轻叹气。

顾渔低头看着茶杯,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太子殿下的幕僚们自然也知道,一下朝一伙人就聚在一起,将清党以及朱党骂了个狗血喷头,旋即向东宫而来,却被内侍挡住请到一旁偏殿安坐。

“太子累了,午睡一刻,请诸位大人稍等。”黄内侍笑眯眯的说道。

毕竟是大病初愈,知道内情的幕僚立刻明白,几句话就安抚了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大家再偏殿便说便静候。

“殿下?”黄内侍轻轻的走进寝宫,小心唤了几声,并不见答应,便越过层层幔帐进内,床上并没有太子的身影,他不由愣了下,旋即想到什么,目光看向一旁的隔间。

“太子殿下…”他稍微提高声音唤了声。

不多时,果然听隔间里淡淡传来声音。

“何事?”

伴着声音,穿着素锦常服的太子缓步而出。

“殿下,有个姓顾的大人,求见。”黄内侍躬身低声说道。

“顾?”文郡王细长的眼微微一亮。

“顾渔顾存之…”黄内侍忙纠正太子殿下心内所想。

太子殿下在床上坐下来,没有说话。

“他有什么事?”文郡王缓缓说道。

“他说…”黄内侍小步上前一步,“他说可以为殿下分忧一事。”

“哦?”文郡王轻轻抚了下垂下的锦带,神色未动,“为孤分忧?…孤有何忧?”

黄内侍躬身垂目不敢出声。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太子清淡的声音从头上飘来。

“宣。”

黄内侍心里舒了口气,忙应声退出去,走出门,伸手悄悄捏了捏袖子里的一张数目不小的银票。

这小子,真是好运气,不仅有钱,还有个好姓。

“爷爷。”一旁侍立的小内侍们齐声恭敬的施礼。

黄内侍整了整衣衫,抬头恩了声,手持拂尘缓步向宫门而去,远远的见一身穿华服的锦绣公子长身而立。

看着他走近,锦绣公子转过身,冲黄内侍施礼。

“顾大人,请吧。”黄内侍笑眯眯的说道。

“多谢大人。”顾渔抬起头,微微一笑说道。

看着面前虽然比不上皇宫,但依旧让人震撼的宫殿,顾渔深吸一口气,从容的迈步。

五千字,明日更新可能不一定哦,嘿嘿,一过周末就要带小朋友玩,大家勿等,我尽量更新

第一百八十七章 达成

就在今日朝堂之上因为杨太生的事掀起风浪,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在隔日传出一个令所有人都哗然的消息。

杨太生在刑部大牢触柱自尽身亡了。

这一下不管是要他死还是要他生的人都措手不及,杨太生的拥簇者以及学生跪在朝堂外泣血叩头,直指是刑部大牢虐杀了杨太生,杨太生要是有自尽的意思,那早在被下大狱之时就了断了,怎么会在忍受了断腿之痛,大牢困苦,又适逢大赦时自尽?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构害。

而刑部尚书自然不认,竟将杨太生的尸首抬出来让众人验尸,看是自尽还是被人胁迫,这一下更是让杨太生的拥簇者泣血,闹得沸沸扬扬,观政的太子殿下只得请出在深宫修养的皇帝。

一向性格温弱的皇帝大怒,竟命内侍杖责跪在殿外的大臣,一时间哀嚎与鲜血齐飞,还是太子殿在殿外下跪苦苦相求留百官颜面才得罢。

最后杨太生依旧被定了个诽君枉上的罪名,只不过人已经死了,就匆匆了事,其亲族子嗣被发配离京,两代不准科考,而由于皇帝实在觉得杨太生死的太舒服了,迁怒刑部,将刑部尚书骂了一通罚了俸禄。

判决如何,双方心里各自有定论,清流们认为杨太生就是被朱春明虐杀的,而朱春明则也气得跳脚,认为这杨太生实在是太可恶了,临死也要恶心自己一把。

听着屋内朱烍的破口大骂,拍桌子摔凳子,站在屋外的灵元却如同已经呆傻了一般。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僵直,一半身子映在灯光下,另一半则罩在黑暗中,神色忽明忽暗,双目闪着野兽般的光芒。

“二少爷?”有人在一旁轻声唤道。

灵元的视线转过来,看到是一个当朝大人。

“大人。”灵元含笑拱手。

更多人的从屋内走出来,面上都有些讪讪的,显然被骂的不轻。

“老二,你查的怎么样?”朱烍站在门口,沉着脸,难掩暴躁的问道。

对于杨太生的死,朱家父子认定不会这么简单,因此让人排查杨太生死之前接触什么人。

“那一天共有四人探望了杨…杨太生…”灵元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递上去。

朱烍抖手打开,扫了一眼焦躁更甚,见其中三人都是熟悉的,杨太生的学生们,而另一人则很眼生。

“顾渔?”他皱眉道,“这不是咱们的状元公吗?他去探望杨太生做什么?”

“大牢的人说,他并不是特意去探望杨太生的,而是作为刑部员外郎视察去了…”灵元答道。

“这小子被升任刑部员外郎了?”朱烍皱皱眉,对这个消息有些模糊。

“是,是陛下备了三个位置要他选,状元公说想要亲自看看再做选择…”有知道内情的人立刻说道。

“他倒真不客气!”朱烍听了笑了,却依旧没有消去怀疑,“那他去的也太巧了…”

“他那日见了杨太生,差点被吓死,掩着嘴就跑出大牢了,并没有多说什么话,立刻跟皇上请辞了刑部员外郎的职务,听说还要去外放…”灵元答道。

“毛没长齐的小子胆小如鼠!”朱烍哈哈笑起来。

大家都跟着笑起来,灵元也跟着笑,不过他的笑看上去格外的渗人。

“我估计这老头是因为大赦无望才没了生意…”有人猜测说道。

朱烍摆摆手,不愿意多谈,“真他娘的晦气,这老东西,真会恶心人!”

于是大家点头附和着。

“他死了就死了,但是那些活着的家伙们可不能便宜了,你们回去,好好给我列一份名单…”朱烍拍着独自,咬牙说道。

众人应声知趣的告辞。

朱烍绝对不会亲自送他们的,这个工作自有灵元来做,送别回来,站在朱烍身前,灵元欲言又止。

“说吧。”朱烍大咧咧的靠在木椅上道。

“大少爷…”灵元忽的单膝跪下,“放过顾海吧…”

“哦,你那个恩公…”朱烍挑着手指不咸不淡的说道,“你这个恩公也实在是太不着调…”

灵元叩头。

“起来吧。”朱烍说道,忽的问道,“我倒忘了问,你看上的那小妞到手了没?”

“我正是要说这事…”灵元抬起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顾海知道我身份了,将我打出门…这事…”

他叹了口气,摊摊手,“算了…”

“我就说这小子不着调!”朱烍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站起来,将灵元一把拉起来,“那种小门小户的女子有什么好的,我也见过,长得也怪寒碜人的…我这就跟娘说,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那就让娘和哥哥费心了。”灵元笑道,迟疑一刻,“所以我想求哥哥,从此后便报了这救命之恩再无瓜葛…”

朱烍略一思索,闪过一个念头,“也罢,不过,这小子实在是太吵人,就让他滚得远远的吧。”

“谢大哥。”灵元躬身说道,垂下头,掩去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绝。

而与此同时,东宫内,太子玮看着顾渔,也问出了有关任职的话题。

“既然父皇的三个职位,你都拒绝了,孤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他淡淡说道,看着面前丰神俊秀的年轻人。

顾渔抬起头,神情恭敬却又淡然的道,“我要去扬州。”

太子玮面上浮现一丝笑,“扬州好像没有空位。”

“我知道。”顾渔笑道,“所以才要请殿下帮忙了。”

太子淡淡笑了笑,忽的转开话题,“你跟那人都说了什么?”

他没有提名字,但二人却都知道说的是谁。

“没什么,不过是达成其所愿而已。”顾渔笑答道。

太子玮清冷的面上浮现一丝震动,凤眼微挑,看着眼前这个让父皇从喜爱到厌恶又到喜爱的年轻人。

杨太生的有什么愿望?天下人皆知,便是朱春明倒台,还朝堂一个清明。

让当朝一品首辅倒台,从眼前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七品官口中说出来,就如同说的是今日天气如何般轻松。

“他就信了?”太子淡淡笑问道。

“与其说信我,不如说信殿下。”顾渔躬身说道。

太子玮看着他,面上带着几分玩味,“顾渔,你怎么敢这样说?”

太子与朱春明的关系几乎已经是众目昭彰,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我敢,是太子殿下敢。”顾渔依旧躬身,声音带着几分郑重说道。

太子玮静静看了他一时,轻轻抬手,“你去吧。”

“谢殿下。”顾渔深深施礼,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后退出去了。

知道他离开后,从一旁转出一个幕僚。

“殿下,此人真是胆大妄为啊。”幕僚低声说道。

太子玮只是一笑,站起身来,“他说的事,你去办好吧。”

“是。”幕僚躬身说道,看着太子玮缓步向内而去。

见到太子殿下进门,侍女们立刻上前。

“下去。”不待她们近身,太子玮便开口说道。

这个太子真是清冷的吓人,侍女们不敢怠慢,低着头鱼贯而出。

寝宫内豪华不带一丝人气,太子玮静立一刻,抬脚饶过隔扇,站到这间小小的隔间门前。

摆设依旧,只是亦是清冷一片。

“老黄儿…”太子玮忽的唤道。

“小的在…”黄内侍神出鬼没一般冒出来,满脸堆笑的躬身,“殿下,顾娘子昨日到家就醒了,还吃了半碗粥…”

“我有问你这个?”太子玮站着未动,微微皱眉道。

黄内侍并没有惶恐,而是笑嘻嘻的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真是多嘴!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室内却是沉默一刻。

“她精神可还好?”太子玮的声音淡淡响起。

这句话说完,却并没有听到回答,他不由转过身,微微皱眉看着面前的黄内侍。

“啊?殿下在问老儿?”黄内侍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太子玮看着他,面上神色不动。

黄内侍便嘿嘿笑了,上前一步,在太子玮腿边跪下,“虽说略有倦意,但精神却是好的,还逗其母笑…”

太子玮闻言默默一刻,抬脚向外走去。

“殿下,殿下…”黄内侍小步跟上,在身旁小声道,“殿下要想去见见顾娘子,老儿我…”

太子玮的脚步猛的停下,神色骤然浮现几分严厉。

“见?因何见?为何见?”他低声喝道。

太子殿下不发怒还让人不敢正视,骤然添了恼意,纵然是熟悉如黄内侍还忍不住小腿一软,俯身跪在地上叩头请罪。

太子玮看了他一眼,大步而去,过了许久黄内侍才敢抬起头,半坐在地上拍着胸口喘气。

“娘呀…这是那句话不对了?就突然急了?”他歪着头小声嘀咕,“到底是惦念呢还是不惦念?”

两天之后,官员们调动的具体名单便都下来了。

“哥哥去利州?”顾十八娘裹着披风从软榻上坐正身子,她甚至不知道利州在哪,将手里的药书放下,“很远吗?”

顾海一笑,“在嘉陵江上,坐船也很快的。”

顾十八娘含笑点点头,“在哪里都好。”又微微皱眉,“只是这一次,我还是不能跟哥哥同去…”

“不急,等养好身子,我那边也安顿好了,你和娘再过来。”顾海笑道,端过一旁放的温热的汤茶,才要亲手喂,便有人来报有同僚探望。

虽然顾海的任命显然不好,但大家都知道他是被朱党故意打压,因此也不缺一些清流官员前来探望。

“哥哥去吧。”顾十八娘自己伸手接过。

灵宝从外进来,笑着接过,一面对二人说道:“小姐,你也有客人来了。”

顾十八娘归来,对外宣称炮药引发体内旧毒,消息传来,前来探望的药商药师不计其数,都有顾海接待谢过,顾十八娘见得并不多。

“这次见不见?”灵宝问道,话里有些迟疑。

顾十八娘看了她一眼,略有不解,这丫头怎么不先说是谁?反而直接问见不见?原本是要说不见的,如此反而想问问。

“是谁?”她问道。

“是…”灵宝笑了笑,“是大有生的信大少爷…”

顾十八娘便示意她将汤茶放下,坐正身子,面上浮现笑意,“我还说呢,怎么不见他来,是万万不该的道理…请…”

第一百八十八章 探询

灵宝应声是,转身出去,不多时听的脚步声响,信朝阳迈步而来,先于顾海见礼。

因为同是建康人,又一向关系不错,顾海见到他也是很高兴。

说了几句话,才告辞去陪自己的客。

“大人请便。”信朝阳躬身行礼,看着顾海走出去,才将视线转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正含笑看着他。

笑意潺潺,如青莲初开,信朝阳面上的笑便有些微微一顿,一种难言的滋味滑过心头。

“要说,你也太玩命了…”他轻叹一声说道,在对面坐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你什么都在乎,怎么偏偏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在乎师仇,在乎师名,大药会敢以身饲毒,而这次隐秘的制药又冒险,也是为了不辱刘公之名吧?

这个女子说聪明也聪明,说莽撞也莽撞,为什么遇事不肯退一步,非要一头装上去,头破血流也要撞出一条路呢。

“我有的只有这个身子…”顾十八娘带着一丝自嘲笑了笑。

没有可以依仗的家世,没有可以依仗的亲族,她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信朝阳默然,抬眼看着她,心头微颤。

察觉他的异样,顾十八娘投来疑问的眼神。

“最近回建康了?”她笑问道,一面抬手请他吃茶。

信朝阳点点头,嗯了声,端起茶杯浅浅尝了口。

室内有些沉默。

察觉顾十八娘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打转,信朝阳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你…”二人同时开口,旋即又都笑了。

“你请说…”二人再次同时开口。

笑声让室内略有些沉默的气氛消退,重新变得明朗起来。

一旁侍立的灵宝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轻轻叹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好好养养就好了。”顾十八娘笑道。

“我带了上好的野山参,回头熬着吃…”信朝阳点头说道。

又说了闲话,信朝阳便起身告辞了。

“多歇歇,别劳神,这些书…”他指了指顾十八娘手边的药书,“就在这里,跑不了,你好了再看…”

顾十八娘笑着点头,“多谢。”

“那我走了…”信朝阳看着她,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恕我不能送你。”

信朝阳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拱拱手,转身出去了,灵宝忙送去,她跟信朝阳一向没话说,而信朝阳也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出了门,在几个侍女的拥簇下而去。

迎面一个小丫头引着一个青年男子过来,看到信朝阳,男子神情微变停下脚。

信朝阳心中想事,并未在意,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晋一少爷来了…”灵宝笑道。

这声音让走出去的信朝阳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正好迎上王晋一不算友善的视线。

“王少爷,这边请…”灵宝笑道,打破了二人之间视线的僵持。

王晋一狠狠看了信朝阳一眼,并没有说话,依言收回视线随灵宝而去。

“少爷…”见信朝阳迟迟未动,身后的侍女低声请示。

这个小子如同炮仗,而且总是被顾十八娘一点就炸?如今看来…

他注意到,方才的下人并没有像自己到来时那样去请示才决定迎还是拒,而是直接带着这王家的少爷进来了…

什么时候,这臭小子…信朝阳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深深庭院,似乎隐约听到内里谈笑声。

“走吧…”他转过身,大步而去。

他其实猜错了,内里并没有谈笑声,王晋一别别扭扭的梗着脖子站在那里,看着顾十八娘低头查看手里的药片。

“这是假的…”顾十八娘对着光亮看了看,旋即将这些扔回盒子里,“都是假的…”

王晋一的脸色很难看,“都是…假的…?你可看真切了?”

“哎,你不信我,干吗拿来给我看?”顾十八娘挑眉说道。

王晋一被噎了下,瞪了瞪眼,最终是没说话。

“喏,阿胶是驴皮熬的,应该是黑褐色,质地易碎…”顾十八娘伸手拿着一块去掰,却并没有很容易的断开。

“许是时间放的久…”王晋一说道。

“那你拿去卖吧。”顾十八娘将药盒一推,靠回软榻上。

王晋一瞪眼看她。

灵宝笑着将药盒拿过来递给他。

“王少爷,听我们小姐的话…”她笑道。

王晋一伸手拿过药盒,闷了半日拱了拱手,“多谢…”

“还有呢?”顾十八娘笑道。

王晋一的嘴角扯了扯,迟疑一刻,果然又开口道:“让你费神了…这是酬劳…”

“先欠着吧。”顾十八娘懒洋洋的说道,“赶快想办法挽回损失吧…”

这批假药进购对于重新开张的保和堂无异于雪上加霜,目前最要紧的是快追回被骗的货款,这一切都需要上下打点。

王晋一拿着钱袋未动,神色起伏。

“我说欠着,以后会要的,别在那里胡思乱想我不安好心!”顾十八娘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王晋一憋着脸红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这声音虽然很小,但足以让屋内二人听到。

“不客气。”顾十八娘大咧咧的说道。

灵宝看着王晋一窘迫的样子掩嘴笑,捧着茶请他坐。

“不用了,我这就回去…”王晋一谢过,再一次看了眼顾十八娘。

“你好好养身子…”他又低声说道。

“你放心,人都说了,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嘛…”顾十八娘笑道。

“你这人!”王晋一跺脚,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收住脚。

“那个姓信的…”他说道,“不是什么好人…”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不是因为他算计我们家…”王晋一皱眉说道,“我是说…我是说…”

他有些踌躇,似乎斟酌词语。

顾十八娘含笑看着他。

“我是说你们这些女子,最爱红颜皮囊,甜言蜜语,看不清人心…”王晋一咬牙说道。

顾十八娘笑。

“你爱听不听,反正这个姓信的不是什么好人,他…他正与两家人议亲呢…你别被他哄了…”王晋一哼声说道。

“议亲?”顾十八娘神色未动,灵宝惊讶的问道。

“是两个官家呢…" 王晋一看了顾十八娘一眼, “不信, 你问…”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很正常…” 顾十八娘笑道,坐正身子, 冲王晋一坐着施礼, “多谢你。”

毕竟未婚男女, 说这事很不自在, 王晋一见该说的已经说了, 便不再多言, 拱拱手忙忙的走了。

灵宝送他回来, 见顾十八娘面色微带倦意, 靠在软榻上闭目, 榻轻手轻脚的取过薄被。

“汤茶凉了…” 顾十八娘又睁开眼, 说道。

灵宝也这才想起来, 看一旁已经放凉的碗盅, 忙端起去热, 很快端回来, 看着顾十八娘一口一口慢慢的吃。

“小姐…” 她忍不住唤道。

“嗯?” 顾十八娘没有抬头, “怎么了?”

“ 那… 信大少爷…” 灵宝迟疑一下, 低声说道,“ 你别难过… 或许只是谣言…”

顾十八娘看着她, 笑了, 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难过?” 喝完最后一口, 放下碗, 顾十八娘含笑道。

“小姐…” 灵宝根本不信, 哀怨的看了她一眼, “他跟你明明那么好… 却突然去和别人议亲…”

“怎么好?” 顾十八娘笑道,“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 难不成都不能议亲?”

“小姐, 我看得出来, 他和别人不一样!”灵宝跺脚道, 为顾十八娘岔开话题着急。

顾十八娘缓缓又靠了回去, 微微眯上眼。

室内一阵沉默。

“灵宝, 这没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 都有自己得路要走…” 过了一时, 她缓缓说道。

“小姐, 喜欢他吗?”灵宝终于问出了久久压在心底得话。

“谈不上吧…”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 似乎认真考虑一下, 才答道, 轻轻吐了一口气,“就要三年了, 过得真快啊, 能好好得活着, 我就很知足了…”

灵宝一脸不解, 这跟这个话题不是一个吧。

“你不懂。” 顾十八娘看着她笑了笑, 伸手按了按她的鼻头, “别胡思乱想了, 去看看厨房做了什么饭, 我想吃鱼头。”

看着她神情不像是强颜欢笑, 灵宝才松了口气, 应声是走出去了, 窗外得日头透过雕花窗棂给顾十八娘身上投下明暗相交得花型, 她静静望着窗外一刻, 拿起手边的书, 却并没有再看, 而是反手盖在脸上, 室内又陷入一片安宁。

半个月后, 顾海延期的行程也到了, 在彭一针的调理下, 顾十八娘的身子将养的很好, 基本已经恢复如前。

十月中, 秋风扫荡, 京中万木渐显萧条迹象。

“彭先生终于成名了…" 顾海轻声感叹, 方才从街中过, 看到彭一针坐堂的药铺前排满了人, 生意旺的不可理解。

顾十八娘抿着嘴笑, 同时又吐了口气。

没想到文郡王会这么快就给彭一针回报, 十天前, 太子殿下的奶娘突发恶疾, 太医院束手无策, 彭一针便横空而起, 一针成名。

“好些人在门外排队, 怎么还都备着轿子? ”灵宝在一旁问道。

说道这个, 顾十八娘脸上浮现一丝奇怪的笑。

“彭大夫说, 非马车不走…” 她笑道。

正跳下马车疾步过来的彭一针正好听到, 顿时红了脸。

“ 那可不能怪老彭…” 他扭捏的解释, “ 当时我不过是一句气话, 谁知道, 来得是… 是太子殿下的人…”

因为担忧顾十八娘的病, 深深自责的彭一针, 又常被患者以及药铺的人挤兑, 脾气格外的火爆, 那一天刚跟一个前来求诊的富户拌嘴, 听对方冷言冷语嘲讽听的火冒三丈, 太子殿下的人便在这是上门, 彭一针便抛出非重金不诊, 非马车不行的大话, 这个要求自然毫无意外的被接受了, 于是, 伴着他的成名, 这个规矩也流传开, 来求诊的人都准备好马车, 一来二去大家便都如此行事。

“恭喜彭神医…”顾十八娘三人都掩嘴笑道。

“不敢不敢, 尽力而为。” 彭一针又谦虚又自信的说道。

伴着名声起, 彭一针的精湛医术终于得到印证, 顾十八娘颇多感触, 原本以为沈安林联合彭一针吹出来的假话, 但认真一想, 既然得了神医这个名, 岂能仅仅是吹嘘而来的, 世人哪能如此被蒙蔽没如无真本事, 怎能得长久。

“家母和舍妹, 又要劳烦大叔多加照料…” 顾海与彭一针施礼。

“ 这是说什么话!折煞老夫了。” 彭一针拦住他, 粗汉子眼圈微红, 重重握了握顾海的手腕, “老夫这条命是…"

顾十八娘为什么主动喝下治病的良药伤身的毒药, 彭一针是再明白不过, 话只能道于此, 大家心意皆知。

“我这个妹妹, 其实很不会照顾自己, 有是个倔强的, 大叔, 你看着她点, 别让她… 别让她自己伤自己…" 顾海忍住鼻头酸意, 哽咽低语。

”我知道。” 彭一针也声音哽咽, 低声答道。

曹氏和顾十八娘再一次查看了行礼, 嘱咐了小厮侍女, 一家人告别, 看着顾海再一次化成天边的黑点才转身回城。

因为彭一针的家人今日到了, 曹氏与彭一针的媳妇感情好, 便亲身去他家探望, 而顾十八娘则要去跟一家药商谈药, 母女二人在街中分开, 各自忙去。

没想到正遇上信朝阳, 看到他, 虽然顾十八娘坦言心底无私, 灵宝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能出来走走了, 气色好多了。” 信朝阳审视她一刻, 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笑著说声多谢。

“可能小饮一杯?” 信朝阳看她起步要走, 不由说道。

“大少爷, 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男女有别, 这样不好吧?” 灵宝在一旁忽的说道。

顾十八娘不由皱眉看了灵宝一眼, 像她这样做药师的女子, 自然要跟药商打交道, 女子行商的少, 她总不能要求每个谈事的人家都派女子来吧, 更何况, 以前这样没事, 如今却说不好。

这一句话, 便是失态了!

果然, 信朝阳面色微微一变, 目光看向顾十八娘, 眼中闪过一丝难言意味。

“是说我身体才好, 不宜饮酒。” 顾十八娘笑道, “ 不如请茶室品茶可好?”

“好” 信朝阳点点头, “ 我正有话要说。”

“请。” 顾十八娘笑道。

“请…” 信朝阳点头说道。

顾十八娘便不再客气, 迈步先行向一旁的一家茶楼而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恭喜

室内茶香幽幽,包间雅致,另有三个女妓抚琴奏乐。

信朝阳与顾十八娘对面相坐,两人四目相投,顾十八娘面带盈盈笑意。

“恭喜大少爷——”她笑道,以茶代酒举杯。

信朝阳笑的有些牵强,举起杯浅浅尝了下。

“何喜之有——”他轻笑一下说道。

顾十八娘神情微凝,这个话题倒不好说下去,毕竟带着婚姻大事又是男女有别。

信朝阳一杯茶接着一杯茶,室内乐声悠扬,气氛却极为沉闷。

顾十八娘终于看不下去了。

“怎么?像大少爷此等人,莫非还有什么为难事?”她含笑说道,“这是茶,不是酒,消不了愁。”

灵宝在一旁哼了声,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少爷说的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得失礼。 信朝阳一笑,“衡阳府赵家,以及建康曲家。”

“衡阳赵家?”顾十八娘眼神微微一闪,问道。衡阳赵家,也就是沈安林的外祖家,竟然是他们家——

“都是豪门望族,恭喜大少爷。”她旋即笑道。建康曲家也好,衡阳赵家也好,都是官宦世家,此等家世,极重门楣,绝不肯与商户联姻,再富裕的商户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来说,也是不屑一顾的。没想到竟然会同时向信家议亲,对于信家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喜事。

信朝阳却是依旧神情落寞,自斟一杯。

“十八娘,请。”他举杯说道。

顾十八娘依言饮了口,略一迟疑道:“到底所为何事?莫非这门亲事不合你意?”

说罢自己先笑了,这怎么可能?

“我合不合意,又有何益?”信朝阳自嘲一笑,抬眼看她。

真的不合意?顾十八娘有些意外。

“我有意中人——”信朝阳慢慢说道。

这话一出口,顾十八娘和灵宝脸色都微微一变。

这亲事对于信家来说无异于天上落下金凤凰,不管从哪一方面讲,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作为信家未来的掌门人,信朝阳更是别无选择。

顾十八娘的面上浮现一丝同情,信朝阳的年纪不小了,她以为像他这般人已足以率性洒脱,不被外物束缚,但到底难逃责任之束。

她看向信朝阳,而信朝阳也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信朝阳的眼中流露难言情愫,顾十八娘一怔,旋即移开视线,低头端起茶杯。

室内再一次只有乐声悠扬,不闻人声。

“那大少爷待如何?”顾十八娘忽的问道,声音里似乎带着些笑意。

“我无可奈何——”信朝阳低声说道,透出满满的无力之感,声音里带着几分挣扎与颤抖。

顾十八娘轻叹一声,不管任何时刻家门利益才是最最重要,这一点,叱咤商场的信朝阳已经深刻的烙印在灵魂里了。

无可厚非,无可指责,只是,她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冷意。

顾十八娘神情的变化,自然落在信朝阳眼里,他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十八娘,希望你不要因此看低我——”他举起茶杯,低声说道。

“怎么会?”顾十八娘笑道,一手拂袖一手端杯。 茶杯一碰,一声轻响。

不久以前,那男子为她中秋团圆相陪,表真情切切,而她迟疑半刻,终是举杯相碰。

“我信。”

声音犹在耳边,再一次听到茶杯相碰的声音意味却全变了。

“果然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不由一笑,说道。

信朝阳抬头看她,似是要再说什么。

“毕竟是大喜事,别说的这么悲伤——”顾十八娘笑道,截断了他,岔开话题,“那么,衡阳赵家,建康曲家,是哪一个?”

信朝阳微微一笑,“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顾娘子的意见——”

“我的意见?”顾十八娘失笑,“我有什么可——” “我就是想听你的意见。”信朝阳打断她,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忧伤。

顾十八娘微微一怔,目光看向信朝阳。

信朝阳抬眼看她,再一次说道:“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

他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浓情,顾十八娘忽觉眼痛,她不由闭上眼,于此同时一种冷意从心底四散而开,脑中忽的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放在上的手不由慢慢屈起。

顾十八娘睁开眼,眼中森森冷意一闪而过,快到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十八娘——”信朝阳带着关切幽幽看过来,“可还好?”

好?灵宝咬着下唇,恨恨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害的小姐失态,虽然她一早不看好这个男人,但却更不愿看到小姐神伤,哪怕最后哥哥神伤。

“躺的太久了,总有些发虚——”顾十八娘笑道,一笑道,伸手按了按额头。

“那还是要多休息才是,就不打扰——”信朝阳起身说道。

“不用。”顾十八娘抬手阻止他,“既然大少爷看得起我,我就斗胆替大少爷抉择。”

信朝阳停住起身,看向她。

眼前女子的恬静的面容上似乎多了一丝情绪,是什么呢?她如此聪明,定然领会自己的情义。而一切都将按着自己预想的走下去吧。

这样做,是对的吧?信朝阳的心里突然多了一抹难以言明的情绪,实际上,这一个月来,他始终被这种情绪困扰。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做,是必须的,没有对错之说。

“大少爷,真的要我说吗?”顾十八娘再一次问道,因为做药而有些发黄的手指抚着茶杯,神情似笑非笑。

被那对漆黑眸子紧紧盯住,信朝阳的手不由微微一紧。 “是。”他吐出一个字,似有千斤重。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是听杏哥哥谈起过,衡阳赵家不是很熟悉,多是在军中任职,但建康曲家你我皆知,且不说是咱们本地人,而且,那曲家曲宗芳大人刚刚调任户部主事——”顾十八娘认真说道,“户部主事——那可是个好差事,对咱们此等人来说——”

她意味深长的一笑,“生意人必将得到好的照顾。”

“不知道,是曲家哪一房的小姐?”略一迟疑,她低低的问道。

“宗芳大人的堂弟家庶长女——”信朝阳也声音低低的答道。

室内再一次沉默。

“那很好——我也听过这位小姐——听说贤良淑德——”顾十八娘笑道。

只是这笑意落在信朝阳眼里极为牵强,他看着顾十八娘,没有说话。

“我母亲应该回家了,请恕我先行告退了——” 顾十八娘站起身来,垂目说道,竟不待信朝阳走向,先向外而去。

肩头微微缩起,显得背影十分落寞。

“十八娘——”信朝阳在后唤道,要说什么,却终是无言。

顾十八娘的脚步微顿,并没有回头,继而快步而出,灵宝再一次恨恨的看了信朝阳一眼,将门重重的摔上。

信朝阳立在原地,望着那消失的背影,一抹苦涩在嘴角缓缓散开,他坐下来,望着对面空空的位子久久不动。

不出所料,他再一次双赢,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是那样的难过。

跟随疾步而走的顾十八娘,灵宝几乎碎步小跑才跟上。 “小姐——”坐上马车,灵再忍不住,眼圈发红,“小姐,你难过就哭——”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对面的顾十八娘正笑意散开,只不过这笑意带着森森的冷意,却是半点悲伤也无。

“我难过?”她笑道,抚着带着粗糙茧子的手,“错了,谁难过不不一定呢”

说着冲灵宝扬眉一笑,“宝儿,咱们等着瞧。” 灵宝被她笑得有些错愕,旋即更加难过,小姐一定是太过伤心了,但偏偏又不能说。

“小姐——”她抱住顾十八娘低声啜泣。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拍着她安抚,“傻瓜,你哭什么?哪里轮到咱们哭!”她的视线透过纱窗看向街外,笑意在路边冷凝。

是的,这一次,谁都可以哭,但哭的人绝不会是她。

日子又缓缓而过,彭一针的名气越来越响,顾十八娘也开始陆续的接药炮制。

这一日做完十份药,在书房坐下,看顾海写来的旅途见闻,灵宝匆匆而进。

“小姐,信家的定亲贴——”她说道,手里拿着一张请帖。

顾十八娘闻言往下书信,面带兴奋的伸手,“快,让我看看——”

灵宝带着几分不情愿递过去,“小姐,是回建康办的,咱们不用理会——”

顾十八娘已经打开,扫了一眼,哈哈笑起来。

“果然如此!”她笑的开心的抚掌。

灵宝吓了一跳,担忧的看着顾十八娘,小姐是伤及反笑吧——

“挺快的——十月二十三建康正日子定亲,十月二十五,京城小宴待——”顾十八娘看着手中的请帖笑,“这是特意为我办的了——”一面说一面点头,“不错不错,有心了。”

“小姐——”灵宝被她说的越发摸不着头脑,“你真的要去啊?”

“当然,我就等着这一天呢!”顾十八娘笑颜,精神奕奕的站起身来,“去,唤管家,准备厚礼。” 灵宝郁闷的站着没动,拿过请帖看了眼,不由一愣。 “小姐,那人定亲的是——是赵家——”她忙挥着请帖喊道。

顾十八娘已经迈步向外而去,闻言回头一笑,“对呀,正合我意。”

“可是,小姐,你不是说让他选曲家——”灵宝不解的道,愤愤的跺脚,“这个坏人,还是在哄小姐——”

顾十八娘大笑,“错了,灵宝,他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哄我开心。”

她大笑而去,亲自吩咐管家备礼,留下灵宝一脸不解的站在原地。

十月二十五,京城药行新贵信朝阳定亲宴请京中同行好友,作为短短时日在京城药行界崛起的新星,自然是一号召便来客云集,京城购置的信家大宅里热闹非凡,因为不是定亲正宴,所以传统的定亲仪式便不会出现,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

“是衡阳赵家的嫡小姐呢——”

“军中又如何?细论起来,可不如建康曲家——” “你懂什么!赵家的姻亲可是建康沈家——”

“沈家?抚远公沈家?”

大厅里人头攒动,议论声声,忽听门口礼事人高声报道:“建康顾娘子贺礼到!”

听到这个名字,大厅里嘈杂声低了下去,纷纷看向门外,关于信朝阳和顾十八娘,药行界有着传言,二人是男有情女有意,自从顾十八娘出师以来,便是与这大有生合作的,没想到突然信朝阳就定亲了。

看来那种猜测是假的,要不然信朝阳另选他人,这位顾娘子应该翻脸才是,怎么会亲自送贺礼来。

不过,这种结果还是大家最高兴看到的,这个大药师终于不只属于大有生了。

思绪间,顾十八娘已经迈步进来,衣衫考究,笑意满满,所到之处一片问好声。

信朝阳人群中走过来,看到顾十八娘,心内忽的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

这种感觉太荒唐,他不由摇摇头甩开,再一次看向越过众人迎面过来的顾十八娘。

这姑娘神情奕奕,笑颜如花,眼中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这种光芒,亮如利茅。

“恭喜大少爷。”顾十八娘在他身前站定,笑着施礼。

“谢你能来——”信朝阳眼神闪烁,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的嘴角勾起笑意,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哪里哪里,不能不来。”

信朝阳看好,沉默无言。

顾十八娘笑着入席,跟熟识的药商们打招呼,席间,信朝阳的视线不时落在顾十八娘身上,见她笑语欢欢,信朝阳眉头微皱,他早知道这姑娘心思内敛,情绪不外露,但能做到这份上,也太厉害了, 除非,她根本就一丝也不忧伤——

是这样吗?信朝阳握着酒杯的手不由攥紧,怎么可能?明明——

顾十八娘忽的冲他招招手。

收起思绪,信朝阳走过去,顾十八娘离开席,在大厅柱子旁含笑看他。

“何事?”信朝阳含笑看她,低声问道。

顾十八娘亦是含笑看着他,“我给你备了三匹锦缎,纹银千两,另打了一套头面送给贵娘子——你看可好?”

信朝阳看着她,没有说话,眼中闪着一丝令人心碎的温柔,点了点头。

“哦,还有一个大礼。”顾十八娘笑道,站过来几步,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们离得如此近,可以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心跳。

信朝阳依言倾身,看着这姑娘白玉般的面容。

“我告诉你——”顾十八娘低声说道,眼中闪着一丝妖异的光芒,“最多三年,衡阳赵家就要败了——”

似是一道闪雷在耳边炸想,信朝阳面色大变,看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面上笑意依旧浓浓,露出细细的牙齿,闪着白光,她勾勾手,再次靠近信朝阳,低声道:“——想必你已经很好的分析了我顾家,曲家和赵家,我顾家虽有朝中大员,但以我与族中关系很差,再者我哥哥又是一个得罪权贵受皇帝厌恶的小官,自然是不能跟这两家相比,当然我知道——”

她说着话,轻轻拍了拍信朝阳的肩头,“我知道曲家细论起来,还是要比赵家好些,但你为了我的感受,所以才舍弃曲家选了赵家——我谢谢你的有心——不选那个我喜欢的女子为妻,你能为我做到如此,的确不错——但是你选错了,不也不算你选错了,只是——你运气不好——”

信朝阳的脸色已经铁青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笑颜依旧如花,但那笑意声音却已经是寒意满满。她知道,她知道,她竟然都看明白,明白到令人寒心彻骨。

他琢磨人情十几年,游刃有余十几年,竟然在这姑娘面前如同赤裸。

“你也别自我否定——”顾十八娘笑道,“其实我原本没想这么多,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让我替你择选闲事——”说着带这几分同情看他一眼,“演过了——过犹不及——不过,我相信,经此一事,大少爷以后断不会再犯此错,才智必将更进一步,还是可喜可贺的——”

信朝阳看着她,脸上神情变幻,微微动嘴发出低低的一声,“为什么?”

顾十八娘看着他,眼如深潭。

“你对我有情,虽然抵不过更大的利益,你就此抽身而去,我也不会怪你,只是你不该想要更大的利益,又不放我这个既得利益——”她缓缓说道。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双赢的——而且——我最恨别人算计我——尤其是用感情来算计我——”

信朝阳看着她,沉默不语。

“我不能说你是不是好人,但是,我顾十八娘,真的不是什么好人——”顾十八娘站开几步,看着他一笑,将手在他面前弯了弯,“——我是有爪子的——惹了我我是会伤人的——”

信朝阳看着眼前的姑娘,露出森森的笑意,眼中温雅恬静的气息顿消,露出野兽般的狂暴之气,这种气息他见过,那日的建康药行会大厅,她看着保和堂一众人就是如此,那日的大药会竞赛场,她对着董老爷就是如此。

如今,在他面前,她终于也露出了此行戾气,一伸手,毫不留情的抓花了他的脸。

第一百九十章 意思

他们说话时,顾十八娘脸上始终带着笑,在一旁人看来二人是相谈甚欢。

“其实这话不该这么早说,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等不到三年后,我觉得这时候说更有意思…"她低声笑道,不待信朝阳说话,将视线转向席中,此时酒宴正酣欢声笑语,"诸位…"

她提高声音唤道,引得大家都看过来。

"今日可是大少爷的好日子,大家都来贺大少爷一杯酒…"顾十八娘笑道,手一伸,一旁的灵宝立刻递上酒杯,她再次看向信朝阳,"我先敬大少爷一杯…"

说罢不待信朝阳答话,自己仰头饮尽。

"来,看看谁没面子,大少爷不肯喝…"她笑道。

要面子的人顿时都举着酒杯涌过来,将信朝阳团团围住。

顾十八娘再一次看了眼淹没在举着酒杯的手臂中的信朝阳,笑意散去,吐了口气,转身向外而去。

夜色沉沉,信家大宅里已经恢复了安宁,仆从们收拾桌椅,打扫略有些凌乱的庭院。

"少爷?"几个侍女轻轻的站在书房外,低声唤道。

黑漆漆的书房里并无人声。

侍女们对视一眼。

"少爷喝了不少…咱们还是进去看看…"一个侍女低声说道。

"可是少爷说不许打扰…"另一个有些迟疑。

侍女们一脸为难,信朝阳的脾气她们自然是再请楚不过。

"可是,少爷从来没有这样喝醉过…"一个年长些的侍女终亍下定决心,伸手推门口。

门却在这时猛的被打开了,吓得侍女们不由低呼一声。

裹着一身酒气的信朝阳走了出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口中说道,忽的大笑起来。

一旁的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当少爷依旧醉酒中,还没来得及说话,信朝阳长袖一挥。

"来人,备车,回建康。"

声音未落,人已经大步而去。

"她是这么说的?"东宫内,文郡王放下手里的文卷,在听完黄内侍一通絮叨后,终亍开口说了一句话。

说的口干舌燥的黄内侍终于觉得有了回报,精神大振。

"可不是,老奴虽然没亲见,但听起来也能想象出顾娘子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小心的剪烛花,一面笑眯眯的说道,"想来就有点胆颤…殿下,你说,顾娘子多柔顺的一个人,可见这次是被气坏了…"

文郡王端过一旁的茶慢慢吃了口,忽的笑了。

"她柔顺?"他缓缓说道,书摊前倔强买下本不需要买的书,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哄骗自己这个郡王,自损八百只为伤敌一千…

她是一只披着柔顺外衣的小兽!

黄内侍看着他的笑,越发高兴,帮他斟茶,"这么看来,顾娘子就是在咱们面前不一样,可见咱们情份跟那些人是不一样…"

文郡王端过茶杯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再一次放在文卷上。

黄内侍见他面上并无不喜,知道这话并没有招他烦,便接着说道,"…顾娘子也真不容易,那人家也太可恨了,竟然还嫌弃顾娘子的身份低,到时候,可有他们傻眼的…"

"到什么时候?"文郡王看着文卷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一面拿起笔勾勒几笔。

黄内侍嘻嘻笑了,轻手轻脚的转到另一边磨墨。

"什么时候,不是殿下您一句话嘛…"他笑嘻嘻的说道。

文郡王依日低着头,漫不经心的哦了声。

黄内侍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有底了,他八岁入宫,在皇宫混了几十年,对于这些贵人的心思,不敢说满打满,也敢说八九不离十能猜对。

像他们这等做伺候人的,就得想贵人之想想不敢想,说贵人之想做不能做之事。

"顾娘子这个人终归是个女孩子家,虽然这次出了口气,这心里到底是难过得很,也说不定心灰意冷胡乱嫁人了事…"他叹了口气,说着还抬袖子抹了抹眼泪,"咱是觉得怪可怜的…"

"行了!"文郡王打断他,将手里的一卷文书一抛,"不就是要这个…"

黄内侍接过,打开一看,见上面赫然写着选皇太子诸王妃敕。

"哎呀,恭喜殿下!"黄内侍立刻跪地喊道。

说是选太子妃,其实对大家来说就是说明太子殿下可以成亲了,太子妃早就选好了,就差这么个仪式了,这个定了,别的自然也可以顺利进行了,太子妃自然由皇上定,余下的良梯良媛丰仪等自然就可以由太子殿下做主一二。

当然这件事不可能太子亲自出面,由知晓心意的贴身人去办就可以了。

"那…"黄内侍站起身来,迟疑半日,低声问道,"…顾娘子身份低了些…可是要是丰仪也太…殿下,老奴斗胆替顾娘子说句话…"

文郡王微微抬眼,看向他。淡淡道:"你都斗胆说了好些话了…"

黄内侍嘻嘻笑了,再一次贴着文郡王的腿跪下,拉着他的衣角。

"老奴觉得顾娘子绝对配得上良梯这个身份…"他笑着说道。

良梯,正三品,地位仅在太子妃之下。

说完话,抬头瞧见文郡王面上似乎笑了笑,旋即低下头,专注的再一次看桌案上堆积的文卷。

室内恢复安静,黄内侍心里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声老奴告退,便垂头躬身退了出去。

三天之后,继册定皇太子之后,大周朝又官布一件喜事,便是皇帝亲自下旨官奉制纳平阳侯之女白玉郡主为皇太子妃,命卿等行纳采问名礼。

伴着这个昭命得宣布,充盈东宫的工作也同时进行,颁召采选良家女入东宫,不止京城近水楼台的人家,整个大周有适龄女的世家大族都被搅得热闹起来,一时间进京的马车充盈各路官道。

此时建康,信家也即将因为一件事被搅热。

信家大宅的小客厅,坐着信家父子二人。

"你说什么?"信家老爷几乎以为自己年老耳不聪了,瞪眼看着眼前的最得意的儿子,"退亲?"

也不知道是因为连日赶路劳顿,还是因为什么而显得懒洋洋的信朝阳,换了只手撑着头懒洋洋的嗯了声。

"你没事吧?"信大老爷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是你在开玩笑吧?但想到儿子从小到大什么都开过,还真没开过玩笑。

"没事,我现在好的很从来没这么好过…"信朝阳笑道。

信大老爷脸色沉下来,"朝阳,为什么?难道就因为顾娘子那一句话?"他颇有些动容伸手扶着桌角,"你不会真的信那句荒唐之言了吧?"

儿子一定有事。信大老爷心内确定,说起来所有事都压在儿子身上,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唯他马首是瞻,也许儿子是累了,积攒之下的压力爆发。所以才会突然做出荒唐事。

这不稀奇。几天前隆裕兴家的大掌柜,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抬一个风尘女子进门,越劝越闹,胡子一大把了,闹得如同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据大家说就是因为丢了一笔大生意受了刺激的缘故。

"那赵家怎么会败?朝阳你好好想想…"大老爷接着说,其实这此事他们已经分析的再透彻不过,当初还是信朝阳劝自己呢,原本他更倾向与建康本地的曲家。

"不,不…"信朝阳摇摇手打断父亲,"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信大老爷问道。

信朝阳没有直接回到,而是又换个姿势,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敲着扶,。发出闷闷有节奏的声响,只敲得信大老爷心烦。

不管因为什么,他可以肯定,儿子既然说了这话,那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退亲?信大老爷只觉得头大。

"我以前觉得这女人嘛,也没什么意思…"信朝阳继续敲着扶手,含笑说道,"成不成亲也没什么意思…"

信大老爷听得颇有些内伤,这个孩子自小到大都太优秀了,做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对,时间久了,大家全都听他的,从来没人想过要对他下过命令,这其中就包括婚事,连信家老太爷都认为,信朝阳不议亲便是有不议亲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不容质疑。

"你是觉得没意思才不成亲的?"信大老爷嗓音干涩的问道。

信朝阳点点头,"对呀,爹你不觉得…比如家里这些姨娘很没意思吗?"

"你个臭小子!"信大老爷拉下脸喝道,"我没觉得!"

信朝阳笑了,冲爹拱手赔罪。

"所以,你到底什么意思吧?"信大老爷整容问道,"是因为觉得赵家不合心意了?"

"我从来都觉没得谁合心意。何来不合心意一说…"信朝阳站起身来,自己取过茶斟了一杯,一面接着说道,"不过我现在有觉得合心意的人了…"

有儿子如此,信大老爷也自然心思透明,一句话便明白了。

"顾娘子?"他略带惊讶道。

信朝阳冲他点点头一笑,转着手里的茶杯。

"你…你早干吗呢?你这不是…你…"信大老爷觉得自己有些发晕,关于顾娘子的事,他们自然也交流过,远在将信春芳介绍给顾家时就说过,"不是也是你说不合适…"

"爹,你不觉得顾娘子这样的人很有意思吗?"朝阳笑道,眼光闪闪,将茶杯放下,抱臂笑道,"原来女人也这么有意思,爹,你不觉得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很有意思么?"

"我不觉得!"信大老爷抓起茶杯砸过来,几欲抓狂,"滚滚滚…"

# # # # #

要说顾渔要说顾家要说灵元等等…突然发现还有这么事,那这个月结不了文。熬着一口气等着这个月结尾的童鞋们,可以退散了等下个月再过来瞄一眼结局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消息

十一月的时候,建康迎来的第一场雪,雪粒子飒飒而下,正式宣告冬日的到来。

建康沈家,沈三夫人的屋子里放着两个火盆,室内温暖如春,桌案上两盆水仙花开的正艳。

沈三夫人穿着褐色对襟袄,歪在大引枕上闭目养神,软塌前跪着个小丫头轻轻的捶腿。

一个仆妇急匆匆而进,小丫头忙冲她摆手,仆妇点点头,转身蹑手蹑脚要走。

“什么事?”沈三夫人缓缓说道,并没有睁开眼。

仆妇忙折身回来,“夫人,衡阳来人说…”

“是不是嫌路远,又想赶在年前成亲,顺便问问我给多少添箱…”沈三夫人漫不经心的问道。

“不是,夫人…”仆妇面带尴尬之色,大着胆子打断沈三夫人,“是亲事作罢了…”

“什么?”沈三夫人猛的睁开眼。

仆妇被她的视线一扫,吓得忙垂头,“…舅夫人说,敏小姐自从定亲后,就生了病,到庙里求了一签…”

“说这门亲事犯冲?”沈三夫人竖眉喝道。

“是…”仆妇低头说道。

沈三夫人气的坐正身子,“定亲前什么都看好了,犯什么冲!”

她就知道,这夫妇俩包括那个丫头都不乐意这门亲事,偏赶着听到充盈东宫,这是动了心思了。

“这蠢货…”沈三夫人咬牙说道,“这蠢货…”

室内仆妇丫头低头不敢说话。

“不过,也罢…”沈三夫人平复了情绪,冷笑一声道,“经此一事足够那丫头堵心一场,我倒要看看她还要不要捡人家不要的…”

仆妇忙倒过茶,捧给沈三夫人,一面笑着说些让她高兴的话,沈三夫人显然并没有因此事多困扰。

“夫人夫人…”门外急匆匆的男声唤道,人隔着门帘站住了。

“什么事?”沈三夫人问道。

“少爷…”外边的小厮喘着气说道,“少爷好了…”

“什么少爷好了?”仆妇低声喝道。

“是京城的林少爷,腿好了!”小厮大声说道。

啪的一声,沈三夫人手里的茶杯落地。

“备车去京城!”

不多时这个命令就传了下去,雪粒纷纷中。豪华的两架马车奔驰而出。

披着华贵裘衣的信朝阳三步两步走上自家药行的台阶,躲开街中飞驰的马车溅起的雪泥水。

“真是,怎么这么多马车乱跑…”他嘀咕一句,轻甩了下衣角。

他刚迈进门内,就听见信老爷急匆匆过来。

“爹…”信朝阳躬身施礼。

“你跟我来。”信老爷沉脸喝道,脚步未停向外而去。

自从那日让信朝阳滚了之后,信老爷就再也没给过儿子好脸色,对他不闻不问,能不见就不见,纵然见了,也一句话也不说。

信朝阳含笑跟上,父子二人上了马车,一路无语走进家门。

进了书房,屏退下人,父子二人再一次相对,只不过这次信老爷坐着,信朝阳站着。

“那赵家退亲的事,是你一手促成的吧?”信老爷沉脸问道。

“是,他们也正有此意,我顺势而为而已…”信朝阳笑道。

“亏你娘为你还哭红了眼…”信老爷瞪眼道。

这件事自燃要瞒着家人,知道信朝阳真实意思的也只有信老爷一个人。

“是儿不孝。”信朝阳整容施礼,“我这就去跟娘说明…”

说罢转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信老爷喝住他,“说什么?告诉你娘,你要娶顾娘子吗?”

“是。”信朝阳点头笑道。

“我看你还是省省吧。”信老爷哼了声,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口,“你敲你这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还请父亲大人指点…”信朝阳笑道,冲父亲躬身施礼。

或许是难得瞧见儿子灰头土脸一次,信老爷心里竟忍不住一丝高兴。

“那顾娘子,你是想都别想了…”他一撩衣翘起二郎腿,慢悠悠的说道,“我已经打听了,这一次良女才选,顾娘子也在其中…”

信朝阳微微一愣。

“朝阳啊,这一进宫门就跃上枝头了,人家放着贵人娘娘不当,难道还要跟你这个撕破脸的不成?”信老爷笑眯眯的说道。

信朝阳哈哈笑了,取过茶壶给信老爷续茶。

“爹,她跟不跟我,我是不敢打包票,但这女人我明白,贵人娘娘她是不会当的。”他笑道。

信老爷哼了声,“你明白?你明白还会被人摆一道?”

信朝阳哈哈笑了,却没有再说话。

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信老爷很是憋气,再一次抓起茶碗。

“爹,我去看看娘,然后就往京城去了…”信朝阳忙退开,一面躬身告退,一面笑道。

信朝凌乐颠颠的进来,与信朝阳擦肩而过,喊了几声,信朝阳只是冲他摆摆手,脚步未停的走了。

“爹。大哥怎么”

信朝凌问道,看看信老爷黑沉沉的脸吓了一跳。

“有病了。”信老爷哼声说道。

“大哥病了吗?”信朝凌信以为真,大呼小叫,一面又连声哀叹,“可不是,大哥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气病了也是难免的…爹…大哥正难受呢,你还摆这样的脸色给他看做什么…爹…哎呀…爹…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信老爷看着这个庶出的儿子,面上浮现了难得一见的亲切。

“朝凌啊,我听说你媳妇有了?”他问道。

信朝凌嘿嘿笑道,一脸得意,“何止我媳妇,两个小妾也有了…爹,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信老爷点点头,忽然觉得儿子傻点也不错,至少有心。

“朝凌啊,月钱可够用?”他问道。

信家在商言商,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太多钱,因此作为闲散人员,虽然是正房庶子,但拿的确实最低的月钱。

“不如,你去铺子做些事…”信老爷想了想说道,准备迎接儿子激动的神情。

“爹!”信朝凌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爹,我最近没有去过赌场也没有包青楼姐儿…好吧,去过去过…也只是过去一次…最多五次…爹…你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看着抱着自己腿几乎要放声大哭的儿子,信老爷中越再一次将茶碗举起来:“你给我滚滚滚…”

这时的京城,虽然没下雪,但天气亦是阴冷。

采选良女报备的消息已经告知顾家,曹氏又惊又喜。

惊的是顾十八娘这样的匠人怎么会入选,喜的是对于天下待嫁的女子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上等姻缘,让她牵肠挂肚日夜难安的心结终于得到化解。

“会不会错了?”曹氏第无数遍念叨这句话。

坐在火盆前用针剔手上毛刺的顾十八娘不得不再一次开口,“娘,我都给你说了,肯定是错了…”

“那…那可是经过吏部筛选的,怎么会错嘛…”曹氏皱眉道。

“是呀,吏部初选当然会把我悬赏,上面不是说了吗,我爷爷当过永安县推官、广平县令 仙人县县令,爹是天圣十年贡士,哥哥呢是建元七年贡士,任南漳县令,利州县令…三代贡士可谓官宦世家清雅门楣…自然在其中了…”顾十八娘接着拨毛刺,一面答道。

“是呀是呀…”曹氏心里更有底了,他们家可不正式清明良家。

“只是,下一步就该查我了…”顾十八娘笑道,“那么就会发现,我…不适合…然后就剔除,所以呢,就不会等到人来请我进宫待选的…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曹氏哦了声,是啊小女顾十八娘已是匠人身,算不上是良家女了。

“这事是不成的啊…”她轻轻叹了口气道。

“娘,那是太子哎…”顾十八娘笑道,接过灵宝递上的汤茶,旋即浮现一丝自嘲,“难不成朝廷中人还不如人家一个商户心思透明…”

信朝阳的事,曹氏不知道,听了并没有往心里去,轻轻叹气为女儿的终身大事上愁,灵宝却是知道的,带着几分担忧看顾十八娘。

但这个消息还是很快的传开了,通过顾慎安,建康顾家族中自然得到了这个消息,虽然还进行正式的待选,但这无疑于让原本就猜测的消息得到官方印证,整个顾家都沸腾起来。

顾长春急匆匆的带着一众人备车备马出门,路边仆妇们的闲谈传到他的耳内。

“什么?”他带着几分惊讶,“是说那个十八娘?”

“是的,大爷爷…”一旁的小厮忙急着倒出自己听到的消息,“十八娘小姐要进宫当娘娘…”

顾长春瞪了他一眼,沉脸喝道:“休要妄言!”

小厮吓得忙缩头。

顾长春停下脚,略一深思,转头吩咐管家,“此事事体大,去告之众人,不得失言失态,免得…免得坏了好事…”

管家乐呵呵的亮声应了。

顾长春这才踩着凳子上车,目光看了看京城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难言意味,那家人真的是要大不一样了…

“大爷爷,你可快点…”一个妇人带着哭意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顾长春不悦的看过去,见顾乐山家的郭氏用手帕掩着嘴,带着焦急掀开车帘催促。

察觉到顾长春的不满,郭氏放下车帘,只觉得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张口出的都不是气而是火。

“夫人,夫人,你听,十八小姐要…”小丫头忍不住说道。

“闭嘴!”郭氏张口喝断,瞪眼看那小丫头,“那又不是你的正头小姐,你操什么心!要是你家小姐有什么好歹,我让你陪葬!”

小丫头被骂的脸都白了,低着头再不敢说一声,马车晃悠悠的向前而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撕破

顾长春车队直向扬州而去,扬州离建康不太远,再加上郭氏赶路心切,很快就进了扬州城。

看着眼前这栋威严豪华的府邸,饶是见过京中重臣们府邸的顾长春也忍不住感叹一番,同时心里更升起一股自豪。

这座宅邸就是他们顾家一族的第一位状元,将来的第二位朝中重臣顾渔的行辕。

顾渔,在经历了两年的磨练后终于得到了与他状元身份相称的官职,杨州府观察推官,而且最关键的是,扬州知府在他调任前也调任走了,且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补过来,因此这扬州府除了同知外,便可算是他这个推官为大。

对于这个突然到来的年轻的推官,扬州同知显然已经得到了提点,对于顾渔那是态度好得很,亲自安排了这处原本属于前扬州知府享用的豪宅。

郭氏在车中掀起帘子,看着这座宅子,心底滋味复杂。

此时大门打开,穿着宝蓝锦袍,蹬着一双黑底粉面棉靴的顾渔快步迎了出来,冲顾长春大礼参拜。

“不可多礼…“顾长春见他如此恭敬,心里那个舒坦,忙伸手相扶。

“理该如此…“顾渔恭敬答道,伸手做请,”族长请…“

顾长春点点头,再看两遍雁翅排开的下人们,齐齐的施礼喊声族长爷爷,热乎乎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

“好,好。“他点着头,携了顾渔的手迈步而进。

门外孤孤零零的剩下郭氏坐在马车上。

“夫人”小丫头怯生生的下车,伸手扶她。

这个小兔崽子…想当初在自己跟前连条狗都不如,如今竟眼里没看到她一般。

郭氏心里恨恨得骂了句,却也无法,第一在族里顾渔的身份比她高了许多,第二,人家如今官职在身,再也不是他能随便指责的。

“夫人请…”四五个美貌的侍女齐齐的涌过来,冲郭氏施礼。

郭氏这才稍微舒坦些,恩了声,端起手跟随她们款款而进。

知府级别的大厅,摆设自是不凡,屋面内摆着的四个熏笼,将屋子里熏得暖意浓浓。

三人在室内坐定,顾渔先是问候了顾家众人的近况,又叙说了任职以来的诸多杂事,终于在给他们介绍面前龙井茶时,郭氏忍不住插话了。

“…渔哥儿,你爹和你哥哥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她开么见山的问道。

顾长春略有些不满的了郭氏一眼,但想到这次是真的闹得不小,搞不好还要将他们整个族抹黑,于是也跟着开口问道:“是呀,渔哥儿,那高邮的县令已经将他们关了起来,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顾渔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已经叫人去关照一下…”

“关照?”郭氏说道,“还关照什么?快将他们放出来,再叫那高邮县令叩头赔罪…”

顾渔的视线第一次放到她身上,面上浮现一丝笑。

“夫人,那高邮县令是何人你还不清楚吧?他说道,又看向顾长春,”高邮县令宁子德,人送外号宁刺头,当初以士子身份就敢站在朱大人门外斥骂…“

“这我知道…“顾长春点点头,话说当朝出了个臭名昭昭的朱大人,但也因此早就许多名声显赫的直臣,皆以斥骂**蹲大狱而扬名,当然这都是又名活下来的。

这个宁子德是天圣三年的贡士,到现在还依旧在七品县令的位子上混着,也算是当年痛快一骂而付出的代价,就算如此,那嫉恶如仇火爆的性子也始终没变,偏此人严守律法克己奉公寻不到一点错。

“再说,这次的事也是爹失理在前…“顾渔苦笑一下,”别人也罢,稍微**口风便无碍,只是这位…“

顾长春默然,这位连一品大员都敢骂,顾渔这个小小推官如果不占理的话,只怕也使唤不动他。

“你爹怎么失理了?一没偷二没抢,做的是合法合理的买卖,都是那奸商故意刁难!“郭氏哼了声说道。

自从得知顾渔调任扬州,这等繁华之地遍地生钱,顾乐山自然将生意扩张了过来,又亲生儿子当靠山,顾乐山就是不想横着走也得横着走,更何况,他也没做什么违法乱纪横行乡里的事,不过是合法生意买卖绸缎。

“当然是合法…“顾渔点头道,”只不过,人家卖了货,爹也不能不给钱啊,这…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几个月前吗,在扬州新开看分号的顾家宝德昌绸缎铺从一个高邮的丝锦商手里抢下了一大笔丝锦,而且价格很划算,当然这过程不然得需要抬出顾家的靠山,远在京城的大员顾慎安,以及近在眼前的扬州地界老二顾渔,不过细说起来这也不为过,那个做大生意的后面没有大靠山。

“爹买的这批货价钱很满意吧…”顾渔淡淡说道。

顾长春显然也知道,咳了一声,转移话题说:“且不论这个,我已经知道看,这一次你爹还真是委屈了,历来规矩是款分三次,最后一笔来年付清,谁想他当日就闹着要全款,这不合规矩的…”

顾渔恩了声,点点头,“好吧,我去给宁大人说说…”

郭氏还想说什么,被顾长春瞪了眼,看着顾渔唤过一个长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长随便去了。

过了半日后,人回来了,带来了宁知县很痛快的答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并且暗示原告说了,这么低得价格卖了是受了胁迫,拿钱放人,否则什么都免谈,他不介意过来听推官大人训导训导,正好也有些事要请教请教。

“这个棒槌!”郭氏气得咬牙,看了眼顾渔,冷笑一声,“渔哥儿到底是年轻,连个小小的知县都镇不住…大爷爷,还是给京里大人说一声…”

顾长春皱眉,这在他眼里算是一件小事,根本就犯不上惊动京里的儿子。

“还有宁大人说,他们高邮县今日修堤坝,所以牢里的除重犯外都去修河堤了…”长随又说了句。

这一下郭氏彻底站不住了,修河堤坝?那可是累死人的活,更何况如今又是寒天冻地,修什么河堤!这分明是变相的折磨,这个活阎王!怎么撞上这么个人!只怕一天下来顾长乐和顾泷就要不成人样了!这一来二去往京里送信,就算放了人,这父子两只怕受不住了。

“那就给钱吧!”顾长春说道,权衡利弊后,觉得不能让刚上任的顾渔被抹黑,要说起来,当初顾渔放任扬州,顾慎安也是不太同意的,扬州虽是个好地方但真因为是好地方,反而难出政绩,此地豪门富商盘踞,其背后的干系错综复杂,因此是何安慰养老不适合仕途历练,对顾渔这个年轻将来就更大前途的官员来说,还不如去穷山恶水之地。

“大爷爷…”郭氏听了不自觉的打个哆嗦。

“你们又不缺那几个钱。”顾长春看向她皱眉道,看郭氏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多少钱?”

照顾长乐绸缎铺子的规模,最多也就进了千批足矣,这次又说是超低价,撑死也不过两千两银子。

郭氏嘴唇哆嗦,慢慢吐出几个字,“十万两…”

“什么?”顾长春大惊。“十万两?你…你们…你们疯了?就是每斤四十两的低价,这也足足是两万五千两的丝锦!”

“大爷爷,已经放出去很多订单了,过了年,这些钱就收回来了…”郭氏白着脸怯怯说道,“而且,而且,跟那客商就要成儿女亲家,没想到…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猛地想到什么看向顾渔,“渔哥儿,汐儿躲到你这里了吧?快让她出来见我”

“汐儿?”顾渔皱眉,摇了摇头,“没有啊,她没来过,不是在建康吗?“

郭氏哎吆一声,再忍不住心慌坐在地上,“我得汐儿…天啊。,这是去哪里了!”

原来这么低价又这么大胆,是因为仗着儿子又卖女儿,顾长春气的瞪了郭氏一眼,尽然还瞒着自己,只说顾渔对他们夫妇心有芥蒂,不出手相护,才哄着自己来。

“你们…你们真是…”顾长春横不得抬脚踢,“我不管了!”

说罢甩袖走人。

十万两银子,几天内根本就凑不齐,郭氏伸手抱住顾长春的腿,大哭哀求。

“夫人…”顾渔跪下伸手去扶她,“钱不要愁,凑凑就是了,我这里有…”

“对,你有,那还不快去拿钱就你爹!”郭氏愤愤瞪了他一眼。

合族最有钱就是他…的养母了。

“你有什么钱!”顾长春咳了一声,瞪眼看郭氏,“从钱庄先拿用吧…”

顾家族中最大产业就是钱庄,这是跟着顾慎安一步一步壮大起来的。

郭氏松口气,只要公中肯救急,那就不用他们倾家荡产了。

“谢谢大爷爷…年后我们就补上这笔钱…”郭氏站起身来锤头说道,一面甩开顾渔山搀扶自己的手,带着愤愤瞪了他一眼,这个小白脸子小白眼狼子,果然指望不上,亏自家老爷还当宝一样的得意洋洋。

顾渔只是一笑。毫不在意的移开视线。

“那汐儿会去哪里啊?她一个姑娘家这可怎么是好,你快叫人去找!”郭氏想到女儿直搓手,看着顾渔说道。

“是…”顾渔恭敬应声,一面想了想道,“汐儿会不会往京城去了?”

汐儿与顾洛儿关系要好,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是找顾洛儿撑腰去了。

“去京城?那么远,她…她…可胆子真大!”郭氏更加惊怕,原本以为她听说亲事会跑到高邮跟他爹爹闹,最后再找顾渔帮忙,毕竟这边路熟她也走过几次,往京城…

这一路上一个姑娘家…,郭氏脚一软再次坐在地上。

“哭,哭。怪谁!都是你们日常骄纵她!惯得她无法无天!”顾长春喝道,看着顾渔弯身去劝服,被郭氏愤愤的推开,更是急闹,“渔儿,别管她!”

郭氏不敢再闹,掩面哭泣。

“事情已经这样了。,快派人一路去寻…”顾长春说道,一面脚往外走,“我去拿钱,快了了这些烦心事!”

郭氏不敢停留,忙起身跟上去,看着二人的背影,一直和颜悦色的顾渔嘴角的笑意更浓。

错了。这才刚开始而已。

雪停了的时候,顾家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小厮抱着扫帚刷拉刷拉的清扫积雪,一辆马车停了过来。

“小姐回来了。”小厮认得马车,忙停了手,跑过去迎接。

披着大红连帽斗篷的顾十八娘扶着灵宝的手下了车,还没走就又听见一辆马车隆隆而来,且在门前停下。

主仆转头看去,见竟是信朝阳披着氅衣走下来。

“顾娘子…”他笑盈盈的唤道。

顾十八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脚步未停向内而去。

“你要做什么?”灵宝上前一步拦住他喝道。

“请顾娘子借一步说话。”信朝阳依旧含笑说道。看向顾十八娘。

顾十八娘转头过来,“对不起,我不打算售药给你们家。”

“不是请顾娘子制药。”信朝阳笑道。

“那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顾十八娘说道。

“我们这是撕破脸了吗?”信朝阳笑问道。

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

“既然撕破脸了就好,那么让撤下伪装的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信朝阳笑道,竟然越过她当先迈向门内。

“这人!”灵宝气急。

小院避雪亭内,灵宝将一壶茶重重放下来。

信朝阳也不为意。取过自斟,看着在对面坐下,面色淡然的顾十八娘,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忽的笑了笑。

“和这样的你对坐饮茶,这可是第一次。”他说道,将一杯茶推向顾十八娘“请”

顾十八娘点点头,“不错,我也是第一次见信大少爷如此厚脸皮。”

信朝阳哈哈笑了,“彼此彼此,如果你我不是厚脸皮的话,当初一个虚情一个假意也不会相处的那么其乐融融。”

“大家各得其利自然相处很好。”顾十八娘答道。

“是,如果那日我少说几句话,你我今日面前至少还能多一盘干果…”信朝阳笑道,看了看只摆着一个茶壶两个杯子的桌面。

“不错。可惜你说的如果已经不是如果而是事实。”顾十八娘点点头。

“不错,事实就是事实,没什么好后悔自责的。”信朝阳笑道,举起茶杯“请”

顾十八娘举起茶杯跟他碰了下。

“其实你这样做也每错,我可没怪你。”顾十八娘说道。

“是,我知道,顾十八娘这样退我一把也没错,凭什么你心里不舒服了,还要装大方。”信朝阳说道。

“很好,既然大少爷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就不虚假客套。”顾十八娘笑道,“从今以后,你们大有生在得不到我刘氏制药。”

信朝阳点点头自斟自饮一杯。

“其实我错了。”他忽的说道。

顾十八娘微微嘲讽一笑,“你有什么错,大少爷今日来不是来做认错这荒唐事的吧?”

“不,不,”信朝阳摆摆手说道。“我错在没正视自己的心意。…”

顾十八娘没有答话。

“我以为,我只是从生意上讲,不想失去你这个药师,而且必须千方百计的留住你…”信朝阳说道。

“不是吗?“顾十八娘笑道。

“不是。“信朝阳看向她答道,”其实是我不想失去你。“

顾十八娘看他,没有说话。

“我说你这人可真…“灵宝有些哭笑不得竖眉喝道。

“已经失去了。“顾十八娘笑了笑答道,一面起身,”虽然我不知道大少爷今趟来所为何事,但我想说的是,第一你我都没错,所以不存在互相原谅,所以那些道歉啊…“她说着看了眼信朝阳,“这个,大少爷想来不会做…咱们就互不相欠,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有些不愉快,但不至于要互相赶尽杀绝。”

“十八娘…”信朝阳抬头看她,“给我个机会…”

“还什么机会啊?你这个人咱们这么不知羞耻啊?”灵宝竖眉说道。

“我后悔了,我退亲了,我明白了,从此以后,我再不对你半分算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给谁供药就给谁供药,高兴了就对我笑,不高兴了就不用对我笑,你说什么我都信,我说什么你也不用多想,我撕破脸,让你看的真真切切,我不是求你原谅,我时请你给我这个机会,给个机会重新认识我,一天不行,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两辆,两年不行,一辈子…”信朝阳整容说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客来

直到信朝阳走了,灵宝还有些呆滞。

“这人…这人…”她喃喃说道,却找不出合适的词形容,转眼看顾十八娘。

“病了吧…”顾十八娘皱眉说道。

对于信朝阳神神叨叨的一番话,顾十八娘并没有放在心上,自来大药师与药商们互相为敬,但反目成仇的也不少,几番较量下来,并没有谁多讨些好处,这药师们被逼到最后拼死一搏往往能将一家药商元气大伤,都以两败俱伤他人得利为结局,因此百年规矩下,纵然大家有仇便从此不相往来,到没有非要对方你死我活之争。

“人生在世,不过是拼争而活,为利益争为地位争为口腹之欲功名利禄而争,既然相争必然要有手段不择,所以,不管对我的冒犯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不会介意,但同样,我也在争,我也会不择手段,一局告终不管输赢,各自相忘最好。”顾十八娘看了眼寒气萦绕的小园,看了眼担忧的灵宝,“怎么?你担心我会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

灵宝忙摇头,“不会,小姐绝不会。”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款步向外而去。

看着顾十八娘在身前的背影,灵宝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小姐是个很大度的人,当然也是个很倔强的人,她可以原谅伤害她的人,但同时也代表那个人会彻底被小姐隔绝在心灵之外。

聪明自信如信朝阳,要想实现自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只怕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也许终其一生也不得实现。

这一点信朝阳自然也知道,但人生在世永远有一个目标要去实现,本身就已经是很高兴的事了。

“走。”顾家大门外,信朝阳一抖宽氅上马车而去。

“娘,哥哥有信来了没?”顾十八娘一脚踏进客厅,就问道。

视线还没看过去,就听有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尖叫一声,让她也愣在原地,寻声望去,见一旁椅子上坐着一个姑娘,穿着打扮极为狼狈,此时正用双手捂住脸,似乎极不想见到顾十八娘。

“十八娘…”曹氏忙要说话。

“我不是来找你们的!”捂住脸的姑娘发出一声尖叫打断了曹氏的话,“别以为我是来找你们的!我才不会是来找你们的!”

顾十八娘已经认出此人是谁了,听了她的话,眉头便皱了起来。

“顾汐儿,那你现在坐在哪里?”她淡淡说道。

顾汐儿闻言猛地放下手,这是一张跟外表一样狼狈的脸,虽然简单擦拭过,但风霜在脸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你怎么这样子?”顾十八娘很是意外,话未说完,顾汐儿已经起身向外冲。

“好,我才不要你们可怜!我走!”她喊道。

曹氏忙跟过去拉住她,好言相劝,一面给顾十八娘使眼色。

“我说什么了?我不过是关心你问问而已。”顾十八娘皱眉说道,一面抬手示意,“带汐儿小姐去洗漱…”

立刻四五个仆妇涌上来,恭敬的含笑劝说,看这些人态度真切并没有瞧不起,顾汐儿略找回面子,便顺着台阶而下跟着去了。

“娘,怎么回事?”顾十八娘这才问道。

“我也不知道。”曹氏皱眉说道,”好些日子没去探望你叔伯父叔伯婶了,我今日去看看,结果不在家,我才要回来,就见蹲在你叔伯门外的她…吓了我一跳…问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要找叔伯父…人家看门人根本就不认得她,因此也不让进,我说了也没用,只得好说歹说才带她回来先住下…我瞧这样子,好像是风餐露宿很久了…“

顾十八娘点点头,“去让人给叔伯父家说一声,再者这样子像是偷跑出来的,建康只怕不知道,派个人送信回去…”

曹氏点头,又是抚着胸口担忧,“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丫头,虽然不怎么招人喜欢,但胆子还真不小…”顾十八娘说道,“娘,我待会就不出来了,像她这般,最怕我见到她的狼狈样子…”

“好…”曹氏笑道,抚着女儿的肩头,颇欣慰的叹了口气。

谁说她的女儿是凶神恶煞,那是别人惹到她在先。

顾十八娘还是低估了顾汐儿的要面子程度,整整三天,曹氏依旧没有问出到底因为什么事自己跑了过来,不过,成效是顾汐儿已经适应了新环境。

“十八娘。”门外响起声音。

“汐儿小姐,你不能来这里…”

“为什么?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

“这是我们小姐的炮药房…”

“炮什么?”

顾十八娘打开门,看着门外对持的两人。

不得不说顾汐儿天生丽质,换了衣裳,踏踏实实的睡了几觉热乎乎的饭菜吃了几顿,便又恢复了光彩夺人。

玉兰树下,挽着双鬓,穿着粉色窄袖对襟袍的少女令人失神。

“十八娘,今天派人去叔伯父家了没?”顾汐儿问道,目光落在顾十八娘因药材水泡的发黄的手,皱眉,“这什么啊,这么恶心…”

“哦…”顾十八娘走过来几步冲她摆了摆,“你每天吃的饭今天穿着的衣服都是这恶心挣来的…”

顾汐儿撇撇嘴,站开几步。

“派人去了…”顾十八娘回答,一面看向她问道,“到底什么事啊?让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姐竟然变得这么厉害?”

听她说了厉害两个字,顾汐儿略微有些得意,回想起来,自己还真是很厉害,不过想到这个逼自己变得如此厉害的原因,她神色还是瞬时黯然。

“没事…”她没有回答,也失去了顾十八娘说话的兴趣,怏怏的走了。

顾十八娘也没兴趣跟这个小姑娘说话,来到客厅陪曹氏坐着说话,不多时,派去顾慎安府上的小厮急匆匆回来了。

“还没回来?”顾十八娘很是意外,“那顾夫人也该在家啊?”

“没有,夫人也没在家…”小厮答道。

“说什么时候回来没?”曹氏问道。

小厮摇头。

“那就等吧,这快要过年了,不会出门太久的。”曹氏宽慰道。

果然没有等多久,她们就知道。

半日没见的顾汐儿喘着气出现在母女二人面前。

“你去哪儿呢?”顾十八娘按耐不住怒火的喝问道,“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你诚心给我们找麻烦是不是?”

曹氏忙打圆场,拉了拉顾十八娘,将面色显然不好的顾汐儿按在座位上。

“没事,没事,想去哪里说一声,也好带个车,街上人多…”曹氏细声细语的说道。

“叔伯父出事了!”顾汐儿根本就坐不下去,猛的站起来喊道。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母女俩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胡话呢?”顾十八娘打量她。

顾慎安,当朝吏部尚书,那是一等一的内阁成员,他出事?只要不谋反,这辈子就出不来事。

“是洛儿说的!洛儿因此还落下月子病了!”顾汐儿微微发抖,显然受的惊吓不小。

曹氏和顾十八娘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们齐声问道。

对于曹氏母女来说,所知道的事情少之又少,甚至不超过她们巷子这一条街,就更不用说远在北边大金大周的交界处了。

就在几天前,大金委任的随州知府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带着一众大金兵洗劫了大周境内的一个城镇,这一下朝中震动,就连深宫休养的皇帝都亲自上朝了,痛斥大金背信弃义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旋即将当初主和派的众人一同骂,尤其是朱春明,简直是被骂的跪地叩头才罢。

骂也不能解决问题,骂完了还是要征求大家意见,该如何对待这不要脸的大金。

满朝文武都默然无声,如今朝堂,朱大人不发话,是没人敢说意见的。

朱春明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先去查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结果自然而然又被皇帝骂了一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明哲保身十几年的大臣突然站出来主张给大金此举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自从叶真以谋反被处斩,沈老公爷居家养病,以及一干主战派死的死贬的贬后,朝廷上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有人敢说教训教训大金的话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包括皇帝都惊讶的看向这位高人。

高人就是吏部尚书顾慎安,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也察觉到大殿里诡异的气氛,他抬起头,忽的看到不远处朱春明一双幽幽的视线,他的后背猛的出了一层细汗。

然后突然情绪冷静的皇帝慢慢的问了他一句话,让顾慎安彻底吓醒了。

“那么爱卿说该怎么教训教训他们呢?”皇帝慢慢的说道,一双久病无光的小眼牢牢的盯在顾慎安的身上。

这完全跟顾慎安事先预料的完全不同,他不由懵了。

“臣先请罪襄阳知府守军不力之罪…”朱春明在此时忽的叩头,插了一句话。

而通过这句话得到暗示的朱春明的干儿子之一,兵部尚书也站出来,跪地叩头,请治军不力才治大金无视我朝威严渎职之罪。

“这么说,我大周是因为无兵无将,才让大金小瞧而肆意进犯的吗?”皇帝冷冷地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满朝文武皆惊,无兵无将!很显然,皇帝是想到被处斩的叶真将军了。

当初力保叶真将军的一位谏官上书,其中就有悲愤发泄甚至带些诅咒意味的话,叶真将军死,则再无能拒大金之将,再无抗敌之兵。

这句话无意是在诅咒皇帝的江山,罪可论谋反,暴怒的皇帝将这位谏官满门抄斩。

顾慎安到此时已经完全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第一这位皇帝根本就不想靠武力教训大金,第二,他得罪朱春明了,而就在这短短的一刻,方才还被皇帝骂的如同丧家之犬的朱春明大人就转头狠狠咬了他一口,致命的一口。

“既然如此,朕就命你全权处理此事,给朕一个交代。”皇帝看着顾慎安,宣布了决定,也踢出了这块烫手的山芋,不管事情如何,将来的替罪羊是有了,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这个皇帝身上了。

就这样顾慎安把自己交代出去了。

战,他是绝对不敢的,而且皇帝也不可能让他出战,和,那也是死路一条,且不说丢了朝廷的脸面,被遭洗劫之地的民众唾骂,还要遭天下万民指责软骨头,而且就算他豁出脸皮认了这个骂名,将来总有一天皇帝想起来了,就要治他罪以泄求和的耻辱,当年朱春明之所以能让皇帝跟大金签订停战协议,那也是瞅准大周叶真将军高奏凯歌步步逼近大金的机会,推脱,大话说出去了,再推脱,这让九五之尊的皇帝情何以堪,当场就敢以戏弄君上的大帽子压死他。

于是在满朝文武同情以及朱春明冷冷的注视下,顾慎安离京赴襄阳府去了,这一去,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所得到的一切,就要灰飞烟灭了。

所以顾慎安的夫人也不在家,跑回娘家求找关系打点了,顾洛儿自然也要为爹分忧,求到公公跟前,结果却没得到实时性的回答。

“最近陛下有忙的时候…”公公给了一句提点,意思就是,不要拖我们保定侯府一死。

以为满满笃定这胎生儿子结果是个女儿而气闷的顾洛儿,忧急交加病倒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顾汐儿守在顾家大宅以及顾洛儿在京城的家前几天都不得入的缘故,根本就没有人有心情有空理她。

对于这些朝中事,曹氏顾十八娘一句顾汐儿三个女人完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大眼瞪小眼,不明白这事怎么就那么严重。

“也就是说,叔伯父以为一句话惹麻烦了…”顾十八娘总结道,“不过…以叔伯父这么多年的为官之道,他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找麻烦?”

这个更是出乎三人的揣测能力,都摇了摇头。

“家里知道了吗?”顾十八娘忙又问道。

顾汐儿点头,“应该要收到信了。”

“那…我们也没办法,让大人们操心去吧。”顾十八娘说道,坐下来吃茶。

“是的,跟你们自然石没有关系…”顾汐儿脸色煞白,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可是她怎么办?她就是投奔最大的靠山来了,结果靠山没了,谁还能帮她?难道真要嫁给那个又丑又老的绸缎商…

她的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越想越伤心,只觉得心灰意冷,干脆掩面放声哭。

曹氏和顾十八娘被她吓了一跳,忙出声安慰。

“你也别太难过,我想叔伯父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人脉肯定多得很,肯定没事的,一品大员,哪里能说倒就倒了…”顾十八娘说道。

人脉二字忽的闯入顾汐儿的耳内,她猛的抬起头,一双眼直直的看向顾十八娘。

她想到顾洛儿告诉她的那个震惊的消息。

“我可没人脉啊,你看我我也没办法…”顾十八娘被她看得发毛,说道。

“妹妹…”顾汐儿忽的一把抓住她。

这一声妹妹喊得顾十八娘汗毛倒竖。

“你就是喊姐姐我也没办法啊…”她失笑,“这些朝里的事我一个小小女子怎么知道怎么办?不如…不如去找你哥管用…”

说到这里,她点点头,“对,那小子聪明绝顶,人情练达,肯定能想到办法,就看他想不想…”

话说到此,一个念头瞬时划过脑中,声音不由戛然而止。

那小子…他不会想帮的吧?说不定,这一切就是他…

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难不成一个当朝一品大员,就真的能被他轻轻地一击而灭?

他怎么做的的?这也太恐怖了吧?

不可能把…怎么可能?

“十八娘,你帮我,你帮帮我…”顾汐儿并没有注意她脸色的变幻,而是紧紧抓着她的手,珍珠般的泪水断线而下,“我不要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我宁愿去死…”

顾十八娘被她的话打断了出神,跟曹氏对看一眼,原来她是为这个离家奔京城来的!

“怎么回事?”曹氏拉过她,细声问道。

“我爹跟人做生意,看上人家的绸缎,邀请人家来家里坐坐,为了拉拢他表示关系亲密,叫一家人都出来见他…没想到…没想到那老不修的竟然…竟然…”顾汐儿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大声哭泣。

她顾汐儿名震建康,谁不知道她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引得多少风流俊俏公子日思夜想,没想到最后竟然要嫁给一个跟自己爹一般年纪的男人,而最关键的是,那么疼爱自己的爹竟然也同意了。

她一直当自己是个宝,到这时才惊然发现,其实不过是个草,随时可以丢弃的草!

曹氏听了不由跟着顾汐儿落泪,几乎就要张口应承下来去和顾乐山说说,被顾十八娘伸手拉了下,话便咽回去了。

“汐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顾十八娘看着顾汐儿缓缓说道。

顾汐儿闻言愕然看她,什么叫自己不对了?去嫁给那个老男人就对了?

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此时站在眼前的顾十八娘,面上神情却依旧如同那日兴隆寺前,带着丝丝冷意的漠然。

“我不对?”顾汐儿也不哭了,猛的甩开顾十八娘的手,“什么叫我不对?凭什么我该嫁给那个老丑男人,而你就该进东宫当贵人?”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看来自己被当做良女采选的事顾洛儿肯定知道了,这件事她也没必要多说什么。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爹已经答应人家了,你这样甩手跑开了,会让你爹陷入什么困境你可想过?”她尽量柔和声音说道。

“我不管!那是他的事!”顾汐儿跺脚喊道,再一次伸手抓住顾十八娘,哽咽哀求道,“好妹妹,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和你吵架,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堂姐妹,要是让我嫁给那男人,我宁愿死了…”

说着又呜呜哭起来。

曹氏面带不忍伸手拉顾十八娘。

“你也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你觉得我说话,你爹会听啊?”顾十八娘失笑,“你不是找了洛儿,我看她出面就好了…”

“不是,不是…”顾汐儿咬着下唇,用泛着水光的眼看着顾十八娘,“十八娘,你…你让我也进东宫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鲁钝

“你说什么?”顾十八娘拍了拍她的手笑道。

“进…”顾汐儿再一次要说。

“这话你跟叔伯父说也许还有点用…”顾十八娘笑道,“你可知道这采选良女的要经过怎么样的审查,姓名年龄,三代出身,但凡家内三代有从事娼、优、皂、隶、佣、匠的都属于非良民之身,是没资格的,哪里是你说的,谁想进就进,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啊。”

“我知道…”顾汐儿依旧抓着她的手,“我当然知道这个…我是说…我是说…”

“说什么?”顾十八娘问道。

“等你进去了,太子殿下那么喜欢你,然后你说句话,让我也…”顾汐儿略带羞意的说道,看顾十八娘原本含笑的脸色猛地一沉,忙急急道,“我们是姐妹,到时候互相照料,总比外人强…”

“此话断不可妄言!”顾十八娘沉声喝道。

对她当众斥责铁齿铜牙的本事心有阴影,顾汐儿下意识的就松开手。

“这话是顾洛儿说的?”顾十八娘平复一下情绪,沉声问道。

“什么话…”顾汐儿结结巴巴问道。

“太子殿下与我…”顾十八娘皱眉看着她。

顾汐儿点点头。

“她为什么会这么说?”顾十八娘忍着心中的惊惧,文郡王治病的是私密至极,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和文郡王同室共处几日。

“谁都知道啊,你们不是和殿下在仙人县就认识的,你哥哥能得到如今的前程,还不是殿下相助…”顾汐儿反而有些奇怪的看她说道。

顾十八娘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当时也不过是短短几日同窗之宜,跟我更是没有干系,此等言论断不可再说,被人听到那可是亵君之罪!

尤其在这个时候!”顾十八娘整容说道。

“这么严重啊?”顾汐儿半信半疑,但想到此时状况,便听话的点点头,随后又眼巴巴的抓住顾十八娘的胳膊,“那我说的事你可记着啊…”

“我说的你还不明白啊。”顾十八娘皱眉道,“你觉得我现在还是良身吗?”

顾汐儿迟疑一下,目光不自觉地的落在顾十八娘那双粗糙的手上。

“你都明白,那朝廷里的人难道还不明白啊。”顾十八娘笑道,“再过一段良女进宫的消息就出来了,肯定没人会来通知我的…”

“真的啊…”顾汐儿半信半疑,期望褪去,一脸忧愁,眼泪再一次涌出来,“那我…我就当姑子去…”

“你也别难过,你都相争到这一步了,干脆再多争争…”顾十八娘笑道。

“我吗?我可以吗?”顾汐儿问道,面带不信。

“对呀,你都敢离家出走,难道还不敢跟你父亲当面相争吗?其实你自己已经靠自己了…”顾十八娘说道,“当然,依你爹娘的品行,让顾洛儿出面打个招呼更稳妥…”

“我爹娘品行怎么啦?”顾汐儿哼了声,不满的瞪了顾十八娘一眼,嘀嘀咕咕的说道,不过说了这一席话,她心里觉得也许真的可行,心事放下了几分,情绪也好多了。

“那我再去找洛儿…“她晃悠悠的往外走。

“备车,收拾东西,送汐儿小姐过去…”顾十八娘立刻对仆妇们说道。

“做什么?赶我走啊?”顾汐儿停下脚转过头问道。

“你本该去那里住的,人家可是保定侯家族的,怎么也比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住的舒服…”顾十八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更何况你们姐妹俩也说得来,相看也不会生厌…”

“洛儿姐姐现在正病着呢,我怎好去打扰她,我还是在这里住着吧…对了,我还没吃饭呢,待会儿给我送屋子里去…”顾汐儿摆摆手,拎着衣裙袅袅出门向自己的屋子而去。

“这丫头!”顾十八娘笑道,“心还真大,这就又吃得下去了…”

“这就好…”曹氏也舒了口气,卸下了几分担忧。

“不知道你叔伯父这次怎么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曹氏又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这个…不如写信问问哥哥…”顾十八娘说道。

“问问吧,一家人能帮就帮。”曹氏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回到书房里,展开笔墨开始细细写来。

“不过,叔伯父怎么会说错话呢?”顾十八娘一面写也一面再次疑问,旋即摇了摇头,人话一世,谁敢说自己万事皆无纰漏?

而此时特意绕道路过扬州的顾慎安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自从那日从朝堂下来,他就日思夜想,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一举得罪大周朝最巅峰的两个权势。

他想到那日朝堂上,他看着皇帝骂的那么愤怒,为大金进犯我大周而痛心不已,任谁也会觉得皇帝恨大金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这个不容置疑,对于侵犯自己江山,而且在自己手里丢了半壁江山的皇帝来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大金的仇恨,对,不是错在这里,然后接着想,皇帝是恨大金的,然后然后他痛骂朱春明,自然是恨他这个委以重任的首辅没有看守好自己的江山黎民,有负重托…嗯,对的,至少应该在那一刻,皇帝必定是这样想的…这个也没错…然后,然后他听到皇帝靠在龙椅上,用悲悯的声音弱弱的说了句,无人可用无人可用…对,就是这里!

顾慎安在轿子里换了个姿势,拍了拍自己的腿。

这不正是说明皇帝有心用人,要给大金一个教训么?

或者说…只是印证了自己心里的念头?

顾慎安再一次皱起眉,用手撑着头,认真的想起来。

自己心里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这个念头呢?

“陛下一直忧心北事…”

“问我,我还真不知蓬怎么说呢…大人你说呢?”

“大人是说陛下不想对大金交战吗?可是为什么我说了陛下好似很不高兴…”

“今日我陪同太子殿下见陛下去了…陛下竟然跟太子商讨北边军事…”

“大人…”

这声音陡然飘出虚幻在耳边炸响,顾慎安猛的坐正身子,才发现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外边传来问询声。

帘子同时被打开来,身穿家常服的顾渔正躬身施礼,顾慎安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久久未动。

“渔哥儿…”顾慎安声音里满满的疲惫,有路途劳累更多是的心累,“你说这如何是好?”

站在一边的顾渔面色上布满忧愁,但眼中却是一片淡漠,他缓缓的摇头,躬身垂头。

“侄儿鲁钝…”他缓缓答道。

“你鲁钝?”顾慎安看着他,轻叹一口气。

“大人…”顾渔依旧垂头,低声说道,“天威难测…”

这句话一出口,顾慎安原本就带着几分颓败的面色再没了一丝生机。

“天威难测…天威难测…”他缓缓说道,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这是朝堂,一言兴邦,一语罹罪的朝堂,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是我冒进了…是我贪大了…”顾慎安闭上眼喃喃说道,“其实我已经年纪不小了,位子也坐的够高了,不该贪更多,不该想要借着你和太子之契机,意图下一代高位…”

顾渔帮太子殿下解除杨太生危机的事,并没有瞒着顾慎安,确切的说顾渔跟皇帝跟太子的任何来往任何言谈,他都很高兴的事无巨细的把该说的都说给了顾慎安听。

所以顾慎安知道自己这个本家后辈,在皇帝以及太心中的地位。

“你知道陛下为何将你外放?”顾慎安按下心头万千滋味,强打起精神说道。

“我知道。”顾渔说道,抬起头,面上竟然有一笑意,“这是陛下对臣的呵护期望之恩。”

顾慎安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鲁钝?呵呵…当今朝廷已然是朱党独大,想要在京中坐稳,尤其是这般年轻人,难免要追随其后,这世上,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一点皇帝心里想必也清楚吧,他已经丢了半壁江山,不会再想给下一任丢下一个臭不可闻的江山吧。

“渔哥儿…”顾慎安沉默一刻,“将来顾家就靠你了…”顾渔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恭敬的低头。

“侄儿惶恐。”

“安儿!”顾长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悲重。

顾慎安立刻站起来,快步迎接过去,看着瞬间苍老十几岁的顾长春,立刻就要跪地,被顾长春伸手拦住。

顾渔低头退了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父子在内说了么,只到天黑,才出来,顾慎安的神情中反而带着几分解脱。

“我身负皇命,绕路过来已是有罪,再不敢多留。”顾慎安告辞,目光扫过眼前匆匆赶来的以顾长春为首的家人,“放心,我顾家没事。”

众人难掩悲伤的点头,顾慎安此举并非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只是突然没了一个朝中重臣为靠山,顾族境况总是不会如以前了。

送走顾慎安,顾渔自然安排好这些人住下,看着豪华的庭院,众人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这次…不会连累到渔哥儿吧?”几个长辈低声询问道。

“那是难免的,但也不过是一时难得升迁,将来终归是无碍的…”顾长春低声说道,显然顾慎安已经跟他好好的分析了当下。

众人这才心安,那就好,渔哥儿还年轻的很,有的是机会。

“以前说海哥儿是个莽撞的,怎么…”有人忍不住不满的嘀咕一声,迎来众多责怪的目光,忙收了话不敢说,转开话题,“还好渔哥儿是个敏才的,再有慎安他背后指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句话让大家低沉的情绪都缓解了下,抬眼去看走在前方给他们带路的顾渔。

年轻人墨色衣衫与夜色混为一体,身姿峻拔,气息悠长,似乎察觉到身后人的注视,他转过头来,子夜般双目,与白玉般的面庞呈现出极其鲜明的对比。

“诸位请跟我来…“”他抿嘴一笑说道,伸手住长长的走廊一指,长廊里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下摇曳,让一切显得幽暗不明。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念头

在顾渔这里只住了一晚,大家便都忙忙的回去了,顾渔留他们多住几天。

“虽然家事忧心,但事已至此,还是要宽宽心,扬州这里风景甚好…”他恭敬的说道。

顾长春摇摇头,谢过他的好意。

“一则族中正逢多事之秋,有很多事物要处理,二则此时你也该避避风头,免得引来人攻击…”他认真说道。

顾渔含笑点头。

“我留下吧…”一直未说话的黄世英忽的开口了。

众人有些意外,这次来扬州见顾慎安,本来没有她在内,是她主动要来的,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在族中辈分高,且又是顾渔的嗣母,因此也不为过,来了之后,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众人中间,从头到尾都基本上没有说过几句话。

众人的视线便都看向顾渔。

“那太好了。”顾渔笑道,面上浮现几分欢喜。

“既然如此,那过年时,你们母子作伴回来吧。”顾长春笑道,冲二人拱拱手,上车去了。

看着几辆马车在仆从的拥护下远去。

“母亲,风大,回去吧。”顾渔躬身说道。

雪粒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籁籁的下起来,他接过丫鬟手里的青布伞,为黄世英撑上。

黄世英点点头,迈步进门,顾渔落后她半步,缓行跟随。

豪宅里墙角种着几树腊梅,此时已开了零星多多,在零零雪中,看上去煞是清新醒目。

黄世英忽的停下脚,“渔儿,那腊梅开得好…”

“母亲喜欢的话,让丫头折几枝插在屋子里赏玩。”顾渔笑道。

身旁的丫头便应声。

黄世英一笑,目光看向他,却不说话。

寒风吹过,扬起顾渔束起的乌发,发丝在脸侧撒开,衬着一双清冷的黑色眸子,一如既往,他的脸上会带着温雅的笑意,只是这笑意永远到不了眼底。

“母亲看什么?”顾渔笑问道,并没有因为她的注视有丝毫不适。

“渔儿过年就十八岁了吧…”黄世英含笑说道,“真快啊,看到那腊梅花,就想到那一日你在咱们家梅林雪地写文…”

“年少唐突,母亲见笑了。”顾渔笑道。

黄世英摇摇头,带着几分赞许,“没有,你很好。”

顾渔一笑,微微躬了躬身,换了只手撑伞。

“母亲,扬州瘦西湖边也有一处好梅林,等雪下了,我带母亲赏梅。”他笑道,一面伸手做请。

黄世英点点头,继续迈步前行。

“数点梅花天地春,欲将剥复问前因…”她缓缓念道,一面看向顾渔,“渔儿,知道这是谁的诗?”

“寰中自有承平日,四海为家孰主宾…”顾渔含笑道,“是百源先生的梅花诗…”

“渔儿博闻强记…”黄世英点头赞许道,旋即又轻声念道,“荡荡天门万古开,几人归去几人来…其实,人生而来之,不管是苦是乐,具是正法熔炼…谁对谁错,谁主沉浮,各有前因各有因果…”

“是,母亲参透了…”顾渔笑道。

在门前停下脚,两个丫头打起厚厚的毡帘,暖香扑面而来。

“渔儿…”黄世英停下脚,转头看向顾渔,“慎安的事,果真已是无解了?”

顾渔嘴角带着一丝苦笑,“这个,儿真是不知…”

黄世英定定看了他几眼。

“好,你快去衙门吧,你年轻,多做些事。”她细声说道。

“是,孩儿告退。”顾渔躬身说道,慢慢的退开了。

“夫人进去吧。”丫鬟低声说道。

黄世英点点头,再一次看了眼院中,顾渔已经消失在门口。

“少爷毕竟才为官,大人为官那么多年尚且无法自解…”贴身丫鬟细声说道。

黄世英接过她捧上的热茶,面上神色有些复杂。

“我总觉得…”她低声说道,话说一半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自嘲一笑,“看看再说吧…,但愿我想错了…”

建康,顾长春一行人的马车隆隆从街上而过时,顾乐山拄着拐站在门边侧耳听。

“回来了…”他自言自语,“真是倒霉,怎么一件事接着一件…”

侧耳听了会儿,便泱泱的转身回来了。

他已经在家休养好几天了,但整个人还是跟脱了层皮一般,这几日能下床了,拄着拐来回走走,隔壁院子里传来顾泷扯破喉咙的骂。

骂奸商骂阎王知县骂工头骂顾渔…

“这个孽子!”顾乐山皱眉,不满的嘀咕一句,看到郭氏抹着眼泪进来了,便顿拐喝道,“让这孽子给我安生点!”

“泷儿怎么了?一条腿都几乎要被砸断了…”郭氏带着哭意反驳,“怎么?骂你那老爷儿子几句,你就受不了了?要不是你那老爷儿子没用,你们父子何止如此…”

说起这个,顾乐山心里其实也是怨言满满,只得恨恨的顿了顿拐。

“反正比这个废物强!族长为能当族长,还不就是因为有个一品大员儿子…”他哼声说道,面上再次浮现得意,“看来,将来这个位子就要轮到咱们这支了…”

郭氏冷笑一声,要说什么还真无话可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无可否认,顾渔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贱种!”顾泷的一声骂在此时陡然传过来。

顾乐山顿时气得脸色铁青,顿着拐就向那边走去,“畜生,你骂谁!”

顾泷趴在床上,正破口大骂,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小丫头们正低着头忙忙的收拾。

“骂那个白眼狼!”顾泷丝毫没有胆怯,扯着嗓子喊。

“你!”顾乐山瞪眼,还没喊出声,就被顾泷的大嗓门打断。

“这次肯定是他害咱们的!爹,你还不信!”顾泷喊道,攥着拳砸床边,“一定是他!他是突击帮忙的!是他故意诳咱们去扬州的!都是他!他想弄死我们!他一直都想我们去死!”

顾乐山听了气得浑身打颤,抬起手里的拐棍就要打过去,被郭氏哭着抱住了。

“打呀打呀打死我好了,省的你的好儿了再费心…”顾泷梗着脖子丝毫不认错。

正闹得不可开交,外边小厮急忙忙的送来的有关顾汐儿的消息,这才让闹剧收场。

“来人,去把这*****给我带回来!”顾乐山听了曹氏送来的消息,再一次气的顿拐,“我要把她白送给绸缎商!逆子!害我一家至此!”

小厮们你看我我看你,拿不准自己老爷说的话几分可信。

“还不快去!”顾乐山是来真的了,瞪眼喝道。

“慢着!”在一旁低头看信的郭氏猛的说道,一面对小厮们摆摆手,“下去吧。”

“你再惯着…”顾乐山怒喝道。

“老爷!”郭氏将手里的信一扬,意味深长的道,“这是洛儿小姐写来的信…”

顾乐山一愣,旋即哼了声,“她?做什么?”

郭氏看了眼大厅里的小厮,顾乐山会意拉着脸摆了摆手,小厮们垂头退下。

“老爷,你知道那家丫头的事吧?”郭氏低声说道。

“哪家?”顾乐山没声好气。

“十八娘!”郭氏说道,“她要入选东宫了…”

“就她?”顾乐山嗤声一笑,“也就你们这些女人听风就是雨…”

“洛儿说了…”郭氏压低声音,冲顾乐山做了握拳的手势。

顾乐山微微讶异,“果真万无一失…”

“你别忘了,他们一家在仙人县时就跟太子殿下认识了…”郭氏再一次看了眼手里的信,面上闪过一丝轻蔑以及羡慕,“那丫头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哼,…说不定那个时候…哼…”

余下的话涉及到太子殿下,郭氏终是不敢贸然出口,只在心里恨恨的念叨一遍又一遍。

“这样啊…”顾乐山终于信了,面色闪烁不定,“那洛儿的意思是…”

“洛儿说,如今她爹出了事,而顾渔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咱们顾家一族只怕要艰难些日子,这个时候,入住东宫,对咱们顾家来说,那是万幸大喜之事…”郭氏低声说道。

“指望那一家人?”顾乐山嗤声一笑,“那一家人冷面冷心,连过年祭祖都能不闻不问,对咱们顾家来说,就差除族这一个仪式了…”

“所以啊!”郭氏瞪了他一眼,“要洛儿留在京城,将来借那丫头之机进东宫!”

“那…那能成吗?”顾乐山心咚的猛跳了一下。

“这对那丫头来说,又不是什么坏事!汐儿貌美如花,有这个姐妹在身旁,总好过一个人在东宫…洛儿说了,到时候,就用侍女的身份送汐儿同去…”郭氏低声笑道。

屋子里一阵沉默之后,响起顾乐山的大笑声,院子里侍立的小厮丫鬟们面面相觑,同时垂头,这些日子,这家人脾气多变喜怒无常,还是小心点好。

顾长春不久之后也收到顾乐山派人送来的顾汐儿的消息,对于自己孙女的安排,他颇欣慰的叹了口气。

“备些山货给洛儿小姐送去…”他给自己夫人吩咐道,“这段日子,她也不好过…”

料理完家里事,又来到客厅,召见家族生意的管事们,吩咐兑付顾慎安过手的几笔银子,又嘱咐几句小心本分谨慎做生意的话,便让众人散去,只留下最得力的一个心腹。

“我不在这段还都好吧?”喝茶寒暄过后,顾长春问道。

心腹管事站起身,犹豫再三说道,“别的都还好…只是…”

“只是什么?”顾长春轻轻饮了口茶问道。

“只是钱庄京城的分号那边有些不对劲…”心腹管事迟疑道。

京城?顾长春眉头一跳,放下茶杯。

“怎么不对劲?”他问道。

第一百九十六章 困局

"其实…"心腹管事略沉思一刻,道,"大爷爷,你还记得月前那笔收丝茧的生意不?"

听他提起这个,顾长春面色微沉,轻轻吐出一口气。

仔细想来,这一年他们顾家好似犯太岁,不管是人事还是生意事事事不顺,顾家的生意主要是钱庄以及丝锦,靠丝锦发家,依钱庄壮大,月前得知潮州有丝商家败大批丝茧急于售卖,顾长春吩咐务必抢到手,却最终落后一步,眼睁睁看着大利落入他人之手。

"怎么?"顾长春按了按眉头说道。

"其实当时已经谈好价钱了…只是咱们的现银比别人晚到一步…"心腹管事说道。

"还好意思说!"顾长春哼了声,压下几分恼意,旋即一愣,微微眯眼看向心腹管事,"莫非…"

"当时是从京城分号调银子…"心腹管事低声说道,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拖延?"顾长春沉声问道,声音里已经带着几分冷意o

当初为了顺利拿下这批丝茧,顾长春调动一大笔现银放入京城钱庄。

心腹管事迟疑一刻,"倒也不是拖延,他说大笔银子都放出去生厚息,所以筹集送来晚了几天。我也质问过他,京城管事也很委屈,说不知道这笔钱是为这个用的,所以一接到钱就按惯例放出了…"

顾长春一股闷气便憋回去了,为了生意保险,钱庄调动钱时并不会知道所为何事,一直以来这都是规矩,而有了大笔现银存入。钱庄便放高利贷生厚息,这也是规矩,以前相安无事,没想到这规矩跟规矩相撞,生了这么个暗亏。

"你确信他不是故意的?"顾长春沉思一刻问道。

心腹管事神色微微迟疑,含糊道:"应该不会吧。老常又不是外人…"

京城管事顾老常,是顾长春的本家。自从懂事就在钱庄帮忙。几十年兢兢业业。从小伙计一直当上顾家钱庄最大分号的管事。

长春神色闪烁不定。沉默一刻。忽的说道:"调京城钱庄的账本来。"

几日后,京城顾家钱庄分号里。走进一个衣着华贵中年男人,见到此人进来。忙碌的小伙计们立刻接了过来。

"五爷。那阵风把您吹来了…"一众人齐声躬身含笑说道o

这是顾家地位不低的一位,管事的闻消息,立刻恭敬的接了过去。在后堂坐好上了好茶。二人寒暄一刻o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二人说的自然是顾慎安的事。神色都有些凄然o

"不过。还好还有渔哥儿。不至于青黄不接…"顾五爷打起精神笑道o

京城管事顾老常面上闪过一丝诡异之色。旋即低平头连连称是。

"对了。老常…"顾五爷喝了口茶。话题一转,"我这次来京城有急事。你给我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一面拿出顾长春亲手写的条子。

顾老常接过认真审视。随后面带笑容爽快的赢下了,"五爷稍等。我这就给你取来…"

顾五爷拿了银票。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一众人亲自送到门口,看着顾五爷坐了车晃晃悠悠的往街上最繁华之地而去。

顾五爷的车子走了没多远。就猛地转个弯,拐进一家门面鲜亮的客栈,不用小厮引路招呼。径直走上楼,来到一间门口,推门进去了。

屋子里顾长春静坐正吃茶,见他进来,抬起头问道:"如何?"

"叔,他没推脱。痛痛快快就给了…"顾五爷将银票放在桌子上,带着几分轻松之色o

顾长春拿起银票仔细看了,也轻轻吐出一口气o

"这么看来,他账上的七十万两存银不是做假"他说道,将银票推给顾五爷,"两天之后。还给他…"

两天之后,看了被送回来的银票,顾老常坐在屋子里,神情如释重负,伸手打开面前一个带锁的箱子拿出一本账册。 如果顾长春在这里。就会认得。这本账册跟他调过去的京城分号的账册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内容… 顾老常慢慢的翻开。视线落在最后一行,赫然显示如今京城分号存银不足十万两。

"饶你是一族之长。也要听我老常一出空城计…" 顾老常低声说道,声调拉长,真的哼唱起来,唱罢一句,又满面惊惧与感激混杂的神情,展开一张纸。提笔写信o "多谢大人代为隐瞒老常之罪,又指点此时顾家并无大生意来往,老儿才有胆在其试探之举下未心慌神乱,老儿无以为报,必将鞍前马后唯大人之令而行,此番南海货到之后,老儿发誓收手,再不行此借公钱行私贩运之事…"

寥寥几句,顾老常搁笔抖干,叠好叫过三个心腹。

"去,送扬州渔少爷亲收。"他低声说道o

心腹领命而去。

送走心腹,顾老常起身到窗边,看天上乌云遍布。北风呼呼而起。

"大风雪来喽…"他自言自语,一面伸手关上窗o

临近十一月末。建康的天气阴冷,接连几日大风大雪。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

郭氏坐在屋子里闭目念佛。却因为一阵阵冷意而心烦气躁。

"来人,再添火盆来!"她猛地睁开眼喊道。

一旁侍立的丫鬟忙低头过来,怯怯道:"夫人。老爷吩咐。吩咐…只能用一个…"

郭氏大怒,扬起佛珠就砸过来。

"安得什么心。要冻死我,再娶吗?"

顾乐山就在这时踏进来。闻言亦是大怒。

"死!死!大家都死了才干净!"

郭氏不敢还口。便低声呜咽。"老爷。这。日子还怎么过。连炭都烧不起。老大老二家房子都卖了一家子挤在这里,就要吵翻天了…还是死了干净…"

顾乐山面色铁青。眼神颓败。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就在几天前,顾长春忽的派人来追他们要借用的十万两银子。且态度强硬,不还就开祠堂除族谱,变卖其家产。

看出顾长春不是在开玩笑。四处求情无果。顾乐山不敢怠慢,变卖家产一空。凑齐十万两银子交了,从此后日子便如同水火中。

"你那白眼狼儿子。竟然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我以前还不信,如今才信了,就是你这个当爹的明日死了,他也不会眨下眼"郭氏哭着说道。

顾乐山腮帮子气的一鼓一鼓的。抓起茶杯砸在地上,"给我闭嘴!他。他哪里有钱!"

"那姓黄的钱多的就要生蛆虫了!"郭氏哭着反驳。

"别吵了!那些钱早已经给族里了!"顾乐山大声喝道。

郭氏的哭声顿止,讶异的抬头。

"老爷"联想到近日族中的气氛。再看顾乐山的脸色。郭氏的心忽的揪了起来,一阵阵冷风吹进来。只觉得遍体生寒。"今日族中开会。可是。可是出什么事了?"

顾乐山猛的闭上眼。颓然靠在椅子上。

"钱庄…挤总。,"他喃喃说道。

"什么?"郭氏掩嘴惊呼。

顾家族中。夜色沉沉。但大厅中依旧灯火通明,乌压压的挤满了一屋子人,各个神色惶惶。

"…提银的人越来越多…"

"…大爷爷。泰康拒收丝锦…""大爷爷,·····四大钱庄拒借周转银…"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来。代表着一条接一条的路被堵死了。

顾长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同石化。大厅里乱糟糟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听不见了。

事情怎么会这样。或者说,到现在为止。顾长春甚至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年前本来就是兑银子的高峰,按理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没想到这一次来势汹汹。而最关键是突然发现钱庄的周转银子竟然没有了。

"查出来了"一声高呼惊醒了顾长春,几个账房捧着账本过来了…是京城分号。转走了三百万两银子…"

"顾老常!"顾长春啪的拍桌子站起来。

满屋子人这才发现。已经齐聚家中的管事中。独独没有顾老常的身影。

一旦发现源头。事情就很快的被理清了,这些年来。顾老常一直利用钱庄的钱为自己牟利,由私自放外债转利钱到挪用钱庄的钱走海运贩货,挪用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直到这一次的三百万巨款。

"货呢?"顾长春深吸了几口气。才完整的问出来。

"说是被海盗劫了所以顾老常也知道必死无疑,就跑了…"有人回道。

顾长春只觉得眼睛一黑,勉强伸手撑住。

"大爷爷不好了。"有人喊着跑进来。

这种声音这几天就从来没断过,大家听得都要麻木了。目光呆呆的随着来声看过去。

"大爷爷。建康府衙…来人。要提。提官银三百万两。"来人面色如纸。噗通就跪在地上。

"完了…"顾长春身子一晃,向前栽去。

扬州。黄世英迈步走进顾渔的书房。正悠然挥墨的顾渣闻声看过来。

"母亲来了"他含笑说道。

"渔儿"黄世英看着他,"被海盗劫持的货船还是没消息吗?"

"没有啊,"顾渔淡笑说道。放下笔o

"…渔儿,"黄世英沉默一刻。"顾家已陷困局…"

"是啊。"顾渔含笑说道。"人心不稳,挤兑既起,便如滚雪成球叔伯父官事身败。民间流言四起。朝中满目质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渔儿。"黄世英看着他说道,"母亲从来没求过你什么…"

她缓缓的矮身一拜。

顾渔撩衣跪下,"母亲这时折煞孩儿了…"

"求你解了顾家困局"、黄世英说道。

顾渔抬起头,黄世英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实的笑。"孩儿·····"他摇摇头,缓缓笑道,"解不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可求

黄世英的车驶进顾家大院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如入无人之境。

院中落叶积雪一片,见人走来,觅食的鸟雀扑棱乱飞。

这才离开短短几日,却似沧海桑田之变,黄世英不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三奶奶…”得到消息,集聚在后院哭泣的内眷们都涌出来,“快去看看老爷吧,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

大厅里光线阴暗,不带一丝火气冰凉一片,顾长春坐在椅子上,如同僵化。

黄世英走进来,软软的鞋脚带有轻微的声响。

“三奶奶…”顾长春轻轻叹了口气,“我顾家终是对不住您父亲,不能庇护你平安了生…你的钱我给你留出了点。…你拿着去渔儿那里吧…”

“等到抄家那一天,我又能避的了么…”黄世英轻轻叹口气,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顾长春呵呵笑了声,这声音如同锯木。

“没事,渔至少能护得住你…”他说道。

黄世英沉默一刻,到了这个时候,顾长春也领会到什么,如果说顾慎安事件尚无感觉,此次挤兑祸事中,顾渔种咱淡漠已经是明显的很了。

不闻不问,不听不说,他就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一切的发生,不急不躁不怕不忧。

“他少睥得志,且避祸自保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顾长春淡淡说道。

但那种悲伤失望之气却在脸上弥散而来,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宝,是他高高捧在手心的宝,是他寄予厚望的宝,甚至他宁愿舍了亲生儿子翻身机会,也不要影响到其仕途前程的宝…

你眼里他的是宝,而宝眼里你却不如一棵草,世上最痛苦的事也莫过如此吧。

“有岭…”黄世英开口说道,“还不到最后,我们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吗?”顾长春苦笑一声,“谣言四起,总银成风,势不可挡…,官家闻亦来提银试探…我要变卖货物筹银,却无一人购买,他们都知道慎安倒了,官家提不到官银就要将我顾家抄家变卖家产充公,所以只待趁机购买折价货特…不能变卖货物,我就没有钱,没有钱就兑不了银子,兑不了银子我顾家难逃歁诈之罪,便难逃官府折卖,便难道抄家入狱合族变卖为奴之难…”

他说到最后声音依然哽咽,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暴起青筋。

“完了…我们顾家完了…”他喃喃说道。

“还没有。”黄世英沉声说道,“还没有,有岭,去筹银子,只要筹到银子,就能撑过去,只要撑过去,就能安抚众人让挤兑之势化解…”

“银子…千万两银子…”顾长春哽咽说道,渐渐无声摇头,浑浊的眼泪沿面而下。

“有一个人可能有…”黄世英沉声说道,“顾湘,顾十八娘。”

顾长春一怔,视线一阵模糊,他看向大厅门口,恍惚见那瘦弱的小姑娘踏步而入。

“我来要族长爷爷兑现那日的话来了!”她站在那里,气势逼人。

“五千两够不够…”

“那一万两呢…”

清脆的女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伴着啪啪之声,一个个木箱里白银亮光顿显,直刺双目。

顾长春不由抬手挡住眼。

京城里进入腊月,年的味道就浓了很多,建康顾家钱庄挤兑事件在这里没有引起丝毫的波动,整个大周钱庄多了去,新旧更替每日都有发生,如同生老病死除了当事人本身,其他人并无感觉。

对于顾家的事,顾十八娘已经自动屏蔽了,早在离开建康到京城之前,她就将属于自己的那个香料行折卖给公中,狠狠敲了一笔钱了清瓜葛,这两年更是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去,比起她父亲那一辈跟族里的关系更差了。

对于顾家族中的变动,她并不知道,眼瞅就要过年了,她的身子养好了,便开始准备启程去巴州顾海那里落脚。

顾汐儿见她果真要走,很是惊讶。

“腊月要进行良女采选,你怎么能走?万一你…”她追着顾十八娘连连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没有万一!”顾十八娘被她扰的不耐烦。

顾汐儿半信半疑,抬脚往顾洛儿家去了。

这一去应该不会回来了吧,顾十八娘立刻吩咐人将顾汐儿的东西打包收拾好,还没等让人给送去,顾汐儿就大哭着跑回来了。

“完了…完了…要被抄家灭族了…”她从车上跳下来,放声大哭大喊,吓得曹氏面如金纸。

“你说什么呢?”顾十八娘按住她,皱眉喝道。

顾慎安的事没那么严重吧,最多被撤职而已,犯不着抄家灭族吧?又不是犯了大逆之罪。

顾汐儿心慌神乱,连句完事的话都就出来,好容易才讲清楚。

曹氏听的掩嘴失声:“这…这么严重啊?”

“没关系,抄不到咱们家…”顾十八娘说道。

顾汐儿闻言哭声更大,“我不要被变卖为奴…”说罢跪地抱住顾十八娘的腿,“十八娘,你一定要带我入宫…要不然我只有死了…我爹娘也就要死了…”

“顾汐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进不了宫!就是进宫,我也带不了你。”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十八娘,我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顾汐儿哭的肝肠寸断。

“顾汐儿”顾十八娘拔高声音,伸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看着她花容惨淡的脸,“东宫之事,非你我等小民可以揣测,天家之人更不是你我…”说着冷笑一声,“也不是她顾洛儿一个小小五品夫人可以决定的,非经严格甄选,只怕连虫蝇都飞不进皇宫,更何况你这个么父因行为不检革职,经商骗财被下狱,又背婚约而逃之女!你这样做,除了让顾家一族死的快点,别无益处!”

顾汐儿被她吓得连哭都忘了,怔怔看着她,原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顾洛儿说的…

想到顾十八娘牙尖嘴利,定是心思敏捷之人,能想到也不奇怪,旋即释然,便干脆直说,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道:“可是…可是,洛儿姐姐说,规矩是人定的,只要那人有心,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你求了他,他自然…”

顾十八娘嗤声一笑,顾洛儿顾洛儿,你这个女人到底是聪明还是执拗。

“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你就记住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进宫,或者说,绝对,不会,带你,进宫的!”顾十八娘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死了条心吧!”

顾汐儿看着她,还处于呆滞中。

“我们要去巴州了,你收拾东西,去顾洛儿哪里避避吧,至少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变卖为奴的…”顾十八娘说道。

“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整个顾家被抄家灭族吗?”顾汐儿忽的一把推开她,咬唇喊道。

“我能。”顾十八娘看着她,非常爽快的答道。

为什么不能?当初是谁眼睁睁看着她母亲去死,看着她哥哥去死,看着她被弃无依无助绝望而死…他们能,她为什么不能?

“你…你…你果然是这种人!”顾汐儿对于这个答案不奇怪,惊奇失望愤怒重重情绪是因为这个答案来的过于爽快。

“我就是这种人啊,难道你不知道?”顾十八娘冷笑道。

曹氏在一旁伸手拉她。

“是…是…我知道,你恨我们,讨厌我们,巴不得我们都去死…”顾汐儿喘气说道,眼圈发红,但却把头高高的仰起来,转身就走。

“汐儿…”曹氏忙去拉她,“你去哪里?”

“我回建康!”顾汐儿咬唇说道,扭头看向顾十八娘,“我去嫁给那个绸缎商,不管我值多少,至少我为族里添了一分力,将来,说起我姓顾的时候,也不至于亏心。

说罢甩开曹氏的手,向外跑去。

“十八娘…”曹氏对顾十八娘叹口气,忙喊着仆妇追拦顾汐儿。

“她说的没错啊,她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现在醒悟,也不晚。”顾十八娘淡淡道。

“十八娘,你…”曹氏迟疑一刻说道。

“娘想要我做什么?”顾十八娘接过她的话道,她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下,“娘…女儿现在…没钱了…”

曹氏一愣,面上有些愧色,这个她真不知道…

“就剩下的这些,对于顾家来说,杯水车薪,帮与不帮都一样…”顾十八娘苦笑一声说道。

曹氏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说罢又叹了口气,说不上什么滋味,“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不是说败就败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怕是好几件事凑在一起,才造成今日之果…”顾十八娘皱眉道,再一次想起顾慎安,最关键的是这一个靠山倒了吧。

不多时仆妇回来了,说顾汐儿往顾洛儿家去了,再过一日,竟传来消息,顾汐儿果真启程回建康去了。

“倒没看出来,她还有点血性。”顾十八娘自言自语,拿着书,却并没有再去持,而是默默出神。

“小姐,有客来了…”灵宝在外说道,“夫人请你过去…”

来了!顾十八娘吐出一口气,放下书,站起身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说话

顾长春坐在曹氏的这间客厅里, 虽然心中不清静, 但到头来在新生环境还是习惯性的扫过室内摆设。

雕花窗棂上是厚厚的窗纸, 透光却又避风,此时正是正午, 晴好的日光透进来, 照在一旁泥金梅兰竹菊画围屏上微微闪亮, 让室内添了几分灵动。

屋子里摆着两个铜缕空熏炉, 用的是上好的碳, 不见一丝灰烟, 熏得室内温暖如春, 桌案上插着几只半开的梅枝, 一眼扫过, 满心都是温暖和宁静。

“大爷爷请吃茶…” 曹氏恭敬的让道。

顾长春面色微戚, 低头端起茶, 这边曹氏又让黄世英。

“出了这么大的事…” 曹氏一面低声说道, 面上是真切的担忧, “我已经给海哥儿写信了, 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那就有劳海哥儿费心了。“ 黄世英点头说道。

室内微微沉默一刻。

”乐云家的…“ 顾长春微微垂头, 似乎千难万难的开口, ”以前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道歉? 曹氏有些激动。

“不敢,不敢, 大爷爷言重了…" 她忙占起身说道。

”我今日来…" 顾长春看了眼黄世英, 这些日子为了筹钱, 他已经什么面子都放弃了, 在什么人面前都能弯下腰, 但却是到了这个妇人面前, 那些话却说得很是艰难。

是因为如此就是要承认自己当初错了的缘故吗?

“是这样…” 黄世英接过顾长春的话, 站起身来对曹氏施礼, “此趟我们来, 是请你们借钱相援助…”

曹氏慌得站起来, 躲开她的礼。

“三奶奶这是折煞我了…” 她忙还礼说道, 却移开了视线。

她是老实, 不是傻, 自然知道这二人来的目的, 但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应承。

见她如此, 二人都是聪明人, 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顿时都不言语了。

“大爷爷, 三奶奶…” 曹氏觉出他们的失望, 带着满满的歉意以及慌恐道, “不是我不帮, 是…实在是帮不上…”

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 愧疚自责难过心内滋味复杂。

黄世英和顾长春对视一眼, 心内亦是滋味复杂。

“真是*****我顾家啊!”顾长春神色颓然, 面色灰暗。

门外传来脚步声, 同时门帘被掀开, 顾十八娘迈步进来。

顾长春一怔看过来。

眼前这个姑娘两年未见, 身量高了许多, 身形依旧瘦削, 眉眼具已经长开, 清秀的面容已经不见稚气, 对比之下让那双不和年纪的双目柔和了几分。

在他打量的同时, 顾十八娘也在打量他。

再次看到这曾经让她恨不得一脚踩上去的脸更加苍老, 似乎被抽去了灵魂, 那曾经高高在上把握一切的那种自信气度全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身形佝偻, 双目无神。

原本集聚在心里的那些话, 突然散去了。

怨恨自然是有怨恨, 但产生怨恨的那些事终究是这一世没有发生, 经过这两年的远离, 那些曾经激烈的情绪已经淡化了很多。

“十八娘…” 曹氏几步走到她身前, 怕她说出什么失礼的话, 递了个眼神。

顾十八娘却转过头, 对着进来的灵宝点了点头。

灵宝会意, 紧走几步到顾长春面前, 捧上一张银票。

“这是…” 顾长春一怔, 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低头看向这张银票。

“这是裕大通兑三百万两银票…” 顾十八娘说道。

顾长春嘴唇微抖, 没有伸手去接。

“我知道这不够, 但我能拿出来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顾十八娘说道,“实不相瞒, 我的钱已经借给宝和堂了, 而且今年身子不好, 一直未能制药, 所以, 我拿不出你们预想中的那么多钱…”

顾长春声音有些颤抖, 伸手慢慢接过银票。

“谢谢…“ 他低声说道。

”不敢…“ 顾十八娘答道。

顾长春再一次看向眼前的姑娘, 惊然发现这个总是满身锋芒到有些刺人的晚辈已经收敛了自己的锐气。

这两年, 她变化的不仅仅是外貌和身高, 还有心态。

“十八娘, 当年的事…” 顾长春看着他, 疲惫灰暗的面容肃穆起来, 他对着顾十八娘和曹氏缓缓弯身, “是我错了…”

听到他这句话, 顾十八娘忽然忍不住鼻头一酸, 她当年咄咄逼人, 抛规违矩, 其实心理何尝不是为了赌这口气, 为了待遇不公为了不屑歧视, 她就是要证明总有一天他们是错了。

而真的等到这一天, 心里的滋味却有些复杂。

曹氏忙避开顾长春的礼, 同时矮身回拜。

“大爷爷, 事情都过去了, 我这个人其实记性也不好…”顾十八娘笑了笑说道。

不管怎么说, 她姓顾, 纵然家贫亲人恶, 她的血脉始终跟这个家族割不断。

“十八娘…” 一直未开口说话的黄世英忽的低声招呼她。

顾十八娘看了她一眼, 走过去。

“我们借一步说话。” 她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的视线在她面上扫过, 黄世英并没有避开, 而是面含微笑跟她目光相对。

“好。”顾十八娘点点头, 说道, 转身对曹氏低声道, “我带三奶奶去更衣。”

曹氏点点头, 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她们二人并没有走多远, 在一丛枯竹前黄世英停下脚, 丫鬟们都被打了招呼, 远远没有跟着, 见她们停了, 也在远处停下来。

“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我和你大爷爷即可就走, 所以长话短说…” 黄世英说道, 看着几步前的顾十八娘转过身来。

“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但我能拿出也只有这么多…”顾十八娘淡淡说道,“三奶奶, 不管怎么说, 我这个后辈不能和您相比…”

黄世英在族中的地位超然, 她受的尊重恭维那是顾十八娘一家两世想都不敢想的, 享受越多, 自然要付出越多, 所以顾十八娘毫不怀疑, 黄世英已经贡献了全部身家。

“…我觉得还不至于到了要我卖掉我自己替你们抵债的地步…”她笑了笑道, “我今日拿出这些钱, 至于你们怎么想, 我都无所谓…"

这姑娘的确收敛以前那种太过锋芒毕露的锐气,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没了锐气, 而是因为宝剑藏匣所以剑气被掩, 一旦有人逼近, 便毫不犹豫的亮剑示警。

黄世英不由笑了, 笑著笑著苦意在嘴边散开。

”真像…“ 她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静待她下文。

黄世英走近几步, 如水的视线细细的扫过顾十八娘的眉眼

“我一直有这种感觉, 以前没机会细想, 也没跟你见过几面, 今日此时见了, 得以认真看, 你们这里…”她抬起手, 轻轻指着顾十八娘的漆黑的双目,“真是如此的像…”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 这人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

“看来你们也不是很急…"

她笑了笑道,还有这样闲情来打哑谜。

”你们的眼都带着不和年纪的清冷, 淡漠, 愤恨, 以及绝望…“ 黄世英并没有理会她的取笑, 而是依旧接着说道, “绝望中还有欲望, 不甘心的欲望, 这种心性, 自然非是天生, 而是自与后天经历冷暖生死挣扎才练就的, 他因出身幼年之遇或可如此, 但是, 你又是因为什么会这样?”

顾十八娘心头微跳, 面上神色不动, 带着淡淡的笑意, 问道:“三奶奶到底在说什么?他? 他又是谁?我又如何?”

“顾渔…”黄世英答道, 神情渐渐肃正,“十八娘, 你是个聪慧之人, 我也不瞒你, 我觉得此次顾家突逢大难, 渔儿他…"

顾十八娘心中一动, 似乎一直迷惑不解的一个结被陡然解开, 顾渔!顾渔! 顾慎安!钱庄挤兑!看似毫不相干的发生, 但却内里骨肉相连, 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样想来, 倒不像是兵败如山倒, 反而像是处心积虑布下的局。

“十八娘, 你们都恨顾家, 是吗?”黄世英忽的问道。

顾十八娘心神不在, 几乎脱口而出一声是, 亏得话到嘴边咬住舌尖。

“三奶奶问的真有意思, 我自然了解我自己, 但你的渔儿可不该问我。”她笑道。

黄世英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没有再追问。

“渔儿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天姿聪明, 心思剔透, 又勤奋好学, 意志坚定, 他这样的人, 应该如同苍鹰一般, 目的是翱翔虚空, 而不是虚空之下的小情小爱…” 黄世英视线投向清明的天空, 因为连日北风, 刮得天空青蓝一片, 不见一丝云雾, 很快她的视线再一次转向顾十八娘,“我不希望他就这样自己毁了自己…"

"有你这个母亲教导, 渔少爷必然前途无量。”顾十八娘笑道。

“我教导不了他。” 似乎并没有把顾十八娘的话当作笑话, 黄世英整容答道, 轻轻摇头,“所以, 我才请你去。”

顾十八娘愕然,“我? 我去做什么?”

“十八娘, 我也不瞒你, 没有千两银子, 顾家度不过这次危难, 除非…”黄世英神色肃正看着她,“除非, 官府暂不逼提官银, 以及, 找回顾老常丢失的货船, 这样, 再加上你的银子, 尚有一线希望…”

“那就去找啊。”顾十八娘说道。

黄世英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十八娘脸上的笑慢慢的消去, 显然二人对对方心里所想都心知肚明。

“三奶奶不会是要我去找海盗劫走的船, 还有找官府让他们不要提银吧?” 她玩笑道。

“自然不是。” 黄世英摇头笑道。

“那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益…”顾十八娘苦笑道。

“我要你去阻止他。”黄世英看着她定定答道。

“阻止他, 阻止谁?”顾十八娘失笑问道。

“顾渔。” 黄世英答道。

顾十八娘哈哈大笑。

“且不说三奶奶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她笑道, 带着几分戏虐,“为什么是我?”

黄世英看着她一眼, 并没有回答。

“十八娘, 那一次了然大师讲经, 为什么会突然邀请了渔儿和你?”她突然问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们不是别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晓情

这可真是一见和尚惹麻烦! 顾十八娘不由苦笑一下。

“三奶奶, 这个你得去问了然大师…”她笑道,“再说也不只是我和顾渔, 还有我娘…”

“你是未出阁之女, 要请你自然要请你母亲…” 黄世英淡然说道,“十八娘, 你不用说了, 了然大师的推演卜卦从来是没有错过…他既然叫了你们二人同去,自然有同去的道理…”

对于健康人来说了然大师都是神一般地存在, 顾十八娘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确切说来, 我今日之所以要请你去, 就是了然大师的指点。”黄世英抬眼看她继续说道。

这个老和尚! 顾十八娘心中一震,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 顾家此次逢难已经早在了然大师预料之中!

见她看过来, 黄世英点点头, 证实了十八娘的猜测。

“早在两年前, 我有幸得了了然大师卜卦一次…”她淡淡一笑道, “我寡居之人, 对于天命福运之事已无心求问, 便随口问了顾家家事, 了然大师告诉我说顾家有大劫, 此大劫翻气运覆根基, 来势汹汹无可阻挡…"

听她说道这里, 顾十八娘不由含笑插了句话,”既然命定如此, 大师必定是要劝三奶奶放下执念顺其自然喽…”

黄世英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不过…”她接着说,“看在我虔心礼佛的份上, 了然大师又给了一句指点…”

“哦?”顾十八娘自嘲一笑,“原来佛法也不是终生平等…"

似她这等前世无钱供奉香火今世逆命而生之人, 便得不到指点。

”大师说“黄世英并没有理会她话里的嘲讽, 看着她说道,”逢此难之时, 如果顾氏湘女合家尚安在, 或有破解之机。”

如果此时…合家尚且安在! 啪的一声, 顾十八娘扶在细竹上的手折断了一枝。

死在神佛预料中, 而生也在其预料中, 生生死死, 悲悲喜喜, 在被唤作命运的庞然大物眼中, 不过是刍狗。

顾十八娘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

黄世英并不出言, 静待她笑声落下, 才缓缓接着说道:“对于此次顾家大难, 渔儿不闻不问推脱敷衍, 冷眼旁观…”

顾十八娘心里冷笑一声, 何止如此, 只怕这一切就是他的手笔。

“我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听进去的, 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那, 而你, 你们应该是一样的, 也许你能说动他, 让他这次不要冷眼旁观, 以他的能力应该能说服官府暂不提银, 也能去追查那批货物…” 黄世英说着苦笑一下“或者, 那批货物他已经知道下落…”

一阵沉默, 只有风吹枯竹叶沙沙作响。

“万物有生有熄, 月满则亏, 从来没有哪个家族能永盛不败。”黄世英接着说道。

听闻此言, 顾十八娘眼中露出几分意外。

“那就如佛法所言, 顺其自然吧。”她笑道。

“不过此时却不能败, 或者说, 不能这样败。”黄世英说道, 看着顾十八娘,“十八娘, 我知道你们恨家族不公, 恨轻视侮辱, 但人活在世上, 本就不能随心所欲万事如意,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 就有高低贵贱, 就有人情世故, 一天之下如此, 一家之中亦是如此, 十八娘, 就说你在药界, 难道就没有收到白眼冷语, 不屑嫉恨?”

顾十八娘默然, 何止如此, 还有被人除之而后快的算计。

“十八娘, 顾家是清贫之家三代累积风调雨顺之下, 第四代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 就此相辅相成, 荣辱与共, 我们这等家世, 跟那些王侯世家不同, 那些人地位世袭, 铁打铜铸, 而我们顾家不敢保证一辈子都能风平浪静风调雨顺, 也不能保证下一代能登入朝堂, 远的不说就说你叔伯父, 他坐上如此高位, 也始终与咱们健康顾家合族相连, 他朝堂之势护我们顾家风调雨顺, 而我们顾家尽合族之资, 供他上下打点富贵荣华…” 黄世英缓缓说道, 神情郑重。

顾十八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 也是头一次有人和她说这种话, 这么说来,纵然势一家至亲, 顾家族中想必每年送给顾慎安的财礼也不是个小数目。

“简单说, 这就如同种田一般道理, 家族, 便是田地, 而你, 我, 你叔伯父, 顾渔, 顾海等等, 都是这田里生长的庄稼, 不管天生良种, 还是后天给养, 不管是粮还是草, 都离不开这田地, 种不出好粮, 田自然要被世人所轻视, 而田土变贫瘠, 再好的良种也长不出好粮…” 黄世英接着说道,“ 这一代是我顾家族中难得好年景, 聪敏如顾渔,踏稳如顾海, 十八娘, 你忍心见他们就此枯萎…”

“以前没这块地的时候, 我们过得也很好…” 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以前是以前, 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黄世英说道,“ 第一你叔伯父不是清白安身而退, 而是冒犯天颜高权不得不退, 这势必造成咱们顾氏一族在朝中印象不善, 第二, 此次家败, 是因为资不抵债, 罪论欺诈, 炒家没产处置, 违君曰不忠, 欺民曰不义, 此等不忠不义之家子弟, 如何得安重任? 如何能安民之心?”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

黄世英收回视线, 转身缓步而走。

“十八娘, 我黄世英祖上世代为官, 曾权倾一时, 但那又如何, 一朝势败不如猪狗, 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们此等人家出来的朝官做到如何高位, 在那些王侯世家眼里也始终不屑, 就是因为我们富贵如流水根基不稳, 今日耀武扬威, 明日就翻身下台, 十八娘, 世间生存何其难, 族亡势败, 冷眼旁观出这一口期, 又有何益?”

看着走远的黄世英, 顾十八娘站在那里没有动, 而是转过身, 看着面前这丛枯竹静默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 灵宝疾步走过来。

“他们走了?” 顾十八娘问道。

“是。” 灵宝答道。

“那么, 备车。” 顾十八娘转过身说道。

“小姐, 这都过年了, 你要去哪里?”灵宝一脸惊讶忙问道。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其实, 这扬州的雪景也是不凡, 灵宝, 咱们就去扬州赏雪。” 顾十八娘笑道, 从灵宝身前擦身而过, 向大厅而去, 静候母亲曹氏送客归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用口舌压制说服别人, 这一次, 她承认, 被这个并无多交的长辈说动了。

顾家不能败, 至少不能这样败, 这样败便是玉石具焚, 他们一家好不容易脱出泥潭, 不能再被拉回去, 不能重回人人都可以踩踏一脚的境遇, 不能让哥哥空有一腔抱负终将无门而入, 黄世英说得对, 田中有草有粮, 人情世故在所难免, 那么与其怨恨别人冷眼歧视, 还不如奋力茁壮化草为粮。

再者说, 难得那老和尚如此看得起她, 那就试试, 反正, 成也好败也好, 与她顾十八娘来说, 只有利无弊。

第二日一早, 一辆马车在四五个家院小厮的护卫下踏着冬日清晨的薄雾向城门而去。

但城门却有些拥挤。

“怎么这么多人?” 顾十八娘不由掀开车帘看过去, 见来往竟是一群盔甲显明的军士。

“小姐…” 打听的小厮回来了, “是禁军出城, 请小姐先退避。”

托顾慎安事件, 顾十八娘多少也知道北边边界形势有些危急, 想必是大军调动。

“好。” 她点点头。

车夫在街中调转马头, 一队军士疾驰而来, 为首军士见有人挡在路中央, 立刻高声驱赶。

车夫畏惧发慌, 却越反而手忙脚乱。

“别调头,往前走,走到那边廊下。” 顾十八娘掀开帘子说道。

车夫忙依言而行, 让开路。

军士们依次而过, 但却有一骑得得收住马。

“这么早, 去哪儿?” 有人问道。

顾十八娘抬起头, 看着一身铠甲的沈安林, 换下常服披上戎装的他更显神态威严, 军伍历练之气浓烈。

这么说, 他的“病”已经正式宣告治好, 这是又要踏上搏功求名求前程的路了。

笔那一世, 提前了一年。

“恭喜啊。” 她点头说道。

沈安林有些意外, 打量她几眼,“哈,这句话可是难得…"

顾十八娘笑了笑。 目光落在他的铠甲上,“那就再说一句好话。” 她的视线又落回他脸上, “恭祝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我不得不认为是因为我们在没瓜葛,所以你心情很好的缘故…”沈安林哈哈笑了, 又故作皱眉,“我到底是该高兴呢, 还是不高兴?”

顾十八娘淡淡笑了笑, 没有再说话。

“那,也恭祝顾娘子你心想事成。” 沈安林说道,再一次看了她一眼, 一夹马腹而去。

“是,恭祝我们都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顾十八娘垂下车帘, 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言自语道。

军士很快集结烈烈而去, 在他们身后, 顾十八娘的马车驶出城门, 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二百章 赏雪

扬州,雪从昨晚开始下,到此时大地已经是铺上厚厚的一层。

位置极佳风景极好的官属宅邸书房里暖意浓浓,雕有梅兰竹菊的博山炉里幽香四散,墙上挂着大家名画真迹,屋内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桌上笔墨纸砚也非是凡品。

因为室内暖如春,顾渔只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坐在书桌前的宽大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磕着桌面,视线透过洞开的大窗,望着院子里堆砌精巧的景致。

“大人,扬州孙家请帖…”美艳的侍女捧着一张烫金的名帖轻轻进来,柔声说道。

顾渔只是淡淡的摆摆手。

侍女领会,应声是,便收起乖巧的退下。

“大人…”柔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顾渔的眉头便轻轻皱起,漆黑的双目中闪过一丝不耐。

这里的侍女与这宅邸是相配套的,扬州同知在精心为他挑选这处宅邸时,也精心的挑选了随侍的侍女,这些女子都是经过良好训练且守身如玉的妙龄,且又不同于那红楼风尘之流,格外进退有礼。

“大人…,府外有人求见…”侍女带着几分惶恐,低声说道。

“我说过,今日休沐,我不见客。”顾渔站起身来,说道。

“大人,那人说,是您的,堂妹。”侍女头更低了,怯怯答道。

“我的堂妹?”顾渔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眯起眼。

看来这个女人是趟浑水来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手臂一伸,“来人,更衣。”

立刻有两个柔媚侍女捧着一件黑貂皮大氅疾步而来,一个帮他穿戴系带,一个帮他整理发髻,转眼间,一个轻裘宝带,唇红齿白,美服华冠的年轻人就呈现在她们眼前,纵然日日都能看到,但却是百看不厌,屋内三个侍女陷入片刻失神。

顾渔迈步而出,这件华贵貂皮是扬州富商所馈赠,轻巧保暖,几乎是滴水不沾,最适宜这冬日穿着。

见他起步,侍女忙让开,低头躬身,准备跟随,顾渔却在那前来回禀的侍女面前停下了。

“我那堂妹…”他侧头看着这个十分养眼的侍女,淡淡道,“给了你多少钱?”

侍女花容顿变,噗通就跪下了,抖着身子叩头。

“怕什么?我又没怪你,我是说,我那堂妹很是有钱,以后有机会,就狠狠的要…”顾渔轻轻一笑,抖衣大步而出。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入院门,两个侍女先走下来,才扶着顾十八娘下车。

顾十八娘先略一打量这处私宅园林,才将视线投向正前方。

廊下,顾渔负手而立,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真是可惜…,你原本不该来的。”他叹息一声说道。

“是 啊,可惜,我原本也不用来的。”顾十八娘平静答道。

同时因为顾渔这一句话,也坐实了她的猜测。

顾家此次事件,顾渔果然不仅仅是袖手旁观不出手相助这么简单。

前世里她懵懵懂懂,对于这个家族中出现的状元公一心的钦佩,在那时的她眼里这人是无可挑剔的圣人,是天上星宿下凡,这一世,虽然她的眼里再没有神一般的人存在,但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人依旧没有变,顾渔依旧才学非凡,心性决断,有手段有魄力有智谋,无可否认的是人中佼佼者,这样的人物,原本该是顾家多大的幸事。

只可惜,他为之奋斗为之表现非凡的一切,目的却是要一举颠覆这个家族。

如果他不姓顾,或者自己一家不姓顾,顾十八娘是绝技不要与之有交集的,这样的人心机城府深,心性手段狠,较之自己因为知道命运而拼死相争,他却是一个毫无顾忌随性而为不择手段一将功成不惜万骨枯的人。

这样的人,你永远猜不对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因为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什么,一切随性而变,随性而为,你永远不可能与他交心,更不用提对他放心,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这样的人,只会玩弄别人与手掌之上,而决计不要被人拿捏在手上,这也是为什么明知此人对他们兄妹心性不善,且屡有挑衅,但他们兄妹俩却再 三 退避的缘故。

如果可以,顾十八娘是绝对不要与他正面相争,但现在,却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就如他说的,只可惜你姓顾。

他一心要颠覆整个顾氏一族,而这种状况是顾海绝对不允许袖手旁观的,真相,永远不可能被埋没,当顾海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轻饶顾渔,而顾渔自然也知道这种可能,所以也必然不会留下祸根。

所以说,自从顾渔他决计如此做的那一刻,就和顾海站在了对立面。

顾十八娘是绝对不会让哥哥陷入此等境地,至少,不是在倾巢完覆的时候陷入此等境地,那样的话,单单依靠他们兄妹二人绝对不是顾渔的对手。

既然尽早要对立,那不如先发动人。

二人四目相对,几乎一瞬间,各自思绪万千闪过。

“早就有意和妹妹对饮畅谈一会,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顾渔收回目光,含笑说道,“请。”

“不胜荣幸。”顾十八娘点点头。

“这里临近瘦西湖,雪中别有一番景致…”顾渔说道,一面引着顾十八娘沿着一条小路而行,侍女们得到吩咐,自有人先去吩咐布置,余下的安静的跟随在二人身后。

走了没多远,登上一座山石嶙峋的坡顶,这里有一处冬暖夏凉的亭子,此时早已经布置妥当,安置了厚厚的毡垫,摆上茶具杯盏,以及两个大熏炉,炭烧的红红的,抬眼望去,不远处湖水泠泠,脚下是一片梅林,此时红梅盛开,与雪地相称,令人望之失神。

“这要是搁在四年前,做梦也梦不到会有一天能坐在这样的地方吃茶赏雪…”顾十八奴隶主感叹道。

这句话她说的真心真意,这处宅邸绝非一般人家能有,当年作为沈家妇时,沈家亦是强弩之末,也许京城的沈公爷家自然有能力置办这等好园林,但作为下堂妇的她自然是没机会享受,而今世,纵然有钱,却因为身份低贱,此行豪宅只属于官宦士族所有,像他们这等商望匠人,是不敢窥觊的。

“及时行乐而已,何必为过去未来之事费神…”顾渔说道,看着侍女跪坐斟茶,递给顾十八娘一杯。

“你说得对。”顾十八娘点点头,“渔少爷趁着还是这里的主人多享受一刻吧。”

顾渔摆摆手,侍女们施礼,起身鱼贯退下。

“大财主,给我侍女多少银子啊?”顾渔忽的问道。

“不多,不过等你离开之后,够她赎身…”顾十八娘一笑道,“这要托你们门户太严,妹妹我舟车劳顿赶来,在门外困了整整半日,不得而入…”

这些侍女是这等府邸专门培养用来招待贵客的,平日娇生惯养,一朝待客,便旋即堕入污泥,运道好的被贵客看上带走做个侍妾,也算是个好归宿,但大多数在陪侍贵客之后,沦为一般使女,或者被买入青楼,原本她们的命运就是玩物,但偏偏生来被当千金小姐一般锦衣玉养,这种天上地下的变化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噩梦。

“好,妹妹洞察人心之欲,出手即中,佩服。”顾渔笑道,举杯。

顾十八娘与他碰了下,各自浅饮一口。

“咱们也不用客套,闲话少说吧。”顾十八娘放下茶杯,看着顾渔说道,“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吧?”

“没错,是我干的。”顾渔带着一丝玩味的笑,转着手里的茶杯点头说道,“其实,要不是你那哥哥连累,此时这事已经结束了…”

“哦?”顾十八娘有些不解,“此话怎讲?”

“讲起来就话长了…”顾渔嘴角弯弯的笑道,“不如妹妹安心住下来,我给你讲个十天半月的…”

顾十八娘瞥了他一眼,摆手。

“罢了,过程如何,没什么必要知道,我现在只需要得么一个我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她说道,自己斟了杯茶,又顺手给顾渔斟上。

“妹妹想要什么结果?”顾渔问道。

“自然是你不想看到的结果喽。”顾十八娘看着他笑道。

顾渔哈哈大笑,笑声清凉,惊飞不远处雪地觅食的鸟雀。

顾十八娘并不在意,慢慢饮茶,待他笑声停下,才开口忽的问道:“顾渔,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这个么…”顾渔握着茶杯,带着几分玩味道,“就跟你毒瞎顾宝泉一样的原因…”

当年顾宝泉的事能瞒得了别人,瞒不了顾渔,这一点顾十八娘并不意外。

“我谢谢你没有告发我…”她举杯说道。

“不用,那是因为我告发了也没用,”顾渔举杯和她碰了下,“凭妹妹你的伶牙俐齿,怎么也能脱身…这等白费口舌不得实果的蠢事,我做来何为?”

这次轮到顾十八娘笑了。

“对人,你说得对。”她掩嘴笑道,收了笑接着道,“不过,不一样…我出手害顾宝泉,是因为他先威胁到我…难道,整个顾家人都有威胁到你吗?你竟要害他们抄家灭产还债为奴?”

“这样啊…”顾渔伸手按按头,“我倒没想到,原来不一样啊,那我得再好好想想,想想才能回答妹妹…”

第二百零一章 动利

对于他的敷衍。顾十八娘一笑。并不以为意。

二人再次以茶代酒碰杯。

“其实你现在完全没必要这样做…”顾十八娘说道。

顾渔带着玩味的笑,“说来听听。”

“简单说,这就如同种田一般道理,家族,便是田地,而你、我、你叔伯父、顾渔、顾海等等,都是这田里生长的庄稼,不管天生良种,还是后天给养。不管是粮还是草,都离不开这田地,种不出好粮,田自然要被世人所轻视,而田土变贫疮,再好的良种也长不出好粮…”顾十八娘将黄世英的话照搬过来。

话没说完,就被顾渔的笑声打断。

“我说,这里也没别人,你不用扯大旗装大义,”他笑道,举着手里的茶杯指了指她,“说正经的话。”

顾十八娘也笑了笑。轻轻咳了声,伸手环指了下四周美景。

“你这日子过得多好。而且将来还会更好,可是这次顾家如果败了…”她带着几分可惜摇头,“而且败得还不是很光彩,作为罪民之家子弟,你有什么好处?”

“顾渔,为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把自己搭上,值得吗?”

“是的,没错,他们以前看不起我们,随意的踩踏欺辱,冷眼旁观,我也恨,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可是他们死了还有别人,这世上,人本性就是踩低就高与其去记恨报复那些人,还不如让我们自己变成高的那一类人,让他们来俯就…”

“再退一步说,从前的你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人看得起呢?尊严尊重从来不是靠别人良善之心来获得,而只能是靠我们自己来获得,我们让自已变得重要,变得厉害让自己成为可以操纵别人的人 高高在上 ,这才是真正的报复,真正的回击那些曾经瞧不起欺辱我们的人…”

“顾渔,现在的你, 合族上下谁不奉承你谁不高高捧着你, 你已经做到这样了, 那为什么非要画蛇添足自毁其成?”

她说完这一段话顾渔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慢慢的饮了口香茗笑了笑。

“顾湘,你一口一个我们我们…”他抬起头看向顾十八娘,“你有什么资格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顾湘,你有没有挨过饿?”

顾十八娘微微一怔。

“顾湘,你有没有饿的去捡泔水吃?一捡就是十年…”

“顾湘,你有没有被人打过。没有理由,一边打还要一边学狗叫?一打就是三年…”

“顾湘,你有什么可恨的?就是因为你们家被人瞪不起了几次,来了族里,被人爱答不理?给几次无关痛痒的冷脸,这就叫恨了?”

顾渔忽的仰头大笑,笑声尖锐。

顾十八娘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可恨的?你们有什么可怨恨的?你有爹娘疼,有哥哥疼,受了再大的委屈,想必你所谓的再大的委屈也不过是顾汐儿洛儿之类的给你几个白眼看几句羞辱的话听而已,立刻便能投进娘和哥哥的怀里哭诉抱怨,然后便得来许多的安抚关怀…”顾渔接着说道。看着顾十八娘冷冷一笑,“痛苦,你知道那种痛苦吗?那种来自灵魂被践踏的痛苦…那种痛苦,只能用践踏灵魂和自尊才能换来痛快!”

此话说完,二人之间一阵沉默,寒风席卷而过。

“我有。”顾十八娘忽的说道,抬起头看这顾渔,“我说我有过那种灵魂被践踏的痛苦,你信吗?”

顾渔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当然,也许没你的深没你的重。”顾十八娘又自嘲一笑,“不过,那又如何?都过去了,总不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而总被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困着吧?”

“这么说来,妹妹是特意来教导我过好日子了?”顾渔笑道。取过茶壶自斟一杯。

顾十八娘笑了笑,将自己的茶杯递上过去。

顾渔便给她斟了杯。

“是也不是。”

她笑道,瞥了他一眼。饮了口茶。

顾渔看着她。

顾十八娘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好了扯完大旗装完大义了,现在该说说真心话小人意了。”

顾渔微微一笑,伸手做请。

“顾渔,其实我和你一样…”顾十八娘整容说道。看顾渔眉角微跳,便摆摆手,“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我说的不是跟你比苦日子我说的是,我们的目的。”

顾渔微微皱眉。

“不错,就是目的。”她笑道,“顾慎安倒台也好,钱庄挤兑也好,我不聪明,猜不出想不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没必要去想。我说过,过程如何我不在意,我只需要知道结果如何就是了。”

“结果如何?”顾渔问道,眼中闪过一丝郑重。

“你要的结果是顾家完蛋,所有人都变得猪狗不如,家破人散,而你看着这些衣着鲜亮没心没肺的家伙们如此下场。可谓大大的出了口恶气--,” 顾十八娘看着他笑道:“我要的结果也是出口恶气,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的目的相同,但做法却完全相反。”

顾渔闻言脸色微变。

“你以为我是来阻止你来了?”顾十八娘看着他挑眉一笑,摆了摆微黄的手指,“错了,我是来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好的一个机会,我没你那么聪明心思缜密,竟然不动声色的两把将顾家推得东倒西歪,我真心的说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不过我做不到推倒它,却能做到扶住它…”

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渔。

“对于官场我不懂,对于人心我也没你懂,但对生意我还多少懂一点,现在这种状况。归结成一句话,就是顾家缺钱…”她含笑说道,眼中带着满满的自信,“而我恰恰不缺的就是钱…”

顾渔手握着茶杯微微垂着头。居高临下的顾十八娘看不到他脸上什么表情。

“接着说。”他淡淡说道。

“我知道。这次顾家要想渡过难关,需要很多很多钱。多到绝不是一个人能筹到的钱…”顾十八娘说道,“不过我不是我一个人。第一。我有我师父。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可能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他有多富有,而他的财富便同他的技艺一起都留给了我,如果这还不够。第二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药师,而且是一个无数药行都想得到的药师,只要我愿意,很多药行都巴巴的捧着钱来让我借,能借多少我就借多少。大不了我把自己卖了,几千万两银子,我想也不是筹不到而关键是看这次值不值的我如此做。”

“值得吗?”顾渔问道。

“值得。”顾十八娘笑道,眼中闪亮,望着冷冷湖水艳艳红梅。“不瞒你说,我这次肯来。是族长等人亲自求我,你自然也想得到,如果我这次让顾家渡过灭顶危机,那么我会得到什么…”

她看向顾渔,顾汪抬头看她。

“没错。顾家族中大批的房产田地,牵存下来的店铺,那都是赖以我大批银钱而生,那么自然也便有一半属于我,生生息息,顾家财产将永远被我一家占大头,子子孙顺永享,而再不是靠人可怜分给几分红利,还要忍受无数人的白眼质疑,从此以后,那怜惜别人决定分配谁多少红利的操纵权就到了我们手上…”顾十八娘沉声说道,面上神采奕奕,她将手攥成拳,“最重要的是,我一家将成为合族的再生恩人,这种恩典,只要顾氏一族存在一天,就用不可湮灭,从爷爷辈就不被人正眼相看正礼相待的我们一家。从此后就跃然成为族中卓然一脉,我的爷爷和父亲牌位将正大光明的摆在祠堂正位,享受合族人的香火供奉,从此以后,我们有权利有地位有金钱。足以操纵族中命运。操纵族人命运…”

她垂视线看向顾渔,微微一笑。

“世上,还有比将曾经踩着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的人变得对自己卑躬屈膝更痛快的事吗?”她笑道,“还有比这个更痛快的报复吗?”

“所以。我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所以我跟你是一样的目的…”

“所以,我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顾渔…”顾十八娘坐下来。看着他说道:“我这次跟你争定了!”

“好大的自信…”顾渔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讽,“就凭你一个人?”

顾十八娘看着他,同样浮现一个嘲讽的笑。

“顾渔,你有什么好得意洋洋的。”她拿过茶壶自斟一杯,尝了尝,“凉了…”坐起身将茶壶放在一旁的熏炉上,才接着说道,“你自己也知道,这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顾家上了套了,还不是因为顾家对你无提防之心,他们全心全意的信你,敬你,对你掏心挖肺的坦诚相待。你才寻得机会下手换个人来试试看,有这么容易?”

“你的意思是,我要真有本事,就对着看透我明白我不怀好意的人来试试…”顾渣抬眼看她。嘴角一弯,“比如,你…”

“这是宣战了?”顾十八娘笑道,她站起身来,“不过,现在没那么容易了…因为,托你的福,我抢先得到顾家一族助力…”“我知道顾家这些人在你眼里如同猪狗蠢笨,不过,你也听过一句话吧,好狗抵不住癞狗多…顾汪,人生如战场,一个人或许能胜一时,但永远翻不了天…”

“顾渔,原本我们无冤无仇。本该相安无事,说实话,与你对立,我也不愿意…”顾十八娘轻叹一口气道,“要怪,只怪我们都姓顾,而且偏偏是对这个姓有着同样怨恨执念的人吧。”

第二百零二章 真假

建康顾家族宅里,顾长春与众族人聚坐厅内。

“十八娘的三百万两银子已经到了…”顾长春沉声说道,自从从京城回来后,他的精神好了些,虽然双目依旧浑浊,但内里已经是一片坚定。

众人神色微微欣喜,纷纷低声交谈。

“不知道余下的银子什么时候到…”

“对呀,现在咱们的钱庄还在不断的被挤兑,三百万两可是撑不了几天…”

“大家再去凑钱…”黄世英开口说道,“不管怎么做,也要撑过五天…这一次是生是死就看大家的了…”

“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族长,如果十八娘的银子到不了,或者不够,怎么办?”一个年长的男人面色忧忧的问道。

这是所有人的担忧, 虽然当年大厅四个大箱子银钱闪人眼的景象还深印在大家心里, 但顾十八娘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族爷爷…” 门外响起一阵喊声, 连跑带颠的冲进来两个人,“来了, 来了…”

顾长春猛的站起来, 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紧张。

“什么来了?他问道。

”银子…银子…“来人又想哭又想笑, ”十八小姐的银子送来了…”

这一句话让气氛消沉的大厅猛的沸腾起来。

“走…” 顾长春带头疾步向外而去。

众人才站到门口, 就见两辆大车拉着银箱进来。

“这是二百万两…”顾长春哆哆嗦嗦的说道, 大手一挥,“好, 快, 分往各个分号…”

“族长爷爷…” 来人又捧上一封书信,“这是小姐的信…”

顾长春忙伸手接过, 迫不及待的打开, 脸色不由变了变。

“这…这…”他声音有些迟疑。

“怎么了?” 黄世英等人在后问道, 面色忧色顿起。

“你们瞧她说的这些事是不是太…"顾长春将信递给他们传阅, 一面叹气,”这太冒险了…”

看完信, 众人神色也是犹疑不定。

“所有分号不关门?”

“把那些还没兑银的大户利息送去?”

“还告诉那些大户需要提银的可以提前安排?”

“这怎么可以?”

“我们根本就不够… 少一个人提我们就多一点机会…"

”这…我们正愁兑银的人多, 怎么还上赶着要人来兑?“

“荒唐荒唐…”

“她小孩子家不懂, 怎么乱指挥…”

“族长, 情义归情义, 但可不能任她胡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成一团。

”别吵了!“顾长春猛的抬手制止大家, 沉声说道,”当初我答应过十八娘, 这是她的钱, 怎么用, 怎么做, 一切唯她马首是瞻…"

以为顾家的钱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整个顾家也到了随时都要崩溃的边缘, 如果不是顾十八娘这次出手, 他们现在只怕已经开始被官府看押起来核查清产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 也得试上一试。 一番计较后, 生存成了最高追求众人旋即达成前所未有的一致。

“族长, 我们听你的” 他们齐声说道。

“那就按照十八娘信上说的去办!” 顾长春转过身环视众人,“十天, 只要我们撑过十天, 我们顾家就死里逃生了…”

很快, 顾家各个钱庄里都摆上明晃晃的银子, 曾经不管怎么骂都动作缓慢的伙计们一下子吃饱了饭, 迅速的带着满满的笑接过一张一张银票, 送出来白花花的银子。

而与此同时, 那些在顾家钱庄存了大笔银子的大户都收到了今年的利息现银, 同时奉上的还有一张盖了顾家钱庄的预提款单子。

曾经关了门贴出停业的几家分号也开门了, 并且提银者来着不拒。

这突然一系列的动作, 让顾家钱庄已经没钱的流言变得动摇起来。

“这叫顶着石舂做戏…”

扬州最好的客栈包间里, 信朝阳与顾十八娘相对而坐。

“这当然不是四要面子或受罪…一则稳定人心, 二则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老底如何…"他接着笑道。

“歇息。” 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 微微一笑道。

“不客气, 又不是白出主意…”信朝阳笑道。

“看成效付款, 我记得。” 顾十八娘点点头, 说道。

信朝阳笑了, 自己吃了口茶, 看着眼中依旧不失凝重的顾十八娘, 忽的问道:“你跟你堂哥说的那些话, 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顾十八娘低头吃茶。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她淡淡答道。

信朝阳笑了笑没有再问, 自己斟了杯茶。

“借银一百万两的欠条已经打好了, 大少爷还特意跑一趟是怕我赖账?” 顾十八娘问道。

“出这么大的事, 我不放心你啊。” 信朝阳整容答道。

顾十八娘抬眼瞥了他一眼。

信朝阳笑了,“我来扬州开分号…”

“那句是真的?’ 顾十八娘淡淡笑问道。

”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信朝阳哈哈笑道,“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很好, 年前三分药。” 顾十八娘冲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这是借银消去利息的优待, 当然药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多谢多谢"信朝阳笑道,”当然当然…”

顾十八娘不再说话,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十八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信朝阳并没有走的意思, 而是问到。

“等呗, 还能怎么做…” 顾十八娘答道, 靠在椅背上。

冒雪舟车而来, 又连日应酬扬州的各大药商造势, 她的倦态已经再也掩饰不住。

“十八娘…”信朝阳忍不住轻声唤了声。

“大少爷请便, 恕不远送。” 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越来越有大药师的样子了…不过还不够。 别说如果换做你师傅,就是小柳爷在, 这句话也不会说…” 信朝阳笑道。

“那不一样"顾十八娘轻轻吐了口气, 看了他一眼,“我承你的情…”

信朝阳抿嘴一笑, 没有说话, 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而是再一次看着顾十八娘, 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十八娘”他又轻轻唤道。

顾十八娘嗯了声, 看向他“请说。”

信朝阳却是看着她一笑, 摇了摇头,“没事。”

顾十八娘喜怒不显的看了他一眼, 收回视线。

“十八娘” 信朝阳再一次开口。

顾十八娘坐正身子, 整容看过来, 眉角已隐隐显出怒意。

“那我先告辞了。”信朝阳笑道, 站起身来, 不待她说话拱手一礼便释然而去。

灵宝XX从一旁过来, 将一块热毛巾递给她。

顾十八娘接过轻轻敷在面上一刻。

“灵宝, 我们走。”她站起身来说道。

“去哪儿?”灵宝忙问道。

“这里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现在回建康,”顾十八娘说道, 深吸一口气, 苦笑一下,“何况, 再住下去我们就没钱结帐了…"

灵宝默然低头,应声是。

顾十八娘进建康是又小小的热闹一番, 顾长春亲自派人去接, 而得到消息的建康药商们自然也不落后, 跟随顾十八娘进了顾家大宅的还有一辆看的严严实实的车, 马车走过, 路上被压出一道印迹显示车上装的东西很有份量。

这是那次离开后, 顾十八娘第一次回来, 待遇却跟当初从仙人县来时截然不同, 所到之处人人恭敬而笑。

“小姐?”灵宝察觉她神态有异, 只当她累了, 忙关切的低声询问。

顾十八娘抬手 轻轻拭去眼角的一点水光, 这就是世情人心, 人心世情, 不管你顺从还是怨恨是奋斗还是卑微, 它始终就在这里, 冷冷的看着, 世世代代生生死死不变不休。

看着装银子的车驶进后院, 顾长春终于吐了口气, 看向坐着安静吃茶的姑娘。

“十八娘, 五百万两银子就要用完了, 你看…” 有人忍不住抢先问道。

“号上还有多少?” 顾十八娘笑问道。

“总号还有多少?” 顾十八娘笑问道。

“总号还有二万两…”

“我那里还有五千两…”

我那里只有一万两, 不过, 已经有人预提了…“

众人眼巴巴的看着顾十八娘笑道, 放下茶杯。

“不急,” 顾十八娘笑道, 放下茶杯。

“十八娘累了, 先去休息下。” 黄世英开口说道, 不待众人开口, 便亲自起身引路, “ 你家一直没有住, 收拾也来不及, 冷冷的, 到我那里去吧。”

“ 那叨扰三奶奶了…” 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 也不再客气, 走到门口看着满屋子炽热不安焦躁的目光又停下脚, “对了, 过几天, 还有银子来, 应该是走码头, 大家派人看着点。”

这一句话让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 顾十八娘笑了笑, 跟随黄世英而去。

这一去, 就歇养的不出门, 眼看着存银不断减少, 前来请分银子的人越来越多, 就连顾长春也坐不住了, 来了几次, 不是十八娘在洗澡就是睡下了…

“她身子受过伤…”黄世英委婉的说道。

借着这次顾十八娘强势归来, 有关她的消息也在族中广为流传开, 大药会的惊心动魄是最受欢迎的故事。

顾长春叹了口气, “这次…辛苦她了…"他又轻轻的摇头, “没想到… 没想到…这次辛苦的是她…”

黄世英默默点头。

“不过, 官府提银的期限就要到了, 这可是个大数目…” 顾长春驱散心里浓浓的复杂情绪, 正视如今的大事, 沉声说道。

“好, 她醒了我去和她说。”黄世英点点头。

顾长春便不再停留, 起身告辞, 才走出黄世英家门, 族中几个老者就迎面跑过来。

顾长春重重咳了声, 几个老者这才微微红脸收住脚。

“族长, 官府来人了…” 他们带着几分惶惶低声说道。

顾长春的脚不由一软, 来了…

”怕什么, 又不是没钱…“ 他深吸一口气, 瞪了几人一眼, 整了整衣衫, ”走…”

进了大厅, 见只有一个男子长身而立, 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便服, 见到顾长春进来, 面带微笑的互相施礼。

“陆大人, 老可怠慢了, 这就去装了银子, 给你送…” 闲话不说, 顾长春便主动说道。

陆大人一笑摆摆手, “不急不及…"

顾长春只当他这话是客气。

”知府大人说了, 等开了春, 和朝廷下发的春种银子一起提就是了…“ 陆大人借着说道。

顾长春顿时就楞了, 以为自己听错了, 忍不住问了一遍。

“没错…”陆大人意味深长的笑道, “不急, 老大人安心吧。”

顾长春终于听懂了, 忍不住浑身发抖, 这是官府特意放他们一马。 不参与挤兑, 给他们留了几个月的时间, 可别小看这几个月时间, 那就是生死之差。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顾长春有些失态, 忍不住握着陆大人的手, 颤声说道。

“老大人说那里话, 别人也就罢了, 但小顾大人开口了, 我们还能信不过?”陆大人意味深长的拍了拍顾长春的手低声说道。

这时候的老顾大人是说话不管用了, 那么小顾大人…

“是…是渔儿他…” 顾长春忍不住问道。

“渔儿?”陆大人一怔, 旋即摇头笑道, “是顾海顾含之大人…”

“海哥儿?”顾长春一楞, 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言明的滋味。

“我们知府大人曾与李大学士有过师生之宜…” 陆大人低声说道, 颇有深意的轻叹一声, "… 大人一直心中有愧…“

李大学士, 就是当年顾海冒死力挺不惜得罪朱春明和皇帝的考官, 并为此差点丧命,

顾长春有些失神, 再三谢过亲自送走陆大人, 自己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下来, 一直坐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厅也没有动半分。

扬州的顾渔很快就得到这个消息, 事实上, 有关顾十八娘以及顾家的任何消息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依旧坐在宽大舒服的书房太师椅上, 神情却并没有以前的轻松, 他微微蹙眉, 手指敲着桌面, 等夜色上来时, 他才猛地坐正身子。

“想的美, 好处休想你们都占了!” 他低声说道, 然后拔高声音,“来人。”

一个侍卫立刻从门外无声无息的进来, 低头应声。

“去, 传令, 船可以下河了。” 顾渔缓缓说道。

“是。” 侍卫并没有多问, 立刻转身而去。

三天之后, 顾家钱庄所有的存银都用完了, 虽然挤兑的人少了很多, 但还有人来兑银, 一直见不得顾十八娘面的众人实在是急的要死。

“不管了, 咱们先去库房拿银子, 反正十八小姐就是给咱们来用的…” 有人跺脚说道。

话没说完, 就听门外一阵嚷嚷。

“渔少爷找到货船了! 渔少爷找到货船了!到码头了, 有货物也有银子!快去接!”

人群轰得一声, 再也顾不得找顾十八娘这边的银子, 一窝蜂的涌向码头去了。

“成了…”得到这个消息, 顾十八娘一脚坐在椅子上, 熬的红红的双眼, 终于闭上了。

第二百零三章 送行

顾家京城管事顾老常不愧是经营好手,经他挪用的钱**(看不清),大船的货物,以及翻了一倍的现银,当顾家诱人热热闹闹的卸货卸银后,白花花的银子照亮了围观人的眼,看到这种情形,谁也知道顾家不是没钱了,钱庄也不会倒,顾家不会抄家,那些丝锦丝绵也不会被官价拍卖,等着趁机摸鱼捡便宜的人哄得一声散了。

前来兑银子的人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了,而且曾经提了大笔银子的人又存了回来,顾家钱庄的危机终于化解了。

直到这个时候,惶惶多日的顾家众人才尽然发现年就要来到了,在大树将倾覆巢灭的灾难下不懂事的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但也被大人们的情绪影响而不安惶惶收起了过节玩乐之心如同小鼠般躲在大人身后,同样也是孩子们最早察觉气氛变了,这几日顾家巷子里偶尔响起了爆竹声,伴着孩童一阵风般跑过。

但这次危机的冲击显然是很大的,合族一夜之间境遇天翻地覆的人家多得很,因此在得以保存栖身之所良民之身的喜悦下,悲伤的气氛还是难掩。

顾乐山家就是这境遇大变的人家之一,此时家中一处沉闷,隐隐的有女子的哭声传来。

顾乐山站在门厅口,看着明显凋敝的庭院,再也不见往日来往的仆从,这一次他家受冲击最大,失去了名下所有的田产,如果不是顾汐儿嫁给了那个绸缎商,得了一大笔银子,这栋宅子他们也保不住了。

街上有爆竹声传来,还隐隐有笑声,他不由侧声听,期盼有什么好消息传来,好让他们一家脱困,但他从早上一直站到现在,也没人带好消息来,倒是有人急匆匆从门前跑过,招呼他去族里。

“去族里做什么…今年是铁定没有红利分了…”他嘀嘀咕咕的说道。

“十八小组今日要走了…还不快去送送…”门外的人大声喊着过去了。

这句话又让顾乐山惆怅的伫立了半日。

他前一段曾经说过,下一辈族长之位也许就要轮到他们这支了,没想到他真的猜对了,只不过去落在他家的隔壁。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家人孤儿寡母的竟然也有今天…”他喃喃说道,眼中依旧带着不可置信,这才短短两三年而已,怎么变化这么大?

这一次那个丫头不仅施了大恩得了大功,且还一举拿下了族中一半多的财权,拿下了财权,自然也就等于拿下了族人的控制权,她有权决定谁来经营她的产业,谁分多少红利。

看吧,以后大家谁还敢小瞧她,说句难听的,她想让你过好日子你就能过好日子,让你过得猪狗不如,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真是没想到啊…”顾乐山再一次喃喃自语,屋内的哭声越来越大,只让他心烦,不由回头顿喝,“别哭了!还没死呢!”

“离死也不远了!”郭氏尖利的声音立刻传来,“没法活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爹,去给大妹妹说说呗…”顾乐山的长子走出来低声说道。

“还说什么?那个奸商是个铁公鸡,给这些银子已经是不错了…”顾乐山瞪眼喝道。

“不是”,顾乐山的长子忙摆手说道,“爹,我是说…十八娘妹妹…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最近的…这生意还是交给自家人放心不是…”

顾乐山面色有些复杂,这个问题他也不是没想过,但一想到曾经过往种种,这一步去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要说你去说”,他哼了声说道。

“爹,这么大的事,你出面才显得出些诚意…”顾乐山的长子有些着急道。

想到那姑娘的伶山利齿,顾乐山顿时打个寒战,那可是一个软硬不吃口下无情的人物。

“想要老子去丢人,你们坐享其成,休想!”他不由恼羞成怒,举起拐杖给了儿子一下,“养那么多女人,给我卖了去,省得浪费米钱!”

院子里顿时响起哭闹声。

族宅里,顾十八娘与顾长春隔棋盘对坐,黄世英在一旁含笑观棋。

但此时的棋盘上却放的不是棋子,而是一又叠厚厚的文书。

“十八娘,你看看,可有遗漏?”顾长春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并不推辞,拿过文书,一张张认真翻看,确信上面已经落有自己的名字或者写好了自己该有的具体分成。

室内很安静,只闻她翻文书的沙沙声,一盏茶的时间,她终于看完了。

“很好,大爷爷信守承诺,多谢。”她含笑说道,将文书交给身后站立的灵宝。

有了这些东西在手,顾家一族想到她时就要掂量掂量了,她能扶起他们,现在也能推倒他们,而顾渔要有什么疯狂的托合族去死的念头,也要掂量掂量她的反应,当然,同时顾渔如果想要对付自己一家,顾氏一族自然明白该站在哪一方。

这一件事后,他们三方就形成了奇怪的制约关系,这样想到背后站着阴险的**不定的顾渔,她也不用那么惶恐不安了,如果大家都是一颗棋子,那么,就让她做个重要的不可轻易被抛弃的棋子吧。

“十八娘,我的那句话没变,如今这是你就得的。”顾长春说道,声音里情绪有些复杂,“也谢谢海哥儿…”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站起身来。

“如此我就告辞了,出来多日,母亲也该担心了。”她笑道。

“既然回来了,自然要过了年再走,去接你母亲回来吧。”顾长春出声挽留。

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和母亲要赶去利州…”她淡淡说道。

“十八娘,”黄世英含笑说道,“既然过年你们不回来了,去祠堂跟你爷爷和父亲和家里的祖宗上柱香。”

“好”顾十八娘点点头。

三人举步向祠堂而去,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这还是顾十八娘第一次进祠堂,当然顾长春已经特意告诉祖宗,顾十八娘是代替她哥哥顾海来祭拜的,同时他心里明白,这次顾十八娘解救顾家危机大功,就算自身进去,祖先只怕也欢喜而不是怪罪。

看着排列在一片黑压压的牌位中自己爷爷和父亲的名字,顾十八娘肃正的神情也有些激动,郑重的行三跪九叩大礼。

做完这件大事,顾十八娘不再停留。

看着小厮拉那车银子出来,顾长春有些胆颤。

“这些银子不如从咱们号上走…”他提议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这是一路借来的,正好一路还回去。”

顾长春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而是说道:“我去请周家镖师…”

顾十八娘的车队离开了建康,一路上随着拜访不同的药商,那辆车的重量也在不断的减少,直到到了京城,拐进信家大院。

后院里,看着小厮掀开密封的车,搬下一个个大箱子,拿出其中的大青石。

“这出戏完美结束了。”信朝阳抚掌笑道,“恭喜顾娘子…”

“我的主意管用吧?我说过了,听我的,你放心就是了…”信朝阳笑道,一面说着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条子,看清上面的数额,“十八娘,这也太值钱了吧?”

“你多借了一百万两银子…”顾十八娘说道,笑了笑,“什么意思?怎么不跟我说?”

当初她向信朝阳借一百万两,回到建康时,才从顾长春口中得知,信朝阳送来的是二百万两银子。

“讨你欢心啊…”信朝阳笑道,没有再推辞,将欠条收起来。

顾十八娘笑了,冲他点点头,说了声好,“许讨到我欢心了,但是,不会再有签下一年或多久卖身契的事发生了…”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信朝阳哈哈笑道,看着顾十八娘施礼告辞。

“要去利州过年?他送出去,在后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二人之间沉默到了门外。

“给你便宜提前拜个年。”信朝阳笑道。

正上马车的顾十八娘转过身,冲他笑了笑,略一迟疑,又停下脚。

“谢谢”,她整容说道。

信朝阳冲她拱拱手,说道:“去吧,一路顺风…年后见…”

去了年后可不一定回来,顾十八娘心里说道,但没有说出来,笑了笑上车而去。

因为离过年没多久了,顾不得歇息,一家人忙忙的收拾东西。

“估计这一次又要在路上过年了…”顾十八娘笑道,一面看着曹氏数点包袱。

“要不干脆过了年再去…”曹氏转过身带着几分关切说道。

顾十八娘知道这是心疼自己才回来又要舟车劳顿,含笑摇头。

“小姐,”灵宝迈进来,也抱了一个包袱。

“你收拾什么?你留下来…”顾十八娘忙拉她到一边低声说道,“你哥哥一个人多孤单…”

“就是哥哥让我跟小姐去的…”灵宝红着眼低声说道,一面递给她一个吊坠。

“他说的?”顾十八娘有些意外,皱眉,“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我去问问…这是什么?”

“送给小姐的”灵宝略有些紧张,眼巴巴的看着她,从自己脖子里也拉出一个,“我也有,我也有,哥哥自己做的,是是木头的…小姐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顾十八娘笑道,拿在手里看,是一个楠木雕的小佛,虽然粗糙倒也有几分神似。

二人正说话,听门外一阵热闹。

“小姐,夫人…有大人上门了…”仆妇紧张的进来说道。

曹氏走过来,和顾十八娘对视一眼。

“什么大人?”顾十八娘问道。

“是…吏部的什么司礼大人…”仆妇结结巴巴的说道。

第二百零四章 通知

“吏部?”曹氏和顾十八娘吓了一跳,难道是顾海又有调动了?

这不可能啊…才上任不到半年呢…

曹氏不敢怠慢,立刻换了诰命服接了出去。

来人四十多岁,高冠博带文文雅雅,身后带着两个随从并且还有一个红袍内侍。

“张大人…”曹氏认得来人,正是上一次前来宣布顾十八娘良女采选的那位礼部大人,看来是仆妇听错了,不是什么吏部来说顾海的事,而是说顾十八娘的事了,她的心里不由噗通噗通的跳到嗓子眼,说话也有些哆嗦,“命妇曹氏,有礼了…”

“不敢不敢,夫人客气了。”张大人含笑说道。

曹氏命小厮大开大门,迎几人进门坐定。

“大人,有何吩咐…”奉茶之后,曹氏忍不住问道。

张大人含笑说道:“自然是为了令爱良女采选的事…”

“我家十八娘还能…”曹氏手不自觉地抚着胸口,结结巴巴的问道。

“当然能…”一旁的红袍内侍笑着开口说道,“前一段是因为太后娘娘微恙,太子纯孝侍疾无心他事,所以这采选的事就推到年后,就定在正月十六…夫人,你们可别出远门,耽误了日子就不好了…”

内侍笑眯眯的说道,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是是,自然不敢。”曹氏激动的连连点头,一面命丫鬟捧上红包,“让大人们费心了…”

这是惯例的辛苦吉利钱,每家都会有,当然根据财力各有不同,对于礼部清水衙门的一众官员来说,这是难得的肥差。

几人依照惯例说上几句吉利话,便收下了吉利钱,这钱可不能不收,要不然主人家认为不吉利可是要跟你急的。

因为还有很多吉利钱要收,几人客套几句就告辞了,曹氏带着下人恭敬的送出去。

“夫人,让小姐安心…”告辞的时候,红袍内侍借着请她留步的机会,低声对曹氏说道,一面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笑。

曹氏已经被这意外之喜冲的头脑发懵,根本就没领会他颇有深意的眼神,只一味点头道谢。

直到看着几人坐轿走了,曹氏才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内,看到顾十八娘皱眉站在客厅。

“十八娘…”曹氏喜极而泣,“以后谁也不会嫌弃你…”

她哽咽说道,如果能入了皇家的眼,一跃成贵人那自然是泼天之喜,就算不能,能够参加良女采选也足以彰显身份清貴,那些最终没有入选贵人的女子们,出来后便成为人人求之的贤妻。

曹氏最大的心病就是担心女儿因为做药师而嫁不到好人家,有了这件事,顾十八娘将来的婚嫁就容易多了。

“真是奇怪…”顾十八娘并没有在意娘的心事,而是看着那封烫金盖着礼部官印的红帖,对着顾湘二字皱眉,“难道没查出来?难道我的名气还不够大?刘公的高徒哎,这些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也抢着求师父的药…没道理不知道我这个徒弟啊…”

“夫人,还装车吗?”仆妇在一旁问道。

“还装什么车…”曹氏笑道,伸手拭泪,想到正月十六就要去参选,只觉得一阵心慌,“衣服首饰都要做新的…快…快…去找裁衣来…”

仆妇们已经得知消息了,一个个也喜笑颜开,忙大声应着转身就走。

“…先挑衣料…不对…不对…还有首饰铺子的人也来…”曹氏又唤住忙忙的吩咐。

顾十八娘坐在一旁苦笑一下,看着欢喜的母亲,忙乱的仆妇。

“小姐…”站在她身旁的灵宝低声开口,“恭喜…恭喜小姐…”

这才是小姐该有的该得的,小姐这么好的人,就该得到最好的,她轻轻拭了下眼泪,从此后,就再没人敢欺负小姐,小姐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可以享享福安安心了。

“喜…”顾十八娘再一次翻看手里的红帖,心内五味杂陈,“是啊,的确是大喜之事…”

如果是那一世也能如此,自己的命运肯定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顾家人不会轻视他们一家,娘也绝没人敢欺凌,哥哥也不会死,而自己更不用去死…

不过,那一世的她又怎么可能有这个大喜之事砸在头上,那一世的那个她既没有解元之才的哥哥,也没有让人多看两眼的技艺,而最关键的是,那一世根本就不会有玮太子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她不会与之有这样的交集…

“这事…”她想到什么,眉头蹙起,“莫非是他的授意?”

按理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子女的对与自己要结亲的对象,就是要持回避态度的,这一点就连皇家也不例外,这些良女自有礼部做主筛选,太子他应该不会过问吧。

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他过问…那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十八娘放下红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角落里主仆二人安静相待,与家中的忙乱欢笑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西华门,保定侯三公子在京宅邸中,两个仆妇站在一间布置豪华的暖房里。

外边寒气森森,这里温暖如夏,一路跋涉而来穿着厚实的仆妇在这里站的不到一刻,只觉得热的发燥。

顾洛儿穿着玄色闪金出风毛披风,手里端着一个小手炉,面色白里透着青。

“大小姐,事情就是这样,老爷还在北边没回来,夫人也没在家,人家都已经发话了,好多铺子管事都要换了,老太爷也不说话,少爷要小的们来…”仆妇嗫嗫说道,想到少爷在家大发雷霆的样子,这次家里的损失也不小,变卖些奴仆是避免不了,她们都是家生子,指不定谁就要骨肉分离,心中很是忐忑。

“别说了…”顾洛儿眉头跳了跳,打断了仆妇的话。

“小姐,这事缓不得啊…”另一个仆妇忍不住说道,“少爷说了,让你跟…”

“跟什么?跟那女人赔礼道歉说好话吗?”顾洛儿竖眉喝道。

她陡然发怒,仆妇吓了不由一哆嗦。

“小姐…”这两个都是看着顾洛儿长得的老奴,情分不同,想到家里人的交代,陪着小心接着说道,“老奴知道小姐不喜那丫头,不过此时比不得以前…”

顾洛儿冷笑一声,抚着手炉缓缓道:“比?我不跟她比她有的,我跟她比我有的…”

不就是施了些恩掌了些财,对于顾慎安这样的大员,哪怕是获罪革职归家,在族中的地位也是不可动摇的。

她顾十八娘一家要想跟他们一家平起平坐至少还得三代以后,这还要神佛保佑顾海的子孙争气。

更何况这跟她顾十八娘也没什么大关系了,她迟早是要出嫁的,再没有嫁出去的女儿能带走合族的财权…

说到嫁人,顾洛儿的神色有些复杂。

“小姐,少爷的意思是,老爷出了这事…”仆妇低声说道,一面四下溜了一眼,室内站着四个美貌侍女。

“没事,说吧。”顾洛儿眼也不抬淡淡说道。

“是…”仆妇明白这四人必是小姐的心腹,便放心说道,“咱们家毕竟受些影响,保定侯府人多嘴杂…怕小姐受委屈…”

顾洛儿神色不动,似乎并不在意她们的话,但抚着暖炉的骤然握紧的手透露她内心的情绪波动。

她是保定侯家的三房之媳,她的丈夫虽有家族荫荣,但却不得袭爵,外人看来也是大家士族公子,但其实在内也是要仰人鼻息,她这个做媳妇的要尽心恭顺公婆,与出身皆不可小瞧的妯娌交好,行一步说一句都要小心谨慎思虑周全,如今终于得以离府另过,舒心的日子还能没开始过几天,父亲就忽逢大变,而自己也未能如愿生个儿子,种种不如意导致她月子受跌…

“我受什么委屈!”她缓缓说道。

“是…”仆妇忙低头赔笑,迟疑一刻接着说道,“不是说十八小姐要进东宫…”

进东宫意味这什么,没有人比顾洛儿这般高门贵妇更清楚其中的意义了。

对于顾家来说,这无疑将是一柄大大的遮风挡雨的伞,而作为未来宫中娘娘的堂姐,顾洛儿更是直接得利者。

“她…不会的…”顾洛儿情绪复杂的说道,慢慢摇了摇头。

“什么?”仆妇大为吃惊,“不是说板上钉钉的…”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进宫,从此以后,自己见了她便要行大礼参拜,只要一想到这个将要出现的情形,顾洛儿就有一头撞死的冲动,但她显然也知道顾十八娘进宫,对于自己的娘家对于自己有怎样的好处,因此打听到这个消息后,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大笑还是难过,权衡之下,最终还是觉得宁愿向别人低头,也不能忍受在顾十八娘跟前弯下身子。

“准太子妃白玉郡主,是不会让这等低贱之人入选的…”顾洛儿说道,敛去笑容,目光肃杀道:“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没有什么感情不可舍弃…”

第二百零五章 遴选

*月的京城清晨寒雾袅袅,一辆辆马车驶过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向皇宫所在的方向而去,渐渐形成一条车龙。

顾十八娘掀开柔软的车幔,看到不远处的皇宫在晨雾中如同巨兽静卧,威严不可正视。

经过一重重关卡,数次核验身份,女官搜身之后,众女子的马车才正式进入皇宫。

也许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进到大周朝最最贵的地方,单此时的女子们都安静的坐在马车里噤若寒蝉,方才核验时短短几眼,那白玉栏杆雕龙望柱金壁辉煌的宫殿将皇权威严烘托到极致,对这些女子们形成了心理上极大的威慑,此时唯有小心谨慎唯恐一步错一句失言造成千古憾事。

“请各位小姐下车。”

伴着一声宣,顾十八娘走下马车,看到已经身在一处宫殿门前,宫门前列着一对森严禁军,十几位面无表情的内侍捂着手静立。

数十位环肥燕瘦锦衣华服珠光宝气的妙龄女子们依次站立过来,带着难掩的拘束。

“小姐们,这边请。”为首的内侍说道,转身向内而去。

经过一些微微的慌乱,女子们鱼贯跟上,顾十八娘走在中间,来到这栋宫殿的正门前,远远的就感觉一阵热浪袭来。

殿中燃着大炭盆,这就是热浪所来,室内已经站着十几位内侍,带着犀利挑剔的目光扫过鱼贯而入的女子们。

只这看似匆匆一扫,已经将其中稍高稍矮稍胖稍瘦得筛选出来,很快便有宫女们走出来,指挥者将众人分成两队。

“小姐们请跟我来…”一个素衣宫女和颜说道。

此话一出,顾十八娘所在的队伍里左右前后的女子们发出一声激动的低呼,更有人还轻轻擦了下眼泪。

而与此同时,旁边的十几人便面色凄然,更有人低声啜泣。

“这是…?”顾十八娘忍不住低声询问身旁的一位美貌女子。

“我们过了初选了…”女子低声答道,眉眼俱是喜色,一面大量顾十八娘一眼,见她穿着藕荷色袄青缎裙,手里拿着解下的浅黄纹镶边翻毛斗篷,衣饰普通,姿容在这群人里只能算是中下,心里顿生好感,一面跟随队伍前行一面低声说道,“你是哪里的?”

“建康府。”顾十八娘答道,因为心中有事,对这个结果并无其他人那般欢喜。

“我祖籍绍兴,不过我从来没回过老家,一直在京城…”女子笑着低声道。

“噤声!”一旁内侍的低喝打断了她的话。

顾十八娘和女子忙不敢再说话,迈步进了又一道门,站在一间依旧豪华的大厅里。

这里候着十几位内侍,手里拿着尺子,看到众人进来,便将众人分队站开,开始一次量众人的手臂腰腿脚。

顾十八娘站在一旁,第一次见识到皇家遴选的方式,不由几分好奇,侧目间见一个女子在内侍丈量手臂时,褪下了手上的黄灿灿的镯子,溜到那内侍的袖子里。

“这位小姐,请。”

一个内侍站到她面前,顾十八娘忙垂下视线,依言展开手臂。

“小姐骨骼匀称,仪态万方…”这是一个年轻的内侍,抬了抬手,飞快的丈量她的手臂,一面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点头谦虚道谢,却并没有褪下镯子或者塞过去银票。

“恭喜小姐…”小内侍飞快的丈量完,笑的更加亲切,亲切中带着几分恭敬,“这边请…”

队伍亦如方才又被分成两列,同样是一家欢乐一家愁。

“哎…”看着顾十八娘走过来,早已站在这边方才说话的那女子冲她笑着示意。

顾十八娘略一迟疑,走了过去站在她旁边。

这一次又筛选除去不少人,到目前为止站在这边的只有不到二十人,此时剩下的女子们已经皆是佼佼者,顾十八娘走过来,便有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探过来,视线扫过,多数人面色释然,但也有人皱起眉头,神色添了几分警觉。

此等姿色,看来家世不凡。

“恭喜啊…”祖籍绍兴府的女子含笑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笑了笑,说了声同喜。

站在一边的两个容貌俊美气质高贵的女子从顾十八娘身上收回视线。

“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其中一个低声问道。

“不清楚…”另一个低声答道,再一次将视线投过来,扫过顾十八娘的脸,最后落在她交叉而握的手上,白净的面上慢慢浮现一丝笑,“不过,也没有什么可问的…”

“这话怎么说?”先前女子抬眼看她。

“瞧她的手…”白净女子低笑道,将眼神这边一瞟。

那女子看过来,旋即也露出笑,笑中带着几分不屑。

“看来又是一个白花冤枉钱的…”她低声说道。

二人的话到此打住,内侍们已经引着那一队被剔除的人出去了,大厅里只留下她们。

“恭喜小姐们,今日留宿宫中,待明日之选…”胖乎乎的太监笑眯眯的说道,一面伸手一甩拂尘,“小姐们,走动起来,这边请…”

一阵环佩叮当响,二十多位女子们跟着引路的内侍翩翩而行,站在正中的内侍们目光紧紧盯着她们,不放过任何一个不和仪态风度不雅动作,只这短短的几步,便又有四五人被几下名字淘汰了。

“今晚要住在宫里?”顾十八娘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绍兴女子。

她们已经走出这间宫殿,向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落而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下细细的雪粒,光洁的青石板路上已经有些湿滑。

“恩”绍兴女子带着几分紧张,低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待会咱们住一起吧…”

顾十八娘略一迟疑,“顾湘。”

“我叫徐清,你叫我清娘就好了…”绍兴女子低声笑道,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顾十八娘握在身前的手,“你跟我住一起,我帮你看着睡态…”

“睡态?”顾十八娘不解的问道。

“你以为是宫里人累了,所以才推到明天再选的吗?”徐清低声说道,“这是为了查看咱们的睡态,磨牙啊说梦话啊最怕的就是梦游的…”

顾十八娘恍然哦了声。

“可要是不睡,明日精神不好,所以咱们两个替换着一人睡半宿…”徐清低声说道,一面轻轻侧过头来,“我怕我磨牙…我紧张了就会这样…其实日常不这样的…”

顾十八娘一笑说了声好。

一众人翩然而行,细雪轻风中二十多件各色斗篷如同五彩云霞,格外引人注目。

一架软轿在不远处而过,遮挡风雪的垂幔里忽的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慢着。”

抬软轿的四个小内侍忙停下了,纹丝不动。

一只手掀开了软软的垂幔,露出白玉郡主秀丽的面容,她的视线投在这边,神情越发清冷。

“那是备选的东宫良女吗?”她慢慢问道。

“回郡主的话,正是。”一旁的内侍忙恭敬答道,一面讨好的陪笑,“后日郡主也可以来瞧瞧,太后娘娘不是也希望您过来看看…”

白玉郡主并没有理会他讨好的话,视线依旧跟随着那渐渐远去的五彩云霞。

“来人…”她忽的说道。

立刻有一个侍女站过来,垂手听吩咐。

“顾洛儿说,她的堂妹有幸参选了,让我多多照顾几分…”白玉郡主缓缓说道,语调轻柔,但柳眉扬起,隐隐显出出一股冷厉的味道,“你去看看,有没有一个叫顾湘的还在…”

“是。”侍女应声,施礼向那边而去。

“走吧。”白玉郡主收回视线,放下垂幔。

虽然说好每人睡半宿,事实上谁也没睡着,身处皇宫,又面临人生如此重大的事件,试问哪一个能心如止水的如往常一般。

第二日起来,每个人都明显的多用了妆面遮挡微肿的眼。

“太后娘娘赐膳…”

齐聚到大厅,看着几桌子饭菜,再听到内侍的话,饶是出身高贵权势之家的姑娘,也忍不住神情有些失态。

御膳啊,就算今日被刷下去,这也足够一辈子炫耀了,心潮澎湃的女子们忙大礼叩谢,更有人激动的流泪。

吃过御膳,稍微歇息片刻,女子们便被聚集到昨日的大厅,此时的大厅已经没了内侍,而是一众神态肃正的年长宫女。

昨晚徐清娘已经给顾十八娘提前讲解了,这一次察的就不是外在可见的仪态了,而是就是内在。

“很羞人的…”少女羞郝的说道。

一个一个的女子单独的开始被宣唤,出来后皆是低头,区别是低着头笑,或者低着头哭,因为是决定人选的倒数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筛选明显严格了,进去三个,笑着出来的只有一个。

“建康顾氏湘女。”宫女按着名单唤道。

“别紧张…”徐清在后握了握顾十八娘的手,含笑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便进去了,不多时,人又出来了,立刻有十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期待的探寻。

她没有笑,也没有哭,神色看上去有些古怪,这让众人很是不解。

“怎么样?”徐清第一个忍不住走近低声问道。

顾十八娘抬眼看她,神情很是复杂。

“没关系,没关系,走到这一步出去后身份很高了…”徐清忙笑着安慰道。

“不是,我过了…”顾十八娘苦笑一下道。

徐清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问道,目光直落在顾十八娘的手上。

怎么可能?可以站过来的两个女子也是一脸震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凝重。

大家的视线又都落回到顾十八娘的手上,顾十八娘也正在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粗糙,焦黄,翻过手掌,还可以见其中有斑斑点点,那是药材的侵蚀造成的。

就这还是…

“体态柔美,肌肤细腻…”她的耳边回荡方才老宫女的话。

瞎了吧?

“什么?过了?”白玉郡主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结果,端坐在椅子上的她神色冷肃起来,将手里的茶重重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侍立的侍女不由哆嗦了一下,看着自己家郡主猛地站起身来。

白玉郡主站起来却并没有动,而是神色变幻的静立一刻,又慢慢地坐回去。

她白玉郡主虽然豆蔻年华,但生在高门大户,从小就出入宫廷,心智可不是懵懵懂懂只知耍横的小姑娘,一般的男人家庭也免不了妻妾成群,更何况她要嫁的这个男人如今是世间第二尊贵,将来便是九五之尊的人,女人,从来是宫廷皇室不缺的。

与其吃飞醋坏了自己形象,还不如顺水推舟落个人情,反正这样的低贱女子进来了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斟茶。”白玉郡主慢慢的坐下了,缓缓说道。

一旁已经做好起身跟随的侍女有些失神,旋即忙应声斟茶。

热气茶香拂过鼻尖。白玉郡主轻轻吃了两口。

“去,备车进宫。”她放下茶杯,又慢慢站起来说道。

这一次是真的要出去了,侍女们忙应声而动。

过了午之后,二十多位良女都选完了,这一次过后只余下十人。

安坐在豪华的大殿里,一脚已经迈入东宫之门的女子们难掩激动,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所有人的视线都不时的落在略有些格格不入的顾十八娘身上。

今天的采选结束了,明日就是最终的择选,由皇上太后以及太子亲自进行。

徐清已经被淘汰了,没有人和她说话,顾十八娘也不想说话,她神色凝重,交握双手,思绪万千。

“表姐…”两个女子低声交谈,她们自然顺利通过,“看来她是内定好了…”

二人同时确定这一点,对视一眼,旋即便含笑起身,走到顾十八娘身前寒暄。

还没开口说话,就见一个宫女急匆匆进来,目光在室内扫过,带着几分不确定。

“顾湘?”她开口唤道。

顾十八娘回过神,忙站起身来,应声是。

“请跟我来…”宫女含笑说道,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施礼说道。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在这个陌生的不能被她掌控的环境里,一切都让她觉得惶恐不安。

这种感觉除了重生最初那一段外,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了。

“是白玉郡主要见你。”宫女看出她的迟疑,立刻含笑说道。

这句话让大厅里其他人惊讶更甚,而顾十八娘却是身形一震。

白玉郡主?不好,她不能去见!

她的手不由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面颊,托当时黄内侍给了膏药灵验,那长长的指甲刮伤并没有留下疤痕。

不, 她不是怕挨打,如果见了,一定会被认出来,那时候的她可是打着郡王府侍女的旗号!

这…这…

顾十八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能见,可是,她这等身份,该如何拒绝召见?

她怎么可能拒绝召见?那是不可能的…

太子殿下…顾十八娘下意识的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

“顾小姐?”宫女面上已经有些不悦,再一次说道,“请吧,别让郡主久候啊…”

“顾小姐…”站在顾十八娘身旁的女子也忍不住提醒她。

“是…”顾十八娘只得应声抬脚,她走的很慢,恨不得永远走不出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白玉郡主就在隔壁的暖阁里。

“郡主,顾湘小姐到了。”宫女站在门外躬身说道。

“进来吧。”门被从内打开了。

顾十八娘抬起千斤重的脚迈了进去。

低着头看着地下厚厚的地毯,顾十八娘走进几步就跪下叩头。

“免礼起来吧。”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

顾十八娘低声道谢,站起身来,垂头而立,感觉一道视线灼灼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声音轻飘飘的落下来,砸在顾十八娘身上如同千斤巨石。

“奴婢不敢…”顾十八娘低声道。

一声清脆的笑。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都要成一家人,自己姐妹,快别生分了…”白玉郡主笑道。

她的声音清亮不失柔和,又带着几分少女的纯真,让人顿生亲近感。

但顾十八娘此时如芒在背,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奴婢不敢…”她只得再次说道。

“恩?”白玉郡主的声音冷肃下来,威压之所顿显。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旁的宫女忙低声喝道,“郡主的话你听就是了!”

她说着话,干脆走上前来,伸手抬起顾十八娘的下颌。

“郡主,你瞧瞧…”她笑道。

顾十八娘一惊,心里喊了声完了,对上上方的投来的视线。

白玉郡主神情淡淡,似笑非笑看过来,待看清下方这张脸,不由一愣。

“你…”她一瞬间失神,熟悉感弥散开来,待清楚这熟悉感来自何处,神情陡然大变,猛的站起来,“你…是你!原来你就是…”

第二百零六章 夜见

白玉郡主盯着眼前的女子。原本带着柔和甜美的面容变得阴沉。

虽然当日只是短短一面,但由于那一瞥中文郡王与之亲密的态度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所以才让她心中涌起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以至于出手警示。

那个药师顾娘子的传闻虽然让她不忧,但更多的是不屑,郡王府里的侍女虽然让她愤怒。但也并未往心里去,此等女子们。不过如同那些风尘卖笑,依仗容貌蛟好讨男人们一时欢心。但此时此刻,这两人竟然重合在一起,白玉郡主的愤怒顿时不可抑制。

室内众人显然都察觉到白玉郡主凶悍的气息暴涨,忍不住抬眼愕然看过去。

"郡主!"白玉郡主身后的贴身侍女,忍不住低声唤道:一面扶住了猛然站起身来的白玉郡主的胳膊。"这是皇宫…"

她知道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心情极好的看着这些将要来与自已分的丈夫宠爱的女人们,但作为白玉郡主此等身份,是绝不能在此时此刻失态。

此时太子妃身份尚未落实,此刻身在皇宫o

这侍女好声音让白玉郡主收回神,她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怒气的眼缓缓闭上。

"滚出去o"这个冰凉的声音传入顾十八娘耳内,却格外动听。她忙施礼快步走出去。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也是一个致命的误会。

在白玉郡主眼里自己如果只是郡王府的一个侍婢也就罢了,就算有郡王另眼相待也上不得台面,但没想到这个侍婢竟然正式采选来了,这可就一跃成入了皇家帖册正式的贵人了。

白玉郡主羞恼之下,就算让人把自己拖出去乱棍打死,只怕也是无人能挡的。

而自己偏偏是死也不能来解释这个误会,如果真的解释了1那就更没人能救得了她了。

这个地方是不能呆了…

顾十八娘站在大殿外。惊出的一身冷汗在冷风一吹下刺骨冰寒,得快脱身可是要脱身就只有见到最关键的那个人。

站在殿外向前看去,可见一条玉带般的宽路绵延而去,四周宫殿恢宏壮观如船日高悬,碧峨壮丽 无处不渗透重重威压逼人令人不得不屏气凝声小心谨慎。在这绝对的权威面前,顾十八娘那点小心思是半点不敢动,一旦出错,只怕牵连全家o

"顾小姐。"一个内侍急匆匆而来,见她矗立在廊下忙关切的上前,"您没事吧?"

顾十八娘回过神,忙含笑冲他点头o

"这边请o"内侍躬身引路o

顾十八娘忙跟随他前行。走到先前所处的殿前。那内侍再一次躬身施礼, 并没有跟进去,而是退向一边o

"这位公公"顾十八娘心内一动,收回已经迈向门槛的脚。微微侧头对他内侍低声道,"如果方便。可否一见?"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 那内侍脚步却是一顿。旋即加快脚步而去。

"顾小姐 外边冷吧,来这边坐口o"

一个锦衣女子立刻含笑站起来 ,冲她招手o

"顾小姐,用手炉暖暖手…"

另一个女子微微瞥了先前那女子一眼,站起身来,几步过去。将自己手里的手炉塞给顾十八娘。

事到如今。不止顾十八娘知道自己是内定了,其他人也明了了,顾十八娘心知肚明。

"谢谢…"她含笑说道,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凝重o

虽然其他人刻意交,1但无奈顾十八娘心不在焉。这些女子也都是心高气傲的。说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便各自不再言语o当进来几个内侍女官宣布今晚通明殿赐宴。这消息让女子们继早晨的御膳后又激动了一把o

"说不定太后娘娘也会来呢…"

"我看你是想说太子殿下会来吧"

女子们一面细步而行,一边低声私每,响起一阵低笑,侧目看了眼身前引路的内侍便又忙掩嘴整理仪态o

顾十八娘走在最后,依旧眉头紧锁,忽有身旁女子轻轻撞她胳膊o

"真可惜,没多带两套衣裳来"女子低声笑道。两腮微红,眼波流转:"如果今晚穿了,明日在太后娘娘跟前就没衣裳换了…"

顾十八娘冲她笑了笑,"只是吃饭而已"

"通明殿临着御花园的梅苑,听说那里风景极美,到时候咱们也可以赏玩…"女子笑道。一脸憧憬,"不管明日如何,有这一次,这辈子足矣…"

如果不管明日如何,我这辈子就休矣…顾十八娘心里念叨一句。再一次抬头看天。天色阴沉,看样子又有风雪要来。

通明殿之所以叫通明殿。就是四面通明,位于御花园西边位置最高。是极佳的观景台,此时夜色初降。通明殿内已经点燃白枝手臂粗的蜡烛。另有四个大火盆,木炭中燃着沉香,腾起火焰与蜡烛齐明,热浪滚滚,并无烟熏只有清香。

十几位宫女行走殿中,布置宴席,宫中女官一旁侍立,因为并无预想中的宫中贵人而来,紧张的女子们渐渐放松下来,消去拘束,三三两两的依栏赏梅o

"小姐们,如果喜欢可以下去,到梅

园转转…",面容和蔼的女官全笑说道,一面命宫女们提灯,给小姐们照路…"

此言正得众人心意。于是忙都起身,披上斗篷跟随宫女们而去o

"顾小姐,请…"

耳中传来转转的声音。一名白衣宫装少女站在顾十八娘身前,低着臻首,软言道。

顾十八娘收回神,兴趣缺缺的摇了摇头,"谢谢,我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见那宫女已经取过一旁的斗蓬替她披在身上。

"顾小姐,请跟我来。"她再次含笑说道,眼光微闪o

顾十八娘心中一动。但还是迟疑未动。

此时殿中人已经都出去了。十几位宫女提灯引路,与梅园中悬挂的彩灯相映成趣,锦衣华服的女子们鱼贯而下。低于笑声一片,看过去流光溢彩不似人间。

"小姐?。"宫女有些意外,再次低声唤道。

"你下去吧。"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o

顾十八娘大喜,忙转身伏叩,低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光洁的地上投上一个高瘦的人影o

不知何时那宫女已经悄然退下。偌大的通明殿里只闻炭火蜡烛燃烧的轻爆声,以及夜风送来梅园中女子的轻笑声o

"免礼。"他淡淡说道,声音里透出更浓的执掌权柄的威严。

顾十八娘应声慢慢站起身来,心里轻轻松了口气,看来她猜得没错,既然自己能一路顺畅的过关,这人一定都安排好了。自己的身旁一定有他的眼线。

"殿下我"她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思忖过很多遍的话准备即刻讲出来。

"跟我来。"文郡王却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起步向外而去。

此处的确不适合说话,顾十八娘深以为然。忙跟过去o

他的走的方向并不是正殿门,而是后殿门,顾十八娘不敢出声。紧紧跟着他又稍微落后一步。以示不逾矩o

沿着白玉台阶而下,便是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只向梅园而去。梅树间散落红灯,与红梅白眉相映,行走其间,可以听到其他女子们的说笑,但却看不到人影o

不知什么时候文郡王的步子放慢。还不时停下脚,看他的样子倒像是赏梅。并无要去之处。

"殿下…"顾十八娘忍不住开口说话o

"该不会今日真的吓到了?"文郡王转过身问道,他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顾湘。原来你也会害怕…"

这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冲散生疏感。

顾十八娘垂下头苦笑一下,并没有否认。"殿下,民女最是怕死。"旋即矮身施礼。声音郑重道:"不过殿下放心。有些事民女是死也不怕的…"

"你不是说过。你们死了。我就会死。"文郡王转过身,举步慢行。一面抬眼看着身侧的梅花。一面缓缓说道。"所以。你放心,孤一刻能生便不想死"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松。似是戏谑又似认真,顾十八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家有梅园?"文郡王忽的开口问道。

顾十八娘一愣。才明白他问的什么。

"是,有一个,小小的,自然不敢跟这里比…"她忙答道,一面将在脑中过了千万遍的话再一次拿出来要说,"殿下。"

"那经常能赏梅了…"文郡王接着问道。

"哦…"顾十八娘只得再次接话,又忙摇头,"没有。我们以前是住在仙人县,建康家里有,只是去的少。来去匆匆。也没怎么…"

"是没心情看吧…"文郡王微微侧头道。

那倒是。那时年节回族里。备受冷眼。也没人相邀,就是有人相邀。没有好的衣裳,去了也是徒惹人笑。她们母女自是避开,说起来多看建康族里的梅花几眼。除了与顾渔相遇第一次交锋的时候,便是毒瞎顾宝泉那次。

美景怡人。但她做的却是劳心阴毒之事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这也是第一次有此闲情自得赏梅 "文郡王笑了笑。伸手摇了摇一只梅,"只可惜没有下雪人常说踏雪寻梅方是胜景…"

"下雪的日子多得是。以后赏胜景的机会多得是殿下无需遗憾。"顾十八娘不由顺口答道。

文郡王转身看着她,一笑。点头,"你说的对。"

便转过身再次缓步而行。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不知何时已经偏离园中小路。前几日积雪未消。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声。寒气夹在梅香萦绕,四周灯光摇曳。依旧有笑声隐隐传来。

瞧这样子真不像是要找个避人的地方说话,顾十八娘面上闪过一丝疑色。事关重大。她不由紧走几步,绕过文郡王拦在他的身前。矮身跪下。

文郡王的脚步停下了,顾十八娘可以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由上及下披落在自己身上。

"殿下,顾湘敢以命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将事情吐露…"她俯首在地,额头贴在冰凉的雪面上郑重说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o)

第二百零七章 动气

寒夜积雪冰凉刺骨,顾十八娘伏在地上,久久不闻声响,如果不是眼角余光看到面前黑里青面镶金边的大氅云下那一双云纹镶金皮靴依旧在,她都要以为这里除了自己并无他人。

“你以为是因为这个?”低醇带着丝丝冷意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顾十八娘没敢回答,思绪转了转,便伸手从袖子里拿出提前写好的龙虎汤的炮制方子。

她没来得及动作,身前一阵风掠过,积雪咯吱声响,抬头见文郡王转身大步而去。

“殿…”顾十八娘愕然,出声要喊,又忙掩嘴,只怕被别人听到。

文郡王步子很大,梅林中枝桠斑斑,三转两转就只剩一道背影。

顾十八娘起身提裙小步追过去,又不敢大声喊,可好容易见到了,什么话都还没说呢,就这样走了,这算什么…

“殿下…”她低声喊道,低头穿过一树,再抬头,已经看不到文郡王的身影。

四周灯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女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近。

顾十八娘不由呆立在原地,恍惚觉得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文郡王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一时间她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天色越来越晚,夜风更凉,卷着梅枝上残雪吹过,不由让人打个寒战,心内说不上什么滋味,咬了咬下唇,眼泪隐隐要掉出来。

“顾小姐…”从几株梅花树后转出一个宫女,提着灯含笑施礼,“这边湿滑,请这边来…”

顾十八娘哦了声,低头道谢,裹紧了斗篷跟上那宫女。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女子们正聚合在一处,指点四周景致说笑。

“看的忘神,鞋脚都湿了…”一个女子说道,察觉身旁有人,便转过头笑。

“我也是…”顾十八娘笑道,一面微微提裙子,让她看到自己沾了泥雪鞋子。

“今晚洗刷了,熏炉上烤一烤明日就能干…”那女子笑道。

说着话,女官们过来了。

“时候不早了,天寒地冻,诸位小姐们回去歇息吧。”为首的女官含笑说道。

众人应声是,便随着宫女摇曳而去。

第二日的殿选是在午后,病体初愈的太后兴致很高,亲自过来了,皇上早已经深居简出,太子妃既然已经定了,其他人便不在他心,所以并没有参加,皇后带着后宫嫔妃陪着太后安坐。

而原本预料中应该出现的太子,却并没有来。

伴着女官的宣读,一个个的女子单独上前叩见,皇后问些惯例问题,多大了叫什么是什么人家,太后歪在锦塌上,只是听着,并没有开口问过一句,皇后问完了,就会回头请示太后,太后也不过是点点头摆摆手。

“建康顾氏顾湘…”内侍尖声宣道。

顾十八娘忙低头快步上前,整衣跪地参拜,因为紧张身形微微发抖,前世里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见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的机会,太后皇后,国之贵胄,天下母仪。

皇后依旧问了那几句话,顾十八娘垂头答了。

“你叫顾湘…”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太后忽然问道。

“是。”顾十八娘低头答道。

“抬起头我瞧瞧…”太后说道,一面坐正身子。

顾十八娘心里轻叹口气,依言抬起头,入目一片珠光宝气晃眼,看不清这些贵人是何模样,当然也不敢直视她们。

或许是因为太后进来后第一次开口,在座的妃嫔们皆是面色微动,眼中若有所思,顿时所有视线都投了过来。

今日天色微沉,但殿中光线甚好,可见这矗立在阶下的女子粉黛浅浅,尚算眉清目秀,但姿容在这大殿里,甚至不如那侍立两旁的宫女,相熟的妃嫔便忍不住带着几分讶异的对视一眼。

顾十八娘抬头一刻,视线才隐隐落在殿上方正中,与一道仿佛来自云端的视线相对,这种视线居高临下,带着重重的威压,顾十八娘忙移开视线。

“恩…”听上面太后轻轻嗯了声,旋即不再多言。

“好了,退回去吧。”皇后柔和的声音说道。

顾十八娘应声是,再次叩头站起身来,慢慢退回队列。

十人很快就见完了,皇后转过头与太后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转过来冲众女笑道:“几位都是才貌俱佳,家世清白,贤良淑德,东宫初成,需添些祥和人气,因此都留下了。”

一语即出,众女子除了顾十八娘外都惊喜失色,纷纷跪地叩谢。

皇后再交代几句,便命她们可以回家,待月后择吉日,分封品级。

随着再也难掩欢喜之色的众女走出皇宫,各家的车马早已等候在外。

“小姐…”灵宝欢喜又激动,却又不敢大声,招手喊道。

“恭喜小姐…”引路的太监恭敬的道喜。

顾十八娘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巍峨肃穆的皇宫,扶着灵宝的手就上了马车。

引路内侍微微怔忪的看着马车隆隆远去了。

“哎,得了多少赏?”旁边其他的引路内侍过来,用胳膊撞了撞他,低声笑问道。

这个内侍摇摇头嗤声笑了下,将手冲大家一摊,“得,遇到个棒槌…”

家中已经有皇家内侍传来消息,家中大门大开,曹氏穿着正装,带领一众仆从站在门口迎接,四周邻居纷纷围在街边看热闹,一脸艳羡。

“十八娘…”看着顾十八娘的马车停下,曹氏忙擦去眼泪,含笑接过去,却见女儿神色凝重,不见丝毫喜态,想必是累了。

“恭喜…”见顾十八娘进门,仆从们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高声唤道。

顾十八娘更加心烦,不耐烦的摆摆手,说了声起来吧,快步向屋内而去,无心敷衍说了声累了歇息一刻便紧闭房门不再出来。

曹氏微微愣了愣,看向灵宝。

灵宝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十八娘择席,这两天没有睡好…”曹氏思付片刻说道,一面吩咐下人准备热水饭菜送过去,一面忙给顾海写信。

进东宫可不别一般的婚嫁,顾海这个长兄是要是能赶回来就好了,算着日子,顾海到时候定能赶回来。

消息很快传开了,建康顾家巷子里整整响了半日的爆竹声,只惹得整个建康城都侧目。

顾家要出娘娘了,这可是祖上有德天大的福气降临了。

“真是荒唐!”沈三夫人拍下了桌子,震的茶杯晃了晃。

“夫人,这肯定是礼部收了贿赂了!”一旁的仆妇立刻说道,“那丫头不是很有钱?一定是买通了采选官员,夫人,不如您给皇后娘娘上折子,免得让那等贱人污了宫廷!”

作为诰命妇人,有品级自然也有相应的权限,其中一项便是命妇身份可向皇后娘娘上折子诉请。

那仆妇话音才落,便听到啪的一声清响。

沈三夫人扬手一耳光打在这仆妇脸上,那仆妇的脸上顿时一片青紫。

“夫人?”仆妇吓得忙跪地,不知道自己马屁怎么拍的不对了。

“你当朝廷的人跟你一般蠢啊?”沈三夫人沉脸喝道,“你以为有钱就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眼吗?你以为宫里的人都是好糊弄的吗?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要我上折子去说那丫头的贱籍,你这是要我打皇家的脸吗?人家都装没看到不知道,你让我跳出来非要扯明了说,我打了人家的脸,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你这蠢货,是想给我们沈家招惹货事吧?”

仆妇吓得连连叩头,“奴婢错了奴婢蠢货。”

“滚出去!”沈三夫人喝道。

仆妇忙跪行向外而去。

“站住。”沈三夫人又忽的喝道。

仆妇吓得就地转回,浑身直哆嗦,如今沈三夫人比以往更厉害了,尤其是亲生子,也就是沈三老爷的嫡次子在京城得到沈国公爷的青睐,留在京城,亲自教养,而且据说国公爷的夫人也极其喜欢这个孩子,亲自为他说了门亲事,这门亲事门第很高,人人都说,既然国公爷夫人敢去求这门亲事,显然是有心要沈安栋袭爵承嗣。

“这丫头啊,原本是跟咱们定过亲的,不过后来咱们林少爷腿伤了,人家就没了这个心思…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唉,只可怜咱们林少爷哑巴吃黄连啊…”沈三夫人缓缓说道,一面端起茶杯。

仆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肿着脸堆起满脸的笑。

“可不是…”她笑着说道,被沈三夫人瞟了眼,忙又哭丧脸,“我可怜的林少爷…”

“出去吧,说起来咱们林少爷大病初愈就赴边关了,真是苦哈哈的…”沈三夫人叹口气说道,“去,备些养身补气的给林少爷送去,也不知道熬成什么样了…”

“夫人,您就放心吧,老奴保证安排的好好的!”仆妇领会应声堆笑说道。

沈三夫人嗯了声,端杯吃茶。

仆妇便明白这是没有吩咐了,起身乐颠颠的出去了。

建康将刮起一阵有关顾家新贵人闲言碎语的事暂且不提,此时的京城平阳侯府白玉郡主正大发雷霆。

“连太后娘娘都不管!连太后娘娘都不管!”她噼里啪啦的扯下桌布,茶杯碎裂一地,四周侍女纷纷跪地不敢言。

“这个贱婢!这个贱婢!”她尖声喊道。

“我的郡主!”一个年长富态的仆妇疾步而进,拿着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泪,带着满满的宠溺,“一个贱婢而已,怎么值得动这么大的气?”

“我要去找太后!”白玉郡主看见这仆妇娘,泪珠滚滚而下,”奶娘,我还没大婚,他就这么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的郡主,你这就是错了!”仆妇伸手拉住她,沉声说道,“你要是这么做,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啦!”

第二百零九章 寻计

“郡主…虽然已经昭告天下,但毕竟尚未大婚…郡主,你也知道,多少双眼睛都暗地里看着…”仆妇又低声加了句狠话。

白玉郡主站住脚,极力控制住情绪,看向仆妇。

“郡主…”仆妇面上笑容暖暖,拉着她在一旁坐下,一面吩咐侍女收拾一地狼籍,“那是个什么身份地位的人,你何苦跟她置气?岂不是自掉身价…”

白玉郡主地位显赫,性子自然极为骄傲,听了这话,心内更是怒火中烧,一双白玉般的手攥的咯吱响。

“郡主…”仆妇伸手抚着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郡主,你想想,现在太后娘娘明显已经接受那贱婢了,你说,你现在去闹,你吵,不仅自己失了身份,还驳了太后的面子,驳了太子的面子,再被有心人知道了,背地里搞些事,给郡主您身上泼些脏水…”

这麻烦可就大了,白玉郡主显然也知道厉害。

“可是…可是…他喜欢那jian婢…”白玉郡主咬牙说道,眼中闪过浓浓的嫉恨。

“郡主,你也说了,她是个jian婢嘛…”仆妇含笑说道,“就是个玩物而已,总好过殿下喜欢那些当选的其他人吧…”

白玉郡主神色一顿,那些当选入东宫的女子,除了顾十八娘,皆是出身豪门家世显赫,抬脚就能震一方的家族贵女,如果是她们得了太子的另眼相待…

她不由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吧…”仆妇柔声笑道,看她的面色知道冷静下来了,“郡主,所以,你可不能再跟那贱婢生气,至少面子上绝不能显出来,而且啊,还要对她好些,一则顺了太子的心意,二则也要那贱婢知道你是可依靠的人,收复了她,将来圆了扁了还不是任郡主你揉捏?”

白玉郡主胸口起伏,神色变幻一刻,僵直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

“我现在一眼都不想见到她…”她缓缓靠在引枕上,淡淡说道。

“她那配郡主您见她…”仆妇笑道,站起身来,“再说,您现在要准备大婚事宜,哪有那空…交给老奴了…”

白玉郡主恩了声,“你要怎么做?”

仆妇含笑说道:“老奴亲自去趟那贱婢家道喜,给足她面子…”

白玉郡主哼了声,手重重的搅了下引枕搭巾,显示她内心的嫉恨并未丝毫减少。

“然后再送去两个女官…”仆妇思付一刻,又接着说道。

“做什么?”白玉郡主抬眼问道。 "

“教习礼仪啊,也顺便摸摸这jian婢是个什么性子。”仆妇笑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白玉郡主旋即也明白了,微微笑了笑,“是该教导教导下,让她也知道,这贵人不是好当的…”她坐起身来,“去请祖母身边的钟女官去…”

仆妇怔了怔,“钟夫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惧色。

那可是皇宫出来的老女官,脾气性格极为古怪严苛,想起白玉郡主小时候曾一听到钟夫人来了就吓得不敢哭闹。

“那可是先帝赐给祖母的女官,我这可是给足那贱婢的面子了!”白玉郡主哈哈笑道,眼中神采凌厉,“另再派我这边的一个仆妇去,好好的给我教导教导…”

这教导只怕没那么轻松。

仆妇神色有些迟疑,“郡主,这…这要让太子知道,只怕…”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白玉郡主哼声说道,抬起光洁的下颌,“我倒要看看为了这小jian人是不是要打我的脸…”

也罢,试探下太子的态度也好,将来心里有个底,仆妇笑了笑,不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顾家后院的炮药房里,点着几盏明灯,从夜色深深一直到东方发白,未曾熄灭。

顾十八娘坐在灯影里,将面前一本手写的刘公炮制十七法合上最后一页,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当初在给文郡王治病以为生无所望时写下的,刘公的规矩,只有在决定收徒时才写下药书,收徒尽心传授之后便要销毁。

难道以后就扔了这手艺?

她的眼前浮现刘公佝偻的身形,似乎看到他回头冲自己咧嘴一笑。

啪的一声,那本药书被她扬手一扔,准确的跌落在火盆里,几乎咋灭了炭火,慢慢的冒出一阵灰烟燃烧起来。

“小姐…”一直守在门外的灵宝见顾十八娘的屋门打开,不由惊喜的喊道,同时面上忧色满满,“小姐,一夜未睡?小姐…夫人亲自给你做了参汤,一直在炉上热着…”

却见顾十八娘并未答话,一面披上斗篷。

“小姐,你要出去?”灵宝快步跟上问道。

“是,备车。”顾十八娘答道。

“这么早?”灵宝抬头看天色,晨雾缭绕,寒气森森,愣神间,见顾十八娘已经出了院门,忙小跑跟上。

彭一针揉着脸进来时,顾十八娘已经坐了一会儿了。

“彭神医名气大了真不好见…”顾十八娘笑道。

彭一针嘿嘿笑了,忽的大礼冲顾十八娘参拜,“见过贵人…”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你也听说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把我当自家人,不来报喜,我连恭喜也不能说了啊?”彭一针带着几分不满嘟囔道。

顾十八娘叹了口气,拨弄茶杯道:“彭大叔,别开玩笑了,你说这怎么办吧?”

“当然大办了!你放心,别人我不管,我老彭一定上份大大的礼…”彭一针拍着胸脯哈哈笑道,“哎,可说好了你别嫌弃…”

“我不是说这个。”顾十八娘打断他皱眉说道,一面摆摆手。

“带灵宝姑娘吃茶。”彭一针领会立刻吩咐道。

下人带着灵宝施礼后退了出去。

“怎么了?这么急着过来?”彭一针这才整容问道,一面看顾十八娘的神色,“怎么精神不好,可是旧疾犯了?来我诊诊…”

他说着就挽袖子去诊脉。

“不是。”顾十八娘摇头,“彭大叔,你说…他什么意思?”

“谁什么意思?”彭一针不解问道。

顾十八娘往皇宫方向指了指,“…怎么…怎么要把我弄到宫里?”

彭一针摸了摸头,嘿嘿笑了。

“你笑什么?”顾十八娘看了他一眼皱眉道。

“我想…”彭一针也不敢直呼其名,伸手也往皇宫指了指,压低声音道,“真够意思…”

“什么意思?”顾十八娘不解。

“你瞧他给了我这么大的回报,我现在是成名了…”彭一针低声说道,“这事是咱们两个人一起办的,那总不能只给我一个回报吧…”

他说着冲顾十八娘挑了挑眉,咧嘴笑了笑。

“你是说这是给我的回报?”顾十八娘怔了怔道。

彭一针摸了摸几缕胡子,神色颇有些尴尬,“十八娘,这女子这辈子最好的归宿终是嫁个好人家…”

嫁入皇家那就是一步登天,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归宿了。

“我倒觉得是怕咱们泄密…所以才要把我…”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彭一针笑了,摆着手看顾十八娘。

“要说你这丫头有时候太过聪明了…”他笑道,“真要咱们闭嘴,法子多得是,大张旗鼓的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

“对他良心好呗…”顾十八娘哼声说道,不自觉的响起那晚他扔下一句话就大步而去,心内不由很不是滋味,那滋味似乎是委屈。

彭一针咳了一声,揪着胡须。

“彭大叔,我还没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求你,将治那病的药方献给他,我也豁出去背弃师门,将龙虎汤的炮制法子也给他…”顾十八娘整容说道。

话没说完就被彭一针打断了。

“我说十八娘,你还真以为这法子是咱们独有的啊?”彭一针含笑说道,一面摇摇头。

顾十八娘一怔,抬眼看他。

“十八娘,太医院是什么地方,我早就说过,那些太医不可能没有诊出太子的病,那些人说是大夫又是官,官是什么?那是最油滑的…”彭一针低声整容说道。

“你是说,太医院有这药方?”顾十八娘问道。

“太医院什么没有?”彭一针说道,一面站起身来,“只不过,有没有人用有没有人看就不一定了…”

顾十八娘咬了咬下唇。

“十八娘,那次事是咱们占了先机…”彭一针叹口气说道,“也是咱们的运气…”

“所以,药方炮制方都没什么稀罕的…”顾十八娘喃喃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彭一针问道。

“我怎么可以进宫…”顾十八娘苦笑一下说道,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我如今这一切都是师父他老人家惠赐,我怎么可以丢弃他的衣钵?”

“那倒是…”彭一针点点头,也皱眉,又委婉道,”十八娘,寻个好徒弟吧,也不算断了刘公他老人家的衣钵,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你的,毕竟女子家做这行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彭大叔,我有今日全是师父所赐,难道说,我有了更好的日子,就可以扔下手艺退出师门?”顾十八娘淡淡一笑,说道。

第二百零九章 规矩

寻高枝弃师门是手艺人最大的忌讳也是最被人唾弃的不忠不孝行径。

彭一针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含着歉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师父带我时候短,师门技艺我终其一生能领会也算是万幸…”顾十八娘叹口气说道。

手艺匠人师徒最重传承是手把手的教授,刘公带顾十八娘的时间的确太短了,刘公一门在顾十八娘手上传承已是艰难,非日日精心潜心研学不能,这要等到顾十八娘能收徒弟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彭一针叹口气,将那句不如选个弟子咽了回去,选个弟子又如何?能日日跟着顾十八娘手把手的学吗?

“他既然不稀罕药方,那就是为了保密,才要把我困起来…”顾十八娘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声说道,咬了咬下唇,看向彭一针,“除了发誓赌咒我还能怎么让他相信我不会说出去?”

彭一针被她看得干笑,摸了摸头,“十八娘,这个玩心眼的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顾十八娘神色焦忧叹了口气。

“十八娘…其实…”彭一针搓了搓手,红着脸斟酌着要开口。

顾十八娘却已经心不在焉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便抬脚走出去。

“其实我觉得人家许不是这个意思…”彭一针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说完了叹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头,这些小儿女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还真没法琢磨也没法说,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十八娘,吃过饭再走呗,这以后你要吃大叔家的饭可就不容易了…”他抬脚跟出去,一面笑道。

谢过彭一针,顾十八娘来到门外,却并没有见灵宝跟上。

“灵宝姑娘方才出去了…”彭家的下人说道。

“做什么去了?”顾十八娘随口问道,话音才落就见灵宝脚步匆匆而来。

“小姐…”灵宝带着几分歉意道。

“买东西了?”顾十八娘随口问道,一面向车边走去。

灵宝含糊嗯了声,下意识的向街角看去。

“买了什么?”坐上车,察觉她神色有异,顾十八娘开口问道。

“是哥哥来找我…”灵宝低声说道。

“灵元来了?”顾十八娘面上浮现一丝喜色,“在哪?”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曾经夜驾车同行的事恍惚做梦一般。

她掀开车帘,顺着灵宝的手指方向看到街角熙熙人群中矗立一个高瘦的身影,似乎察觉她看过来,那身影微微的停了下。

“灵…”顾十八娘抬手要喊。

灵元却在此时加快脚步混入人群不见了。

这是刻意避开了吧…顾十八娘抬在车帘前的手微微一僵,继而垂下视线。

“哥哥说恭喜小姐…”灵宝低声道,“哥哥说以后小姐就不一样了,为了不给小姐添麻烦,所以…”

顾十八娘哦了声,没有说话。

“小姐…”灵宝迟疑一刻,似乎鼓起勇气道,“我想去寻个药铺当杂工…”

顾十八娘一愣,看向她,“杂工?”

“对,我跟着小姐也会些洗药拣药的杂活…”灵宝说道。

顾十八娘看向她,“灵元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灵宝垂下视线道,“哥哥只是说,我们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了…不能一直靠着小姐…”

顾十八娘眉头皱起,“他是这样么说的?”

灵宝点点头,“小姐,哥哥说我也不能跟你进宫,夫人又不让灵宝做奴婢的活,这是夫人和小姐仁慈,灵宝不能持恩忘本…”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

灵宝面上很是忐忑,看着顾十八娘,“小姐,灵宝不是要背弃…”

“我知道…”顾十八娘笑了,拉过她的手。

这个时候,往他们家挤得的人多得是,往外走的却是没有。

“你再见了你哥哥,跟他说,我要见他。”顾十八娘拍了拍她的手,说道。

灵宝点点头。

马车停在顾家门外,阿四叫门,下了车,顾十八娘突然感觉家里有些不一样,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仆妇们正说笑热闹,但此时却院子里却格外安静。

“小姐回来了…”开门的家院高声喊道。

“家里来人了?”顾十八娘问道,刚开口就见着家院抄了抄衣裳,冲她跪下了,吓得她停下脚。

“见过小姐!”家院说道。

“亮伯,你做什么?”顾十八娘失笑,“年过完了,还行大礼,又没有红包发…”

“就是,你做什么呢…”阿四牵着马车进来,一面嘻嘻哈哈的笑。

“你这个臭小子,小姐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你可别这么没规矩。”家院抬起头对他瞪眼说道。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刚要说话,就听呼啦啦的脚步声响,家里的仆妇丫鬟并家丁齐齐从堂内涌了出来。

“见过小姐!”他们齐声说道,一面乱乱的跪下来叩头。

“你们这是…”顾十八娘目光扫过众人,“谁教你们这样的?”

她的视线看向廊下,正堂里曹氏走出来,在她身旁跟着三个面生妇人。

“娘…”顾十八娘举步向前。

“见过…”曹氏弯下身子,冲顾十八娘施礼。

“娘!”顾十八娘皱眉喝道。

曹氏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喝止了动作,带着几分讪讪看向一旁的妇人。

是她们在搞鬼!顾十八娘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妇人身上。

三人中两人年纪相仿在四十岁左右,脸色白净,另外一个年长满头银发,面色枯皱却红润,看上去都是气度端庄,神情不怒自威。

“见过小姐。”三人缓缓施礼说道。

“你们是?”顾十八娘眉头一扬,淡淡问道。

“十八娘,这是…”曹氏忙要给她介绍,却被其中那个银发妇人一声咳打断。

“曹夫人,怎么称呼小姐的?”她皱眉说道。

曹氏面色微微惶惶,忙应声是。

“大姑娘…”她带着几分谦卑再次开口。

顾十八娘跨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曹氏的胳膊,目光扫过这三人。

“先别急着教我娘规矩…”她冷冷说道,“你们自己的规矩呢?”

三个妇人的视线陡然一紧。

果然是个出身低贱的丫头,三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温润贤德。

“顾小姐,我们是平阳侯府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含笑说道,“老奴姓丘,这位是陈妈妈,这位是钟夫人…”

“平阳侯府?”顾十八娘看着她,略一思索才知是白玉郡主家,眼神不由闪了闪,哦,看样子了,来者不善啊,“你们来我家做什么?”

“来恭喜小姐得选东宫啊…”丘妇人含笑说道。

“不敢。”顾十八娘淡淡道,一面含笑问曹氏,“娘,可给过她们红包了?”

曹氏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别这样。

“瞧瞧,你这什么妇言妇容!”银发妇人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宏亮,带着岁月沉积的威严和气势,“有你这么跟人说话的吗?”

“有你们这样不请自来闯到人家家里指手画脚的吗?”顾十八娘眉头一扬,冷冷道。

三位妇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得真是毫不客气,她们三人出身平阳侯府,走出去人人恭敬,还是头一次得人如此冷待。

顾十八娘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指望白玉郡主能对自己心存善意,

因为身份尊卑,她不得不低头伏小,但还不至于卑微到可以任她白玉郡主几个仆妇来自己家横行的地步,更何况看她们对曹氏也是极为不敬,竟然逼着曹氏向自己施礼,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看来老妇我今日还是来对了,先前郡主说要我来教导你礼仪我还不愿意,今日一见,我还真不能走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侥幸入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眼,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可不能看着你这等粗俗的蛮妇污了皇家的规矩…”银发老妇扬眉说道。

这老妇显然是动怒了,一旁的丘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钟夫人…”她伸手虚拦了下钟夫人,“是我没跟顾小姐说清楚,我们冒然上门,顾小姐顾虑也是应该的…”

钟夫人重重哼了声,不再言语。

“顾小姐,都怪我没说清,是这样,我们郡主闻小姐大喜,知你们独居在京城,长兄外放,家中无主事男,月后便是颁诏之日,怕你们顾不过来失了规矩,所以特命我送来两位府里的老妈妈略尽薄力…”丘妈妈含笑说道,一面伸手指给她介绍了。

那位陈妈妈殷勤的含笑施礼,钟夫人虽然面带不悦,但规矩端庄到位。

“是这样啊…”顾十八娘略沉吟一刻,收起先前凌厉神色,含笑还礼,“那多谢郡主有心了。”

“顾小姐,别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丘妈妈见她态度眨眼收敛,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含笑点头道,“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替我谢过郡主。”顾十八娘微微施礼,和曹氏亲自送她出去,转过身,再看院子里站立的两尊,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不就是低头伏小谨言慎行守大家闺秀的行止言谈,能有多苦,苦过前世心死苦过今世学药吗?

大周朝律令规矩严格,对方又是皇室贵族,绝不是能轻易触犯,尊卑如斯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她现在不能再惹事端,当务之急是再见太子一面。

第二百一十章 再忍

日头渐渐升高的时候,顾十八娘已经依墙站了好一会儿,腿脚都僵了。

“小姐…”有小丫头从门外探进头,低声说道,“你坐下来歇息会儿,我帮你看着两个妈妈…”

“不用了…”顾十八娘说道。

那两个妇人眼睛甚毒,如果自己坐下来歇息,她们进来后一眼扫过就能看出来,与其被抓住更有借口多罚自己受别的罪,还不如咬牙坚持过这剩下的半个时辰。

小丫头知道顾十八娘的脾气,便不再多言,也规规矩矩的在外边站好,那两个妈妈可不是只教导小姐,阖府上下都在她们的教导范围内。

“下雪了吗?”顾十八娘听着外边有风声沙沙而过,不由开口问道。

“没有,不过阴天,瞧着样子今晚可能下雪…”丫头在外说道。

顾十八娘哦了声,“灵宝说今晚不回来了?”

“是,灵宝姑娘方才托人回来说了一声,药铺赶活,她就住下了…”丫头说道。

自那日说过后,灵宝果真出去找了份工,就在一家药铺里做洗药工,顾十八娘避开那两个妈妈的眼特意去看过,环境人员都值得放心,同时洗药的也有几个女子老妇,也安排着单独的歇息地方,如今在家猫狗都逃不过那两尊神的训导,灵宝出来做工反而更好。

更何况这是灵元说的,他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思虑安排。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顾十八娘微微皱起眉头,说要见他,到现在也没有见到…

此时的灵元已经跟以前不同了,至少,没有以前那样依赖…

顾十八娘怅然若失的叹口气,这是好事,人终究是要自己走自己的路,只是灵元他走的这条路是条不归路。

“两位妈妈好…”小丫头清脆的拔高的声音在外响起,打断了顾十八娘的思绪。

门帘打起,两个妇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说话不许这么大声,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失了体面…”钟夫人沉声说道。

小丫头在外忙低头应声是。

钟夫人走进屋内,视线扫过顾十八娘,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一旁染了一半多的香。

“还有些时候,我再将宫里的规矩给小姐你讲讲…”她缓缓说道,一面在顾十八娘面前站定,开始语调平缓的讲起来。

四五天了,每日都是这样,讲解宫里的规矩,练习礼节,站立走路吃饭的姿势,说话声音笑的样子,甚至睡姿也极有讲究,听起来看起来很简单的事,真要做起来,简直是苦不堪言,顾十八娘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她被限制出门,书房里的药书也被当做非礼勿视的类别收起来,更让她难受的是,每一次跟曹氏相见,曹氏都要规矩的行礼。

“这是我母亲,子受母礼是为不孝!”她冷声喝道。

“你现在是皇家的媳妇,是为君,臣不尊礼,是为不敬!”钟夫人亦冷声喝道。

“我不是还没进宫呢,我这是在我家。”顾十八娘竖眉道。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金口宣告,难道在你眼里这是儿戏吗?”一旁的陈妈妈立刻问道。

顾十八娘神色一凝,看着那陈妈妈眼中如同见猎物落网的闪闪亮光,垂下头。

“不敢…”她低声说道。

“顾小姐,以前也就罢了,但以后,你要记住,目无礼法,胆大妄为,在宫廷之中那就是死罪。”钟夫人肃容说道,“别指望谁能护得住你,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

“夫人的意思是,护得自己的还是自己…”顾十八娘笑了笑说道。

钟夫人神情淡漠看着她不置可否。

平阳侯府,一架精美雕刻地花卉祥瑞图案,镶嵌了数十颗琉璃与玛瑙的屏风前,白玉郡主转过身,一旁的侍女立刻抖开红绸,将这屏风盖上。

“好精美的屏风…”丘妈妈含笑赞叹道,“是特意从秀王府送来的,早听说秀王府有一架南洋来的珍宝做的屏风,今日一见果然精美…”

白玉郡主的脸上浮现一丝难掩的笑。

“还可以吧,太华丽了反而不怎么好看…”她抿嘴说道。

“哪里华丽了?我们郡主往哪里一站,什么华丽的都要失色…”丘妈妈笑道。

虽然明知是恭维,但这恭维对白玉郡主来说并不觉得夸张,因此一笑。

“那贱婢怎么样?”她坐下来问道。

丘妈妈接过侍女递上的茶捧给白玉郡主,一面说道:“这个贱婢虽然粗鄙,但倒也识趣,我瞧也不是那种不着调的,如果她能为郡主所用,倒也不错。”

白玉郡主晒然一笑,“这贱婢竟然能得妈妈如此看待,看来果然有非常之处…”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酸意,将茶杯在手里慢慢转着。

“郡主…”丘妈妈看了白玉郡主一眼,神色肃正几分,“不是妈妈唠叨,这男人啊你就得顺着,不能呛着,郡主,咱们现在对那贱婢好,可不是为了那贱婢,是为了太子,是为了您的夫君…”

“我知道…”白玉郡主咬了咬下唇,“只是不知道我的夫君知道不?”

丘妈妈闻言笑了,伸手指了指那被红绸盖住的大屏风,“怎么不知道…知道的清清楚楚的…我的郡主…您就放宽心吧…”

白玉郡主抿了抿嘴,面上勉强浮现一丝笑意。

“但愿她有福气能一直值得我另眼相待…”她缓缓说道,手指用力攥紧茶杯。

此时东宫内,处理完政务的文郡王才得空吃口茶,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抬手轻轻揉额头。

“什么意思?还能什么意思?”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不过是现在想着我是他儿子了…”

太子殿下是谁的儿子,身旁站立的黄内侍心里再清楚不过。

秀王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微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黄内侍曾经心里揣测过,也许这恰恰是当今皇帝选文郡王为继承人的原因,毕竟身后要享受别人家儿子的供奉是让人心里很没底的事,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从旁系登位的下一任皇帝,一开始都恭敬的如同亲生的,但位子坐稳了,翅膀硬了,就开始想当孝子,为自己的爹娘争名分了,甚至扣继嗣还是继统的字眼,生生将先一任皇帝挤下去给自己老爹让位。

就在几天前,秀王大张旗鼓的给平阳侯府也就是自己的儿媳妇送去了一件贺礼。

为此太子原本就无表情的脸更刻板了,让身旁伺候的人不时捏着把冷汗。

“殿下…”黄内侍搜肠刮肚想要转移话题,猛的想起一事,忙乐颠颠的说道,“那个…不知道方便不?”

“说。”文郡王闭眼吐出一个字。

“顾娘子想见殿下…”黄内侍小心说道,一面抬头瞧瞧看文郡王的脸色。

“不见!”文郡王的脸色陡然又难看几分,重重说道。

黄内侍暗叫不好,看来这两个的确是闹不愉快了…

“是…”他忙低头应声,躬身后退,在即将要退出去的时候,文郡王开口唤住他。

“她…”文郡王开口,却只说一个字又停下了。

黄内侍立刻接口道:“她可受罪了…郡主给她送去两个教仪妈妈,从吃饭到走路说话都被严苛要求呢…”

文郡王淡淡笑了笑,“为这个?”摇了摇头,伸手撑了下桌面,站起身来。

黄内侍有些不解,取过一旁的白氅,给他披上,跟随向外走去。

宫殿廊下,肃立这禁军,一路而过,皆恭敬施礼。

“老黄儿…”沉默行来,文郡王忽的开口,“孤这样做…不好吗?”

他说的话有些突然,黄内侍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郡王似乎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神色,看着天际没有再说话。

黄内侍这时也反应过来了,遴选那一日,得知那顾十八娘要见殿下,殿下特意安排妥当去了,没想到回来后神色颇恼,他虽然讶异,但不敢窥探,今日听到这一句话,心里隐隐猜到这二人是因何不欢而散了。

难不成,这顾娘子似乎对能遴选入宫…不满?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有别这个更好的归宿吗?更何况,还是郎有情妾有义…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忍不住问道。

“她竟然认为…”文郡王皱眉说道,话到嘴边又停下,似乎想到什么,忽的笑了笑,面上阴霾散去“依着她,倒也真是只能如此认为…”

顾娘子到底认为什么了?黄内侍好奇,又不敢问。

“殿下,不是老奴替顾娘子说话,顾娘子只怕真是受了委屈,老奴可还没忘呢,当初顾娘子在咱们家时,那脸上挨得那一耳光,留下的血印子,现在想起来还心里难受呢,幸好有好药膏,要不然啊,可就破了相了…”黄内侍嘟嘟囔囔的自顾自的说起来。

咱们家三个字滑过文郡王的耳边,他的神色微微缓了缓,视线投向面前的宫殿,阴云密布天地间一片萧杀

第二百一十一章 惊闻

出了正月,街上的年味渐渐散去,天气依旧阴冷,过往的行人都缩着头将身上的棉服裹得紧紧的。

一队卫士装束的人马从街上疾驰而过,引发一阵骚乱。

灵宝和两个同年纪的姑娘从屋檐下躲避出来,一面整理好各自手里重重的药袋,一面好奇的看着那队人马远去的方向。

“这几天街上总过兵,是又要打仗了吗?”两个姑娘问道。

灵宝并没有听到她们的话,她的视线还停留在那对人马远去的地方,眉间露出一丝担忧。

方才她隐隐看到那群人马中,似乎有灵元的身影。

但是哥哥不是在刑部吗?她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或许自从那一日后就没有再见到哥哥,过于想念的缘故吧。

“灵宝,灵宝。”同行的姑娘招呼她,“走了…”

灵宝回过神点点头,将药袋背在肩上加快脚步跟上她们。

这队人马出城之后,一路未停,很快就到了京城治下的一处县城,虽然是小小的一个县城,但在城门他们却被拦了下来。

常常出入这个城门的人如果有心就会察觉,这几日小小县城内外戒备严了许多,守城兵中多了一些浑身金甲的御林卫士,面色肃穆,审视着进出的人群。

“你们什么人?”守城军的将众人拦下,目光落在他们腰间悬挂的武器上,带着明显的戒备,“是我的人。”灵元从其中走出来,伸手抬了抬厚厚的帽子,露出眉眼。

守城兵倒罢,御林军认出他,肃穆的面上露出笑。

“是朱二少啊。”他含笑躬身施礼,但却并没有让开,面上带着几分为难,“您看,这你也知道,兄弟们奉命…”

灵元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文牒扔给那兵卫。

兵卫忙打开看了,这才含笑抬手,守城军们立刻让开了。

“二爷,您走好。”他躬身笑道。

灵元点点头,带着几分赞叹对他笑了笑,“你做的很好,事关重大,不可轻心。”

得到他的赞扬,禁军不由眉开眼笑,将胸背挺直,重重的应声是。

灵元这才催马,带着一众人进城而去。

街上人不多,灵元带着这一队人七拐八拐后在一个巷子口停下。

“多谢。”其中一个人忽的低声说道,冲灵元一抱拳。

“我说的事,你们都安排好了?”灵压低声问道。

那人点点头,“兄弟放心。”

灵元没有再说话,只是摆摆手,这群人便四散而去,很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灵元这才再次催马向县衙所在的位置而去。

此时顾家院子里,看着顾十八娘安和柔顺的做完一套行坐请茶的礼节,紧紧盯着她的两位妈妈面有些失望点点头。

“不错…”钟夫人淡淡说道。

“妈妈辛苦了…”顾十八娘微微点头道谢。

“慢着…”陈妈妈忽的说道,走上前几步,看着顾十八娘垂在身前的手上,眼中带着发现猎物的喜色,“顾小姐,你的指甲怎么可以这么短?”

顾十八娘哦了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做药师的规矩便是不可留长指甲…

“你是不是又修了?”陈妈妈问道,“这可不行!”

顾十八娘垂头应了声是,“我记下了。”

她的态度无可挑剔,陈妈妈如同被浇灭了的炮仗有火也炸不起来。

“小姐记下就好。”钟夫人点头说道,一面躬身,“奴婢先退下了…”

顾十八娘点点头说声有劳。

二位妈妈走出顾十八娘的屋子,沿着路向自己的住处而去。

“这丫头看起来尚算安分…”陈妈妈低声说道。

钟夫人面上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是挺安分,不过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她?”陈妈妈微微带着几分不屑,“她有那个胆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寡母弱兄的,她有什么资格不好相与的…别以为仗着那人的另眼相待…”说着笑了笑,“我倒希望她仗着那人给咱们些颜色瞧瞧…这样的女人,别说皇宫,就是咱们平阳侯府我见得多了去了…就跟韭菜似地割了一茬又一茬…”

钟夫人笑了笑,面上神情却并没有丝毫放松。

“寡母弱兄…”她淡淡说道,“这的确是事实,但你这些日子你可看出来…?”

“看出什么?”陈妈妈不解的问道。

“这些日子,来来往往拜见的人…”钟夫人说道,一面伸手指了指,“喏,又来了…”

站在一旁看过去,见正院方向由曹氏和侍女相引两个中年男子匆匆而来。

依照规矩,他们并没有进门,而是搁着门帘,先是在侍女的示意下行了大礼,然后就在门外说话。

因为站得远,听不清说什么,但看二人不时点头,态度恭敬。

“这有什么,是建康顾家的人,知道自己家出了贵人了,前来讨好也是正常的…”陈妈妈说道。

钟夫人摇摇头,“不止这个,我从丫头嘴里打听到了,这顾家来人除了道喜,还询问家族日常事,例如哪个铺子用什么人,哪一家分红利多少云云…”

说着话,视线再次落在顾十八娘的门前,见那两个男人神色有些迟疑,其中一个似乎在解释争辩什么,但不多时,就点头了,看样子应该是被内里的顾十八娘说服了,然后他站起身来,从袖子掏出一个大大的册子,由侍女捧着递了进去,人便施礼跟着曹氏告退了。

“你难道觉得就因为她成了贵人,家族里的事便都要由她做主了么?”钟夫人皱眉问道。

陈妈妈摇摇头。

“除非她本来就掌着族中大权…”钟夫人沉声说道。

陈妈妈一怔,“这怎么可能!”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个人你还能小瞧她?”钟夫人说道,眼睛微微眯起来,“对于这个姑娘,我们了解的太少了,郡主把我们送过来,是太对了…来之前我原本没往心里去,但这些日子看起来,我越来越觉得看不透这丫头…”

陈妈妈被她说的神色怔忪,忍不住晒然一笑,“夫人,您也太看得起她了吧…”旋即微微抬下颌笑道,“不管她是安分的还是奸猾的,在无上的权势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枉然,我们郡主什么都被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她愿意,身份摆在那里,就像一座大山压死她。”

钟夫人点点头,再一次看了眼顾十八娘的屋门。

“不过这个人,如果能为郡主所用倒罢,如果不能,便必须斩草除根彻底打压下去。”钟夫人沉声说道。

陈妈妈应了声是,面上却是不以为然,觉得钟夫人是小题大做了,看来是呆在太夫人身边养老太久了,脑子已经僵化掉,这次被重新请出来自持过重草木皆兵了。

就凭顾十八娘的出身,撑死封个最低等的丰仪…这等身份跟侍女没什么两样,这就好比老虎和蚂蚁,蚂蚁再多心思再多计谋,在老虎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哥哥说要回来了吗?”顾十八娘看着曹氏递过来的信,很是高兴的问道。

“回大姑娘的话…”曹氏微微低头答道。

“娘。”顾十八娘打断她,将她按在椅子上,“一日不入宫,孝大过敬,娘,你若再这样,女儿还是要刻意避开你了…娘…如果女儿真的入宫,咱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娘,就让我们多在一起些时候吧…”

曹氏眼圈微红,忙拉住她的手,点点头说声好。

“你哥哥说尽量请假赶回来…”曹氏说道,怕顾十八娘失望。

“没事…”顾十八娘笑道,对于入宫这件事,到现在她还是没能当成真的。

母女二人说了没几句话,门外望风的丫鬟便提醒两个妈妈过来了,曹氏不愿女儿为难起身告辞出去了。

夜色沉沉中,顾十八娘是从梦里陡然惊醒的,她猛到自己坐在一片小舟上在波浪起起伏,醒来后竟真的发现大地在轻轻的震动,外边还传来杂乱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她猛地起身问道。

守在外边的丫头闻声忙跑出去看,不多时回来了。

“小姐,没事,家院说外边过兵呢…”丫鬟说道。

“这个时候?”顾十八娘有些意外,这些日子她关在家中与外界都隔绝了,莫非北边又要打仗了?

“这样啊去睡吧…”她说道。

丫鬟应声而去,顾十八娘被惊醒再无睡意,侧耳倾听,外边人声马嘶鸣声若隐若现,嘈杂了很久才渐渐散去。

第二日早早起来,大门不出只在二门活动的顾十八娘看到几个丫头聚在门口低声交谈,神色颇为惊恐。

“怎么了?”联想到昨夜的嘈杂,顾十八娘心内隐隐有不安,开口问道。

几个丫鬟说的入神,看到她忙施礼。

“说什么呢?”顾十八娘示意她们起身,再一次问道。

“小姐…门房说…出大事了…”丫鬟答道,压低声音。

“什么大事?”顾十八娘问道。

“买水的小哥回来说,街上都戒严了,到处都是兵…”另一个丫鬟抢着说道。

这可真是大事,前世里这种状况顾十八娘也见到过一次,那就是皇帝驾崩的时候,难不成真的提前了?

“出什么事了?”顾十八娘声音陡然紧张起来。

“不知道啊…”大家齐声答道。

顾十八娘颇有些提不上气,沉吟一刻,命人唤过阿四,他机灵,让他去街上打听。

“对了,灵宝可回来了?”顾十八娘想起什么,又问道。

“没有,灵宝姑娘好几日没回来了…”丫鬟们答道。

“去看看她…”顾十八娘皱眉说道,“让她先回来,外边这么乱…”

话没说完,阿四从外边跑进来了。

“小姐,小姐,是朱大人遇刺了!”他顾不得施礼也忘了不得进小姐屋门的规矩,跳进来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顾十八娘一惊,站起身来,“哪个朱大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疯狂

“是…就是害咱们少爷的那个…”阿四低声道。

朱春明?顾十八娘只觉得呼吸一下了停滞了。

“你听错了吧?”顾十八娘不可置信的问道。

“真的真的,我是花了一两银子从东街吏部大学士家的门房打听出来的…”阿四跳脚说道。

“这怎么可能…”顾十八娘喃喃道依旧满脸不可置信。

要说这世上被人诅咒最多的官吏除名满大周的朱春明莫属,如果诅咒能应验,朱春明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想要他的死的也很多,前仆后继的刺客年年不断,无奈朱春明对此防备甚严,而且安居京中,很少出门,纵然出门身边也是明卫暗卫无数,想要他死还真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当朝一品大员被刺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出去打听打听…”顾十八娘说道。

“是,小姐…”阿四立刻应道,面上还带着笑,压低声音,“小姐,这老家伙死了才好呢,这下再没人欺负咱们少爷…”

顾十八娘一凛。

“慢着。”她神色凝重,唤住要退出去的阿四,“严令家中任何人出门,不许去打听任何消息,如有违反者,立刻逐出变卖!”

阿四一怔,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改主意了,看顾十八娘神情不似开玩笑,不敢多问忙应声是。

“对了,去把灵宝接回来!”顾十八娘又说道。

阿四急匆匆出去了,将命令传达下去。

顾十八娘坐在屋子里,神色越来越沉重,反复回荡着阿四的那个消息,再联想到昨夜的嘈杂,可以肯定,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朱春明…遇刺了?那是受惊一场还是伤了?或者…死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意味着,京城即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借机清除异党是朱党最善用的手段,吃哑巴亏从来不是朱家人的习惯。

而顾海便是朱党眼中的异党,这一次,会不会…

顾十八娘的手不由攥紧。

顾家的大门被插上了,原本开着的角门也被两个家院小心的关上,发出啪嗒一声,预示着从内拴上。

此时的大街上,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行人们都不自觉的缩肩袖手,加快脚步,商户们从店铺内纷纷探出头,却不敢低语,目光惊恐的看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卫在街道上疾驰而过。

“吵什么…这种事那一年不发生个两三回…爹身边安置了明里暗里数十人,就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朱烍一撩猩红的披风,面带几分不耐烦的被属下拥簇这出门,脸上还露出一丝狞笑,“这次又是那群死鬼叶真的旧部干的吧?也好,谢谢他们,我正愁有几个不顺眼的家伙没法下手处理呢!”

“大少爷!”迎面跌跌撞撞的奔进一个侍卫,面如金纸,“大人…不行了…”

“什么?”此话一出,满院子的人愕然。

“你说什么胡话呢!”朱烍大怒,抬脚将那侍卫踢了两个滚,他的内心忽的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慌。

侍卫叩头,眼中流露出惊恐,血红中再一次呈现昨夜那如同噩梦的一幕。

这一次是朱春明历年来为数不多一次的出京城,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而且当所有人都认为朱大人还住在县衙时,朱大人的车队已经快要进京城了。

但当车队经过一片树林时,异变突生。

一道道黑影从林子里飞身跃出,同时砺箭破空,左右的侍卫立刻倒下一片。

刀剑出鞘,战马嘶鸣。

“有刺客!”

朱春明的队伍并没有因此而混乱,而是飞快的变换阵型,将两辆马车严密的护卫起来,朱春明出行从来都是两辆马车以混淆视听。

借着明亮的火把,可以看到两面涌出的是十几个人,皆是黑衣裹身,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完全是一副杀**手的打扮。

“杀!”护卫们一声厉喝,亮出明晃晃的弓箭弯刀对准这些亡命之徒。

眼看禁军护卫们临危不乱,这十几名杀**手也并没慌乱,其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伸出手指往北围起来的两辆马车一指。

“锄奸惩恶,天下公道!”他喝道。

伴着这声喝,十几人同时喊出来,如同飞蛾般直扑向禁军,竟是要以身杀出一条血路。

这些人动作迅速,进退有据,竞和这些收过严格训练的禁军颇为相似。

“杀!”护卫军结成阵型,如同一张网罩住这些扑来的飞蛾。

刀剑声起,血光四溅。

飞扑过来的杀**手在这起落冲杀间倒下了一半,但也有一半冲过防线,扑向其中一辆马车。

忽的马车四周如同地底冒出幽灵,嗡的一声,一根根长矛疾若流星般,从车队后方发出,将逼近的几人刺穿,力道之大带他们向后飞去,竟牢牢的钉在一旁的树上。

这一幕极为震撼,转眼间接近马车的杀**手已死亡殆尽。

四周的禁军面无表情,形成合围之势扑向余下的杀**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几位杀**手身上。

一道人影浮现在其中一辆马车前,一声刺入骨髓的冷哼让他身形一顿。

“严守四周。”灵元低声说道。

威胁的意味稍稍褪去。

“是,少爷…”有人低低答道,他的话音未落,却见灵元猛的一抬手,一柄长枪刺入马车。

伴着马车被刺破砰的一声,内里响起一声惨叫。

这出人意料的动作让周围人都楞了一刻,趁着这楞的一刻,灵元双手用力,生生将马车车门震碎。

“走啊!”外围的杀**手见他竟然没有趁机逃命,反而去查看马车,顿时大喝。

“大人!”禁军们再也顾不得这几名杀**手,厉声喝着扑过来,而车周围顿时也涌起十几道身影,距离灵元最近的一人,手中利刃一弹,带着一股残酷的意味,剌入了灵元的后背。

灵元一声闷哼,却并没有躲避,而是借势扑入马车中,血腥味浓浓。

一身官袍的朱春明被长枪穿透胸口,他的双目暴睁,手上握着刺入身体长枪。

“你…你…畜生…”他嗬嗬几声。

噗噗,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不断响起,只一眨眼间,灵元双臂多了无数伤口。

灵元双目充血,面上神情悲喜交加,眼泪以及血水在脸上混杂流下。

一柄长矛闪着寒光已经对准了灵元的后心,就在这时一个人直扑过来,以身挡住这柄长矛,同时手里的刀也刺入这护卫的胸膛。

“走啊!”他拼尽力气,将灵元推开。

“那狗贼在哪?”听到这里,朱烍爆发出夜枭啼鸣的笑,让人听了不寒而栗,“千刀万剐!鞭尸!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跑了…”侍卫抖着身子答道。

朱烍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开始剧烈的发抖。

“给我搜!给我搜!抓不到这些逆贼!都给我去陪葬!”他扬着手,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划破整个京城的上空。

“灵宝不见了?”顾十八娘惊得站起来,看着一脸苍白的阿四。

“是…”大冬天的阿四的额头出了一层汗,“店里的人说昨晚下工就她就出门了,以为是回家了,今天没来,人家还正奇怪怎么回事呢…”

是他干的!顾十八娘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不由跌坐在椅子上。

“小姐?”阿四吓了一跳。

顾十八娘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阿四…”她又唤住他,低声说道,“灵宝有个哥哥的事你知道吗?”

灵宝有个哥哥的事,从建康跟来的仆从大多数都知道,但朱家二少爷就是灵元的事,知道的却只有他们一家以及阿四。

这其中的关系阿四已经隐隐猜到了,他不由咽了口唾沫。

“小的知道。”他说道,“不过,只可惜因为赌被卖了,至今流落在何方还真不知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好,你下去吧,如果有人来问灵宝,你…”

“灵宝姑娘不是咱家的奴仆,原本是寄居在咱们家,如今寻了生计,已经搬出去些日了,至于她的行踪咱们的确是不知道…”阿四琢磨着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是,灵宝好几天没回来了,让人去找,找不到,就去报官…”

阿四应声是,低头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安静的几乎连顾十八娘的呼吸都听不到。

疯子…疯子…

顾十八娘的手攥紧,在桌面上重重的砸下去,一下又一下,室内回荡着闷闷的捶击声久久未停。

朱春明遇袭死亡的事很快散开了,在整个大周朝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皇帝震怒,朱家人震怒,因为还有凶手逃脱,所以在京城四周掀起了挖地三尺的搜查,不论平民百姓还是高官王侯之家,皆不得抗拒搜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彰显了皇帝对朱春明遇袭的痛心以及愤怒,不断地有人被当做同党抓入大牢,这些人基本都是跟朱家作对的那些清流官员以及文士,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不管是高官厚禄还是王侯世家皆小心谨慎,只怕被趁机牵连。

“都抓!都抓!这些人就是没亲自动手,心里也时时刻刻的诅咒我爹!”朱烍啪的将属下递上的名单扔出去。

名单很快就递上去了,并且送到了皇帝面前,已经久久未过问政事的皇帝坐在龙床上,听身旁的太子逐个念来。

“户部右侍郎宁江、兵部左侍郎王维兴、刑部右侍郎郑同…”太子玮清淡的声音回荡在室内,让烦躁的皇帝稍稍安抚了许多。

“…利州知县顾海…”太子玮声音略停顿念出这个名字。

皇帝微微皱眉。

“利州?”他睁开眼,带着几分无奈,摆了摆手,喃喃说道“这也太明显了…”。

这是赤裸裸的清洗了…

“勾了这个…”皇帝说道,“他顾海在远远的利州,还没那么大本事将手伸到京城来…现如今要紧的是查明凶手以及幕后,别整那些没用的…”

太子玮点头躬身称是,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第二百一十三章 所为

“什么?顾家门外被兵将看围起来了?”陈妈妈听到消息,吓的微微失态。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如今满城的官员一多半都要被围起来的,更何况顾海当年可是直言朱大人是乱臣贼子的人…要我说,只怕已经前往利州抓他去了…”钟夫人淡淡笑道。

“那这丫头岂不是…”陈妈妈眼中猛的闪光。

钟夫人摆摆手,“没那么容易…顾海是在利州,更何况他无根无基,哪里干得了这么大的事,吓唬一下就罢了…你没听人打听说了,这次的事还是那群叶真旧党干的…”

“哦…”陈妈妈带着一丝遗憾坐下来,“我记得但是叶真谋反可是杀了不少人呢,怎么还有余党?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怎么这余党就没完没了了…”

“叶将军…”钟夫人忽的开口缓缓吐出一句话,“死的也是太惨了…”

“嘘…”陈妈妈跟针扎了一般猛的跳起来,恨不得伸手掩住她的嘴,“我的夫人,你可别乱说话…”

叶真罪获谋反,诛九族,身首异处,死而不得合葬,可见罪过之大,将军这个称呼那是绝对不可能在被冠之名前的。

钟夫人没有再说话,低下头。

半日后,陈妈妈又神色惶惶的进来了。

“夫人,事情不对!”她低声在钟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钟夫人猛的抬头,“此话当真?”

陈妈妈点点头,“千真万确,是我从守兵那打听出来的…”

“灵宝…”钟夫人神色凝重,喃喃重复一边这个名字,皱眉道,“我怎么没印象…如果是她家的仆从,怎么会没印象?”

“不是她家的仆从,是亲友吧…”陈妈妈低声道,“我从后院一个婆子嘴里打听到,是从建康一起过来的,好像是这小姐原来铺子里的伙计,在家也没当仆从看,都是喊灵宝姑娘的…好似已经搬出去了,寻了个生计…”

“刺客里有她的哥哥…”钟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这个消息带给她太大的震撼,“这么说,围起来顾家并不是因为顾海…”

陈妈妈点点头,脸上带着惊恐,“对对,我听婆子说了,这个灵宝来京城就是来找哥哥的,她的哥哥几年前被卖了…”

“那他们相认了没?”钟夫人低声问道,眼中闪过一道光。

“好像没有…”陈妈妈摇摇头,“要是相认了,她怎么会还在这里…家里人都没听她说过找到了…要不去问问她?”

陈妈妈往顾十八娘所在的方位摆了摆头。

“不用。”钟夫人抬手制止,慢慢站起身来,神色变幻一刻,“走,我们回平阳侯府!”

“啊?”陈妈妈微微一怔。

两个妇人的突然告辞,其他仆从没什么感觉,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还是赶回回自己府里安稳的多。

阿四脸色苍白,腿肚子只抽抽的站在顾十八娘面前。

“小姐…小姐…灵宝的是不是跟着她哥哥逃了…小姐…咱们可是倒了霉…”他结结巴巴的说道。

灵元干了这么大事,灵宝又销声匿迹,知道她们之间关系的朱家怎么会饶过他们,肯定得当替罪羊第一个除掉!

“咱们倒什么霉?不过是识人不清而已多受些盘查监视…”顾十八娘淡淡道,“他们查就查吧,没证据才查,要是有证据,咱们此时还能坐在这里,轮到她们去查…”

原来他早就有此心了,怪不得疏远了她们一家,怪不得让灵宝离开她们…他是尽他所能免除给她们带来麻烦,哥哥外放远离京城是非之地,自己入选太子东宫之时…

她所想要的是他迷途知返,所为的是他能生,但最后他所寻到的生却是以死的代价。

她不由闭上眼,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

伴着朱春明的突然死亡,大周的朝堂掀起了血雨腥风。

朱春明的死太出乎朱党的意料,在朱春明的护卫下,早已养成飞扬跋扈性子的朱烍此时更是陷入了疯狂,缉凶是必然的,但迁怒也是无可避免的,尤其在皇帝特下皇命不管文武平民权贵一律搜家的命令后,无数官员便纷纷落马,有半夜被带走的,也有青天白日被刑部兵卫上链锁带走的。

一时间清党以及与朱家有过节的官员纷纷心惊胆战夜不能寐,更有人开始送老婆孩子归家,为自己做后事准备。

对于朱烍等人提请审查关押的名单,皇帝从来都没有任何异议,因此这一次当太子将皇帝金口批驳的奏折发出去后,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心内一跳。

这是否预示着皇帝并不是对朱家父子言听计从了…

“大人,这似乎有些…”朱党的核心成员们齐聚在朱家的书房,看着满屋子的白帐,再听外边灵堂无数人的哀哭,只觉得毛骨悚然。

朱春明还未下葬,朱烍放出话,要用杀手以及幕后主谋的头颅祭奠才能让父亲为安。

面色青紫双目涨红的朱烍一脚踢倒一个木凳,骂了一句家乡土话。

“算这小子走运!”他厉声喝道。

不管顾海有没有参与,在他朱烍心里早就想把这碍眼的家伙除掉,偏偏没有机会,这次好容易有机会,但这小子偏因为身处偏远之地而脱身,更可气的是他自己将这家伙发配到这个偏远之地的!

“大人,那狗贼跟顾海关系匪浅,他肯定不能脱干系!”有人说道,“就算不是他主使的,也必然出谋划策了!不能就这么…”

“给我闭嘴!”朱烍一脚将此人踹倒喘着粗气喝道,“我难道比你还蠢吗?我难道就想不到吗?父亲大人曾经说过,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记住一条,就是不能违背圣意!圣意!你懂不懂!”

那人被踢的七荤八素,但依旧忙跪地连声称是,一面自责自己是蠢货。

“小大人说的是,虽然这顾海跟二…那狗贼…”另一个气质沉稳的官员站出来说道,因为灵元被卖为奴是报的是假名,后来又被赐名炫,这些人并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脱口之下差点唤出二少这个称呼,幸好及时收住,免得被暴怒的朱烍毒打,“关系匪浅,但一则都知道他们并没有来往,单凭二人旧识这个根本不足为据…更何况,如今那顾家的有个女子入选东宫,听说颇受太子青睐…这次陛下又开了金口,所以顾海动不得,至少暂时动不得…”

朱烍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不甘,他自然知道这个,可是再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不能贸然出手,对别的人安个莫须有可能很容易,但那是因为皇帝想那人死,如果皇帝真不想那人死,或者说如果他们没办法挑起皇帝对顾海的杀意,那顾海就万万动不得。

“大人大人…”外边有人冲进来,不知道因为高兴还是激动而声音变调,“找到那伙贼寇了!”

“在哪?”朱烍跳起来一把揪住来人问道。

二月河水冰冷,一个金黄铠甲的兵卫拉开弓箭,射入江中一人身上,那原本伸手挣扎的人晃了晃,便浮游不动了,四周已经是血水一片,放眼看去,河面上密密麻麻的浮着十几具尸体,河水染红,血腥气刺人作呕。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干的?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畜生!”朱烍指着河中已被包围的船上的人怒声喝道。

船上剩余的只有三人,依然成了血人,看不清形容。

“是你们逼我的!”灵元沉声哑嗓道,“你们已经胜了,打击了这么多人,我师父已经被赦免了,你们还非要他的命!要他的命也就罢了,还让他暴尸!”

朱烍气极反笑,破口骂道:“娘个逼的,你什么时候还认师父了!”

“我师父是杨太生大人!好教你们明白,我非受任何人指使,我无能救不得师父,护不得他的尊严…”灵元狠狠拔下射在身上的一根箭,扔在地上。

朱烍一愣,“你这个狗奴什么时候跟杨太生那死鬼…”他是聪明的人,转眼便明白了,“你这狗奴,原来那段时间去牢里盯着…盯来盯去同党没盯出来几个却把自己变成人家同党了!娘个逼的!你小子能啊!三言两语就被那死鬼骗了,真他娘的蠢死!”

“我干了那么多坏事,本就没想得到好死…但同样,你们也不得好死!”灵元冷笑一声,已是疯狂,哈哈大笑,“我没本事,我不懂大道理,我做不到师父那样跟你们朝堂上一见高低,写不得奏折参不倒你们,口拙无理论罪不得你们,大道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死了死了,一了百了…死了死了,人如是死了,还能作恶?!”

他说罢伸手再拔出一根箭,直刺胸口,倒入河水中。

“给我放箭,一个都不许放过!”朱烍气的暴躁无比,跳脚喊道。

无数流矢射向那船上,在这同时,那二人也大笑三声学着灵元的样子跌入河中,夹起灵元已不动的身子奋力顺水而下,虽然身上已如同刺猬布满箭矢,但竟游到湍急河水段,几番起伏不见了。

“死也要见尸!”将官们一声令下,船只追了上去,无奈前方弯道垂下,众人只得弃船登岸拉网打捞。

一天一夜之后,混杂在三具尸体中的灵元被找到了,经过河水的泡胀,已经面容变形,仅从衣裳伤势可猜出谁是谁。

看着街上金甲侍卫列队而过,墙头上悬挂起二十多颗头颅,守在顾家门前的兵卫同时退了去,许久未能出门的阿四从指指点点的民众中挤出来,撒脚往家里跑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挑起

“下去吧…”听完阿四的话,顾十八娘久久未动,也没有再说话。

清晨当小丫头推开门进来打扫时,不由吓了一跳。

“小姐,你…你这么早起来了…?”丫鬟结结巴巴的问道,但问完这句话她就觉得自己问错了,看小姐的样子竟好似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天亮了?”顾十八娘问道,站起身来,却并没有迈动脚步。

小丫鬟迟疑一刻,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搀扶一下。

顾十八娘有些僵硬的迈动了脚步,慢慢的出了屋子,向后院而去,小丫头迟疑一刻还是跟了上去,直到看到小姐进了炮药房。

炮药房是不许他们接近的,小丫头便停下脚,站在廊下等候。

顾十八娘进了炮药房,并没有动摆的整整齐齐的各种药具,而是越过药材柜,药材柜后面的阴暗处挂着一个帘子,顾十八娘掀开走进去,这里是一间小小的密室,点着长明灯,昏昏黄黄的照着室内香炉烛台祭品。

顾十八娘先跪下叩头,然后并没有起身,而是从长案下拿出一个牌位,上面空空的,她就跪在地上,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的虚写起来,手指在牌位上深深的用力的划过,磨的指甲发白,密室里安静的不闻一丝声音。

不知道就这样反复虚写了多久,顾十八娘才站起身来,将空白的牌位放在桌案上写有“故师刘不才之位”的牌位下方。

平阳侯府,白玉郡主房内,妆扮华美的白玉郡主坐在软榻上,专注的绣着一只金凤,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室内软香甜甜,氛围暖暖。

忽的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人,带起一阵寒风。

白玉郡主不由皱眉,抬眼看是陈妈妈面色才稍缓。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道,”钟夫人呢?”

“钟夫人先去见老夫人了”陈妈妈面带笑意说道,“郡主,有个好消息…”

听完她的讲述,白玉郡主并没有多么惊喜。

“这有什么…”她说道,接着绣金凤,“你也说了,一个丫头,非是主仆,又没证据说她跟这刺杀案有什么关系,你们想得到,人家朱家想不到啊,还能轮到你们回来给我说?”

“郡主,我们自然知道,”陈妈妈笑道,一面上前一步,“不过这是一个好机会,拿住那丫头的机会…”

“哦?”白玉郡主漫不经心的随口应道,“怎么拿?”

“我敢肯定,那个叫灵宝的丫头的事,这个顾湘肯定知道…”陈妈妈沉声说道。

“那又如何?陛下护着她哥哥,她呢又有太子殿下护着,你们总不会让我去触犯圣意吧?”白玉郡主缓缓说道,抬起头目光扫过二人,“我说,你们怎么在那贱婢家呆了几天,就变得有些糊涂了?”

陈妈妈被说得脸色讪讪。

“当然不是,俗话说做贼心虚,咱们心里清楚,她们心里也清楚,这一次可都是靠着圣眷才逃过刑罚审讯之难…”陈妈妈笑道,“所以…”

“所以如何?”白玉郡主停下手,带着几分兴趣看过来。

“所以我们自然要借此次机会恩威并施了…”陈妈妈笑道,一面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白玉郡主若有所思,沉默一刻,眼中那嫉恨之光再一次闪现。

顾湘,我出身比你高贵,相貌比你美艳,深受皇家恩宠,你如果与我地位相差不多,倒也罢了,偏偏你这个狗奴才低贱的无可比拟,却竟然能与我分宠,我今日就叫你知道,什么叫身份地位,什么叫尊卑有别!

这世上,不是你拥有一个人的恩宠就能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

“什么,平阳侯府人来找我?”

顾洛儿将手里的孩子递给一旁的奶妈,带着几分诧异几分激动问道。

“是陈妈妈”仆妇答道。

陈妈妈是白玉郡主跟前的,常跟着白玉郡主出入,这等侯府有身份的仆妇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要尊贵,顾洛儿自然知道,立刻站起身来。

如果是以前,她也不会觉得如此惶恐,但现在一则父亲刚刚以不光彩的姿态退出朝堂,二则白玉郡主被册封太子妃,身份再次涨高,想要接近她巴结她的人只怕能把平阳侯府的门槛踏破。

她也送了贺礼过去,要说以前父亲还在高位时,自己或可以得到上门拜见的机会,但如今…虽然她也是保定侯府家的媳妇,但保定侯跟平阳侯这种贵族侯的地位是不可相提并论的,更何况,因为她父亲的事,她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保定侯亲自让人带话提醒她这些日子要行事小心最好不要出门,免得招引了祸患。

这话由丈夫转达过来后,让顾洛儿无疑当众被人抽了一个耳光,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待遇的顾洛儿关起门来足足哭了两天。

家族家势的依仗原来如此立见当下…

“别哭别哭,父亲大人不是忌讳岳父的事,你别多想,”丈夫安抚她,“十八娘妹妹不是入选东宫了,这要紧关头,大家要低调行事的好,你别难过,等板上钉钉了,你就是贵人的姐姐…”

顾洛儿将拳头攥的咯吱响,向别人低头易,向曾经羞辱自己的亲戚低头是万万不能!

这个别人,如果是白玉郡主,那就再好不过了…

“来人,快请。”顾洛儿吩咐道,一面进去更换衣裳。

看着换了正装出来的顾洛儿,陈妈妈满意的点点头,看看,这才叫接待的该有的礼节。

“见过夫人”陈妈妈躬身施礼。

她虽然是平阳侯府的一等仆妇,但终究是奴,该有的礼节她不会忘记,她这等人是不会在这等小事上留下不必要的麻烦。

顾洛儿微微颔首。

“洛儿一直是仰慕郡主,只恨不能表达倾慕之万一…”互相寒暄几句,顾洛儿便开门见山说道,“不知道妈妈这次来有何吩咐?洛儿一定在所不辞…”

见她这样识趣,陈妈妈倒有些意外,那些还怕她推三阻四而想好的话竟完全不用说了…

看起来,这个顾小姐的堂姐到时更倾向白玉郡主这边?这就对了!陈妈妈难掩赞叹得意的点头,进宫又如何?在白玉郡主面前,还不是低贱一等,谁尊谁卑一定要分清的!

“是这样,我家郡主想要见顾湘小姐一面,只是不得方便…”她也直接开口说道。

白玉郡主不能叫顾十八娘到平阳侯府去,而她更不能直接登门到顾十八娘家。

顾洛儿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嘴边的笑意竟有些掩不住。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比自己还恨顾十八娘,那就非白玉郡主莫属!在她这个钦定太子妃之前,一个女人跟她的夫君暧昧不清,换做谁也要气的吐血。

陈妈妈被她脸上陡然有些怪异的神情搞得有些没底,咳了一声,说道:“顾湘小姐得太子太后娘娘赏识,郡主也是很欢喜,只可惜以前无缘相识,等进宫之后又有身份限制,说话谈笑总是不能尽情,所以,想见一面,大家熟悉熟悉,将来也更好亲近…”

亲近?恩威并施才是吧?顾洛儿几乎要不能控制的大笑出声,畅快,太畅快了!

“没问题。”她爽快的答应了。

见她答的这样痛快,陈妈妈又是意外,不过事情很顺利值得高兴。

“那就有劳夫人安排了…”她躬身道谢。

“不敢,不敢,能为郡主效劳,是洛儿的荣幸!”顾洛儿忙示意她不须多礼,笑道。

“不知道夫人如何安排?”陈妈妈问道。

顾洛儿略沉思一想,便笑道:“我父亲在平阳街不远处有一处私宅,风景甚好,也安静,到时候我邀请她们到此一叙…”

平阳街之所以叫平阳街,是因为街上坐落这一个平阳侯府,离府近,那再好不过了。

陈妈妈含笑再次道谢,这次谢的真心实意。

“夫人安排得当…老奴带郡主谢过夫人…”她笑道,又想起什么问道,“方才夫人说,她们,是这样,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太多人…”

“妈妈多虑了”顾洛儿笑着打断她,“我说的她们不是其他人,而是顾湘和她的母亲。”

“顾夫人吗?”陈妈妈有些迟疑。

“妈妈有所不知,”顾洛儿微微一笑,声音里不自觉的浮现几分寒意,“我这个妹妹,最是心思奸猾,要想请她出来,只怕不是易事…”

奸猾?!陈妈妈的表情僵住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口。

顾洛儿却并不在意,她就是要白玉郡主知道自己对顾湘的态度,因为她笃定了,白玉郡主跟自己一样恨这个贱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她们都清楚的很。

“不过,邀请她的母亲就容易的多,如果她的母亲来了,那么她自然也会来…”顾洛儿缓缓笑道,一面转动手上镶着一颗宝石的戒指,日光投进室内,正好照在戒指上,反射出五彩的光芒,令人不由侧目回避。

陈妈妈已经冷静下来,知道事出有因,点头笑了。

“那就有劳夫人了,我这就回去复命。”她站起身来告辞。

“能为郡主效劳,不胜荣幸。”顾洛儿起身,再次施礼道。

二人视线相对,面上齐齐浮现笑容。

第二百一十五章 看戏

顾家在平阳街上的是一处小宅,地方虽然不大,园子设置精巧,是顾夫人最爱享清闲的地方,这里屋子不多,占地最大的是一个花园子,几口方塘,里面种满了荷花,如是夏天荷花盛开,这里便是松竹嫩翠仙荷摇曳,坐在正对着荷塘的屋子里,锦绣繁华尽收眼底,真是令神仙也流连忘返。

只不过此时正值残冬,万物萧索,再加上顾慎安辞官归故里,这里只留了几个老仆,看上去没了人气,格外的冷清。

残雪未消退的荷花池边,正漫步走来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黑色绸缎的袍子,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根黑色长簪插住,他停下脚,转向塘水,看着那残留的几处枯荷,露出白皙如玉的面容,这一黑一白的极致对比中,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块玉,不带一丝温暖,从里到外透着冰冷。

一个青衣小厮快步走过来,低头躬身道:“少爷,小姐到了…”

顾渔点点头,转过身看着已经在四五个丫鬟拥簇下缓步走来的顾洛儿。

“小渔,借你半日时光…”她笑道。

“堂姐说笑了…这里本就是小渔借来的…”顾渔笑道,说罢拱拱手,“那我先告退了,这次回京匆匆,尚有几家同僚没有拜访…”

顾洛儿点点头,眼中满是赞许欣赏,又带着几分感叹。

“渔儿,你好好的,将来咱们家就靠你了…”她说道。

顾渔一笑,低头施礼,迈步走开了,临到院门口,一手接过小厮递上的黑裘大氅,忽的看到一辆马车正停下,小厮掀开车帘,走下一位姑娘。

“她?”顾渔收住脚,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嘴角勾起一丝笑,“哦…”

忽的转身向后走去。

“少爷?”小厮不解,忙跟上去,“我们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顾渔大步而行,抬手打个响指,“等着看出好戏…”

戏?今天小姐只是说来此邀几个闺阁女子偷闲闲叙,最多不过两个时辰而已,并没有听说请了戏班子…小厮摸摸头心里嘟囔几句,看顾渔已经拐向自己的书房,忙跟上去。

顾十八娘抬头看了眼清隽的门匾,回身扶下曹氏。

“娘,长话短说。”她低声嘱咐道。

曹氏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来就是了,你还怎么也跟来…”

曹氏日常不出门,只有初一十五去烧香,顾十八娘在家忽的接到仆妇回来禀告,说夫人遇到顾洛儿,顾洛儿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夫人不好回绝便去了,顾十八娘闻言立刻追过来。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十八娘,待会你可别…”曹氏犹豫一刻,低声嘱咐,欲言又止,“不看僧面看佛面,当初你叔伯父对咱们也是不错的…”

“我知道。”顾十八娘笑道,扶着曹氏进去了。

顾洛儿已经派仆妇接过来,齐声躬身问好,一面引着她们向荷塘边的客堂走去。

“这里冷冷清清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顾十八娘一面四下看了眼,一面皱眉问道。

“家里人多,不清净,所以…”仆妇忙躬身答道。

曹氏伸手拉了拉顾十八娘,摇了摇头,她已经从建康来的人口里听说了,顾洛儿过得不是太好,生了女儿不如意,家里新添了几个小妾也是不如意,再加上顾慎安的事,心里更是不如意。

顾十八娘便不再言语,说话间客堂已到,仆妇打起厚厚的帘子,请她们进去。

客堂燃着火盆,屋子里却寒意森森,显然是刚点燃不久。

顾洛儿坐在桌子前,见她们进来起身含笑。

“恭喜…”她施礼说道,“知道妹妹大喜,一直想略尽薄礼表达心意,父亲和母亲离京归故里,如今京城只有你我两家…”

说到这里声音里已经满满的消沉落寞,说着又是一笑,似是打起精神,“正好今日遇上婶婶,特请婶婶吃杯薄酒叙叙,没想到妹妹也来了,实在是不胜欢喜…本不敢劳动妹妹的…”

“你客气了。”顾十八娘哦了声说道。

顾洛儿也没有再说话,气氛微微有些尴尬,一个仆妇便在此时迈进来,走到顾洛儿身边低声说了句话。

“她怎么过来了?”顾洛儿又惊又喜,“快请…”

又忙唤住仆妇,“我亲自去…”

看着她举步就走,曹氏和顾十八娘不由对视一眼。

“可是有贵客?”曹氏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先回避…”

“也好…”顾洛儿点点头带着歉意,压低声道,“没想到她知道我来了便要过来瞧瞧…”

她始终没有说来者是谁,可见身份不一般,曹氏点点头说声无妨咱们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便带着顾十八娘起身,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听门外一阵脚步衣衫婆娑声。

“你倒是会躲清闲,我也来凑凑热闹,偷得半日闲…”一个女子清脆的笑声响起,伴着这声音,门帘子猛的被掀开了。

一个朱红宫装的女子在两个仆妇的拥簇下走进来,姿态优雅从容,气势却是傲然。

是她!顾十八娘心中猛的一跳,眉头旋即皱起,察觉今日事情似乎不妙!

“见过白玉郡主!”顾洛儿带着仆从忙躬身参拜。

曹氏和顾十八娘也不敢怠慢,忙跟随施礼。

高高在上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

“我来的是不是不方便?”她含笑说道。

“不敢,郡主,这是…这是婶娘…”顾洛儿忙笑着说道,一面将曹氏引给她,“婶娘,这是白玉郡主…”

“见过郡主…”曹氏忙再次参拜。

“哦?是你们啊。”白玉郡主笑道,视线落在顾十八娘身上。

“是。”顾十八娘也在此参拜低头应道。

“那真是来对了,没想到能见到顾小姐,真是好巧…”白玉郡主迈步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面冲顾十八娘一抬手,“坐下,咱们说说话。”

“是。”顾十八娘没有理由拒绝应声,微微坐了半个身子。

曹氏有心给白玉郡主道谢那两个妈妈的事,但话还没说两句,就被白玉郡主微微不耐烦的打断了。

“无须客气,这都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皇家的恩典…”她淡淡说道。

“婶娘我们先回避下…”顾洛儿轻轻拉了拉曹氏的衣袖,低声说道。

曹氏领会忙躬身告退,和顾洛儿一起退出去了。

白玉郡主摆摆手,仆妇们也低头退出去了,室内只剩她们二人,炭火驳驳的燃烧,室内温度却始终阴森。

“顾小姐,最近可好?”似乎过了许久,白玉郡主缓缓开口说道。

“多谢郡主关心,很好。”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冷笑。

“听两个妈妈回来说,你们好像有点麻烦啊?”白玉郡主笑问道。

“已经没事了,多谢郡主关心。”顾十八娘起身施礼说道。

“没事?”白玉郡主嗤声一笑,看着顾十八娘道,“你的意思是有太子殿下护着你,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来了!顾十八娘心头一跳,低声道:“不敢。”

“不敢?”白玉郡主陡然提高声音,“顾湘,你是想让我把你母亲送到刑部大堂,三司会审,还是你自己乖乖的坦白交代?”

她这句话透过花窗飘出去,让山墙后倒座厅里的顾渔差点笑出声。

“好!”他击掌低笑道,端起身旁桌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见山先声夺人,行军第一要义!”

说完再次斟酒,一面侧耳听这边说话。

“郡主此话何意?”顾十八娘依旧低头问道。

这是第三次见这个丫头,表现却一次比一次…奸猾!对,就是奸猾!外表似温顺,其实从骨子都透着猖狂,这猖狂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何意?”白玉郡主冷声一笑,“来人!”

她猛地拔高声音。

顾十八娘只觉得一阵气血涌头。

“将曹氏送往官府,说一说,从她们家走失的那个叫灵宝的是怎么回事!”白玉郡主冷冷说道,“悍匪凶残,胆大妄为,人人得而诛之,官府忌讳你顾湘的身份不便侦讯,我平阳侯府却有责知情必报!”

“好!”顾渔再次低笑,仰头饮酒,“打蛇打七寸,现在就是最后的言语攻势,彻底的捏死对手。”

顾十八娘只觉得口中一甜,血腥气散开,咬破了下唇。

现在家中看上去荣耀无比,但她清楚这中荣耀实则摇摇欲坠,虚幻的如同水泡,再加上灵元灵宝的事,她们家就像站在悬崖边上,随时就能被人一推跌入万丈深渊,哥哥没有在京中,顾慎安已辞官归故里,她只有一个人,守着不能说的秘密,守着不知道前途如何的焦躁苦苦支撑。

她知道白玉郡主对她的敌意,这种敌意根源就是在郡王那一次会面,她清楚的知道这个,所以才会步步退让,对于这些尊贵的皇室中人,她知道自己便如同蝼蚁,绝不是轻易能够招惹的,一旦贸然行事,带来的便是灭顶之灾。

她决不能让曹氏被送到官府,且不说母亲不能受此惊吓,她知道如今的朱家看上去是放过他们,其实因为哥哥的事一直虎视眈眈,此次的确是碍于太子的面子,不便出手,但并不是说他们不想出手,所以一旦被朱家拿到机会,以他们的构陷手段,哥哥就完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她决不能让这种状况出现。

“郡主…”她双腿一弯,跪下来,“请明鉴…”

看着这贱婢在自己面前跪下来,白玉郡主心中闪过一丝畅快,果然这件事她做贼心虚,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如果能让她去官府走一趟,说不定这入选东宫的事就泡汤了…

不过,这样的话就触犯太子了,就得不偿失了,白玉郡主按下这个念头,心中愤恨却是更浓几分。

“给我滚出去,跪着!”她冷声喝道,施恩之前要好好让她吃些苦头,这样才能记得牢一些。

“是。”顾十八娘咬着牙答道,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外,在两个仆妇的注视下,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跪下来,跪的直直的。

站在门口的仆妇们用不屑嘲笑的眼神看了一时,便都被白玉郡主叫进去了。

风卷着水塘上的湿寒不断吹来,她在室内解下了斗篷,因此只穿着棉袍,不多时整个人都僵了,面色发青,双膝钻心的疼,渐渐的没了知觉。

“吆,好久不见,妹妹这是玩什么呢?”

一个声音在背后带着几分戏谑响起。

顾十八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依旧直直的跪着,一双眼紧紧盯着那厚厚的门帘,已是血红。

“啧啧…”顾渔笑着从身后饶到身前,皱眉道,“真是可怜啊,没想到妹妹竟然也会给人下跪,看得我好难过…”

顾十八娘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忽的笑了笑,只不过因为面部已经僵硬,这个笑并没有做出来。

顾渔伸手敲了敲她的头,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别憋着呀,你不是很能骂很能说,去呀,大耳光抽去,指着鼻子骂丫的,别在这里装孙子啊,这可不像你啊,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不是你正想看到吗?”顾十八娘忽的开口,上下牙磕磕响着说道,目光如青石板一般冰凉,落在他的脸上,“你不是一直都想看到我们如此狼狈,如此低贱,如此卑微,你不是一直都想看到这样吗?看到我们匍匐在地上,求着别人的垂怜,看着我们叩头,求着别人赐给尊严荣华富贵…顾渔,你不是就想看到这样吗?看到我们跟曾经的你一样,卑贱忍辱的活着…你怎么会难过,怎么会失望,你应该很高兴啊…看,我再叩个头给你看…”

她说完果然弯身向地上碰头,却因为身子已经僵硬无比而失了平衡,重重的碰在地上,顿时血瘀青肿。

“你看,其实我就该这样活,”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终究是要这样活…”

顾渔的脸色渐渐阴沉,他矮着身子,几乎与顾十八娘目光平视,眼中掠出一丝锐利的光芒。

“你有气冲我撒什么?蠢货!”他猛地站起身子,转身大步而去,黑色裘袍随风猎猎而动,如同蠢蠢欲动的猛兽。

走了没几步,他又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回来。

“十八娘,我顾渔曾看得起你,你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他伸手将顾十八娘从地上拽起来,声音阴沉的低声喝道,“要跪你也只能跪我!你们也只能跪我!”

顾十八娘猛然起身,腿脚已然无知觉,踉跄跌倒。

“跟我走!”顾渔喝道,攥起她的手,半拉半拽的大步走。

顾十八娘被拽的再一次跌倒,已经肿胀的膝盖因为磕碰疼痛无比,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泉涌而出。

“我不走!我就跪着!”她掩面哭道。

“少在这里给我丢人!丢我顾渔的脸!”顾渔喝道,身子一矮,“上来!”

顾十八娘看着他在身前蹲下,有些意外。

这是要背自己?

她咬了咬下唇,伸手一擦眼泪,抓着他的裘袍伏在过去。

“喂,你…”身后传来喊声,原来听到动静两个仆妇走出来,不由大吃一惊,“你好大胆。什么人…”

顾渔微微回身,冷冷看了那两个仆妇一眼。

“平阳侯府…是吧?”他冷冷说道,目光锋利如刀扫过。

两个仆妇被他看得一凛,竟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直视,再抬头看那人已经被背着那贱婢走了。

“他…他…是什么人?”仆妇不由喃喃道,互相对视一眼。

什么?白玉郡主闻消息一惊,猛的站起来,是谁?不是说这贱婢家中人丁单薄,唯一的哥哥也远在利州…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蠢货!”顾渔大步而行,感觉背上顾十八娘的哭声未停,“这世上,不是靠着倔强就能事事如愿的…”

“我除了倔强还有什么?”顾十八娘哭道,“还有什么?除了凭着一口气,还有什么?”

顾渔没有说话,风卷着他的发丝飞扬。

“还有什么…”他看着前方抿嘴一笑,“还有很多,我让你开开眼…”

“十八娘”

曹氏的声音从一旁响起,带着两个仆妇疾步跑过来。

“渔少爷你回来了?”曹氏看到顾渔微微惊讶,旋即满面担忧的看着十八娘,“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我不小心跌了一脚…”顾十八娘笑了笑道,一面擦去眼泪,“疼的狠了些…”

顾洛儿站在一旁,目光扫过顾十八娘又落在顾渔身上,闪烁不定。

第二百一十六章 鼓响

顾十八娘扶着仆妇站好,曹氏已经派人唤了马车来。

顾洛儿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丝毫客套,或者顺着问些怎么不小心跌倒的话。

她们都是聪明人,也知道对方也是聪明人,既然已经撕破脸,就没必要在虚与委蛇,那才是自取其辱。

“妹妹以后都是贵人,走路还要小心一点,失了仪态事小,伤了自己就不好了…”她一笑,脸上含着些许阴狠凶煞之气。

顾十八娘已经情绪平复,她轻声笑了笑,微微抬起头,嘴角亦挑起一抹若隐若现的冰冷。

“顾洛儿,你真是蠢到家了…”她缓缓说道。

顾洛儿脸色微变,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高下颌,眼中闪着一丝倔强。

曹氏也察觉气氛不对,犹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

“那又如何?我宁愿蠢死,也绝不被你羞辱半点!”顾洛儿咬牙说道,“我就是趴在别人跟前当条狗,你也休想得我半分敬!所以…”

“所以你可以去当条狗了…”顾十八娘接过她的话冷冷说道。

顾洛儿面容紧绷,二人视线相对,谁也没有退让。

“我从来没想要谁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谁比,我只是要活着,像个人样的活着!”顾十八娘微微眯起眼眸。

对于顾十八娘那嚣张让人恨不得一脚踩死她的眼神,顾洛儿再熟悉不过,但这一次,接触到她的眼神,还是忍不住一阵心寒,这次跟以往看自己的那种不一样,如果说以往是带着不屑,那么此时的眼神就带着阴狠,就像受伤的饿狼,死死的盯着你,只待寻机一霎那咬断你的脖子。

顾洛儿忍不住头皮发麻,顾十八娘的视线已经移开,转向后方,似乎穿透山墙,直直的落在堂屋里白玉郡主身上。

“为了活个人样,为了争一口气,我可以放弃我的官宦小姐身份,放弃家族虽然只是温饱但却不需劳心劳力的生活,我舍得让双手变得粗糙,舍得以身引毒,舍得散尽家财,舍得情舍得义,我舍得除了命之外的一切…”顾十八娘语调平缓,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到这里略微一停,嘴边浮现一丝轻笑,“命…也不是没舍得过…我自己对自己都够如此狠心,你说我对你们呢?你们这些千方百计不想我好好活着的人…”

她的视线又转向顾洛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希望有一天当你连条狗都不如的时候,别为今天的事后悔…”

面对她这满含羞辱的挑衅,顾洛儿气的浑身发抖,她咬着牙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很好,你不会等太久的…”顾十八娘接过她的话,淡淡说道,说罢,推开搀扶自己的仆妇,脚步有些不稳的向马车走去。

“十八娘…”曹氏眼泪如断线般而下,这时候,她再也不会认女儿的狼狈模样是真的因为跌倒所致,“娘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们…”

“娘,你不需要明白,只需要看结果就成,”顾十八娘回身拉住她的手,“我们不怕,什么都不怕。”

看着她们坐上马车,向门外而去,矗立在一旁的顾渔笑了笑,伸手抚了下额头,“现在怎么不怕了…反应也太慢了…在我跟前耍威风的机灵劲哪去了…”

说罢一抬手,招呼自己的小厮,“备车,咱们出门去…”

“顾渔!”顾洛儿喊住他,“你最好离那家人远些,你别忘是谁扶持你…”

“堂姐…”顾渔转过身,伸出手指冲她摆了摆,“你还真别这么说,我这人,恩情什么的很可能记不得,但谁要惹我不高兴了,我可是一辈子都记得牢牢的…”

“你!”顾洛儿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话,又惊又气,顾渔在她面前一直是温纯柔顺,不言不语,虽然看上去人有些清冷,但想到他的出身来历,在顾洛儿眼里看来,那便是自卑。

看着他施施然的而去,顾洛儿咬破红唇,原来这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这些贱种就是贱种,一旦得志便猖狂!

“别跟我撂那些没用的狠话,谁哭谁笑还不一定!”顾洛儿咬牙说道,转过身,看到白玉郡主已经在两个仆妇的拥簇下疾步而来,她忙迎过去,“郡主…”

她才张口,白玉郡主扬手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清脆的响声让她的耳膜嗡嗡响,一时间天旋地转。

“你是故意下套来阴我的吧?”白玉郡主满面怒意,狠狠说道。

“郡主我没有…小渔他…他…”顾洛儿跪下拉住她的衣角忙忙说道。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算账!你给我等着!”白玉郡主抬脚踢开她,疾步而去,她现在的确顾不得,没想到那丫头竟然敢就这样摔脸走了,摆明了是绝对不会给她低头,也不怕她的威胁。

白玉郡主狠狠的绞了下衣带,不就是仗着太子殿下,难道她以为只要有了太子的爱护,就百无禁忌了?

“贱婢肯定会去告状,我倒要看看文哥哥敢不敢为了这个贱婢来质问我,给她讨说法,”白玉郡主面色铁青,重重绞了下衣带。

“郡主…是不是有些麻烦了…”看她脸色不对,接过来的陈妈妈忍不住低声问道。

“有什么麻烦!”白玉郡主狠狠喝道,重重的坐下,接过侍女捧上的热茶,她的手竟微微的颤抖,眼前再一次浮现透过窗格看到那个黑衣年轻人投来的眼神,也许,真的会有些麻烦?

“什么?”钟夫人听了陈妈妈的遮遮掩掩的讲述,顿时面色大变,“你,你怎么能教唆郡主去做这等蠢事!”

陈妈妈被她陡然的指责一愣,面上更是惶惶。

“这…这有什么,咱们也没有要把那贱婢怎么样,不过是表达一下咱们替她瞒下了,让她打个情…”陈妈妈结结巴巴的说道。

“那个叫灵宝的跟这贱婢到底什么关系,关系如何,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她的哥哥又跟这家人关系如何,你可知道?”钟夫人竖眉问道。

“夫人你不是回禀了太夫人和侯爷夫人…要去查嘛…”陈妈妈低声说道。

“我不是还没查清呢,你…你…”钟夫人忍不住抬手点了点她,你你几声最终重重咳了声,没有再说下。

“夫人,你说现在怎么办吧?那丫头该不会真的找太子告状吧?”陈妈妈忐忑问道。

“那丫头…”钟夫人目光闪烁,抚着手掌慢慢说道,“我还真猜不透她会做什么…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她跟咱们郡主那是彻底撕破脸了,再也别想什么恩威并施的事了…”

“啊,她,她凭什么啊,就算有太子的恩宠,那等出身家世,她怎么跟咱们郡主撕破脸?不想活了啊?美人如花,欢情易散,她以为自己能久占君恩啊,没了君恩,捏死她不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她既然能俘获太子欢心,该不会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吧?”陈妈妈晒然一笑道。

钟夫人沉吟没有说话,忽的听前院一阵热闹,伴着男人的爆喝声以及女子的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似乎很多人在跑。

“怎么了?”陈妈妈受惊忙问道。

“不好了,侯爷要让人绑了郡主…”门外的小丫头喊道。

“什么?”二人大吃一惊,对视一眼,同时向外疾步而去。

白玉郡主的院子里已经热闹非凡,哭得喊得跪了一地的丫鬟仆妇,一个两鬓微白,留着三缕黑须的男人站在院中,这就是平阳侯。

此时他带着一身狂躁之气,伸手指着对面被一个华贵美妇人拥在怀里的白玉郡主怒声呵斥。

“给我绑了!绑了!”

“逆女!累我家清名!”

满院子除了这一家三口,别的人都跪在地上,陈妈妈不敢怠慢也忙跪下,钟夫人因为有皇封夫人身份,自然可以免跪。

“侯爷…”华贵美妇人连声劝慰,而白玉郡主则掩面大哭,平阳侯见始终无人上前绑白玉郡主,干脆自己扯过绳子上前,顿时院子里更是乱作一团。

“逆女!竟被人参本到大理寺!大周立朝以来,被人告到大理寺的侯府,我们是第一个!这都是你做的好事!”平阳侯厉声喝道。

正要上前劝解的钟夫人闻言大惊,不可思议的看向平阳侯。

大理寺?

大理寺,古谓掌刑曰士,又曰理,汉景帝加大字,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主要受理天下弹劾命官的案件,大周王侯身份极高,享有各种赦免,一般的官服衙门无法制约,只有一个地方例外,这就是大理寺。

但大周立朝以来,皇室严明,王侯守矩,再加上毕竟身份高贵,大理寺还真没接到一起有关王侯的诉告,久而久之,大家都几乎忘了这个设置的存在。

是谁这么大胆,敢为第一?

“逆女!逆女!行事乖张,无妇德妇容,无视身份,逞一时之快,累计家门清誉!现在人家要请重议你太子妃的册封!”

平阳侯的怒喝一句一句的传入钟夫人的耳内,饶是她久经世事,看过人生起伏,也忍不住身子摇摇欲晃,站立不稳。

疯了!疯了!

她转过身,第一次失态的小步而跑,向太夫人那里而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揭幕

“什么?顾渔把平阳侯府告了!”

“告到大理寺?请重议太子妃?”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疯了!竟然有人敢告侯府!敢质疑皇家册定的太子妃!”

“这是什么人?”

一时间,继当初因为以状元身却做了同进士官位的轰动后,顾渔顾含之再次名满大周,不过较之是上一次是嘲笑,这一次则是震惊。

“他在做什么?弹劾王侯!质疑皇家决议!”

所有人都被顾渔的胆大包天震惊到了。

大周朝王侯本就没多少,这平阳侯府还是具有皇室血统的王侯,就算当朝大员,在一位侯爷面前也不敢放肆,更别提这其中还质疑了皇家。

“顾家这些人,真是…”

想到以贡士身就敢弹劾朱春明的顾海,想到朝堂上敢公然提出跟朱春明意见不同的顾慎安,当然后者一直被大家认为是抽风了,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说是顾家人的思维真不可捉摸…

“平阳侯府怎么惹到他了?”

“就是这小子不是一直在扬州?”

“听说好像是白玉郡主跟顾渔的妹妹有些冲突…”

“就为这个?”

待更详细的消息被挖掘出来,所有人就更不可思议了,护短也没这护到这个地步的吧?

来京城探望沈公爷,顺便看看能不能寻机给那顾十八娘添堵的沈三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惊的头皮发麻。

“这…这…他们一家人都疯了么?这是儿戏的事么?”沈三夫人久久无语,她忽然想到自己前一段命人散发的有关顾十八娘的消息,不由打个寒战。

这世上绝对不要跟疯子一般见识,沈三夫人心底残存的对顾十八娘的执念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幸好当初没有让这女人进门…她忽的觉得庆幸也觉得有些后怕,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个残冬,京城真是无比的热闹,朱春明遇刺身亡,朱家追凶清洗,朝中群魔乱舞,官员人心惶惶,明里暗里各方势力角逐,而此时又突然跳出因小儿女摩擦而参奏王侯的事,将这本已经浑浊的池水更是搅得乌黑一片。

这是一场儿戏还是一场风暴,目光都对准了大理寺,所有人都隐隐感到,乌云下暴风雨正在酝酿袭来。

直到坐在大厅里,平阳侯还难掩烦躁,如果不是碍于母亲在眼前,他早就将那逆女拉过来痛打一顿。

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有些骄纵的女儿竟然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这算什么大事?”平阳侯老夫人沉脸说道。

“是,母亲。”平阳侯低头答道,“其实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偏偏被人家的家人看到,看到也就罢了,换做别的此等家境的人,也没什么事,且不说本就尊卑有别,更何况将来都是要入宫的,哪能就为了这一点小事就撕破脸,竟然告到大理寺,这时候只怕已经传遍京城了,他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家家户户谈论的都是他平阳侯!而随之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传开,他可怎么出门见人!

平阳侯老夫人闻言也是叹了口气,面上难掩几分烦躁。

对于顾湘这个入选东宫的女人,老夫人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虽然听孙女来借钟夫人时提了几句,但在自己这容貌与家世皆是上上之选地孙女跟前,两人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对于这种人,无需刻意拉拢也无需刻意提防,完全无视就可以了。

但没想到白玉郡主私自的举动,却把双方无亲无害的关系搞成了僵局。

“那顾湘的哥哥顾海,原本就是个犟筋,梗着脖子跟朱大人闹了好几次…那个顾渔,据说也不是个善茬…”平阳侯沉声说道。

“那又怎么样?我不过是问她几句话,她不说,她还有理了?”白玉郡主从祖母怀里抬起头,带着哭意喊道,“让她去告啊!去告!我怕她还不成?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谁怕谁!”

“你给我闭嘴!”平阳侯一拍桌子喝道。

“你拍什么拍!”老夫人皱眉说道。

平阳侯忙低头赔罪。

“燕燕…”老夫人抚着白玉郡主的肩头,带着几分宠溺几分严肃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那女子地位卑贱,所以心中有气,但你也不想想,那等卑贱的女子,竟然能入选东宫,又岂是等闲之辈?”

白玉郡主简直要气死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怎么结果好似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

“明明是那贱婢与贼人有干系,他们大理寺不去侦讯她,反而来论起我的是非了?”白玉郡主柳眉倒竖,猛的站起来,带着哭意说道,“好啊就去大理寺论上一论…”

“坐下!”老夫人伸手揽她入怀,细声的安慰,“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燕燕不会无缘无故找人麻烦…”

“奶奶…”白玉郡主伏在老夫人的怀里大哭。

“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大理寺那边…”平阳侯皱眉道。

“大理寺那边不用去管,我们平阳侯府还不至于跟一群小儿胡闹…”老夫人沉声说道,“让他闹去,一动不如一静,不用理他…”

“母亲说的对,是孩儿浮躁了”平阳侯情绪平复下来,起身应道。

平阳侯府的大门紧紧的关闭,侧门的开合一如既往,在这外界一片轩然的时候,看上去格外的平静。

另外一个平静的地方便是皇宫,四五个太监应着傍晚的寒风,各自抱着一摞奏章走进皇帝的寝宫。

室内温暖如春,穿着明黄棉袍的隆庆帝正接过太子递上的热茶。

“你也坐吧。”皇帝的面色依旧孱弱,但看上去精神很好。

文郡王应声是,依言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皇帝便不再说话,一面刷拉的看太监们放到桌案上的奏折。

“这些日子呈上的奏折越发多了…”皇帝忽的笑着说道,一面推开这奏折,一旁侍立的太监忙递上一块热毛巾。

太子立刻站起身来。

“这儿子的确是不如老子啊…”皇帝接过热毛巾覆了覆面,幽幽的感叹一句。

这话听起来是没头没尾,但太子却是明白的很,朱春明在世时,把持内阁,所有文书奏折都先经他手,筛选过后才能送到皇帝面前,十几年的淫威累积下来,皇帝看到的奏折越来越少,当然,这并不意味这皇帝就真的眼瞎耳聋了。

如今朱春明不在了,朱党虽然看上去气势依旧汹汹,但没了主心骨内里还是不一样了,再加上最近缉凶清洗,引发朝廷官员们的大乱斗,奏折更是如洪水般涌来,好的坏的哀哭的赞扬的直言骂娘的鱼龙混杂,场面俨然不是当初那一人可遮天了。

“这些日子也累坏了吧?”皇帝看向太子,带着温和的笑问道。

“只恨不能为君父分忧。”文郡王忙低头答道。

皇帝笑了,“就咱们父子俩,也别将那些虚话…”他伸手将面前的奏折一推,“这些东西朕看了几十年,闹来闹去都是一个道理…”

他的笑渐渐变得有些阴冷,配着那张因为久病而发白的面庞,显得格外的高深莫测。

“这天下只有一个主人,只有一个人可以主宰生死做最终的决定…现在是朕将来”皇帝看向太子,“就是你…”

“谨记君父教诲。”太子躬身整容答道。

“说说新鲜事吧”皇帝忽的转了话题,笑道,“这平阳家的丫头这次可是撞到铁板了…”

太子笑了笑,“年纪小,难免莽撞些,父皇无须忧心,有太后皇后慢慢教导便是了。”

皇帝呵呵笑了,目光在他脸上幽幽滑过,“经这一吓,那丫头自然长些记性,人要是长了记性,日后走路就小心多了…你放心,朕的江山交给你,怎么也得给你安排的好好的…”

“儿臣无能,事事让父皇费心了”太子低头答道,声音里隐隐有些哽咽。

这个文郡王自小不被秀王喜爱,只怕长这么大还没尝过什么叫父爱,皇帝深知这一点。

“你做的很好了”皇帝也微微有些动情的说道,室内的气氛略有些低沉,皇帝便一笑,“倒是顾含之真让朕出乎意料…朕还说他是个寡情的,没想到那是没到份上,竟然不管不顾的闹了这一出…”

他嘴里说着责备的话,声音落在太子的耳内却并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似乎有些欣赏。

“该罚还要罚的,我大周律例可不容玩笑…”太子低声答道。

“不急,来,先看看这小子怎么写的奏议,怎么将这外举不必仇,内举不避亲说的冠冕堂皇了,说好了倒也罢,说不好了…”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并没有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却不言而明,他一伸手,“取来。”

一旁的太监立刻从一摞奏折中拿出一本,恭敬的递给他。

“这小子的字写的一般般,一看就是基础没打好…”皇帝伸手接过,一面打开,一面笑道,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时,脸上的笑便渐渐凝固了,那轻松随意的神情也随之消失,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察觉皇帝神情变化的文郡王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而此时接过大理寺卿递来的奏折抄本,平阳侯也慢慢的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着手里的短短的不到两千字的奏折,算不上字字风流,但却是字字如刀犀利杀气扑面而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开唱

“真有这么严重?”平阳侯老夫人凝重问道。

平阳侯点点头,那张因私人关系被抄出来的奏折虽然已经烧毁了,但字字印在他的心中,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心悸。

在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字字如刀,声声掀波,白玉郡主这件意气之争的小事在他笔下,已经完全成了败坏纲纪大逆不道之行径

“…皆由白玉郡主疑臣妹涉贼匪袭朱大人之事而官府不查究,疑有贿赂不轨之暗事,遂不胜愤愤,拘问臣妹…其身为平阳侯贵女,圣君钦定之太子储妃,应自正其身,教化天下贤淑,然为一己私利,信道听途说之言,又争一时之气,代朝廷行法度,欺侮朝廷选定秀女,玷辱顾氏清白门庭,所为何也?…臣上书,彼平阳侯或上书自辩,尽自我推脱,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之言,或闭门不见,展身居高位不屑奏议,表廉耻丧尽,恬不为怪,败坏纲纪之念…臣因手足亲情之故愤而上书,但不敢因事涉己身而回避迁就,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

“他这是污蔑夸张!”老夫人听了儿子的描述,虽然只是个内宅妇人,但也从中听到了金戈铁马破河而来之气,诽谤君上,荧惑圣听,竟然这么大的帽子给扣过来,一辈子养尊处优,连皇帝都给几分面子的老夫人顿时怒了。

“不是污蔑…”平阳侯摇摇头,“他一个夸张的字眼都没用,而且也并没有回避自己因亲受辱而怒起的事实,但偏偏就这样一字一句的将这件事描述的处处触及陛下忌讳,母亲,虽然帝心不可揣测…”

但几十年下来,对于陛下他们这些人也多少了解了,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不可揣测。

隆庆帝以多年储君之身登位,先是跟先帝斗了十几年,最终靠年纪优势胜了,还没坐稳几天,就遭遇大金南下,斗了几年稀里糊涂的连国都都丢了,自此后性格诡异发展到极限,第一忌讳就是朝臣自作主张,左右帝王行事。

朱春明在时,处处以皇帝为先,以揣测圣意为最高准则,居然被皇帝以为是最忠心最不揣测圣意的臣子,终于一手遮天,横行无忌,如今朱春明被刺,皇帝越发的多疑,而且这疑心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任何有挑战皇权,左右朝政的行为都会被放大,俗话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被皇帝疑心的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平阳侯看向老夫人低声说道,“母亲…他在挑动陛下的疑心…”

老夫人不说话了,显然他也知道如果挑动了陛下的疑心,会有什么后果,那么多例子在那里摆着。

“哪有那么严重…”她语气放低缓缓说道,但心里也多少认同了儿子这个看法。

“不管有没有那么严重,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必须让这个案子就此打住,决不能让大理寺审议…”平阳侯整容说道。

“我知道了,不就是服个软,去吧去吧。”老夫人面上几分郁郁,但也点了点头,摆了摆手,“算那丫头走运…”

“你真的把他们告到大理寺了?”顾十八娘看着眼前的顾渔,面上难掩惊异。

顾渔从桌案上的白瓷插花瓶上收回视线,转过身笑了笑。

“哦,虽然打了她的脸,但对你也影响不好,不过…”他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本来没有双赢的事,出了气吃点亏,也是正常的,妹妹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顾十八娘摇摇头,名声影响什么的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她起身施礼,“这次真是谢谢堂哥…”

顾渔笑了笑,没有说话。

顾十八娘也没有再说话,而是再次深深一拜。

“不用客气,说谢就太虚了…”顾渔淡淡一笑说道,一面从袖子拿出一张纸,“这是一些滋补药丸,各要十份。”

顾十八娘接过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足足十种,且皆是名贵中药,并非针对那种病症,只是滋补养身之用,这在达官贵人中很是流行。

顾十八娘笑着看他。

“怎么?送不起啊?”顾渔微微挑眉道。

“送得起…”顾十八娘笑道,晃了晃手里的纸,“不过,这原料…”

“原料也是你出…”顾渔答道。

顾十八娘脸上不由浮现一丝肉疼的神情,这里任何一原料味没个百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我这得典当房子了…”她嘀咕一句,将纸收了起来,迟疑一刻整容道,“就到这里吧…”

“哦?这么说你是怕了?”顾渔负手笑问道,目光在顾十八娘面上一转,带着几分戏谑道,“或者,是在担心我,怕影响我的前途?”

顾十八娘一笑,看着他忽的问道:“小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顾渔哦了声,笑嘻嘻的看着她。

顾十八娘下笑了摇头,“没什么。”

顾渔哈哈笑了,冲她点了点手指。

“那我来问你…”他说道,“那一天,你说的那些话,那些是真心的话?”

“哪一天?”顾十八娘笑道,“什么话?”

“是觉得我为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把自己搭上不值得…”顾渔看着她淡淡笑道,“还是为了你自己成为合族的再生恩人…”

“我说那句是真那句是假,你信吗?”顾十八娘抿嘴一笑。

“不信。”顾渔笑道,摇摇头。

“所以啊…”顾十八娘起身再给他斟茶,捧着递给他,笑道,“真假又有什么,看结果好了。”

“所以,我要的结果已经有了,接下来的就随你了…”顾渔笑着接过,一饮而尽,再将茶杯往她手里一塞,“告辞…”

看着他施然向外而去,顾十八娘在后又叫他。

“谢谢那天你在那里…”她抿了抿嘴唇,再一次深深施礼。

那时所有积攒的情绪崩溃,以往种种努力又有何用,这世上越过一个高山,总有另一个高山压过来,无休无止一山高过一山,她失望伤心无助茫然,那一瞬间她甚至想,这样的生又有何益?

那时这个人突然出现了,用着嘲讽的话,却将手递过来。

顾渔脚步未停,只是摆摆手,迈出了门槛,走到院中忽的停下了,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回来,面色竟然变得有些沉沉。

“可是要留下吃饭?”顾十八娘眨眨眼笑问道。

“顾十八!”顾渔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方才是说你没钱了?”

顾十八娘一愣,旋即笑起来,方成当她听到那些药的原料也要自己买的时候,是抱怨了一句,事实上,她那真不算是抱怨,她的确没钱,很早就没钱了

“你这个臭丫头…”顾渔醍醐灌顶,只这一点骤然揭晓,那一段的所有事他都想明白了,他咬牙说道,看着面前这张笑的露出白白细牙的姑娘,要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也没用,便抬起头,重重的在她额头上点了三点。

“疼!”顾十八娘皱眉伸手掩住额头。

“那些药,每样再给我加十份!!”顾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一次抬手戳了她的额头,“现在,马上,立刻,就要!!”

“是,是…”顾十八娘扶助差点被他戳到断了的头,连声答道,看着顾渔大步走了,忙又招呼道,“吃顿饭吧,粗茶淡饭的,别嫌弃…”

顾渔背着身子冲她晃了下拳头,绕过影背花墙不见了。

送走顾渔,顾十八娘面上的笑渐渐消退,她慢慢走到门口,深吸一口凉意的空气,让头脑清醒几分。

方才顾渔的话已经透露给她了,将奏折递到大理寺,他要做的事做完了。虽然下棋的人还在继续,但是下一步棋下在那里,就与他无关了。平阳侯府这场戏是要接着唱下去,还是就此落幕,就是她顾十八娘自己的事了。

夜色深深时,曹氏带着个小丫头走过来,院门外,见顾十八娘的屋子里亮着灯火,在看着窗户上投下的那个瘦小的身影,曹氏停下脚。

“夫人?”小丫头捧着手里的茶汤问道。

“回去吧,别打扰小姐…”曹氏低声说道。

“可是夫人都做好了这…”小丫头有些不解。

“走吧,这茶汤我吃…”曹氏低声说道,“我吃的壮壮的,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她的声音似是在笑,又似在哭,夜色中昏暗小灯笼下看不清,小丫头哦了声,不再多问,跟着曹氏转身碎步而去。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小姐,小姐,平阳侯府派人来了!”

一个丫头带着几分慌张疾步来报。

“来了吗?”顾十八娘打开门,迈步而出,“终于来了!”

片刻之后,在客厅里,顾十八娘见到穿着打扮气势不凡的一男一女。

“见过顾小姐…”见顾十八娘迈步进来,二人忙含笑躬身问好。

态度比当时来的那两个妈妈要恭敬的多。

顾十八娘点点头嗯了声,目光便落在屋子里摆着的大大小小的礼盒,嘴边浮现一丝笑。

“顾小姐,我们奉老夫人之命,特来给小姐压惊的…”胖乎乎的妇人带着笑躬身说道。

“是来压惊?”顾十八娘先伸手扶曹氏在正座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看着那妇人一笑,“不是来道歉的?”

妇人和男人的面色显然一怔,但显然来的时候已经得到过吩咐,心里有了准备,忙收起愕然,继续堆笑。

“是,是,小姐说的是,老夫人正是这个意思”妇人躬身说道。

“既然是这个意思,那就有点诚意…”顾十八娘笑着打断她的话,目光冲那边的礼盒点了点,“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

她说着话,原本含笑的神情渐渐变得凌厉起来,“来人,把这些东西给我扔出去!我顾湘还没到出卖自己的尊严来换人施舍的地步!”

此话一出,妇人和男子面色大变,瞪眼看向顾十八娘。

第二百一十九章 舞袖

将这些东西扔出去!

这句话陡然震响了厅房中二人耳膜,她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二人愕然看去,见座上素衣素颜的姑娘神态安然,透过花窗而进的日光倾斜在她身上,让她脸上的笑更添了几分温暖,但她的眼中却是一片漠然冰冷。

她不是在开玩笑!

见惯世情人心的二人顿时做出这个结论。

“小姐这”男人强忍着要僵硬的面庞,挤出一丝笑,想要挽回下局面,这姑娘毕竟受了委屈,又见对方来俯就认错,也许要抬抬身价争争脸面,她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这个做母亲的也没个反应,他的视线就落在曹氏身上,“顾夫人…”

曹氏犹豫一刻,轻轻的嗯了声。

男人愣了下,不明白这嗯一声是要阻止女儿还是同意女儿的话,一定是阻止女儿吧?一定是吧一定是吧…

“多来几个人,一趟扔出去,别乱哄哄的”顾十八娘再次开口道。

“是,小姐。”一旁侍立的仆妇应声,一面招呼丫鬟,“动作快点…”

这一下二人顿时不再有一丝笑。

“顾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吧?”妇人冷脸问道。

“我当然知道。”顾十八娘淡淡一笑,“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我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说罢就站起身来,竟是一副送客的模样。

“你!你!”男人有些张口结舌,他来之前也得到告诫,也猜到过种种欲拒还迎的态度,也想好了对策,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将他们轰出去,这完全不是家里事先预想的那种欲拒还迎,而是再清楚不过的拒绝!

她拒绝接受平阳侯家的示好!

“走吧,我家仆妇比不上你们家人多,但往外扔你们两个还是足够的!”顾十八娘带着几分不耐烦说道,一面摆摆手。

看着立刻站到身前不怀好意的仆妇,再看已经抱起礼盒向外而去的仆妇丫鬟,二人不敢再耽搁,真要被他们扔出门,那平阳侯府日后就休想抬起头做人了!

“你就等着吧!”二人扔下一句面子话,急忙忙的冲出去,招呼自己带来的人七手八脚的抢过礼盒而去了。

听着大门碰的一声关上,顾十八娘微微一笑。

从现在起,猫和鼠的位置完全调换了,谁是猎物谁是猎者也说不准了,因为她这个原本作为猎物的老鼠,对猫这个猎者感兴趣了,而且有着势在必得的兴趣。

老鼠吃猫,也不是不可能的。

“什么?那丫头竟然…”接到下人回话,平阳侯有些意外,旋即有些怒意,“真是不知好歹!”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神情变幻一刻。

“来人…”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沉。

一旁伺候的下人立刻挽袖子做好准备,只待侯爷一声令下,砸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家。

“去告诉老夫人,就说我说的,送人吧!”平阳侯缓缓说道。

下人一怔,没听明白,“侯爷,送什么人?”

“让你去传个话,问那么多做什么?!快滚!”平阳侯瞪眼喝道。

下人忙低头躬身应是,快步出去了。

“适可而止吧…”平阳侯坐下来,手指敲着桌面自言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我堂堂平阳侯府怕的可不是你这小小一个官宦之家…”

“小姐,小姐…”一大早,丫鬟带着几分惶惶之色打破了顾十八娘院落的安静,“平阳侯府又来人了…”

这一次来的人显然比上一次多了些,站在院落里,让顾家稀少的仆从有些畏惧,这要是万一动起手来,只怕…

“顾小姐…”看着那个缓步而来的姑娘,上一次来过的那个妇人用更甜几分的笑接过来,先伸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都是老奴记性不好…”

“所以,你就又来了?”顾十八娘淡淡笑道,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四个壮实的仆妇身上。

“小姐说笑了,老奴忘了老夫人的嘱咐,将最重要的给落家里,白跑一趟,惹小姐生气,该打!”妇人笑道,一面再次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不待顾十八娘再说话,转过身冲那四个仆妇摆手,“胆大包天的狗才,还不快来跟小姐赔罪!”

随着她的摆手,那四个仆妇站开,露出一张门板,上面趴着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此时正轻声低吟。

“这不是陈妈妈吗?”顾十八娘微微眯眼,落在那正抬起头的妇人身上,“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面如金纸的陈妈妈早没了当日那种养尊处优的气势,如同被抽去灵魂的傀儡一般,软踏踏的趴在木板上。

听见问,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始终不得。

“扶她过来!”妇人皱眉喝道,带着几分不耐烦。

旁边的两个仆妇立刻一左一右架起她,如同拉死狗般拽过来,扔在台阶下。

陈妈妈整个人面朝下跌在地上,因为双手无力,没有撑住,鼻头磕在硬硬的石板上,眼泪和鼻血顿时都流出来,样子凄惨不堪,就像她的人生一样,从此后,便要永远这样凄惨不堪了,就在老侯夫人吩咐将她拖出去打板子那时开始,她知道自己挣下的半辈子荣华富贵体面地人生碎裂了,再没有紧跟在侯府女主子身后那种威扬气势,再没有其他仆妇小心敬畏,再没有走出去高人一等的得意,有的只是无尽的屈辱与折磨。

她呜呜的哭起来,但就算是无尽的屈辱,能活着也是好的,所以她还要将主子吩咐的事做好。

“顾小姐,是老奴该死,听了几句闲言,撺掇郡主鲁莽行事…”陈妈妈呜咽说道,一面将头在地上撞得咚咚响。

这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只让所有人都噤声,顾家的仆妇们不用说了,陈妈妈在他们跟前的形象还犹似昨日,跟眼前的呈现的对比,带来无比强烈的震撼,就连平阳侯府来的人,虽然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但亲眼看到还是忍不住心悸。

“这是做什么?”顾十八娘皱眉,一面吩咐身旁的仆妇搀起陈妈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妈妈虽然称不上我的师,但是教导我几日礼仪…”

她说这话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神色渐渐冷肃,“你们这是,来打我脸的吗?”

妇人大惊,忙躬身施礼。

“可不敢啊,小姐…”她忙忙说道,“这就是一个奴仆,哪能算您的老师,您可是抬举她了…”

“顾湘不敢。”顾十八娘整容道,转身向皇宫方向施礼,“听郡主说,这是太后娘娘金口要其来教导顾湘礼仪,不管她是谁,是谁家的奴仆,那都是奉了太后的命,顾湘万不敢亵渎!”

说着话她疾步而下,站定在陈妈妈身旁。

“方才顾湘竟然受陈妈妈如此大礼,乃是不忠不孝,请受顾湘一拜。”她整容说道,果真要拜下去。

陈妈妈噗通就从仆妇手里又跪在地上。

“我的小姐,您就饶了老奴吧…”她浑身瑟瑟发抖喊道。

我的小姐,这是要唱哪一出!上一次还一副礼仪不通,百无禁忌,没见识的模样,这才一天,就又变得恪守礼节了!

妇人抹了把冷汗,矮身过去死死托住顾十八娘的身形,不让她真跪下去。

她们是来道歉的,可不是来让人认错自责的!

“小姐,都是这老奴的错,才让郡主和小姐之间误会…”妇人咽了口水,只怕在节外生枝,忙忙的步入正题说道,“老夫人命杖责二十,又命送来任小姐驱使…”

顾十八娘哦了声,收正身子慢慢走回去几步。

“小姐,您看,这原本是个误会…”妇人看她神色在沉吟,松了口气,忙紧跟过小心低声说道,“您看,郡主和您又都是入东宫的,将来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何必闹得这样生分?伤了自己感情,也让外人看笑话不是?小姐您看这件事是不是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顾十八娘停下脚,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肃容道,“这可不是误会这么简单的事…”

妇人愣了愣,“小姐,这还真是误会,我们郡主…”

“你们郡主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吗?”

“难道就因这奴仆几句闲言,就可以非议官府藐视法度,就可以代替官府审讯与我吗?”

“朝廷遴选充盈东宫之女,先由官府彻查出身,再有皇室亲辨其行,最后由陛下亲下诏书宣告,如此严格遴选层层严查,难道郡主认为自己比官府比朝廷比陛下还要明察秋毫吗?”

“听奴仆一言,是为不明;私问我清白,是为不敬;行不告父母,是为不孝;乱朝廷法度,是为不义…”

“如此不明不敬不孝不义之行,难道只是误会,可以关起门一言蔽之的吗?”

站在身旁的妇人,只觉得一片刀光剑影袭面而来,此等段数完全不是她能应对,张口瞪目,完全呆滞。

第二百二十章 云手

“顾小姐…”妇人面色铁青,开口要说话。

“不用说了,”顾十八娘伸手一抬,“请回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内而去,竟是半点不再听来人说话。

妇人张张嘴,平阳侯府地位尊贵,这已经是第二次上门示好,且责罚家仆,无疑是割发断首的体现,没想到这个姑娘不仅不买账,反而扣下这么大的帽子!

“顾小姐,你要想清楚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且不说你们什么身份,就说你将来…”她满肚子气,看着顾十八娘的背影低声喝道,“…得罪了太子妃殿下,你可受得起!”

顾十八娘身形微顿,她转过头,微微一笑,一样低声,但可以让这妇人听得到的声音道:“等你们郡主做成太子妃,再说吧…”

妇人面色惊愕,大胆!大胆!她竟然敢这么说?!

不过,要是真扣下那不明不敬不孝不义的帽子,再加上大理寺审议,这太子妃,还真不好说…

妇人又惊又怒的一招手,带着一众人离开。

此事涉及平阳侯府尊严,因此这发生的一切,都被严密的控制住,没有扩散开,但至少是瞒不过皇宫的,正如平阳侯所料,这件事已经勾起一些人的兴趣,在默默的关注。

“没看出来啊,这姑娘还挺能说的…”太后娘娘斜倚在软枕上,笑眯眯的说道,“这下,可有燕燕这丫头受得了…”

文郡王坐在她的对面,闻言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太后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微微一顿接着说道;“这样也好,燕燕脾气暴躁,也是该有个人打磨打磨她了…”

“娘娘多虑了,燕燕妹妹还小,太后慢慢教导就是了…”文郡王说道。

太后笑了,却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轻轻按了按额头,“上次你说以前微时受过这个姑娘的恩惠…”

“救命之恩。”文郡王轻声答道。

这个孩子虽然贵为王侯子弟,但日子过得也不是顺风顺水,虽然他从来没提过一句有关长辈亲者的不是,但太后自是心知肚明,这些阴暗事是永远不能被拿上台面来说的,所以并没有追问是什么。

说起来,这个顾湘,长得相貌一般,可见非是以貌惑主的人。

太后点点头,看着太子带着几分慈爱的笑,“你这样做很好,而且这个姑娘也很好,出身简单…”说着一笑,“而且看起来也很懂规矩,要不然也不会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点,跟他哥哥倒是很像…”文郡王轻轻笑了笑,笑中颇有些无奈。

顾海的性子,满大周都已经知道了,太后闻言也是一笑。

“这样家的孩子,都是如此教养的,说句不好听的话是死心眼了些,但却是懂礼知义的,性子倔强点没什么,只要讲道理,就好说…”太后点头笑道,一面看着太子,“这其实也要看当家的是不是记得家里该有的道理…”

家里的道理,以夫为纲,妻妾有别,尊卑有序。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文郡王淡淡一笑道,“就是高封良娣,该有的规矩也不能违背”

这里坐着站着的哪个不是聪目明之人,太子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太后听了心里自然明白,神色不由微微一凝,竟然要给她良娣之位,那可是仅次于太子妃的…

太后略一沉吟,这样也好,总好过封个跟白玉郡主一般身份地位的,说起来,大周后宫历来规矩,除了正宫出身严格外,妃嫔们并不刻意在乎出身,这是源自太祖皇帝忌讳外戚干政,爱选小门小户之女的习惯,更何况就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是真不对等,只怕白玉郡主时刻惦记给她找不自在,而太子自然也知道,必定要提防维护,夫妻二人必定生隙,反而不如给个高位,这样互相都有个忌惮,制衡才得安稳,大家小家都是这个道理。

“看来得管管了,这两个姑娘可都够倔强的,别闹的最后收不了场…”太后笑道,一面坐正身子。

“是。”文郡王低头应声。

此时,平阳侯府里谈论的自然也是这件事,得知妇人回禀,平阳侯勃然大怒。

“她到底想怎么样!”他重重的说道。

相比于怒气显露于外的平阳侯,老夫人反而很平静,她沉吟一刻,目光看向一旁安静侍立的钟夫人。

“你去一趟吧…”老夫人慢慢说道,“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这一次平阳侯府来的人很低调,只有钟夫人一人。

“我想怎么样?”顾十八娘一面轻轻放下挽起的袖子,一面微微一笑说道,“很简单…”

她看向钟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森然,“让你们郡主亲自给我道歉…”

钟夫人闻言并没有震怒或者激动,而是依旧平静的看着她。

“看来顾小姐是准备玩大了…”钟夫人缓缓说道,“那么顾小姐知不知道,就目前来说,我们郡主还算理亏,但过了今天,就不一样了…”

白玉郡主欺辱在前,但平阳侯府一次两次派人来示好,顾湘却都拒绝,且态度嚣张,那任谁看起来,那就是恃宠而骄得理不饶人了,谁对谁错,可就不会一头倒了。

“我知道”顾十八娘一笑,“不过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吃亏而不要回来的,她不想我好过,我为什么要她好过?”

钟夫人的眉头微微一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淡淡道,“一件小事,你就可以说我们郡主不敬不孝不义,那么你现在的所为所言又算什么?”

“算什么?谁看到了?你一个人吗?那好,你去说啊”顾十八娘哈哈大笑,“我的确不是什么遵礼守矩的人,但是,我没被人在众目睽睽下逮住…”

钟夫人再忍不住,脸色沉下来,扶在桌案的手微微用力,显示在极力的控制情绪。

“顾小姐,我还是觉得,我们双方的关系没有到了不可调节的地步,俗话说,凡事留一线,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把事情做绝?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钟夫人缓缓说道。

顾十八娘看着她,慢慢垂下视线。

“没有什么好处”她轻轻笑了下,“只是,我习惯了…”

“什么?”钟夫人皱眉问道。

“我已经忘了怎么退步了…”顾十八娘抬起头冲她一笑。

二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再说话。

“那好,告辞了。”钟夫人站起身来,冷声说道,走到门口,又停下脚,微微回头道,“但愿顾小姐不要后悔…”

“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们郡主会为那日所做的事而后悔…”顾十八娘轻轻笑道,一面摇摇头,“但是,我永远不会…”

钟夫人笑了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疾步而出。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顾十八娘躺在摇椅上,目光看着门外略有些恍惚。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对于这么做的对错,她却陷入迷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暖,被披上斗篷,让顾十八娘收回神,看到一个黑瘦的年轻人对着自己笑。

“哥哥?”顾十八娘不由揉揉眼,是思虑过多,出现幻觉了?

顾海笑着哎了声,眼中满满的担忧愧疚以及怜惜。

“哥哥!”顾十八娘跳起来,不可置信的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家门…”顾海含笑说道。

他的脸上风尘仆仆,脚下的鞋子泥污点点。

“这次不害怕了?”夜晚温暖的烛光下,兄妹二人对坐而谈,顾海问道。

害怕是命运的打压,害怕重蹈覆辙,害怕再坠轮回。

顾十八娘摇摇头,“哥哥不是说过,人生就是这样,总会遇到各种不如意,怕什么,想办法过去就是了…”

顾海带着几分宽慰笑了笑,又带着几分惆怅叹口气。

“哥哥”沉默一刻,顾十八娘轻声说道,“其实其实我真的不是个好人…”

“十八娘”顾海张口要说话。

顾十八娘却抬手打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桌案的烛火摇曳跳动。

“以前我做的那些事虽然亦是疯狂,但那时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因为我相信这么做有理由,…但是这次…”顾十八娘缓缓说道。

“这次如何?我无害人意,人有害我心…”顾海打断她道。

顾十八娘没有再说话。

“十八娘”顾海迟疑一刻,审视她的神情,问道,“你是不是不打算进宫?”

“是”顾十八娘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森然,“所以,我决不能让她进宫否则…”

虽然她对太子有恩,太子也会维护她,但谁知道这种维护能多久,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种事的后果顾十八娘前世已经尝过,今世她再不会允许自己有如此念头。

别人看来,白玉郡主和她只不过是儿女口舌意气之争,但同样作为一个女人,她明白这个意气之争已经随着三番两次的误会和碰撞,变得残酷无比,可以想象,一旦这女人成功身居太子妃之位,将来必成为皇后,那时候的自己,可就真成了板上的肉了!

你对别人心软,别人不会对你手软,任何对敌人抱有幻想的人,结局都是是注定的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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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最后几日忙,可能断更,大家不要等

第二百二十一章 锣鼓

平阳侯府,奢华而低调的大厅里,气氛有些沉闷。

首位之上,平阳侯府面色沉沉而坐,一阵脚步响,伴着拐杖顿地的声音,打断了平阳侯的沉思,他忙站起来,老夫人已经在钟夫人的搀扶下走进来。

“你怎么看?”老夫人开门见山的问道。

平阳侯待老夫人坐下,才站在下首缓缓开口道:“我们小瞧她了…”

小小年纪,不出众的外貌,卑微的家世,这种状况下,任谁都会忽视她,更重要的是,根据白玉郡主的描述,几次短短的相遇中,她为人低调谦卑,没有半点忽然跃上枝头的张狂,只是没想到,竟会突然发难,并且一出手便狠狠的给了他们响亮的一耳光。

“果然是奸猾…”钟夫人不由喃喃,“这次大意了…”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这种人,如果这次让燕燕在她面前低了头,那这辈子就休想压制住她,气势上永远要低她一头,哪怕将来贵为皇后…”钟夫人轻声说道,“这姑娘想必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

“你怎么想?”老夫人再次问平阳侯。

“让燕燕给她道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平阳侯淡淡说道,面上并没有前几日的显露与外的愤怒激动,反而很平静。

“那当然。”老夫人点点头,“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现在想…”平阳侯目光微闪,声音带着几分寒意,“她哪来的这么大的自信…”

室内微微沉默,老夫人的面色凝重几分。

“你是说…”她轻声道,“有人在背后指使她这么…?”

平阳侯轻轻点点头,“要不然,我实在想不出她哪来的胆子要死磕到底…”

“祖母…”门外响起脚步声,伴着白玉郡主的带着哭意的声音,她从门外冲进来,看到父亲在,忍住一头扑进老夫人怀里的冲动,规规矩矩的施礼,“父亲…”

她穿着正装,眼圈发红,面色微潮,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走的过快,额头鼻头上隐隐显细汗。

“谁让你出门了?”平阳侯府沉脸喝道,“还嫌麻烦少吗?”

白玉郡主被这一声呵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掩面喊了句话,但因为哽咽,含糊听不清。

“什么?”平阳侯没声好气的问道。

“你喊什么,咱们燕燕这次明显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了…燕燕就是个直性子…”老夫人瞪了儿子一眼,带着几分爱怜冲白玉招手,“来祖母这…”

白玉郡主哭着扑过去,依偎在她怀里大哭。

“怎么了?”老夫人抚着她的头问道,一面安抚,“你放心,别理会那贱婢,蚂蚱蹦踧的再高,也不过一秋而已…”

“祖母,那贱婢,贱婢要被封为良娣!”白玉郡主抬起头,咬着牙尖声喊道。

屋子里的三人皆是一愣。

“你说什么?”老夫人问道。

“我我方才是想出去…”白玉郡主抽泣说道,“我要去见皇后和太后娘娘…我还没见…见了吴夫人…”

吴夫人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得力人之一,与他们家的关系也最好。

“她说什么?”老夫人不由紧声问道。

“她说,太后要把那个贱婢,封为良娣…”白玉郡主将樱唇咬出血来,一字一顿的说道。

“什么?”这消息出乎屋内三人的意料,闻言不由惊讶。

良娣,那可不是一般的侍妾了…

三人神色变幻,心中可谓惊涛滚滚,在这个时候,闹了这一出事的时候,竟然还要给那个女人如此封赏…

“我进宫一趟”老夫人站起身来。

“那就有劳母亲了”平阳侯点头说道,“儿也去见见太子…”

片刻之后,屋子里就剩下白玉郡主了,她微微有些发怔,看着空落落的大厅,竟忍不住打个寒战。

事情似乎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你们的死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顾渔看着刚从炮药房出来的顾十八娘沉吟一刻,说道,“不过,看在我们也算认识的份上,我还是奉告你一句…”

“谢谢哥哥…”顾十八娘一面放下挽起的袖子,一面笑道。

“你哥哥在外边”顾渔伸手指了指,冲她摆摆手,“你要是认为有那个人的相护就万事不怕,可就错了…”

他说的那个人,自然是指太子,顾十八娘明白,笑了笑没有言语。

“…平阳侯府,是个马蜂窝,轻轻碰碰,可以吓他们一吓,但你要是真打算捅…”顾渔接着说道,“那结果,可就…”

马蜂倾巢而出,对付具有威胁意味的敌人,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一旦动了真格的,要不了命,让你身败名裂是不成问题的,这个时候,就算有太子有心回护,只怕也无力回天。

顾十八娘抬起头,看着他一笑,将包好的一个盒子递给他。

“这是你要的部分药丸…”她说道。

顾渔接过,在手里抛了抛,看着她,目光微凝:“你不会…不想进宫了吧?”

顾十八娘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缓缓说道:“我知道,那等人不是我能招惹的…不过,这世上有些事,我必须去做…马蜂窝也好,刀山火海也好…”

“真是愚蠢,果然跟你哥哥一样”顾渔哼声一笑,“这世上,保护自己永远比消灭敌人重要…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以身饲虎…”

“我就是要保护自己,所以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顾十八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既然这个马蜂窝是绕不过去了,与其隐忍退避我宁愿主动出击来迎接他们…”

顾渔嗤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看着这姑娘清秀的面上闪过一丝狠厉,心里忽的觉得或者谁是马蜂窝还不一定呢。

夜幕降临的时候,平阳侯府的大厅里母子再次聚坐。

“原来如此…”平阳侯慢慢的说道,面色虽然依旧平静,但手紧紧攥着茶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与太子有恩…”

“那么,别说良娣了,就是东宫她这辈子也休想进。”老夫人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太子对宫里这些女人,可以恋貌,可以赏才,可以笼臣…就是绝对不可以记恩…”

君王欢情薄,宠爱一时间,铁打的宫廷,流水般的美人,对于高高在上的正妃来说都可以不在乎,但唯有真情义这种事物是威胁,尤其是太子起于微时,少年时的情义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去,反而会越来越浓。

对于这种潜在的危险,一定要在尚未成形时将它毁灭,否则,将来必定会后悔莫及,这个信念是他们从小到大都被一而再再而三教导牢记的。

“原本我还打算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卖她个面子…”老夫人沉声说道,“但现在…”

“他不过是太子,面子再大,也大不过陛下…”平阳侯开口插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隐隐的寒意。

“我瞧太后的意思是要和稀泥…”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失望。

“我说那丫头哪来的硬气,原来是这位在后撑腰呐…”平阳侯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嘲讽,“这还没…”

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平阳侯的话,投给他警告的眼神。

“…就要卸磨杀驴了…”平阳侯到底是低声喃喃一句,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看来太子对那女人情义匪浅啊,就怕她将来受委屈,这是故意设套来给咱们燕燕一个下马威啊…”老夫人幽幽说道。

平阳侯冷哼一声,“在这大周朝,能给咱们家下马威的,除了皇上,还真没有别人!”

老夫人的神情带着几分郁郁,轻轻叹了口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那个女人值得吗?记得那女人的情义,难道就忘了我们家对他的…”

“我看他就是记得咱们家情义太多了!”平阳侯沉脸说道。

室内沉默一刻。

“那你说怎么办?既然是他的意思…”老夫人缓缓问道,“要不就…”

“休想!”平阳侯冷声说道,“如果燕燕向那贱婢低头认错,那就是我平阳侯府低头认错!我平阳侯府还没到了可以任人如此欺凌的地步,不仅燕燕不能认错,而且我还要那贱婢吃不了兜着走!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要怎么做?”老夫人问道。

平阳侯平复一刻气息,声音面色都缓和下来,淡淡说道:“怎么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大周朝只属于一个人的,只有一个人可以一言定人生死荣辱,这个人现在还不是他…”

说完他负手而立,对外唤了声来人。

“侯爷…”立刻有小厮进来垂手而立。

“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平阳侯问道。

“侯爷放心,都备齐了,好几个人连供状都写好了,也都签字画押了…”小厮立刻答道。

“很好。”平阳侯点点头,嘴角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既然吃了豹子胆想跟我们平阳侯府玩大的,那就陪你玩玩,敬酒不吃吃罚酒,阳关大道既然你不走,那我就送你下地狱!

第二百二十二章 缉拿

春天已经临近,但整个京城上空依旧一片阴霾。

朱春明遇刺身亡,虽然凶手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在城墙,但坚信背后还有主谋的朱家誓不罢休,整个朝堂都弥散这一种肃杀惶惶之气。

乱哄哄中,以愣头倔筋出名的顾家人又跟贵戚世家平阳侯杠上了,至今为止,平阳侯府也好,皇宫也好,都是一片沉默,没有人知道这些当事人是怎么打算的,沉默比喧闹更让人不知所措,整个京城气息凝重,每个人都静待着事态的发展。

顾家在京城的这个宅院位置远离闹市,一大早,除了街边几个孩童在蹦蹦跳跳的玩耍外,并无其他人过往,就在孩童因为几个石子争论吵架时,巷子口忽的一阵骚动,似乎有很多人过来,孩子们停下了争论看过去。

只见一群身着皂衣,手持铁链,面色阴沉的男人大步而来。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闪开!”他们厉声喝道,手里的铁链随着走动哗啦作响。

“刑部的差役!”孩子们愣了一刻,立刻惊呼一声,纷纷作鸟兽散。

在朱春明的把持下,其堂弟朱春阳坐镇通政司以及刑部侍郎,刑部无疑成了他的私人爪牙,这群无所不能无孔不入无人不敢抓的差役们名声赫赫,具有小儿止啼的功效。

当顾家的大门被这群人敲开后,街边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群,好奇而又害怕的围观,并不敢上前细听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顾海呢?”

顾家所有人的都被赶到院子里,看着寥寥的三四人,为首的差役不由皱眉喝道。

“家兄去吏部了…”顾十八娘沉声答道。

“怎么就这几个人?”差役抖开手里的名册,皱眉问道,“是不是潜逃了?”

“家母回乡祭祖…”顾十八娘答道,看着这些差役,“不知几位公爷有何公干?”

“回去的到也巧…”差役冷哼一声,才看向顾十八娘,将手里刑部出具的牌票一晃,“有人举报你们跟逆贼匪盗有牵连,尔等随我们到刑部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顾家仆从面色惶惶。

“说的真轻巧!”顾十八娘冷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门楣,“我顾家三代之内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祖孙三代皆是官身,你们竟然公然入门说抓人,眼中可有礼法朝规?”

这种话如果放在对别的差役说,可能立刻吓到对方。

“那姑娘伶牙俐齿,奸猾能辨,没有足够证据,我还真不会送到大人这里来…”平阳侯捻须说道,目光微闪,似乎已经看到听到那姑娘会是如何反应。

对面而坐的刑部尚书朱春阳哈哈大笑,眼中毫不掩饰睥睨一切的自信。

“跟咱们讲礼法朝规,那可真是找错人了…”他拍了拍富态的肚子,“别说一个小小的七品官之家,就连当朝一品二品的大员,咱们这大牢里也从来没缺过,跟咱刑部讲礼法朝规,也得看看你够不够格,最起码也得跟老夫一般,才容你说上一句半句…”

平阳侯点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次要多谢平阳侯有心了…”朱春阳冲他拱拱手道。

“哪里哪里…”平阳侯笑道,神色泰然,“原本以为只是小儿女口角,本侯并没有理会,没想到一问之下,竟然果真有问题,此等大事,本候不敢瞒而不报…”

朱春阳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有问题,他自然早就知道有问题!不过是碍于无凭据无时机,才只当耳聋眼花,现如今有人亲自送来机会,他要是再错过,那可就真是耳聋眼花了!

“我这次倒要看看,拔出萝卜还能带不出泥!那些该死的狗贼,躲在背后暗害我兄长的,一个也休想逃掉!”朱春阳沉声说道。

平阳侯面色微动,在朱春阳眼里,这次主要矛头所对的主要人物就是顾海,然后便是顾海身边的那些同类的清党之流,他要借着这次滔天的大案,将这些眼中钉肉中刺一举拔掉,虽然已经抓起来除掉一部分,但毕竟还有许多无法下手的,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一些人,只要这些人在一天,朱党众人就觉得寝食难安,这不仅是因为朱春明的死而自责,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惶惶不安。

“大人…”平阳侯沉吟一刻,低声说道,“朱大人的事,本侯心里很难过…”

他的话里有话,朱春阳收起情绪,转过头看他。

“算起来老大人自从庆康三年入朝,到现在已经足足五十年了,陪着陛下也足足五十年了”平阳侯轻轻叹口气带着几分怅然说道。

“是…”朱春阳面色凄然,他们朱家享受荣华富贵也足足五十年了,如今遮天的大树陡然倒去,面上不说,心里也忍不住有些茫然。

“我这几日进宫,见到皇上,他老人家也多次感念,伤心处口不能言…”平阳侯接着说道,“在陛下眼里,老大人已经不是单单的臣了,而是友啊…”

朱春阳的心里一酸,眼泪差点都掉下来,平阳侯这话显然不是瞎编出来哄他开心的,而且就平阳侯来说,也没有哄他开心这个必要

一直以来,这些侯府世家跟朝中臣子的关系都是不远不近,不偏不袒,但也就是他们这些人,却是看风头看的比谁都准,先是提供证据,又说了皇帝的心情,可见这就是证明在陛下眼里对朱春明的感情不是虚假的。

更何况,朱春明的死也的确太刺激皇帝的神经了,这天下能定人生死的权利,尤其是这样一个大臣,他委以重任的大臣,只能是隆庆帝这个天子来掌握实施,如今有人竟然跳出来杀了朱春明,那无疑是响亮的给了皇帝一耳光,本就喜怒无常的皇帝是彻底震怒了,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任朱家大肆追凶查案,这是皇帝自己在发泄愤怒,要好好的震一震这些胆敢忤逆的子民。

“家兄在时,为不能为陛下尽忠,治好陛下的江山,日日食不甘味、夜难成寐…”朱春阳带着几分哽咽说道。

平阳侯点点头,“所以如今最重要的是彻查凶手,告慰老大人的在天之灵…”

也就是不要偏题…一切都要遵循这个原则…

朱春明对他的话明了,对与能得到这位交往不多的王侯的提点很是高兴:“多谢侯爷…”旋即凄然面色褪去,又恢复那种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威严气势,“老夫已经发令建康州县,彻查顾氏族人,蛛丝马迹也漏不掉…”

“不管如何,彻查清楚就好,委实不能让如此奸邪之徒混迹我朝廷之中…”平阳侯整容说道,一面下意识的看了看外边的天色,眉头微微挑了挑。

“侯爷放心,虽然律令规定妇人只有犯死罪及奸罪要入监收禁,但涉及此等袭杀朝廷大员案子,又证据确凿,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我刑部抓人…”朱春阳的面上浮现狠厉,慢慢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此家之女毕竟是要入东宫的人,为太子殿下着想大人还是要…”平阳侯低声提醒道。

朱春明哈哈笑了,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为太子殿下着想?老子为什么要事事为他着想?他们朱家为他着想的还少吗?结果怎么着?他的兄长死的如此离奇凄惨,他这太子连个屁都没放一个,还为了他妈个女人,要回护最大的嫌疑犯!可见这些皇子王孙,最是忘恩负义!跟他们根本就讲不得情义!让他们吃点亏,在登位时受些罪,会夹着尾巴做人装孙子,等将来一天如愿以偿才知道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可贵!

来吧,就怕没人来呢,看看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刻,挑战陛下的忌讳,如今的天下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刚愎自用的隆庆帝最讨厌的便是被别人忤逆!尤其是在涉及朱春明死的事件上!是他老人家亲自下诏,无论什么人家无论什么身份,抓查无赦!

平阳侯的嘴边浮现一丝笑,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他没有再说话。

如果没人来阻挡也好,这女人往刑部大堂走一圈是势必难免的了,只要往刑部大堂走一圈,不管有罪还是没罪,进宫,这辈子就别想了!

更何况,只要她进来,就休想毫发无伤的出去!平阳侯嘴边的笑意渐渐冷却,小小的一个蝼蚁,要捏死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都是你自找的,原本这件事他们平阳侯不屑理会,卖你个好,你竟然不知趣,反而闹起来,还真以为自己一步登天无人能惹了?真是鼠目寸光不知天高地厚!别说你一个入选东宫的女人而已,就连多少皇室血统的子弟,前一刻还圣眷隆隆,下一刻就身败名裂猪狗不如!

这一次本候就屈尊给你,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上一课,让你们明白明白,什么叫天威难测世事无常

此时的顾家院子里对峙还在进行,围观人的好奇心已经抵过了对刑部差役的畏惧,渐渐的挤在了大门口,将内里的谈话听清几分

“…我说你这女子,休要啰唆,实话告诉你,人证已经在咱们大堂候着呢,你就是抬出天王老子来,今天也得跟咱们走一趟…”为首的差役冷笑喝道,”这个时候,顾海只怕已经到咱们大堂里,你就省省心,跟咱们耍这个拖延的心眼,纯粹是浪费!”

第二百二十三章 对峙

“人证?哪里来的人证?”顾十八娘亦是冷声问道,”胆敢污蔑攀咬我…”

“什么污蔑攀咬?”差役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都是你自己家的奴仆,另有平阳侯府的钟夫人亲证,这些人可不是不认识的陌生人胡乱污蔑你的,顾小姐,你心知肚明,还是知趣些的…”

“平阳侯府?”顾十八娘的声音陡然提高,她的声音尖细,只让门口围观的人听的清清楚楚,顿时一片嗡嗡议论声

陡然听她一喊, 差役一惊旋即明白,面色更是难看

“顾小姐,这种把戏对我们刑部来说,根本没用…”他刷拉一抖锁链,”既然请你不走,那就休怪咱们不客气了…”

众目睽睽之下上锁链带走, 不管有么有罪,日后的名声就完了,奴仆们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顾十八娘面色冷冷,神色倒是平静

这姑娘真是胆子够大!以往人见了他们就双腿哆嗦,更别提反驳对话了,差役们心里暗自想道,再看这姑娘,面上不仅没有惶恐,似乎还闪过一丝热切…没错,是热切

热切?难道天下还有人对他们这些差役缉拿很期盼的吗?

“带走!”为首的差役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再忍不住不耐烦,挥手下令

如狼似虎的差役们齐声断喝,吓得门外围观的众人瑟瑟脚软

“慢着!”门外陡然传来更高一声断喝。

这边平阳侯与朱春阳相谈一刻,准备起身告辞,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神态有些狼狈的皂衣男人出现在门口。

这是差役中的有头面的人物,亦是朱春明的干孙子,仗着后台干爷爷以及顶头上司干堂爷爷,作威作福气焰威威,此时看起来却难掩惶惶。

事实上,近日已经很多人不知不觉的会流露出这种神态,这让朱春阳没由来的火气直冒。

他冷脸问道,“人都抓回来了?”

“没有…”差役干咽唾沫道。

“什么?”朱春阳皱眉问道,一面冷冷看着这男人,“那你回来干什么?”

“爷爷,不是小的们无能…”差役忙忙解释道,“是…是宫里传了懿旨…要那顾氏进宫…”他看了看朱春阳瞬时阴沉的脸色,忙又赶着挽回局面,“不过,其他人小的们都带回来了…”

正主跑了,剩下的小鱼小虾算什么,朱春阳脸色沉如锅底。

在家守孝的朱烍也在同时得到这个消息,顿时气得暴跳如雷。

“铁证如山,天理昭昭!还没有王法了么?!”他挥着手喊道。

四周的下人听见了,纷纷错愕,能从自己家的主子口里听到王法这两个字,实在是难能可贵。

“我爹为陛下鞠躬尽瘁遮风挡雨这么多年,替他做了多少事承担了多少骂名,现如今尸骨未寒,就有人就要包庇嫌犯,这是要天下臣子心寒啊!”朱烍捶胸顿足,双目赤红大哭大喊,“我要进宫,我要进宫面圣!”

就在外界一片轩然的时候,皇宫之内,永远是威严肃穆,平静的如同深不可测的湖水。

忙完一堆政事,文郡王站起身来,走到大窗前,天气虽然阴寒,但已经不似冬日那般令人无法忍受避之不及,窗户大开着,这座宫殿位置好视线开阔,一目望去令人心旷神怡,这也是为什么大周历代皇帝都把这里选作勤政殿的缘故。

“还是殿下想的周到,派了禁军去,要不然,咱们这些内侍还不知道该拿那些无法无天的小子们怎么办…”黄内侍无声无息的从一旁走过来,低声说道。

文郡王并没有出声,他的面色平静,目光一直落在空旷的殿外。

“可是,殿下,还是去跟陛下打个招呼吧,听说小朱大人已经跪在宫门外了…”黄内侍面上闪过几分担忧,再次低声说道。

敏感而猜忌的隆庆帝,永远有着常人难以揣测的心思,自从进了东宫,陪侍在未来天子身前,黄内侍越发有深刻的体会。

外人看来这个太子是皇上亲自选下来的,而且对其也的确委以重任呵护有加,但实际上,太子的每一步每一行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还是难以避免无妄之灾,比如今年过年,按照惯例一年不上朝的皇帝,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接受一下百官的朝贺,有个司礼官随口问了句太子该在何时接受百官朝贺,这句话其实本无大碍,既然有太子了,且观政多时,接受百官朝贺完全合乎礼法。

但就是因为这句话,那个司礼官第二天便卷铺盖走人了,表面上是寻了个大不敬的错,但事实如何,足以让眼光洞明的朝臣们心知肚明,皇帝这是恼了,认为臣子们已经等不及让自己滚蛋,江山换新人了。

那些日子,太子心态如何,黄内侍没敢去窥探,但他自己可是接连好几宿都睡不着。

那一次还好是别人的动作,太子可以说无辜被牵连,但这一次,可是太子亲自出面请了太后又指令禁军随行,最关键的是,此次涉及的事件是与朱春明之死有关,那可是皇帝三令五申彻查不许任何人干涉的…

这个顾娘子怎么会惹出这么大麻烦!黄内侍头一次对顾十八娘不满,她到底在想什么?明明那么一个谨慎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难不成真的是因喜事成而张狂了?

果然红颜祸水…

“恩。”文郡王只是淡淡应了声,声音依旧古井无波,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他的视线落在外边,隐隐可见一行人正穿过甬道,向西边的宫殿而去,那里是太后的寝宫。

这是第二次进大周朝最尊贵的地方,顾十八娘微微低垂的面上闪过一丝难言的滋味。

在这里,无时无刻无事无物不让你感觉到,皇权的至高无上,就想无形的大山,死死的压制住每一个在其中的人,一旦触碰其威严,除了死,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一种生死不由已的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在这里你永远觉得自己如同蝼蚁,百争无用,命定如此。

这种地方,再也不要来第三次了…顾十八娘心里一边又一边的重复着这句话。

短短的一段路似乎走了一辈子,终于到了太后的宫殿,宫殿里已经或站或坐或跪这好些人,基本上都是熟人。

看到顾十八娘走进来,白玉郡主的眼神能杀死她。

“顾湘,你可与那贼匪相识?”太后寒声问道。

这句话一出,大殿里立刻气氛凝滞。

“是。”顾十八娘低头答道,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视线扫过大殿里一旁跪着的四五个仆妇丫鬟,那些都是她家曾经的仆妇,一旁脊背挺直的站立着的是钟夫人。

见她答的这样痛快干脆,太后反而微微一愣,神色稍缓。

“顾湘,你详细说说,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沉声问道。

“娘娘。”白玉郡主轻轻皱眉说道,“这还有什么误会啊,她都承认了,与那贼匪有牵连…”

“依照郡主这么说,但凡与贼匪相识的都有牵连了?”顾十八娘抬头冷哼一声,淡淡道,“那郡主口中贼匪朱家义子,曾在京中交友广范,认识的人不计其数,便都是与其有牵连不成?”

“放肆!”白玉郡主见站在阶下的女子猛然抬起头来,竟然与自己对视,并且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当场反驳自己,恼怒中又增添了几分惊愕。

这是她们第四次见面,她清楚的发现,这姑娘的气势态度完全变了,虽然她们原本就不熟悉,但现在看来陌生的竟似初次相见。

“本郡主可有问你话?皇宫贵廷,岂容你肆意开口!”白玉郡主竖眉喝道,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都是拜这个贱婢所赐。

“郡主好大的威风。”顾十八娘冷冷一笑,道,“敢问太后娘娘可有问你的话?太后娘娘在问我话,我尚未回答,郡主便开口,难道不是愈礼肆意而行!”

“你!”白玉郡主惊怒交加,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女子。

大殿里所有人也都愣了,没想到二人一见面,一开口,便立刻刀光剑影,看着相对持的二人,她们的地位就如她们现在所站的位置一样,高低分明,但气势竟然不分上下。

“娘娘,您看到了没?”白玉郡主愤然转身,对太后说道,“您看她多嚣张,胆敢在您面前咆哮…”

“我是嚣张,敢问郡主,位尊爵隆,为天下贤良淑德表率,却因私利,指使家仆污蔑陷害与我顾家,如此行径又是什么?”顾十八娘竖眉喝问道。

今日所来为何,前因后果,众人皆是心知肚明,当然大家不会就这样杠杠的说出来,只待徐徐善诱,温和问答对证。

没想到,太后才张口说了两句话,场面就变成了这样你攻我伐,互不相让

太后也微微怔怔,看着眼前的二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宣判

一旁坐着的平阳侯老夫人更为动容,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只一眼就完全颠覆了她从白玉郡主和钟夫人等口中描述而得来的印象,这哪里是一个侍宠而奸猾的粗浅女子,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锋芒毕露的刀。

待顾十八娘这一番问话抛出,她的眉头不由跳了跳,这丫头好手段!

知道今日所来何事,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言辞犀利,字字诛心,句句暗有所指,看似莽撞粗俗无礼,却表明了自己因为他人垢陷而气愤,这种气愤比一进来就伏地大哭诉冤更要妙,且也正恰恰解释了她的失礼大胆举动。

老夫人的视线看向太后,果然见太后些许惊愕过后,面上并没有丝毫的厌恶怒气,神态平静,目光洞明。

太后并没有开口说话。

“信口雌黄!”白玉郡主冷笑一声,“你懂什么叫贤良,什么叫淑德?以大义为先便是贤良,以大礼为重便是淑德,我不过是知道你家的私情而报,难不成要知而不报,为了你的私利,才是合礼合法之行径?你明知贼匪的情况,忤逆大案发生之后,竟然瞒而不报,隐匿贼匪之妹,我朝律令,隐情不报私助者视为同党!你如此行径,反而指责我为了私利,我倒要问问,你的私利又是为何?”

白玉郡主紧扣私利之争,化解了顾十八娘的指责,将矛头又对准了她。

顾十八娘眼神微闪,知道白玉郡主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我与贼匪是旧识,确是事实,不过,这瞒而不报,隐匿私助又从何来?”她冷笑一声说道,“如是明证实据,郡主依律上奏,臣女无话可说,但郡主如是仅凭奴仆片面之言,就信口污我顾家清白,天下谁人不知我兄顾海与朱春明曾有朝堂争执,郡主此言虽轻,对我顾家来说,却是千斤之重!这便是我死也要争个明白的私利!”

白玉郡主亦是冷冷一笑。

“顾湘,本郡主向来恩怨分明,直来直去,不与人玩弄口舌是非之争,既然知道与贼匪之事瞒不过,那日我不过是问你几句,你却借机生事,搬弄是非,上奏大理寺,不过是恶人先告状,祸水东引之计就是做贼心虚!你这胆大妄为的贼妇,在太后面前,还不俯首认罪,巧言令色要到何时!”她凛然喝道。

白玉郡主出身高贵,性子骄纵,但也不是懵懂无知之人,这几日显然也经人细心教导,早已有了针对各种状况的对策,这一席话不仅显示自己心底无私磊落,更是借二人之间纠葛将顾十八娘所言所行全部定为玩弄心机大有图谋,攻守之势顿时大转。

“白玉郡主!你口口声声说恩怨分明,到底有何凭证指我顾家与朱春明之死有牵连?还是说受朱家所托,借机栽赃陷害,对我顾家除之而后快!”顾十八娘亦是大声喝道。

二人都撕破脸皮,各自直呼其名,大殿里已是火药味浓浓。

顾十八娘这句话陡然出口,太后以及老侯夫人面上皆是一动。

“燕燕!不得无礼!”平阳侯老夫人沉声低喝。

白玉郡主已经占了上风,化解了太后对那顾十八娘的一丝同情,听着这顾十八娘的话题要扯远,平阳侯老夫人心中微微不安,忙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持。

白玉郡主愤愤看了顾十八娘一眼,果然不再开口。

“好了…”太后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有什么话好好说,有理不在声高…”

“是,谨遵娘娘教诲。”白玉郡主忙躬身说道,顾十八娘亦是低头应声。

“顾湘,方才你说,与那贼匪的确是旧识?”太后接着问道。

“是,是臣女在建康时药铺的伙计。”顾十八娘低头答道。

“哦…”

台上低吟一声,便再无声息,大殿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白玉郡主眼波微动,目光看向珠帘后的太后,又看看一旁跪着的钟夫人等人,面上闪过几分不耐烦,忍不住开口要说话,一旁的老夫人察觉,重重看了她一眼,白玉郡主了然,便低下头忍耐不言。

“既然如此,此等大事,是避不过的…”过了许久,太后的声音缓缓从头顶飘落,“去接受聆训也是合情合理的…”

此言一出,平阳侯老夫人与白玉郡主面上同时难掩惊喜,按照原本的设想,是太后当场问询顾十八娘,然后再让奴仆证人对证。

这些奴仆都是顾家的旧人,已经清楚的在刑部交代了顾湘与灵元灵宝兄妹的过往,只要在这里再说一遍,太后心里必定有主意。

没想到竟然什么都没问,太后就已经有了主意,看来方才那一番对话,太后对这顾湘的印象那是很差,差到已经不屑再问,舍弃了…

白玉郡主看向顾十八娘,想要看到她惊慌失措失望悲伤的神情,却发现她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

“你下去吧。”太后淡淡说道。

“是。”顾十八娘低声说道,慢慢退出去。

看着这个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人,白玉郡主难掩畅快的舒了口气,这就意味着,这个女人这辈子就要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同时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父亲和祖母说得对,这个女人心机深,用心恶,再加上方才那一番唇舌,完全震撼了她,这女人留着,将来必成大患,必须除掉!

顾十八娘慢慢的随着引路的太监穿行宫殿之间,引路的太监显然已经听到太后对她的宣判,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却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苍白虚弱哀哀。

她面色平静,身形稳妥,缓缓而行,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

这姑娘真是个奇怪的人,这件事本来还有回旋余地,这姑娘却杠杠的一通话说没了,结果真是快了也痛了…太监心里说道。

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响,顾十八娘低垂视线,忽的前边引路的脚步声停了,她不由抬头去看,但见不远处的宫殿台阶上出现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抬手示意,这便是让引路太监停下了脚的缘故。

日光与宫殿的明暗中,文郡王高瘦的身形矗立,与这皇宫的威压气势混为一体,在她的注释中,身影缓缓举步慢慢走过来,日光下他的紫色长袍熠熠生辉,英俊白皙的脸庞上,双目深邃明亮。

顾十八娘一愣之后,低头躬身,一刻过后,却并没有听到脚步声走近。

“顾娘子,殿下走了,请吧。”太监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抬起头,果然见文郡王已经在不远处拐走,向另一处而去,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

“是。”她轻轻咬唇,再次收回视线,跟随那太监继续前行。

宫门隐隐在望,引路的太监却再次停下脚。

顾十八娘看着白玉郡主慢慢走近,她微微抬着下颌,眼神高高而下,如同神祗俯视众生。

随着白玉郡主摆摆手,随侍的人躬身退开。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说吗?”白玉郡主带着几分戏谑说道。

“你还想听什么?”顾十八娘淡淡一笑,”我今天其实要说的只有一句话,方才已经说了,足矣”

她的笑有些奇怪,说的话也古古怪怪让人听不懂,这让白玉郡主心里很不痛快

“我听钟夫人说,你说将来我可能会后悔,而你这辈子都不会…”白玉郡主双手端在身前,面上带着讥讽的笑,“那么现在你还会这么说吗?”

“不,我要改一下。”顾十八娘依旧淡淡笑道。

白玉郡主看着她,挑挑眉,示意她说。

“你将来肯定会后悔,而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后悔。”顾十八娘说道,冲她一笑。

白玉郡主眼神一冷,嘴边笑容凝结。

“顾小姐,你觉得我怎么样?”白玉郡主忽的问道。

顾十八娘一怔,对她忽然转开话题,有些意外。

白玉郡主却是没打算等她回答,接着说道,“我白玉不论出身相貌自然不输给京中豪门中任何一个同龄小姐,但是我能获封太子妃,却不是因为这个…你知道因为什么?”

顾十八娘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接话,很显然,白玉郡主也没想要她答话。

“你肯定也说是因为家世…”白玉郡主微微一笑,伸手看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其实你不知道,陛下曾经说过,他最厌为了外戚,如今宫中多位妃嫔都是小户人家出身…”

顾十八娘的确不知道,便有些意外的抬起头。

“所以你要是以为我只不过是靠着出身高贵便得了太子妃,而你因为身份低微而不得,心有不甘,就错了。”白玉郡主对她一笑道。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她的确没想过,只不过,怕是没人相信。

果然白玉郡主嘴角浮现一丝嘲讽,接着说道:“我有三个姑奶奶,以公主之封号远嫁,我有两个叔叔为国捐躯,我平阳侯府当年为护皇室南下,舍弃一千家丁护卫谋士引敌掩护,一千,顾小姐,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任何一个拉出来文可安国武可定邦,而且都是我平阳侯府的亲信心腹追随多年…”

顾十八娘忍不住胸口起伏,这些事是她这等人从来没有机会想到听到过的,她的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千,心腹亲信,舍弃,这几个字。

一阵寒意透彻心骨,活着,光鲜荣耀的背后,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挣扎拼力,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谋划决断

每个人,不管富的贵的穷的弱的贱的,为了生存为了要过自己要的生活都在拼尽所能。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关押

“所以我能获封,是因为我正合适,是因为我们平阳侯一族听话,这是我们应得的。”白玉郡主微微抬下颌说道,带着满满的傲气。

“是。”顾十八娘轻轻叹了口气,“你们活得也不容易。”说着她又抬起头,“不过,我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

“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也不该得,这次你输了,而且还有可能搭上性命…”她走近来,几乎与顾十八娘面贴面,用仅仅她们二人能听清的冷冷声音道,“所以,你一开始就不该跟我斗!”

“我是没有你有得多…”顾十八娘亦是低声道,嘴边浮现一丝同样的冷笑,“不过,我比你多了一样,就是…运气…”

白玉郡主目光闪烁,面上浮现嘲讽的笑。

“运气?”她低声道,视线往深深的宫殿看去,“忘了告诉你,方才太后已经派人将对你的决定告诉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说…”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在顾十八娘的耳边一字一顿的道,“皆由娘娘定夺。”

顾十八娘笑了,她摇了摇头。

“我说的运气不是这个…”她说道,一面抬脚从白玉郡主身边擦过,“这个,你以后才能明白…”说罢又停了下,也冲她弯弯嘴角笑,“郡主,我知道,这次我会付出困顿的代价,一年,两年,或者…”

她说着话,抬起手指数了数,嘴里还念念了一句奇怪的这是第几个年了的话。

白玉郡主眉头皱了皱。

“或者五年…”顾十八娘接着说道,侧头看她,“不过,你却极有可能付出一生困顿的代价,我用这一时换你一世,你说,谁值得谁不值得?”

“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白玉郡主冷笑一声。

顾十八娘笑了笑,再看了她一眼,也不用那太监引路,自行大步向外而去。

黄内侍从宫女手里接过热茶,摆了摆手,宫女们会意低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这座稍微小了点的宫殿,是皇帝体恤太子观政辛苦,特意让他用作日常歇息的,这里厅室皆南向,起居书房庖厨皆具。

此时文郡王坐在桌案前,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半眯双目养神。

黄内侍不敢惊扰,他知道,在这朝堂上坐上半日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那些文官武将,个个有学识有谋略有手段,跟这些人讲话,或者听他们说话,纵然你是天子,掌有天下说一不二的权势,一不小心便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让你这权势为他们所用。

黄内侍就小心的站在一旁,想起方才陡然见那女子,心里忍不住愤愤起来,殿下已经够累了,偏偏这个女子还给惹事!太不懂事了!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也好就此算了,要不然将来真进了宫,还不知道惹出多少麻烦,只是白瞎了太子一片心意…

他心里胡乱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到太子身形一动,伸手去拿茶。

“殿下,凉了,老奴去换一杯…”黄内侍忙说道。

“不用”文郡王已经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一转眼,天就暖和了,算起来离上一次还没多久…”

黄内侍下意识的就扭头看窗外,虽然到了春天,但天还是几分阴寒,上一次?什么上一次?

文郡王的视线也看向窗外,微微的出神。

“你去给刑部打个招呼…”文郡王忽的说道。

黄内侍回过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找个单独的院子,可以监视可以监听…”文郡王接着说道,“但是,一不许用刑,二不许羞辱,三不许…”

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啰嗦,嘴角微微一弯,浮起一丝浅笑。

这笑意一闪而过。

黄内侍眨眨眼,虽然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了句,“殿下是说顾娘子?”

文郡王目光看向他。

“就告诉他们,是孤吩咐的。”他简短说道。

黄内侍觉得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面上表情变幻一刻。

“殿下…不生气?”他忍不住又问道。

自从上一次见了那女子,就一直没有好脸色,如今又出了这等事…等等上一次…

黄内侍脑子里灵光一现,那时是正月,还是寒天雪地…

哎吆喂!黄内侍忍不住抬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

“为什么生气?生什么气?”文郡王看他,皱眉问道。

黄内侍嘿嘿笑了,再次伸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

“老奴多嘴!”他笑道,“老奴这就去…安排的妥妥的…”

说话慢慢的退了出去。

文郡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微微愣了会神,将手里的茶杯放开,拿起一旁的书卷看起来。

隔日之后,在凶神恶煞的刑部差役造访过之后,探头探脑不时打探消息的人发现顾家的门前被贴上封条,这就意味着,顾家同京城其他涉嫌牵连的人家一样,被刑部查封了,这个消息很快散开了。

“糟了糟了”保定侯三公子一脸焦躁的迈进屋门,顾不得解下身上的披风,挥手屏退走上前的侍女。

顾洛儿闻声从屋内走出来。

“怎么了?”她问道。

“海哥儿还是下大狱了…”保定侯三公子低声说道。

顾洛儿的眼中陡然神采四射。

“那十八娘呢?”她颤声问道,“也进大牢了吗?”

保定侯三公子摇了摇头,体贴的伸手扶她坐下,“你别急…”

“快说啊!”顾洛儿猛地站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如果不是衣服厚,手指都要掐入他的肉里。

“因为是女眷,所以没有关监牢…”保定侯三公子皱皱眉,察觉到疼痛,但并没有说话,毕竟这种事对于顾氏一族来说是天大的事,搞不好要合族被牵连,顾洛儿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

他伸手握住顾洛儿的手,轻轻的拍抚借以舒缓她的情绪。

“女眷怎么了?女眷就该…”顾洛儿甩开丈夫的手,愤愤说道,眼中满是失望。

不用说,一定是被人特意照顾了…这个该死的女人!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被人如此相待!

顾洛儿的双手用力握在一起。

“其实,也不一定会有事…”保定侯三公子再一次安慰妻子,低声说道。

顾洛儿猛地抬起头,表情有些狰狞的看着他。

保定侯三公子不由愣了下,说话竟有些磕巴。

“…待审…海哥儿什么人咱们清楚,大家也都清楚…他是个君子,君子无私利只为大义,他所求的是律法给出审判,而绝不是某个人代天行道…”保定侯三公子低声细语说道,“所以,现在被下大牢不过是形势所逼…到时候问清楚了就好了…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我不担心!顾洛儿心里狠狠地反复喊着这句话。

“至于十八娘妹妹…”

丈夫的话传入耳内,顾洛儿的视线寒了寒,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出声。

“…毕竟她与那贼匪之妹有牵连…朝廷的意思是用她引那贼匪之妹出现,再做定夺…”保定侯三公子低声说道,“所以被单独关押起来…”

“关多久?”顾洛儿带着几分急切问道。

“这个…”保定侯三公子神色一暗,轻轻叹了口气。

一年,两年,或者是一辈子…谁又能说得准呢。

“这几日咱们肯定要被传讯问证,到时候你别怕,是什么就说什么…”保定侯三公子低声说道。

“是,我知道。”顾洛儿抿紧双唇,眼中闪闪发光,带着难掩的激动。

我一定好好说,有什么说什么,绝不隐瞒!

类似这样的案件在京城来说已经不稀罕了,各种程序步骤该怎么走办案的人已经熟悉的很了,但对于每一个涉案的家庭,家族来说,无疑都是一场惊天大雷,才缓过一口气的建康顾家,顿时又变得阴云惨淡起来

看着顾洛儿掀帘子进来,屋子里正低声交谈面带惶惶之色的女子们都停下来。

“堂姐”大家齐声打招呼。

几年未见,曾经一同玩耍的姐妹们都已经换做妇人装束,嫁做他人妇却并不是泼出去的水那么简单,娘家的利害直接关系她们在夫家的命运。

“…咱们几个,都是那日接触过那个贼匪的…”顾洛儿环视她们一眼,开口说道。

此话一出,似乎时光倒流,女子们的面上浮现几分怅然,那一日她们第一次跟顾十八娘短兵相接,带来的震撼直到此时还未消失,并且将持续一生。

那样的畅快淋漓表达愤怒或许比畅快的表达喜悦更难,也更让人痛快。

“是,谁料到他竟然有这么一天…”顾汐儿开口说道,“早知道,当时就该打杀了!”

她嫁给那个老商人,怎么看神色里都带着几分俗气,再没有做姑娘时那般明艳照人。

顾洛儿略带几分嫌恶的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她的话。

“过去的就别说了”顾洛儿接着说道,目光扫过众位姐妹,转了转手上翠玉戒指,“官府就要来问询了,到时候,大家可要实话实说…”

“说什么,咱们又知道什么?”

“就是,就见他一面,我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呢…”

姐妹们纷纷低声说道。

“说什么?那时候很明显的就看出,那贼匪与十八娘她关系不一般…”顾洛儿慢慢说道,“谁都看得出来,就是郎有情妾有意…”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女子们都愕然看过来。

“堂姐你说什么?”有人迟疑一下问道。

顾洛儿目光犀利地看向说话的人,“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们没见那小子当时怎么呵护十八娘吗?我们不过说了她一句,那小子就想动手打我们…以前我们是未出阁的姑娘,不便揣测这些事,但现在,你们还不明白吗?”

屋子里一时寂静。

“我们顾家这两年祸事不断”顾洛儿语气放缓,慢慢说道,“经不起再折腾了…所以,是壮士断腕壁虎断尾的时候了…她们一家做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事,就该她们自负其责…万万不能将咱们顾家一族拖入深渊!”

屋子里更加寂静,女子们或互相对视,或低下头,显然心里在权衡。

“堂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顾汐儿忽的开口说道。

顾洛儿目光微闪,终于将视线转过去,“哦,我怎么不对了?”

“我觉得,先不管有没有你说的这种事,就算真的有,咱们这时候也绝对不能这么说。”顾汐儿说道,一面扯了扯微微有些发皱的袖口。

“你懂什么?”顾洛儿面色不悦,皱眉瞪了她一眼。

“我是懂的不多,但是我懂亲为亲隐,隐不隐的先不说,但断没有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一说!”顾汐儿说道,看着顾洛儿,“堂姐,十八娘一家倒霉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你也知道她倒霉了对咱们没好处”顾洛儿竖眉说道,“你知道他们这是犯得什么罪?袭杀一品大员!隐匿贼匪!当为同党!那是死罪!难道就因为她们一家结交不当,就要咱们整个家族陪葬吗?”

顾汐儿被她喝的一颤,诺诺几声,低下头。

“不管我们作证不作证,她家的罪责都是难逃的!朝廷的事你们不懂,我只告诉你们,这事必然是要越闹越大的,越查牵涉越多…”顾洛儿冷声说道,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女子,一拂袖坐下来,“你们好好想想吧!”

室内再次陷入静谧中。

“堂姐”有人开口了,她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并没有迟疑,“我不懂这些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能也不应该这么做…”

顾洛儿面色一僵,竖眉看向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又有人开口了。

“是堂姐,我也觉得不应该这样做…”

“对,那人就是十八娘的招的伙计…又不是奴仆…”

“对啊,还拿了十八娘药铺的钱去赌博呢…”

接二连三的女子都开口说话了,顾洛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们!”她愤然站起身来,咬唇看着这些女子。

“堂姐,”女子们也都看向她,目光闪闪,“这就是事实,你可不要记错了,到时候害了大家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顾洛儿勃然大怒,端在身前的手微微发抖。

“好啊”她的视线扫过众人,带着几分讥讽冷笑,“我顾洛儿不同以前了,我说的话也就不算话了…”

这就是以前自己说东绝对没有人敢说西,说香没人敢说臭的人们,这就是以前费尽心机争先恐后巴结自己的人们,随着自己父亲的下台,人走茶凉,风向大转…

“随你们便!但愿将来别再哭着来求我!”顾洛儿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春探

京城西,临近皇宫一段,多为官衙,没有平民居住,道路较其他地方宽敞,走过一排气势威严富丽堂皇的官衙,巷子口有一处看上去有些低调寒酸的衙门,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衙门。

原本刑部衙门并没有这么可怕,自从朱春阳入驻以后,威严肃穆中便多了些森森鬼气。

沿着这个衙门拐个弯,便拐进另一道巷子,巷子房屋简朴,从高墙上冒出一丛翠竹,给这一片灰扑扑中增添了几分生趣。

两个穿着皂衣的差役停在一户门前,这家门面不大,也没有挂匾额。

“开门,换班。”差役喊道。

门便从内打开了,走出两个差役。

“人还老实吧?”两方人随便闲聊几句。

“说话注意点”有人低声冲里面施个眼神,又伸手向上边指了指,做了个你懂我懂的神情。

来人点点头,看着他们走出去,关上门。

绕过一道精致的影壁,虽然在亦是南方惯有的狭窄逼仄的小院儿,但眼前的布置却不凡。

精致的垂花门,三层的青石台阶,上好的铁木门,东西厢房雕梁画柱,院中甬道皆是青石铺就,两边密密麻麻摇曳生姿的翠竹,只不过许是因为久不住人,这些原本华丽的建筑上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荒废之气,虽然院子明显的打扫过,但墙角散乱的杂草以及乱蔓延的花枝透露出久不被人打理的事实。

两个差役走上台阶,目光在透亮的屋子里一扫,并没有看到人影,眉头不由一跳。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旁有脚步声传来。

“我可以去后院吧?”顾十八娘问道。

“当然可以。”两个差役转过身,挤出一丝有些僵硬的笑,看着眼前站着的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把泛黄的草。

顾十八娘便点点头,笑了笑,越过他们二人进屋子里去了。

“做犯人做到这地步还真是前无古人…”一个差役低声笑道。

二人转身往门房边走。

“怎么着?你要是愿意,隔壁还有一间,比这里布置还要好,去住上一辈子去…”另一个吃吃笑道。

“别介,我还是宁愿回我家的破院子里…”先前的差役笑道。

屋外二人的谈话毫不避讳,所以顾十八娘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停下摘手里的草叶,微微愣愣神。

是啊,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宝贵的了…

她看了看墙角,哪里有她用笔轻轻划下的一道一道,不知不觉已经关进来半个月了,外边出了什么事,娘怎么样,哥哥怎么样她都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内心也不由有些惶惶,命运已经改变了,她赌的那些事,谁知道是不是也改变了

如果真的也改变了,等待自己的可不是一生被囚禁那么简单。

有些事,其实做了,并不知道是对是错,唯一可以由自己掌握的是,做的时候不后悔。

顾十八娘点点头,面上重新浮现一丝笑,再一次将视线投向手里的草叶,认真的摘捡起来。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旋即又停下了。

顾十八娘并没有在意,她知道这个院子里除了明面这两个差役,暗地里还隐藏着无数人,静待她的“同党”闻到消息上门…

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下,习惯了,反而也没什么。

慢慢的摘完草叶,投在身上的日光也渐渐倾斜了。

“好了这就够用了…”顾十八娘坐着伸个懒腰,自言自语。

“这些做什么用?”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顾十八娘一惊,看向门外,见不知什么时候青石台阶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他的神情淡然,日光披在他身上,让清冷索然初春院景顿时增添几分暖意。

“殿下”顾十八娘愣神一刻,旋即慌张起身,伏地叩拜。

“不是学了一段规矩,怎么跪下来,还是慌张的跟摔倒一般…”文郡王说道,举步迈进来,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点也不好看…”

“殿下恕罪,民女慌张失态”顾十八娘伏地轻声答道,听着衣衫婆娑响,人带着一阵风而过,在自己面前站定。

“起身吧。”

从头顶飘下一句话。

顾十八娘应声是,道谢之后站起来,垂头而立。

“坐吧。”文郡王抬手说道,自己率先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屋子里安置着一张桌子,两边各一把椅子。

顾十八娘自然没胆子去坐另外一把,又不敢说不坐,她可清楚的记得,这个太子脾气有些古怪,那次在皇宫梅园里好好的,自己也没说什么,他就变脸走了。

这一次,话没说清楚之前,可不能让他在甩脸走人。

顾十八娘口中道谢,眼角看到一旁自己拿进来搁簸箕的木凳,忙走过去拿下簸箕,坐下来。

屋子里二人高低而坐,看上去有些怪异。

文郡王忽的笑了。

顾十八娘心里乱哄哄的,被他一笑,更有些慌乱,刚组织好要说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些是艾叶?”文郡王忽的问道,指了指被放在一旁的草叶。

“哦,是。”顾十八娘答道。

“还没到端午呢,要这些做什么?”文郡王道,看上去很感兴趣。

“做艾叶炭…”顾十八娘道。

文郡王哦了声,“不做些艾卷吗?”

“这时候的还不行,得五月采的才可以做烧艾…”顾十八娘答道。

文郡王哦了声,没有在说话。

屋子里一阵沉默。

顾十八娘心里念叨几遍想好的话,一咬牙:“殿下…”

“不请我吃杯茶吗?”文郡王先一步开口了。

顾十八娘愣了愣,看院子里并无他人,显然已经被屏退了,她忙站起身来,取过茶壶,将桌上摆着的茶杯先洗了洗,倒了杯递给他。

文郡王接过,似乎是真的渴了,大口喝了,眉头轻轻皱了皱。

“这里没有好茶…”顾十八娘看他的神色,忙说道,说完又觉得不好,又紧跟着解释,“我也不喝茶,所以…”

她一个嫌犯,能有水喝就不错了,还要求那么多,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得寸进尺…

文郡王却是一笑,转动茶杯,看着略发暗的茶水。

“我以前没有好茶喝的时候…”他似是自言自语,忽的眼睛一亮,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顾十八娘以为他要叫人拿好茶来,却见他举步向外而去。

这又是突然要走了?顾十八娘愕然。

文郡王却在墙角的竹丛前站定,伸出手扯下细细的竹枝。

“殿下喝过竹叶茶?”顾十八娘跟过来,一面问道,一面伸手也去扯竹枝。

这里种的是大夫竹,修长,秆直极有韧性,她一个不稳,就被反弹,颇有些狼狈。

“…仙人县的学堂里,先生种了一些梅绿竹,你问问你哥哥,他应该还记得…我看着很好,就常常去摘了叶子煮水喝…先生也不知道,只是发现竹叶越长越少,很是上愁,自己查书究因,后来还请了匠人来问…”文郡王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越说笑意越浓,第一次露齿而笑。

顾十八娘听了很是意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先生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你干的?”她问道,一面伸手接过文郡王递来的一把嫩叶,话脱口而出,竟没注意到自己没有敬称。

“我这种君子,先生是绝对不会怀疑的…”文郡王再一次扯过一枝细竹,笑道,也并没有注意自己换了称呼,“自有非君子被先生怀疑…”

顾十八娘脑子便自动跳出当日送饭来敲诈的那三个人,笑起来。

“烧热水…”文郡王看了看手里的竹叶,觉得差不多了,放开竹枝说道。

“哎,这个我在行,殿下试试我的手艺…”顾十八娘晃了晃手笑道。

“请。”文郡王看着她点头一笑。

得到吩咐,一个内侍低着头恭敬的送进来一个小铁炉,便又低着头悄悄的退出去。

顾十八娘一面烧水,一面清洗了竹叶,再用捣药杵轻轻的捣。

“要说泡茶啊,草药里也有很多不过,是药三分毒,却是不敢轻易用…”顾十八娘说道,将泡好的竹叶茶捧给文郡王,“我昨天用迎春花泡了茶…”

“味道比我那时候做的浓了很多…” 文郡王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看向她,“迎春花开了吗?”

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一指院外,“就在墙角,开了一点点…”

文郡王便顺着她所指看去,见斜对着门的墙角杂乱的荒草花枝中果真有点点的嫩黄,如果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粉黄的一小丛,虽然少,却卖力得开的旺盛。

“本来开的不多,又被我摘了些…”顾十八娘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很好看…”文郡王说道,抬眼看她,笑了笑。

好看到没觉得,不过治风寒很有效…顾十八娘心里接话道,当然嘴上是不敢说的。

文郡王说了这句话,室内再次沉默。

“还好吧?”文郡王放下茶杯问道。

“还好还好…”顾十八娘低头在一旁,忙说道,一面矮身施礼,“谢殿下…”

终于步入如今的现实正题,气氛便顿时沉闷,文郡王没有再说话,慢慢的喝茶。

顾十八娘悄悄抬眼看了他一眼,看起来,殿下的心情应该不错…

“殿下,我娘和哥哥…”她一咬牙说道,再次矮身跪下。

文郡王在她跪下的那一刻站起身来。

“殿下”顾十八娘急了,不由跪行上前几步。

“心底无私天地宽…”文郡王说道,脚步停下来,“你放心…”

顾十八娘抬头看他,神情复杂,要说什么又不敢说。

文郡王的视线居高临下落在她面上,忽的笑了笑。

“顾湘”他抿了抿嘴说道,“你有没有相信过一个人?”

顾十八娘一怔,相信一个人吗?她当然有过…曾经的她相信每一个人,然后再被这些她相信的人推向深渊…

脚步声响,文郡王的身影绕过影壁不见了。

“恭送殿下…”顾十八娘伏地喃喃说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撩动

紧挨着刑部衙门的另一边巷子里,立着一处青砖灰瓦的衙门,其貌不扬,但明显可以看出这里守卫森严,围墙也比其他衙门高处很多,这里就是刑部大牢。

看上去很普通,但内里布置极为精巧,尤其是朱春阳接手后,关押的罪犯级别越来越高,争议也越来越多,刺客啊劫狱的也越发的多起来,于是这里经过十几年的不懈维修,变得固若金汤,就算只有三四个差役,外边的人也休想打里面犯人的主意。

顾渔穿过三道门,四周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腐臭味血腥味也越来越浓,他不由伸手用帕子掩了口鼻。

这种地方,他曾经来过一次,没想到竟然还会再来。

“大人…这边…”引路的狱卒忽的低声说道,在一堵黑樯前停了下来。

顾渔还未露出疑惑,就见那人在一旁刷拉的按了几下,一道暗门便从墙上出现了。

“竟然还值得关在密室里…”顾渔低低笑了声,听不出情绪。

“大人,您长话短说…”狱卒低声说道,“这里人多眼杂,咱的弟兄们实在不多罩不住场面…”

顾渔点点头,越过他进去了,门在后嘎吱又慢慢的合上,如同隔断了阴阳。

一道铁栏杆后,只穿着白纱单袍的顾海正靠在墙上,就这一点昏黄的灯芯翻看一本书。

“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啊。”顾渔笑道,伸手敲了敲栏杆。

顾海闻声看过来,见是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

“十八娘她怎么样?”他疾步走过来,身形有些踉跄。

“动过刑了?”顾渔眉头微挑问道,站得近了,看到顾渔的白衣裳透出点点梅红,这当然不是绣花装饰…

“十八娘怎么样?”顾海再一次问道。

“现在还不错,好吃好喝好住比你强多了…”顾渔嗤了声说道,一面看着顾海摇了摇头,“你说我怎么就跟你们是一家人?天底下再倒霉也不过如此了吧?”

顾海听闻顾十八娘没事,就放心了,对他的嘲讽并没有理会,反而笑了笑,又走回去坐下来接着翻看书。

大牢里又陷入死静中。

“现在因为顾忌着陛下要问你话,所以还没往死里打…这要再过一段…”顾渔啧啧说道。

这次好容易抓到顾海入狱,朱烍一心要尽快撬开他的嘴巴,牵出大鱼,一进来便狠狠给他个见面礼,但因为顾忌皇帝,动作还不敢太大,但就这些手段,也足以能将人折磨的发疯,时间长了,一则皇帝忘了他,再者朱烍也要不出自己要的结果,那真正的刑讯可就不客气了,那个时候,死反而是一种幸事。

“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有什么遗言,就说吧。”顾渔阴阳怪气的说道。

顾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地上摸索。

“真有啊,还写了遗书吗?”顾渔问道,见顾海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摸出一叠纸,拿着走过来递给他。

顾渔伸手接过,一面抖开,一面问道,“写的还不少…”

借着昏黄灯芯,他视线扫过纸张,忽的面色一凝。

“这是我的奏折…”顾海淡淡说道,“我还要弹劾朱家父子…”

“看来这里还是太优待你了…”顾渔嗤声一笑,“真是自不量力啊…”

他将手里的纸张一攥揉成一团。

顾海看着他,神情淡然。

“我知道,朱家奸党气焰强盛,圣恩隆隆…”他缓缓说道,“弱肉强食是不争的事实,但不是世间的正理,我们不能因为事实,就抹去了正理…”

“好…”顾渔笑了,冲他竖起手指晃了晃。

“还有一些他们父子贪墨舞弊的证据,就在我家门口的花圃下…”顾海接着说道。

顾渔神色微凝,“哪里来的?”

“只要他们做了,自然留下证据…”顾海道,并没有正面回答。

顾渔目光微闪,兄弟二人对视一刻。

“你以为就你写的这些东西,再加上那些贪墨啊舞弊不疼不痒的东西,就能将他们拉下马?”顾渔缓缓说道。

顾海看着他,没有说话。

“朱家纵横朝野几十年,无论在朝中,还是地方,门生故吏满天下…”顾渔接着说道,“如果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绝对不会动他们半分…”

他晃了晃手里的纸团,再次抖开,“你这些东西,说的太空太大,乱拳是可以打死老师傅,但前提是,你得近的了老师傅的身…”

顾海神色变幻,慢慢的闭上眼,垂在身前的手攥成拳。

“就没有办法了吗?”他喃喃说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看看我写的这个怎么样…”顾渔忽的说道。

顾海一愣,还没睁开眼,就觉一物扔过来,忙伸手接住。

这是一本奏折,顾海狐疑的看了眼顾渔,阴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

往墙角边走了走,顾海借着灯芯打开奏折,看着看着,他的手不由轻轻抖起来,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

从利州回来之前,他听说顾渔为了十八娘将平阳侯弹劾了,他当时还有点惊异,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弹劾,反而还会被扣上无理取闹的帽子,没想到大理寺竟正正经经的接了,并且准备传唤平阳侯,他当然知道,大理寺这样做必定是受了上头的指示,他猜想也许是太子…

但今日看到这个弹劾朱烍,没错,顾渔的折子是弹劾朱烍,半点没提朱春明以及其他的朱党,甚至还对尸骨未寒的朱春明又是哭又是赞,顾海终于明白,大理寺为什么正式的接下弹劾平阳侯的折子…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折子所说的事不过是很小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世上,偏偏有一些话,会刺痛一些人的心,而这个人恰恰就是将要看到折子的隆庆帝。

这是一个心思诡异喜怒无常的皇帝,且最擅长用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的臣子。

他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奏折?朱春明当初构陷叶真等一干人也不过如此手段吧…

这个人…顾海抬眼看这顾渔,以前对他提防,但更多的是不屑,但现在却是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真可怕…

“你把这个献上去,然后你花圃里藏着那些才可以算是宝贝了…”顾渔在一旁缓缓说道。

顾海合上奏折,耳边犹如刀戈相撞,心口澎湃起伏,他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想要嘶吼的冲动。

“你是说要以我的名义…”他问道。

“怎么?你不是正想这么做吗?”顾渔淡淡道。

顾海没有说话,将奏折塞入怀中。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你十有八九要被立刻推出去砍头…”顾渔淡淡道。

“不是还有一二吗?”顾海截断他的话答道。

顾渔笑了笑,“而且就算成了,也不过是撕开一道口子,至于接下来会如何,没有人可以保证…”

顾海亦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门外边响起驳驳声,顾渔知道这是外边给的信号,提示此地不可久留了。

“三日后,监察使邹大人会过来,那时候你便可以上折子了…”顾渔低声说道,“哦对了,别担心,这折子是模仿你的字迹写的,日期也是你在利州的时候…”

顾海已经看出来了,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向外而去。

“顾渔,”他开口唤道,顾渔的脚步未停,“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么做,不成,我又没有什么损失…”顾渔嗤声一笑,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成了,我自有我该得的大利,我干嘛不做?”

“不管你为了什么,我谢谢你。”顾海忽的躬身大礼一拜。

“当不起…”顾渔说道,转过头大步而去,走出暗门,他的视线环视幽暗腐臭的四周,似乎看到空中悬浮着的灵魂,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声音淡淡道,“…我答应过你的,我不骗你…”

而与此同时,京城外的村镇上,紧挨着官路的一间茶棚,虽然临近傍晚,但过往人流依旧很多,卖茶的老两口迎来送往很是忙碌,与热闹的前边相比,后门则安静了许多,木门被轻轻的推开了,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形,裹着头巾,蹑手蹑脚的走出来,看上去鬼鬼祟祟。

她才走了两步,斜刺里冒出两个人影,将她猛的拦住。

“你做什么去!”来人低声喝道,穿着都是泥瓦匠人打扮,手里还拎着做活的家伙。

“我…我…”被拦住的人抬起头,露出惶惶的泪眼汪汪的面容,面色发黄,眼角到耳侧一块黑斑,很是丑陋,就算顾十八娘此时正在她面前,只怕也认不出这就灵宝。

“你又想进城去见你家小姐对不对?”拦住她的年轻人低声喝道。

灵宝的眼泪便泉涌而出,“小姐…小姐要被砍头…我们不能不能连累…”

“你去了才是连累她!”两人同时低声喝道,一左一右架起她塞回门内,“你要是不信,就去试试!看是不是让她死的更快些!”

灵宝被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掩面低声哽咽。

“你听我们的没错…”过了许久,二人放缓声音低低道。

灵宝哽咽着点点头,看那二人要走,忍不住扯住其中一个的衣角,“我…我哥哥…他…真的…真的…不在了么…”

二人身形停下了,回头看她一脸的哀戚惶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年轻些的面上便有些犹豫,张口要说什么,被年长的轻轻拉了下。

“记住我们的话,你不出现,你家小姐才是最安全的,否则…”年长的人低声说道,说罢不再停留,关上门走出去了。

灵宝慢慢的跪坐在院子里,掩面低声哭泣,声音传到前堂,喝茶的人都见怪不怪。

“这个丑丫又犯病了…”客人们耸耸肩说道,一面对拎着茶壶的老婆婆喊,“你们捡了这个也不能养老,还不如去慈幼堂抱一个来的好…”

“没病没病,俺家丫儿没病,就是丑了些,客官可别这么说…”老婆婆笑嘻嘻的说道。

“你这老婆子还挺护短!”客人们笑起来,茶棚里很是热闹。

外界的热闹纷杂,对于顾十八娘来说,一概不知,她每日就是坐在厅堂里,看着外边的春景大发呆。

“顾娘子,有人送东西来。”外边差役唤道。

顾十八娘有些诧异,关进来这么久,还没人跟她送过东西,顾海一定是关起来,曹氏在建康也不一定能自由,除了昨日太子突然造访的意外,竟然还有人给她送东西…

“这是?”顾十八娘看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低着头抱进来一套锦被褥,打开来,竟然还有一些医书,并一纸包,散发着药香。

“是谁?”顾十八娘不由问那小厮。

小厮却是低着头,恭敬的弯着身子,一句话也不说,便慢慢的退了出去,他的身上带着不是一般小厮的气质,那是一种严格训练久日养生的奴性。

倒春寒是很冷,这里的被褥并不是很好,夜里会冷…所以,这几日她有些风寒…

她拿起纸包,拆开一看,顿时愣了,这是…

“治风寒的药…”她喃喃说道。

谁?谁知道她微染风寒?差役们?不可能,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要摘了迎春花煎水凑合来喝…

迎春花…顾十八娘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心脏竟然不争气的漏跳几拍,她怔住了。

她的视线扫过桌案上摆着的一席锦被,两本精良的药经书,最后再次落在满满一包的祛风寒发热的草药上,鼻头慢慢变酸,继而有眼泪沿着面颊一颗一颗掉下来。

原来…如此…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乍起

推荐:《世婚》意千重出品,更新文风上乘。

世代为婚,不问情爱,只合二姓之好。

春花般凋谢,又得重生。

一样的际遇,迥异的人生,她知道过程,却猜不到结局。

重生,并不只是为了报复。

重生,并不只是给了她一人机会。

重生,原是为了避免悲剧,让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幸福。

PS:感言:

谢谢大家支持,才让这本书有了这次热点封推的机会,这是肯定是荣耀,这是你们大家送给我的肯定和荣耀!!!!这是你们一步一步看着这本书长起来的!是在你们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谢谢编辑笑笑,谢谢编辑暖暖,谢谢大家!!!让这本书有个完美的结局!!希行感激之情深深!!鞠躬道谢你们给我的一切!——

东宫囘内,黄内侍只把那小太监问的不能再问。

“还有什么?”

“顾娘子还做了什么?”

只问的小太监都要哭出来,“爷爷,真没了…孩儿也没敢耽搁太久…看到的也就这么多…”

“什么叫耽搁!”黄内侍哼了声,用浮尘拍了拍他的头,“没造化的…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谁让你这么急巴巴的回来…”

小太监苦着脸,揉着头,“爷爷,不是您常说,咱们可不敢在宫外久待更更何况那可是刑部那些人的地盘…”

“去去去…”黄内侍甩了甩浮尘,“该听话的时候不听,不该听的时候瞎听滚滚…”

小太监被骂的一头雾水,迷惑不解的告退了。

黄内侍这才殿内走去,透过一层薄纱幔帐,可以看到文郡王坐在桌案前看那永远堆积如山的奏折。

黄内侍没敢去打扰,就在外边垂手立着,才站住,就听内里文郡王说了声茶。

可真是一刻也等不得…黄内侍心里说道,低着头掩下唇边的笑意,斟了热茶,疾步而进。

文郡王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接着看奏折,黄内侍却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反而笑眯眯的开口说话了,什么顾娘子那个意外啊那个惊喜啊那个感动啊还掉眼泪呢,说着自己也掉眼泪,感叹可是受了罪了,病了连药都没得吃,也不敢说,要不是殿下您有心还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文郡王拿着奏折的手慢慢放下。

“她把被褥放起来了?并没有用?”他开口问道。

“是啊,顾娘子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是殿下您的心意…舍不得用…”黄内侍忙抹了眼泪,笑着说道。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微微有些走神,愣了一刻,将视线再次转到奏折上。

黄内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这一次没有再絮叨,安静的侍立在一旁,却见文郡王又将手里的奏折放下了,起身向外走去。

“出去走走…”他口中说道,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视线扫过,殿外春阳暖暖,和风煦煦。

“总闷着,倒辜负了这大好的春日。”他缓缓说道。

以前就不觉得辜负了?黄内侍忍着笑心里嘀咕一句,拿着黑锦缎披风给他披上。

“是暖和多了,可是风还有些凉…”他笑着说道,一面主动引路,“殿下,池里新放了一些锦鲤,咱们瞧瞧去…”

文郡王点点头,漫步向西而去。

东宫是从皇宫隔断过来的,建于皇家园林边上,风景秀美,胜在自然。

主仆二人一路走来,黄内侍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文郡王却似是心不在焉。

倚在栏杆,吩咐两个宫女去逗鱼,黄内侍让说的就要冒烟的嗓子歇息一刻。

“你说,她是舍不得?”一路行来的文郡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站在白玉栏杆前,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面上带着几分怅然,浓眉微微的簇起。

黄内侍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神情,一时忘了接话。

“也许,是吓到了吧,她这个人…”文郡王又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待说了这个嘴边的笑意便是一滞,视线微垂,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黄内侍已经被认识以来,太子面上头一次浮现的这么多情绪惊傻了,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回过神来后,黄内侍便慢慢的后退一步,垂下头,这等少年青涩情怀,人这一辈子都会有,不管穷的富的贱的贵的…

黄内侍忽的眼圈有些发红,他望着脚下的地面,恍惚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穿着碎花衣的小姑娘从发黄的记忆里跑出来,脆脆的喊着二牛哥哥,递给他一个嫩柳编的帽子…

春光流逝,转眼已是满目翠绿,京城一处宅院中,藤蔓尚未葳蕤的藤萝架下,坐着四五个人,皆穿着家常袍子,面前摆着香气淡淡的翠茗。

但每个人的面上却没有半点赏春品茶的轻松随意,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当中的一个葛衣老者身上。

他的年纪六十左右,慈眉善目中带着久经官囘场的威严。

“顾存之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一些时日了,现在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他缓缓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在座的几人面上都浮现几分激动。

“老师,我们这就上囘书弹劾朱党这些人!”

“我早就写好折子了就等老师您一句话…”

“再不能让朱党如此嚣张下去…

几人纷纷说道,更有人眼圈发红,只有坐在角落里的顾渔没有说话,而是慢慢的品茶,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不是弹劾朱家…”老者沉声说道。

这话让群情激动人们又泄气了。

“老师,是不是还是没有罪证?存之不是献上证据了吗?”

“那些证据陛下看了,不是也没说什么吗?看来还是不够…”

顾渔低声笑了,引来大家的视线。

“证据不是够不够,而是陛下想不想看的问题…”他笑道。

这些人都是在于朱党历次清洗中幸存下来的,自然一点即通,都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这次我们不能弹劾他们…否则,适得其反…”老者缓缓摇头说道。

“那老师您让我们弹劾谁?”大家问道。

老者微微一笑,“我,以及关在牢里的顾存之。”

“啊?”众人面露惊讶,“弹劾老师您?”

“对,弹劾我,弹劾顾海,谁也不许说朱家一句不好,也不许提朱党一字之患,总之弹劾我和顾存之越多越好,说的越厉害越好…”老者神色凝重,略有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要让陛下看看,这朝堂是谁家的朝堂…”

众人沉思一刻,面色解恍然明了。

“可是,老师,朱党那些人以前弹劾您的折子也不少啊…”有人还是轻声疑问。

“那是以前现在…能遮天的伞已经破了…”老者微微一笑,看着满目翠绿,“这一次,是我们能出口气的时候了…这一天…老朽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

他说这话,声音渐渐低沉,鼻音浓浓,为了这一天,路上已经铺了太多人的血…

这一天终于还是等到了。

平阳侯走进院子,揉了揉眼。

“怎么了?”接出来的夫人关切的问道,看着神色有些焦躁的丈夫。

“最近真是事事不顺啊…”由侍女服侍换了家常衣,平阳侯坐下来,重重吐了口气,似乎要舒尽心中闷气,“这眼皮也跳得厉害…”

“朝堂上的烦心事本来就多,侯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满不在意的说道。

“可是…”平阳侯闭上眼,伸手轻轻揉着额头,缓缓说道,“这半年来,格外的…嗯…”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

“怪异…”

“怪异?”夫人问道。

“你看”平阳侯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前一段被关在牢里的顾海不老实,竟然逮住监察史上死谏…”

“这有什么怪的,不过是要死的蚂蚱了瞎蹦跶吧”夫人嗤声笑了笑,“再说,折子不是被陛下压下了,理都没理…”

“不过,后来弹劾顾海的折子满天飞…”平阳侯接着说道。

“那还不是大家闻风而动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侯爷,我这个妇人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还大惊小怪的…”夫人笑道。

“不止弹劾顾海,还有康太宰大人…”平阳侯并没介意夫人的不敬,接着说道,与其说给夫人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那个康大人啊?就是一个三旨相公,当年靠着朱春明坐到太宰的位子上,就是个摆设,装聋作哑的,那边的人没把他当回事,这边的人看他不顺眼,如今自然要拿他开刀,两边谁都不会让他好过的…”夫人撇撇嘴说道,“这个还用想啊,我说侯爷…”

“可是,陛下也将这些折子压下了…”平阳侯根本没理会夫人的打断,继续说道,眉头皱起来,“而且,还通过太子殿下的口,训斥了这些上折子的人,说他们无所事事…”

“太子”夫人听到这个字眼,立刻坐正身子,这些朝堂的事她没兴趣,想到自己最关切的事,“侯爷,你问了没,这到底怎么回事?大婚的日子怎么还没定?那些入选的其他人可都进东宫这么久了…”

“急什么?咱们燕燕是太子妃,跟那些奴婢一般的比什么…”平阳侯瞪了她一眼,说道。

“咱们燕燕都已经急病了…我能不急吗?”夫人也急了,站起身说道。

“好了好了,告诉你,定了,十月十八…”平阳侯这才说道。

夫人闻言大喜,“果真?”

“果真,我哄你做什么。”平阳侯说道,“先别嚷嚷,也就这几天,礼部昭告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夫人合十念佛,一脸欣慰,心中巨石落地。

“这也罢了,前几天刑部上奏处斩顾海,陛下非但没批,竟然说要放人…”平阳侯接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什么?”夫人很是惊讶,“那那那个顾十八娘呢?”

“她当然还关着,她跟顾海不一样,是跟贼匪之妹直接牵连的…”平阳侯看了眼夫人,明白她的心思,嗤笑一声,“你放心,就是放出来,她也休想再进宫…”

“哦,那就好。”夫人再次欣慰说道。

“陛下竟然说,顾海是个直犟子,那种人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让刑部放人,别浪费时间,去抓该抓的人…”平阳侯喃喃说道,靠在椅背上,“我觉得…朱家…的圣眷似乎…”

“侯爷,你真是多虑了,那朱家的圣眷是说没就能没的吗?再说,谁家圣眷浓圣眷败都好,都跟咱们家没关系…”夫人笑了,急着要去给女儿报告这个好消息,扔着这句话便走了。

平阳侯似乎没察觉她的离开,依旧靠在椅背上微微眯着眼。

“如果,万一有关系呢”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让平阳侯的心口猛地一缩,呼吸不由一顿,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不安的源头所在,初夏闷热的室内,平阳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直冲到头顶。

平阳侯心里隐隐感觉到一场风暴似乎正在京城的上空酝酿,并且来势汹汹波及范围很广,但还是没想到风暴会来的这样快,来的这样凶猛。

这一天是中秋节,正是合家团圆吉庆的日子,平阳侯府自然也是张灯结彩,因为这是白玉郡主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团圆节,在老侯爷夫人的吩咐下,布置的较往年更华丽奢侈,早在几天前各种节日用品就成车的拉进来,平阳侯府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平阳侯在客厅里,跟来访的一些清客好友闲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着侯爷侯爷的高喊声,小厮竟然不经允许就闯了进来。

平阳侯还没来得呵斥,那小厮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惊得站起来。

“不好了,侯爷,朱大人被抄家了!”小厮大声喊道,“快,宫里来人宣进宫!"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反扑

朱烍被抄家下狱的消息,如同一声晴天霹雳,也宣告着暴风雨终于袭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跟所有听到消息的人一样,平阳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呆住了,但他很快想清楚了,事情并不是突然的,或者说,他原来觉得怪异的事件终于都对上了,原来皇帝这些日子已经逐步的显示他的不耐烦了,但气焰嚣张的朱烍并没有察觉到,或者说,没了那位真正的明白圣心为朱党掌舵的朱春明,朱党中再没有人能清楚的体察圣心然后为己所用了。

朱烍入狱,风风火火的两个月后,就定了罪处斩了,这个判决下来后,再一次震撼了每个人。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真的下了这个命令,按照大家的猜想,最多是流放千里,没想到竟然是抄家灭族。

皇帝舍弃了几十年来的君臣情义,在伺候自己几十年的朱春明尚未周年祭的时候,将他的子孙全部处斩,唯一幸免的是朱春明的老妻以及一个孙子,这已经足以显示皇帝的仁慈了,不让他朱家断子绝孙。

既然皇帝都如此决定,那么得到命令的官员们便毫不客气的撕去了温柔的伪装,让积压许久的屈辱愤恨顷刻喷发出来,报复如同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断断一个月的时间,一半多的朱党成员,不管大小官职,都被连根拔起,驱逐出朝廷的队伍,杀头的杀头,破家的破家,流放的流放

那一个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多少家庭离散,多少高高在上的权贵士族,一夜间变成了罪犯之身,锦衣玉养的公子们削籍发配,香车宝马珍宝般的夫人小姐们被拉出来充官奴变卖,曾经高高在上羡煞旁人的地位,原来都不过是虚构的阁楼,伴着那位构建者的喜怒,瞬时轰然倒塌化为灰烬。

管你什么世家大族王侯,只要敢跟朱家扯上一点关系,便有人跟你死磕,这是肃清奸邪的机会,也是表现自己名留青史的机会,大的小的急着表达自己赤胆忠心的官员们无孔不入,日夜不休殚精竭力要为大周朝清明吏治扫清奸邪出力。

这其中被盯上的就有平阳侯府。

“胡说!胡说!好大的帽子!”平阳侯面色铁青,面对上门指控的官员,“本侯怎么会跟朱党沆瀣一气!”

这种话这些日子官员们已经听的耳朵都生茧了。

“难道没有证据,本官会诬陷侯爷吗?”官员们面无表情的说道,一挥手,“请侯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有什么话让康宴章来跟本侯说!你们这是胡乱攀咬!贪功污蔑!”平阳侯又惊又怒,什么时候这些流水般的官员敢对他们这些铁打的王侯如此不客气了。

“康大人有句话要本官问问侯爷…”官员们丝毫不惧,面上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什么话?”平阳侯铁青着脸问道。

“康大人要我问你,关在刑部大牢的指正顾海顾存之大人的那些奴仆,是您提供吧?”官员淡淡说道。

平阳侯的脸色顿时煞白。

我们每个人都会不经意的做一些事,我们做这些事,当然都是本着对自己有益的原则,但很多时候,我们的行为会变成一把双刃剑,有好的一面,当换了一个环境时,它就可能变成坏的一面。

例如平阳侯当初一心搞掉顾家兄妹的行为,那些奴仆是他搜集来的,当时的一切行为本着为皇家清誉的着想无可厚非,但前提是,在皇帝眼里,被刺杀的朱春明还是可悲的受害者,丧父的朱烍还是可怜的值得爱怜的弱者,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曾经的受害者变成十恶不赦罪当抄家灭族的犯人,那么…

“我那么做怎么了?我可不是为了他们朱家!我是为了大周律法!为了肃清贼匪!为了皇室清明!换做受害者是任何一个人,我平阳侯府也会这么做!”平阳侯厉声喝道,一面冷笑。

他猜到了,这一定是顾家的人揪住这一点,在死命的告他!这就是他们的反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以为这样随便哭几句冤枉说几句话悲愤就能哄骗得了皇帝吗?

“可是…”官员冷冷一笑,“那些奴仆说,是侯爷您以他们的家小妻儿威胁要他们做假证诬陷顾家兄妹的…”

“什么?”平阳侯顿时呆住了

原来…真正的反扑是在这里!

要说服一些人去告自己的旧主,自然要用些手段,这是事实,但是,他们作证的事也是事实啊,怎么反过来倒成了指责他的罪证?!

“这是污蔑!污蔑!”平阳侯咬牙喝道。

“污不污,蔑不蔑的,请侯爷去刑部说吧。”官员们不再罗嗦,大手一挥,身后的衙役们摆出请人的架势。

“本侯要进宫见皇上!”平阳侯咬牙冷笑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平阳侯现在已经顾不得去细想,眼下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就这么从家里被带到刑部去,这样话,就算最后没事,他的脸面也就丢尽了。

“侯爷不知道吗?陛下身体不适搬到西苑别宫休养,不见任何人,一切事交由太子殿下…”官员再次浮现一丝轻蔑的笑,“太子殿下已经亲授康大人圣旨,负责此次三司会审,任何人不得抗旨阻拦!”

平阳侯心中如同被泼了一瓢凉水,面上惨白一片,这次的事情看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大大的不妙啊…

难道他平阳侯府竟然会栽在这一条阴沟里?不可能!不可能!平阳侯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喘着气却是再说不上半句话来,知道形势依然不利,再坚持下去只是自取其辱,只得一拂袖跟随这些官员而去。

伴着平阳侯的离开,平阳侯府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

在满院子奴仆惶惶的气氛中,白玉郡主的屋子里发出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更加刺激着大家脆弱不安的神经。

“我是太子妃!我是太子妃!”可砸的东西都砸光了,站在一地狼籍中的白玉郡主神情狰狞,她看着衣架上华贵的太子妃婚服,摇摇晃晃的扑过去,紧紧抱着这用料华贵做工精良的礼服,喃喃的重复这一句话。

外界的喧嚣,对于顾十八娘来说一概不知,门外依旧雷打不动的有面无表情的侍卫看守,吃着简单的一日三餐,院子里经历春夏,花草树木,能被她采摘的都摘完了,就差剥树皮了,没有人再来探望她,但是有不断的东西送来,也不是多么稀奇珍贵的,就是一些医书,似乎是掐算着她看完的时间,隔一段就会有新的送来。

合上书的最后一页,顾十八娘抬眼看向一旁用几块木板简陋搭起来的书架,上面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的书。

“已经这么多了…”她将手里的这本放进去,手抚过一本本书,低声喃喃道,虽然从来没有人说是谁送来的这些,但顾十八娘心里很清楚,念头闪过,心跳一滞,抚在书上的手,如同触炭一般缩了回来。

就如同那被放在柜子里的锦被一般,有些事她不敢也不想去碰触,只能装作不见。

有脚步声在外响起,顾十八娘如同做贼心虚一般,转过身。

今日送饭的真早…她心里想道,待看过去,不由怔了怔。

日光斜披在文郡王的身上,依旧一身素白衣袍,不带冠只有一根玉簪挽起乌发,神情淡然的站在那里,一如半年前。

看着顾十八娘的愕然,他缓缓一笑。

“见过殿下。”顾十八娘立刻伏地叩拜。

“起来吧…”文郡王说道。

顾十八娘起身,低低垂着头。

“有要收拾的东西吗?”文郡王并没有走过来,而是站在原地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轻松,“你可以回去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雷在顾十八娘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文郡王。

“朱家倒台了?!”她失声问道。

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的文郡王的视线落在她的面上,笑意渐渐散去。

“顾湘…”他慢慢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过来,顾十八娘身形不由一震,额头上立刻出了一层汗。

“殿下…”她再次俯身跪下,不敢再言,只觉头上锐利的视线重重的压下来。

是的,她知道有这么一天,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切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多少官员在其中奔走谋划,也不知道朱党如何反扑挣扎,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她什么都不知道,前世里她窝在沈家宅院里,守着的只是她头上的那一片天,但是,她那又如何,她知道朱家倒台了,抄家流放处斩这个结果

当然在她前世所知的命运里,朱家倒台是在三年后,而且朱春明并没有死,也没有处斩,而是流放,但这并不妨碍她大着胆子去赌这个命运,赌朱家的命运,赌朱党的命运,虽然她不知道她要等多久,或者也许会等一辈子…但是总好过就那么退步忍让任人宰割,怎么过都是一辈子,那么她宁愿选择这个未知下赌注。

所以她拼着毁了自己,也要和平阳侯对抗,她知道平阳侯一家要用灵元的事拿住自己,那么她自然也可以用这件事拿住他们,她就是要让他平阳侯跟朱家扯上关系,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当朱家倒台后,那些所谓的朱党成员遭到多严酷的清洗与清算。

现在她赌赢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不欢

结果来的这么快,比前世足足提前了三年,顾十八娘不可抑制的失态了,喊出了这句不该说的话

顾十八娘伏在地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她知道自己什么话也不用说,方才的失态如果是在别人眼里,倒没什么,但偏偏这个人是文郡王,七窍玲珑透明心的人,曾经被她以预言诱惑威逼出手救自己哥哥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他面前的文郡王忽的转身走了,顾十八娘依旧跪在地上,头埋在手臂上,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慢慢的咬着下唇,眼泪浸透了衣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伴着一声急切的唤声。

“十八娘…”顾海出现在门口,看到顾十八娘俯首在地,便几步过来,扶着她的肩头,哽咽不成声。

“哥哥…”顾十八娘抬起头。

兄妹二人互相打量,见对方皆是身形削瘦,精神憔悴,尤其是顾海,面上还有伤痕,心中均是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顾十八娘积攒了半年的眼泪泉涌而出。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顾海亦是眼泪滚滚。

临上车之前,顾十八娘回头看了眼这住了半年多的地方,神色复杂。

“怎么?还舍不得了?”顾海不由笑道。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

“这些东西不要了…”顾海看到仆从抱着被褥书籍等等装车,忙阻止道。

仆从们应声,便又抱着转身要丢回去。

“拿着吧…”顾十八娘出声道。

“书拿着吧,被褥就不要了,怪晦气的…”顾海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摇了摇头。

顾海有些惊讶不解,但没有再说话,示意仆从听小姐的。

马车晃悠悠而行,兄妹二人在车中对坐,只觉得满腹话语,却又说不出来。

“平阳侯…定罪了…”顾海忽的低声说道。

她赌赢了,顾十八娘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反而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慢慢的靠在车架上。

“哥哥,其实…说白了,我与我曾经恨的骂的那些人的行径并没有区别…”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眼中却有泪水慢慢的滑下来。

“沈安林他为了报仇为了肃清威胁,所以决然的摈弃我…”

“…族长他们欺负看低我们,是因为我们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反而损害他们的利益…”

“…顾宝泉也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顾洛儿也是为了自己痛快,白玉郡主打压我也是因为视我为威胁…”

“…他们针对我,针对我们,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哥哥而我现在做的,不也是为了消除威胁,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谁无辜?谁有罪?其实…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丘之貉…都是…恶人…”

顾海看着她,鼻头发酸,坐过去伸手揽住顾十八娘。

“你不是恶人,从来都不是…”他缓声说道,“恶人不会对知遇之恩的人全力回报,不惜倾家荡产…恶人不会对有恩的人抛弃地位身家用余生来回报…恶人也不会对逼死自己的仇人放下心结…恶人也不会在千险万难且可以避开全身而退的状况下,依旧愿以身试毒…恶人不会对毫无用途无亲无故的人无条件的真心的好…”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伴着摇晃的马车,就如同催眠曲一般抚慰心灵。

“十八娘…我们没说我们是好人…”他轻叹一声,将妹妹的肩头揽紧了几分,“好人恶人,也不是谁能说清的…”

尘世如泥沼,一入无人净…

入夜,东宫内灯火辉煌,太子的寝宫外,黄内侍匆匆而来。

“殿下就寝了没?”他低声问道。

“爷爷,你可来了…”两个小太监一脸庆幸的说道。

“怎么了?”黄内侍瞧着这二人的神色有些讶异的问道。

“殿下好像心情不好…”其中一个低声说道,一面往内看了看,殿门紧闭,里面灯光昏暗。

“晚膳都没用…”另一个忙补充道。

太子殿下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就连当时在病中,大夫没有吩咐停饭的时候,哪怕再难以下咽,他也会一日三餐准时准量。

看来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黄内侍心中说道,旋即面上又浮现一丝笑。

两个小太监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主子心情不好,倒霉就是他们这些下人,怎么爷爷看起来高兴的很?

“没事,这就有个好消息给说给殿下听…”黄内侍察觉失态,忙收了笑,瞪了二人一眼,“快去,准备晚膳…”

二个小太监忙应了声,一溜烟的跑了。

黄内侍整了整衣衫,甩着拂尘迈进殿内,太子依旧坐在书案前,两盏宫灯照得一地纱白。

文郡王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批阅奏折,而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黄内侍顺手从一旁取过一条薄锦轻手轻脚的过去给他披上。

“没那么冷!”文郡王开口说道,声音透着森森的凉意。

看来果真是心情很不好…黄内侍心里嘀咕一句,笑着应了声是。

“殿下…”他将薄锦搭在手上,低声说道,“…平阳家派人说,燕燕小姐受了惊吓身体不适,到西山道观静养去了…”

平阳侯已经被夺去侯府封号爵位,贬为一般人家,不过看在先贵的面子上,并没有牵连甚众,但郡主的封号没了,所以只能唤闺名。

平阳侯府出了这么大事,白玉郡主的太子妃自然做不成了,再嫁人那也是不可能的,进庙或者道观,是在正常不过的是结果了。

文郡王依旧闭目不言,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要说这个燕燕姑娘,真是脾气坏,这下好了…殿下您可以自己挑个称心的…”黄内侍低笑说道。

“哪来的称心!”文郡王带着几分不耐烦冷冷道。

现在宫里这些自然都是不称心的…那称心的还没进来呢…

“殿下…”黄内侍笑眯眯的说道,“…如今真相大白,顾娘子也是冤枉的…白受了这些罪…本来就是太后娘娘选定的称心的,那自然还是要接进来…”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文郡王冷哼一声。

“哪里称心?”他带着几分火气道,“脾气坏,模样丑,哪里称心!”

哎吆,这小儿女是又斗气了?黄内侍心里顿时明白了,联想到今日太子私自出去一趟,看来是忍不住给心上人报告好消息了…

这是再柔情蜜意不过的好时候了,怎么又气呼呼的回来了?

想到那顾娘子敢跟白玉郡主当面锣对面鼓的闹,脾气定然不好,又因为委屈这么久,冲太子殿下撒脾气了?

太子殿下是什么人?长这么大只怕从来没有在女子跟前低声下气俯就过,自来只有女子们千方百计的讨好他,以前没有,现在也不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黄内侍就笑了,“殿下,老奴可得说句公道话…顾娘子算不上倾国倾城闭月羞花,那也可不能说是丑…至于脾气啊礼仪啊可以慢慢教导啊,居移气,养移体,慢慢就变成贵人了…”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面前不断的浮现曾经的过往。

初见时已经记不清了…再见时她大不敬跪在面前咄咄逼人…再后来药赛上意气风发胸有成竹锋芒毕露…

她原本就没变过,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活着…

文郡王心内的火气慢慢的散开,后来她为了自己治病赌命喝药,那种义气决然又有些小孩子的倔强…

文郡王的嘴角不由浮现一丝笑意,这笑意很快又消去。

雪地梅林美景怡情中,囚居探访品茶,她却都是战战兢兢,眼中满是惶恐不安…

她怕自己,怕到从来不敢正视…

冲突,被罚,对抗,宣判,他担忧焦躁心疼无奈,怕她害怕怕她难过…

却原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原来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

文郡王的手猛地攥紧,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黄内侍正说到“…受了这么大罪,让顾娘子回家先缓一缓,再接进宫来,真是可喜可贺万事如意了…”却听咚的一声,吓得他差点咬掉舌头,怔怔看着文郡王站起身来,大步摔帘子进内室去了。

这…这…他的马屁又拍马蹄子上了?

“爷爷…”门外有小太监探头,冲他挤眉弄眼,“晚膳都好了,什么时候传进来?”

“传什么传!”黄内侍瞪眼低声喝道,“给我滚滚滚…”

小太监被骂的灰头土脸缩回头。

室内恢复安静,黄内侍看了眼殿下的卧室,这一次他可知道不能再跟去,呆呆的站在原地思付到底哪里说的不对了,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只得叹口气。

“这少年的情怀啊,就是不好懂啊…风一阵雨一阵晴一阵…”他摇着头自言自语,晃着拂尘向外在一旁站好静待吩咐,说完了又笑了笑,望着窗外秋夜星空,“可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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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倒数一二三的时候了…为什么我有些想哭…其实结尾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而止

朱家倒台带起一阵喧嚣,喧嚣渐渐沉寂的时候,大周的踏入又一个冬季。

伴着北方的寒风席卷了江南诸地,气温骤降,人们都换上冬衣,几天之后,第一场冬雪袭来,满城尽素。

顾家的书房里,几盆炭火静静燃烧,让屋子里一片暖意,雪花扑扑打在窗棂上,让安静的书房里增添了几分生机。

脚步声在外响起,有人推门进来,门外的雪争先恐后的随风涌进来,瞬间化成水汽。

“哥哥,东西都收拾好了…”顾十八娘轻轻抖着斗篷上的雪花,一面看向顾海笑道,“要是日程定了,就去定车马…”

顾海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妹妹笑了笑,说了声好。

顾海的案子清了,依旧官复原职,朝廷体恤他牢狱之灾,准他休沐过了年,但顾海记挂利州诸事,所以准备即可启程。

“这一次,我们一家可以在一起过年了…”顾十八娘笑道,带着满眼的期盼,年的意义对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来说都很重要,但对于他们一家来说却更重要。

一年,代表着生,代表着生的可贵。

顾海没有说话,略沉默一刻,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十八娘,你真的不打算…”

按理说顾十八娘进宫的资格在她被刑部带走那一刻就没有了,但现在情况却是礼部不但并没有明确送来取消资格自此后自行婚嫁的明诏,反而送来入宫的通知。

当然,顾十八娘已经通过顾海上书以自惭形秽叩请收回成名了,只不过,迟迟没有答复。

顾十八娘笑了,点点头,她的视线转向门外,风卷着雪片胡乱纷飞。

“哦对了哥哥,我是来和你说一声,我出趟门…”她转移话题说道。

“去哪里?这大雪天的…”顾海皱眉。

“去给灵元告个别…”顾十八娘道,笑了笑。

朱家的事结束了,虽然灵元依旧是贼匪身份,但总算没人再盯着这个了,所以顾十八娘在城外寻个地方,给他建了个衣冠冢。

衣冠冢立在西湖附近,是一片墓地集中的地方,顾十八娘觉得灵元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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