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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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夫人跟着张望,“奴才也找她来着,进宫这么会子没见她露面…”忙又一笑,“小主儿大约有事耽搁了,横竖奴才没什么要紧事儿寻她,娘娘治下,还能有差池不成!”

  皇后也一笑,抚着领上绿松石领约道,“她晋位四个月了,您记挂是该当,也不能为着什么天家大道理坏了人伦。”对晴音道,“你去庆寿堂问问,没的身子又不舒坦。”晴音领旨去了,她往素夫人那边略靠了靠,戴着珐琅护甲的手在素夫人手上轻轻一拍道,“她晋位没到半年,家里尚不好进宫来。您大约还不知道喜信儿,说起这个我可高兴坏了——她遇了喜,四个月了!”

  素夫人惊得几乎站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好了,合着两手直拜,“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这么好的事儿…哎呀我的娘娘,给您道喜了!”

  古来就是这样,妾有了身子,是儿是女都在大妇手上。孩子见了面首先得喊大妇一声额涅,所以这样的喜讯,反倒是皇后占了大头。皇后笑吟吟的,眼里却隐约有泪,叹了口气道,“不瞒您,我知道她怀了孩子,喜欢得坐都坐不住。先头贵妃作梗,你们外头兴许也听说了,我护着她,真连命都敢不要。为什么呢?我不怕您笑话,我膝下犹空,既然拿素以当姐妹,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再说我是宫里内当家,咱们主子爷的血脉,万一有个好歹,我死了没脸见祖宗…您瞧…宫里有规矩,嫔妃临盆要请娘家人进来的,到时候我打发人过府上接您。有您在,她胆气大点儿,我也有了依托了。”

  素夫人脑子活络,这话一出口她都明白了。只要生的是阿哥就得抱走,是这意思吧?事先知会也算尊重,因为娘家人在,产房里孩子先经娘家人手。保姆抱走是后话,人情总要留一线的。唉,可怜见的,宫里就这宗不好。得宠也罢,受冷落也罢,横竖儿子不是自己养。退一万步,为了孩子好,归在皇后名下倒也没什么,只要不叫他忘了根本就好。

  这里正说着,看见素以从地罩那头摇曳而来。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穿着玫瑰紫二色刻丝袍子。因着袍子腰身宽大,她又是个扁身子,只要不撸肚皮,隔着衣裳也能掩得住。只不过身形没大变,脸色却有些发白。上了胭脂点了口脂,反倒显出奇异的妖艳来。

  素夫人迎上前两步,又不好说什么,上下直打量。素以叫声额涅盈盈一拜,“我先头看见阿玛了,隔着人也没停下搭话,您二老身子骨好?玛法呢?他老人家身子骨好?”

  “都好,小主儿别记挂。”

  素以心头一沉,进了帝王家,母女相见不能太热络。体面要摆在头一条,连称呼都得留神,小名儿可不能乱叫,必须尊称小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偏过身给皇后蹲福,皇后让晴音来搀,体恤道,“这么沉的身子,万岁爷都说过特许你不行礼,倒忘了不成?”

  素以抿嘴笑道,“别人前头我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万万不敢。我来也就露个脸,知道我阿玛额涅进宫,给二老报个平安,过会子就要回庆寿堂去的。近来愈发懒,再经不得了,主子容我告个假吧!”

  皇后颔首道,“那些虚礼管他做什么,身子摆在首位。你略坐阵子,等给万岁爷祝了寿,道乏就回去吧!”

  素以应个嗻,这才拉着母亲嘈切细语起来。她是报喜不报忧的,叫她额涅知道她过得多滋润,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么样?心里的委屈就在嗓子眼里,要吐吐不出。一不小心红了眼眶,忙说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难受。

  知女莫若母,其实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来。帝王家表面光鲜,私底下过得不香甜。她是笑着,可这笑容有几分真?素夫人觉得无能为力,入了后宫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人。外头倒有丈母娘打女婿把闺女要回去的事迹,搁在帝王人家怎么处?不能责问不能反悔,除了点灯熬油别无他法。

  “你玛法想你,没法子进宫来,叫我带话给你。”素夫人压着声道,“你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床底下放不起鹞子来,海东青关在笼子里,心里有天,它还是个英雄。你想想,你是做鹞子还是做海东青?”

  素以咕哝了下,揉着衣角道,“不还是个鸟英雄么!”

  素夫人被她回个倒噎气,“不拘怎么,日子是自己过。你姑奶奶干什么活得那样?都是自己看不开。”

  才说完,看见闺女像斗鸡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来是皇帝率领诸臣,浩浩荡荡从乾清宫过来了。

第118章

  皇帝在山呼万岁的声浪里搜寻,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跪地叩拜的素以。他暗自雀跃,带着欣赏的目光端详她。窄窄的脊背,垂着头,领膛里略微露出的一片皮肤,在灯下显得精致可爱。担心她跪着窝坏了身子,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失体统,加快了脚步过去,一面请诸夫人平身,一面弯腰去搀她,低声嗫嚅了句,“说了不要你磕头的。”

  素以嘴角一点讥讽的笑,声音却把它掩饰得很好,“今儿是万岁爷寿诞,奴才给您拜寿,再应该也没有。”

  真是恨,他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十来天未见,也并不显得焦急,以前那种揉心揉肝的感觉早过去了吧!她错眼一瞥,慧秀如今真是形影不离,连欺上瞒下都有胆儿,这妮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还有荣寿那狗太监,以前帮着琼珠站在密贵妃那头,算他识时务抽身得早,上回清理宫务没有殃及他。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和长满寿不对付,所以长满寿帮衬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以前自己没想过要拉拢总管太监,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不懂自保。皇帝身边有心腹才对自己有利,两支老山参就打发了人家,说来太慢待这位一心提拔她的二总管了。

  可是皇帝…她看着他,曾经满心的托赖都化成了灰。这是个君王,不光是她的男人,也是全后宫所有宫妃的男人。她以前自视甚高,现在看来不过笑话。圣眷没了,她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差别?

  她不动声色隔开他的手,皇帝不知道她一霎儿辰光那么多想头。仔细打量她的脸,她长眉舒展,瞧不出有异,可是叫他心头生凉。他料着还是在生他的气,他无可奈何,女人家就是心眼儿小。他也算过时候,里头十来天没见,期间他半数时候奔波在外,剩下的五天一桩事接一桩事,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居然转眼已至万寿节了。

  多大点事呢,叫她这么闹心么?他想哄她,可惜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只好压着嗓子道,“我今晚过你那里…”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退后一步,欠身道,“奴才不敢当,如今身子沉,伺候主子力不从心。我看慧秀姑娘不错,我照应不上的她都能代劳,万岁爷可得好好待人家。”

  皇帝被她这话说得发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看着她道,“你说的什么浑话?”

  她有一双漂亮的杏眼,一直是温暖的,水一样的,现在却变得冷而硬。凉凉一笑道,“人多闹腾,我是有点犯糊涂了,御前失仪,请万岁爷见谅。既然给您拜过了寿,奴才的心意也到了,这会子告个假,就先告退了。”

  她没有发作,软刀子拉人,说出来的话叫他心慌。这种生人勿近的态度太奇怪了,以前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这是怎么了?并不像寻常开玩笑,是动了真格的了。她转身往殿门上去,他想追又忌讳这么多人看着,只得勉强按捺住了。心头说不清的什么感觉,又生气又凄凉,这辈子竟没有这么委屈过。

  兰草托着她主子的臂膀,能感觉到她簌簌的轻颤。再瞧她侧脸,又平静得像乞巧节门廊下晒的水,起了一层水皮子,已经架得住针芒。她唏嘘着,“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先前奴才和鸿雁儿说话,您不也听到了吗!还没闹明白原委,这事儿不能怪万岁爷。”

  “谁知道慧秀同没同他说,万一人家照旧国事繁忙,我自个儿给他圆说法,我算怎么回事?”她挺直了身板道,“我玛法让我做海东青,撂高儿打远儿么,一个男人,什么了不起!”

  兰草唯有叹息,大约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不一样,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以大局为重,不是普通居家过日子的富贵少爷,靠着祖荫吃穿不愁满脑子风花雪月。他大概也有心无力,主子才晋位那会儿正火热,万岁爷不还是下江南一走两个月么!也许习惯了离别,这十天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女人却实在是种伤害。一则爱之深,二则怀着孩子心思愈发重,所以她主子嘴上说得洒脱,腔子里其实早就蓄满了苦水吧!

  伤嗟出门,远远看见福缸旁站着小公爷。琉璃宫灯四围染了朱砂,一地水红色在檐下荡漾,他就立在那片朦胧里。穿巴图鲁坎肩,正胸钉一横排十三太保铜钮子,不羁惯了的人,靠缸站也要往下溜的架势。

  不过卖相真不错,兰草轻声道,“我说句不该说的,主子真要给他做福晋,兴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不痛快了。”

  素以转过眼去,他朝她打拱,上次要单聊被她拒绝了,这回吸取了教训,不敢挪步过来了。她还了礼,看他的样子难免有些怅然,“别人多好都是别人家的事儿,两个人里头挑拣,我还是会挑万岁爷。小公爷人不坏,就是不着调。眼下我是憋屈,嫁了他就能保证一辈子过得舒心么?”她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再来惆怅,为时已晚了。”

  说着回身要往宫门上去,一扫眼竟发现了慧秀。这下子火气有点升腾了,不找她晦气,她倒有心监视她不成?这是逼她做奸妃啊!她笑起来,招手道,“慧秀过来。”

  慧秀本要闪躲,满以为他们见了少不得白话几句,没想到居然没什么交集。先是探头看,再要避让来不及了,早已经被素以看见了。看见了也没什么,她没有短处落在她面上,还怕她生吃了她不成?敛着神过去一蹲,“给礼主儿请安,奴才正要过养心殿给主子取披风呢,可巧遇见您了。”

  “是很巧。”她的唇在灯下红得悍然,抬手指指小公爷背影,“你认得他么?他是皇后主子的娘家兄弟,你可不能在主子爷跟前乱说。我是没什么的,伤了皇后娘娘体面不好。”

  慧秀一脸惊讶,“小主别拿奴才打趣,您二位是熟人,打个招呼是应当,奴才有什么可乱说的?”

  “我知道你懂事儿,”她和颜悦色的拉她的手,“换了别人只怕早就嚼舌根了。我才刚还和主子说呢,你在御前当差当得好,这几天主子事忙,全由你照应了。我探了主子口风,要是他有这意思,我去和皇后娘娘说,晋了你的位份,咱们姐妹好作伴。毕竟先前一块儿当过值,比起不相干的人来贴心得多。”

  她疾言厉色才是正常的,像这样声口古怪,反而叫慧秀捏了把汗。她和万岁爷的感情能容得下别人才怪,这么假惺惺的是在试探么?诱惑虽然大,自己却断不敢应承,忙躬身道,“奴才伺候万岁爷是份内差事,小主知道的,宫女子邀宠是要杖毙的,奴才万万不敢有这念头。”

  素以吮唇道,“我就是宫女子出身,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其实你不必自谦,这样儿宫规不过场面上摆设,你这么机灵人儿,能叫它绊住了手脚?不能够!”她笑着,“听说养心殿除了荣寿,你如今是排得上号的二把手。我那时圣眷隆重也不及你一半的风光,御前的小太监私底下管你叫全管事,你可了不得啊!”

  慧秀咂出滋味来,知道她果然是来找茬的,越发做出诚惶诚恐模样,“小主儿别和奴才说笑,奴才几个胆子几条命,敢在御前这样放肆…”

  “不是你放肆,是荣寿管教不力,他这大总管真白当了。”她啧啧一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头我底下宫女遇上鸿雁儿来找二总管,顺带便的和他聊了几句,你猜他说什么?”

  慧秀悚然一惊,心里弼弼急跳,恍惚感觉鬓要浸出汗来。强定了心神才道,“奴才猜不着,请小主儿明示。”

  素以抚抚肚子,倒不说话了。抬头看天,半晌才道,“今儿月色不错,我在想,我要是摔在你跟前喊一嗓子,你说万岁爷会怎么样?”见她吓得瞠目结舌,她掩嘴笑起来,“我就那么一说,别当真啊!不顾念咱们一处当值的情义,我还得顾念我肚子里的皇嗣呢!他是金尊玉贵的人,要是知道我拿他和你逗闷子,他将来可要恨死我了。”眼波儿又婉转一瞥,“别发愣,不是要给主子拿披风去的么?看回头要用不凑手,快去吧!”

  慧秀腿肚子里直转筋,这会儿想回殿里面见皇后是不成了,所幸大总管在养心殿,回去和他商议对策要紧。

  素以看她走远了,回身对兰草道,“趁着刘嬷嬷不在,咱们也不能浪费了好机会。我在这里站一阵,你进去找长二总管,请他出来相见,就说我有事儿同他商议。”

  兰草道是,让荷包儿上来接手搀她,自己敛着裙裾快步上了台阶。

  这里的月台高,下了丹樨往边上挪一挪,到了背光处别人基本不会留意。她往后靠,腰背抵在冰冷的汉白玉上,燕尾里的架子撑着衣领,脖子都有些僵直了。

  她从来就不适合这个皇宫,她不爱穿花盆底,不爱梳两把头,甚至不爱养指甲,她在宫掖生活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倒不如在热河行宫,那里有美好的回忆。离普宁寺山不远,乐意了去探望大喇嘛,回来还能经过那个困了他们一天一夜的山洞。

  突然发现这个主意很不错,万岁爷是守成之君,他要中庸,要无为而治,既然舍不下繁华,那只有她让步。她得想法子离开紫禁城,前朝皇帝向来有两拨妃子,一拨在内城,一拨在行宫。她情愿自荐往承德去,每年他来避暑,能一心一意的处上三四个月,其余时候他爱翻牌子爱给宫女开脸,一切由他高兴,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原本见了他想大闹一场,再一琢磨那样太掉价,弄得泼妇光景自己下不来台面,也叫皇后看轻。亲自上阵怕落个不体上意的名头,放着现成的长二总管不用做什么?他和荣寿乌眼鸡了好几年,逮住短处势必撕下他一块肉来。至于自己,就这么淡淡的。皇帝如果有愧怍的意思,到时候她再拿乔和他提移宫不迟。

  多可惜,上回为了扳倒密贵妃,她在他跟前耍了回心眼子,自己煎熬得一夜没睡好,发誓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可是时隔多久?到底又回到这条路上来了,这次是因为无力再沟通,反倒是拐个弯更让她好过。

  一片灯火中看见长满寿抚膝而来,她从暗处迈出来,人还没到跟前,先抽抽搭搭哭起来。

  “哟,小主儿这是怎么了?”长满寿大吃一惊,“您别忙哭呀,出了什么事儿您和奴才说,只要不是万岁爷得罪您,奴才给您出气。”

  “谙达…”她语不成调,哽咽着把自己送蟹饺儿吃闭门羹,生病传消息万岁爷不顾她死活的事儿都告诉了他,“您说万岁爷是不是过了热乎劲儿,已经不拿我当事儿了?我这还怀着身子呢就这样,千好万好都是哄我的么?”

  长满寿眼睛翣得淋了雨似的,“有这事儿?养心殿不归我管,都是荣寿那狗才张罗。照您说的,看来是叫他掐了消息。好啊,那东西长行市了,胆儿真够肥的!您先别急,咱们只是猜测,不知道里头缘故究竟如何。您病那几天万岁爷确实在昌平来着,回来后慧秀有没有把话传到就不知道了。这么的,奴才回头干脆在主子跟前点破,瞧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咱们先合计好,过会儿主子一准上庆寿堂去,您自己别言声,说了显得您小家儿气,只管和主子闹别扭。主子吃了瘪少不得一肚子火,到时候奴才来敲边鼓,保管给您唱一出好戏,您擎好儿吧!”

  素以咬着唇点了点头,“我就指着谙达了,您得给我做主。”

  “哎哟!”长满寿满打一千儿,“您言重了,说句高攀的话,咱们往常有交情,和那些半路出家的不一样。瞧您不自在,比奴才自己不自在还难受呢!荣寿那小子九成找着了大靠山,主子跟前弄把戏,他活腻味了。您先回宫去,奴才料着万岁爷过不了多会儿就要过去的,您该怎么就怎么,主子疼您,养心殿那拨日勾子的玩意儿气数就尽了。”

  素以心里有了底,微一躬身道,“我承谙达的情,到哪儿都不忘了您。”

  长满寿摆手不迭,献媚笑道,“奴才瞧见您和主子和乐什么都足了…您回去吧,路上仔细些。夜深了,奴才让人再给您加两盏灯照道儿。”

  宫门上有抬辇等着,她登辇回了庆寿堂。脱完衣裳刚坐在镜前擦口脂,听见兰草火急火燎的进来通报,“主子快着,万岁爷来了。”

  来得比她想象的快,大概是扔下一干臣工偷着溜出来的。她漠然起身插门,吩咐兰草道,“就说我身子乏,已经睡下了。主子要见,明儿我再过去给他请安。”

  兰草应个嗻,眼梢儿瞟见卧房里熄了灯,刚要到门上站班,岁爷已经进了明间了。

第119章

  “给万岁爷请安。”兰草蹲了个福道,“我们主子…”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说。待人都退下了方去敲门,放柔了声气儿唤她,“素以…礼贵人,贵人主子,是我,开门呐!”

  他在棂子上敲,在门框上敲,在裙板上敲,一声声敲在她心上似的。素以坐在一片黑暗里,窗口泄进来的一点微光照在镜子上,她看见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叫爱恨交织?大概这就是了。她折磨他也折磨自己,就是那种恨得牙根痒痒,越痛越解气的感觉。她不能叫他好过,她这阵子受到的委屈也要让他尝尝。

  皇帝敲门敲得很耐心,笃笃声不绝于耳,“我知道你没睡,你也别担心伺候不了我,我不用你伺候,我能料理好自己。你开开门,难道不想我么?我可天天念着你呢,快叫我看看你…素以,别使性子,听话。”

  他还嫌她使性子?把她搁在庆寿堂不闻不问,且不说她怀着身子,为什么病了都不来瞧一眼?她不是那种非要爷们儿常伴左右的人,可那么些天,说人在江南倒罢了,明明离得很,走两步就能够着的,一点儿音讯都没有算怎么回事?没错儿,她在庆寿堂锦衣玉食有人伺候,但那种时不时冒出来的被丢弃的感觉,真拿什么都填补不回来了。

  他不停的敲门,敲得人无比烦躁。她努力克制着,捂起耳朵伏在梳妆台上,可惜不能阻隔,心跳的声音伴着嗡嗡的血潮,愈发催生出她的反感。想他的时候他不在,现在她不需要他了又来纠缠。她不想见他,也害怕见他。她枕在臂弯上,眼泪打湿了中衣的衣袖。她该怎么好呢?爱情惹不起,这场男女间的博弈,陷得深的人注定被动。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自持很冷静,其实她的那点信心都源于确定他爱她。现在渺渺茫茫看不清了,她慌了神,觉得一下子失去那么多。尊严像泼在地上的水,再也拾掳不起来了。

  皇帝的敲门声渐急,用的力也更大了,把屋子都敲得隆隆作响。他耐着性子耗了半天,她完全不为所动,他真有些生气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怀了孕就变得这么奇怪,到底为什么?她在御前做过女官,他忙起来日夜颠倒她也见到过,那时还能听到一句暖心窝子的话,现在怎么不能理解他呢?他是皇帝,为国家大事操劳是他肩上卸不下来的担子。他没有皇父的福气,有老庄亲王这样的兄弟扶持着。太上皇十三个儿子十个不成器,不是走鸡斗狗就是种花看女人,剩下一个老十三是好苗子,但是年纪毕竟太小,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做阿哥时是办事阿哥,做皇帝还是个办事皇帝,她也不是今天才认识他的,怪他冷落她他可以赔罪,这样闭门不见是什么意思?

  “素以,你开开门,有话当着面说,藏头露尾不是个英雄。”他气极了,高声道,“你只当一扇门板能拦得住我?你再不开门,我可要踢门进来了。”

  素以听了发毛,哽着气道,“你踢,踢在我肚子上才好呢!”

  她回敬他这么一句,顿时让他偃旗息鼓了。她善于拿捏他的痛处,穴位上轻轻一点就正中他的命门。他束手无策,靠着墙根低语,“你要我怎么样?这几天我忙得脚不着地,顾念不上委实疏忽了你。我对不起你,让你大着肚子孤零零的,是我没想周全。早知道把你接进养心殿多好,我又瞻前顾后怕你太劳累,横竖左右都不是。你别这样,有什么不舒心的和我说,你想什么要什么也和我说。求你别和自己过不去,你肚子里还有孩子,气坏了你们母子我也没法活了。”

  素以又红了眼眶,他说得好听,大概一切都是为了阿哥。皇后打孩子的主意他不知道么?他说了什么?也是,祖宗家法不能荒废,他这么清正的人,容不得在史书上留下半点诟病。这些她都明白,即便心里不舍也愿意谅解。佳偶之时以心换心,待得成了怨偶,那就处处要费神挑眼了。

  实在是乏累得厉害,她扶额平了平心气儿。自己是急性子,其实很想一股脑儿倒出来,可急火攻心太伤身,况且扯嗓子一通翻扯不解气,也太便宜他了。她长长一叹,缓声道,“主子,奴才今儿确实乏了,也没想好拿什么脸子面对您。万一三句话不对闹起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您先回去,有什么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成不成?”

  “你这是唱哪出?”皇帝真急了眼,“就是死也让人死个明白,你这么躲着不见是长远的方儿?开门,听见没有?”

  素以也恼了,摸到梳妆台上的象牙如意就朝门砸过去,咚的一声响,牙雕落在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

  她不说话,门外也缄默下来。这时候的煎熬是最难忍受的,她咬唇止住哭,细听外面的动静,悄然无声,大概他也被唬住了吧!她扶着椅背想起身,却发现腿弯子没了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你真叫我难堪,素以。”隔了半晌皇帝才道,“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谁知都是无用功。我这辈子除了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过去二十八年白活了,所以做得不够尽善尽美,哪里不好你指出来,我一样一样的改还不成么?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吸口气,觉得心肺一寸寸冷下来,“我知道你恨我困住你,让你这么勉为其难,是我太自私了,我也后悔。早知道给不了你要的日子,我就不该耽误你…你见我一面,有什么气冲我撒,千万别憋坏了自己。”

  他在门前站着,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明间里高燃的羊油蜡哔啵作响,照亮他肩头的团龙绣花,照不亮他心底枯败的一隅。他把手撑在门上,恍惚以为她来拔门栓了,再用力推推,纹丝不动,不由无限惆怅,原来只是他的错觉。他感到心力交瘁,昨夜折子批到三更鼓响,稍合了一会儿眼天光就放亮了,论乏累,谁能比他更甚?他抬手想再拍,举了一半又放下了。步步锦槅心上了大红漆,菱花边沿上描金,一圈一圈让人眼花缭乱。他垂下双手呆呆站了一阵,也不知怎么,他说,“今儿不见,明儿也不见了吗?我等你半柱香,你开门,咱们什么都好商量。要是不开…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听面传出呜咽的哭声,她说,“你想知道原因去问长满寿,叫他一五一十的告诉你。我进宫四个月,经历的事儿比过去七年都多。我心里有你,遇上点沟坎能忍得。你兴头过了撒手,我认了命守着空院子也能忍得,可你不能叫我吃哑巴亏…你走,我同你无话可说。赶紧的走,我恼起来砸东西,砸完了我瞧了要心疼的。所以你快走,别撺掇我糟蹋摆设!”

  她呜哩呜哩说了一通,语速又快,皇帝隔着门没听出头绪来。再要问她,寝宫里又是一片死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回音了。

  他满脸凄苦,垮肩站着像失了线的偶人。皇帝又怎么样,在她这里照样不受待见。她赶他走,只差没让他滚了,这是多大的怨恨?他脑仁儿痛得刀绞一样,抬手摸摸竟都是虚汗。踉跄退后一步,随侍的太监上来扶他,被他回手叫退了。自己转身往外走,迈出门槛,空气里的一点微凉迎面扑来,把先头那些酒劲冲淡了,心思也渐渐清明起来。

  廊庑下跪了一地的人,长满寿迎上来给他披斗篷,轻声道,“主子息怒,礼主儿心里有委屈,先前在老虎洞那儿都和奴才说了。您瞧她这会儿道乏,谁劝也没用。奴才先伺候您回养心殿,您今儿偏劳,先适适意意歇着,容奴才慢慢向您回禀。”

  皇帝回头看了眼,南窗里面黑洞洞的,滴水下的西瓜灯摇曳着,照亮玻璃后面随窗挂的山水帘子。看来是有内情的,但是怎么不同他说呢?因为怨他,再不愿意和他说话了吗?原本最亲密的人,到最后闹得这样生疏…

  他上了九龙舆,说不出的懊丧难以排解,进了养心门还是昏沉沉的。他这个寿星翁,撂下一摊子宾客自己躲起来避世,说来真有些礼数不周。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进门站在殿中央,荣寿弓着身腰上来替他解氅衣。这奴才先头往自己脸上招呼过,两颊有些肿,加上一双水泡眼,看着脸架子有些变形。

  长满寿在一旁侍立,觑一眼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卷着袖子坐到案后,面前一盏奶茶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捏了捏眉心,倚着围子道,“说吧。”

  荣寿一惊,也不知道皇帝是对谁说话。想起先头慧秀回来讨主意,料着万岁爷是知道了什么,恐怕要现开发了。他咽了口唾沫,一头是实情,一头又忌讳罪名不大压不住皇后,如果两头得罪,那日子更不好受。兜兜转转的计较,越计较越心惊。瞧长满寿耷拉着眼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己真得好好琢磨怎么应付了。

  正打算来个装聋作哑,二总管不紧不慢接了口,“回万岁爷的话,礼主子今天这通发作,原不是没有道理的。刚才坤宁宫外她打发人传奴才,还没开口,就哭得止都止不住。万岁爷啊,奴才看了都揪心,好好的主儿,还大着肚子,您瞧…”

  皇帝急起来,他话说半截叫他大为恼火。往扶手上一拍,寒声道,“你再卖关子,朕叫人拉你出去点天灯!还不一气儿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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