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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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一屋子莺莺燕燕,娇声给他请安问吉祥。皇帝乜斜素以一眼,人家都在背后算计着怎么瓜分他呢,她倒好,还怕浇涝了!不过他喜欢她这副恃宠而骄的姿态,就应该这样。后宫里做小伏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叫人搁在一边瞧不起,要么被人踩进泥土里去。两种都是永世不得超生,要一辈子看人脸色活着。
素以的脾气不好打发,这点令他感到欣慰。男人愿意给你撑腰,也要你扶得起来才好。天天靠人拉扯着,再好的精力也有够不上的一天。要学会保护自己,该强的时候不示弱,不单是为自己,也是对爱你的人负责。眼前这二皮脸也是老京油子了,要和尊养的宫妃们耍嘴上功夫,大概吃亏不到哪里去。
他悠步踱过来,“都起喀吧,别拘着,坐。”
宫妃们谢恩起身,有个人却蹲着不动。皇帝到她面前站定了,半弓着身子问她,“礼贵人,你闪着腰了?”
素以顺杆儿怕,嘶的吸口冷气,“哎哟,蹲着就起不来了。”
真招人恨呐!皇帝觉得她做得很成功,伸出两手到她腋窝下一架把她提溜起来,对皇后道,“礼贵人有了身孕,往后见礼的规矩都免了吧!别蹲个安,再蹲出什么毛病来。”
皇后瞧在眼里只是笑,“是,就照您的吩咐办。那些虚礼还讲什么,到底肚子里的龙种要紧。”
敢情谁没怀过孩子似的!贵妃听了直反胃,才两个月就闪腰,闪了舌头还差不多!又不是多金贵的人儿,做了七八年的奴才,临了卖起娇来,什么臭德性!
满屋的人个个五味杂陈,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让她拿了特旨,往后见到位分比她高的都可以大摇大摆不行礼了。怀了胎真好,有男人宠着更好啊!同样的后宫嫔妾,她们这些人算什么呢?说难听点儿,往后就是守活寡么。以前还能盼着哪天能翻到自己的绿头牌,现在倒好,提前进荒宫做太妃去了,想想也叫人不平。
不平归不平,皇帝跟前,谁敢跳出来说话?虽然都侍过寝,皇帝凉薄大伙儿都知道。以往翻牌子进幸,红绫被子一卷扛上龙床,完了事在围房过一夜,第二天就得回自己寝宫去。指着和万岁爷增进感情?他闷头干活,不爱说话。吹了蜡烛,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对他来说都一样。要是有不同,大概只剩他做亲王起就在身边伺候的人了。不过瞧瞧,皇后不问事,密贵妃里外不是人,张慧妃前年薨了,最后一位通房晋了嫔,出身太低几乎排不上号…阖宫看来看去真就只剩一个礼贵人了,而且还是和太皇太后斗得一天星斗,打压了整个塔喇氏换来的。这么一推敲,发现这礼贵人还真是个宝。花了大力气弄来的就是不一样,人家可有老底儿,万岁爷爱她,她合该得瑟到天上去!
皇帝托着茶盏刮茶叶末子,吹了吹,把眼前的热气吹散了,像走出了雾霾,看得也更加清明了,“三阿哥的灵柩巳初运出宫,他是早夭,入皇陵不合适,朕折中挑了块地方,让他进西边妃子陵寝,算是在孝陵范围之内,也没有坏了规矩。”
皇后脸上黯淡下来,皱着眉头道,“这孩子可怜见儿的,我前儿梦见他一回,说那头缺吃少喝,捎去的东西收不着。阴间的老鬼挤兑他是枉死,又看他小,都欺负他。我醒来后哭了半宿,叫人准备几个大包袱,等落了葬再烧给他。另外在臣工里头寻摸寻摸,看哪家有殁了的姑娘没作配的,给他结门阴亲,兴许就能好些了。”
皇帝对鬼神的东西一直将信将疑,听皇后这番描述也难免哀凄,一时萎顿下去,“你瞧着办就是了,朕这里公务忙,照应不到那许多。”
贵妃有点耐不住,皇帝回京,三阿哥的死因必定要追查到底的。他不在,兴许还能打探到点消息。如今他亲自督办,外头什么情况,什么进展,她身在内廷一概不知。害了人命,没有不心虚的。她面上装镇定,心里天天绷着弦。有时候也宽慰自己,娘家的哥子接着她的口信,据说是已经把那太监灭了口。死无对证的事儿,就算查出些头绪,没有人出来指认,她的地位还是很牢靠的。毕竟有四阿哥,好赖孩子在,加上这些年的情分,即便有了端倪,她不承认,皇帝也不能随意动摇她的根基。
“赶明儿让人传话,吩咐打上四十九天的醮,洗清了罪业也就好了。”贵妃道,这话题实在瘆得慌,赶紧换了方向,“这阵子宫里愁云惨雾,大伙儿都舒坦不起来。过两天是主子的万寿,我着内务府张罗,热热闹闹的办一场,也好借着喜兴劲儿把先头的晦气打扫干净,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调转视线,目光冷冷的,把她瞧得遍体生寒,“难为你想得周全,三阿哥才薨,朕也没那兴致大肆操办。”素以坐在下首,窝在圈椅里,垂着眼睫,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叫了一声,“礼贵人,怎么瞧着精神头不济?又饿了?”
她抬起眼来,飞快瞧了瞧密贵妃,兴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回主子话,奴才如今结实,比做宫女那会儿还扛饿呢!这事儿主子您得好好夸夸贵主儿,要不是她,我吃得过了头,您回来,我八成臃肿得面目全非了。多谢贵主儿每天两顿全素筵招待我,也是的,三阿哥才薨,大鱼大肉我心里不落忍。贵主儿可成全了我的仁义了,给我送碟子鱼条,恶心得我一天没吃下饭。贵主儿用心良苦,怕孩子长得太大,将来不好生养。我对贵主儿的感激真千言万语难表其万一,贵主儿一定是瞧着我和琼珠共事过才这么照应我。”她啧啧咂嘴,抽出帕子来掖眼睛,“贵主儿宅心仁厚,主子您不赏她,奴才死也不瞑目。”
“胡说么!口没遮拦!”皇帝嗑托一声把杯子摆在炕几上,被她这通指鹿为马的把戏闹得背上生凉。拧着眉下地踱步,背手在地心旋磨,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只有他手里盘弄的手串,发出玉石之间相互挤压的脆响。他仰脖子看殿顶的藻井,似有些茫茫的喟叹,“朕子息艰难啊…自打开衙建府起,育有四子二女。眼下又走了个三阿哥,也亏得礼贵人这儿有了喜信儿,叫朕心里稍感安慰。”他踱到密贵妃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里不见喜怒,缓声道,“朕问你,你明知她有了身孕,还处处克扣她,为的是什么?瞧不得她生阿哥,要让朕子孙凋零,是不是?”
他没有疾言厉色,但是这样缓慢的语调叫人害怕。密贵妃吓白了脸,惶然站起来,怯声怯气道,“主子误会奴才了,只因为上月出了三阿哥的事儿,奴才自觉辜负了主子娘娘的嘱托,后头宫务管得要比寻常严十倍,不敢掉以轻心,免得再出什么差池。奴才是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关于庆寿堂的供应,也没特意嘱咐。主子您知道的,害三阿哥送了命的点心是礼贵人亲手给的,她这里头的嫌疑忒大,在庆寿堂不过禁足,按着规矩应当进宗人府大牢入监才是。”说着狠狠剜了素以一眼,“她这样罪责,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能饶了她。庆寿堂虽在内廷,那时候已经划到宗人府的管辖下去了。外头一圈粘杆处拜唐阿1看守,咱们内廷的人没有特许不得入内,奴才有劲儿也使不上不是!所以她在吃口上委屈是有这事儿。”嗓子低下来,颇轻慢的嗫嚅了句,“原本就是牢饭,还指望金莼玉粒不成!”
最后一句果然引得皇帝勃然大怒了,拍桌子道,“宗人府内务府没定案,谁敢说下毒的就是她?叫她吃牢饭?她肚子里怀着皇嗣!你嘀咕什么?朕还没问你的失职之罪,朕出去两个月出了这么多幺蛾子,你管的一手好家务!宫里居然有人敢下毒,打先祖南苑封王起就没有过的,到了朕这一辈里出妖怪,连这种事都敢搬上台面来了,多少人拿朕当笑话看!你既然主持宫务,孰轻孰重可分得清?损失一位阿哥,虽不是你生的,你心里痛不痛?”他指着素以的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亏得随他额涅耐摔打,否则这会子早成一捧血了。你要是贤良就该护着,你呢?打雀牌,养鹦哥儿,你有脸说你忙?”
屋里女人们没见过皇帝发这么大的火,早吓瘫了,一个个趴在地上簌簌打颤。密贵妃呆呆看着他,原来他已经打听清了她这半个月来的动静,真真让她又是心惊又是胆寒。她气冲上来,梗着脖子道,“奴才是贵妃的位分,上头还有皇后,万岁爷怎么不问她?果然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么?整日间操持那些琐碎,何尝听见您一声赞?做对了是应当,做错了却要落一身的埋怨,我这又是何苦来!”
她觉得扫脸透了,在宫里好歹是一人之下,他顾及她的体面了吗?连素以都知道护短不在人前责备底下人,她为他生儿育女,最后得他这通呲达,凭什么?皇后占着茅坑不拉屎,她坐享尊荣,叫自己来当牛做马。要不是忌讳天威难犯,她真想问问万岁爷到底是眼瞎了还是心盲了。这些年来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朝堂上待臣工还讲究个中庸呢,怎么对待她倒像十世里的仇人?这是不知道下毒的是她,要知道了,这会子该把她凌迟处死了吧!
贵妃在皇帝眼里从来不重要,这是实话。她的所作所为不出格,有些能带过的他也不计较,都由她去了。只是慢待素以这一宗叫他怒火烧心,就像他在庆寿堂里说的那样,素以吃亏比他自己吃亏还让他难以忍受。加上三阿哥的早殇,他愈发看重素以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母子对于他意义不同于别个,以前后宫的滕御他不需要操心,把她们圈养在宫里,供她们吃喝,给她们荣华就成。素以不是,她歪脖儿冲他傻笑一下,都能激发出他保护妻小的使命感。所以贵妃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就是在他如临大敌时挑战他的权威。
何况她真的如她自诩的那般冠冕堂皇吗?送食盒的太监鸟尽弓藏,死在了保定府郊外的林子里。这条线是断了,但是三阿哥吃剩的两个点心背面,隐约看得出蒸笼底盘上嵌进去的“昌”字。宫里御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那碟点心肯定是外头进来的。四九城里带昌字的茶馆酒楼点心铺子有多少家,慎刑司已经派人出去查了。宫里能进出采买的只有造办处,一旦查到点心是哪家卖出的,造办处里逮人,比全紫禁城排查太监可容易多了。到时候顺藤摸瓜,未必找不出幕后黑手来。
皇帝年少时就开始办案,有些人天生有这方面的本事。他只要听人叙述案子,心里大致就能有成算。内闱之中谁和造办处接触最多,谁又能让那些油耗子听从调遣?贵妃真的和这件事一点牵扯也没有吗?
只可惜缺乏证据指证,她毕竟是他册封的贵妃,单凭揣测扣大帽子,她也不能服。皇帝定下心来点了点头,“既然你诸多怨言,那就好生歇着,往后宫务不要插手了。”踅身对皇后道,“你身子不好,朕给你拨两个帮手。寻常事让淑妃和礼贵人帮着料理,大事上头还是由你做主,你瞧这样好不好?”
又是礼贵人!密贵妃气得五官要移位,一个下等宫妃居然轻而易举把她架空了。她苦心经营了这些年,因为少给她几个菜,最后三言两语就被皇帝撂了牌名么?她苦笑起来,天家果真是最无情的,帝王薄幸,她终于见识到了。
皇帝扫眼看众人脸色,“还有一桩事要同你们说。礼贵人在长春宫夹道里接了食盒的事儿没人作证不打紧,今早庄亲王来回话,送食盒的太监找着了。那个阉驴蛋子命大,脑袋被人打开了花还留了口气没死,这会儿关押在慎刑司大牢里。等他缓过劲儿来能开口了,把人供出来,朕的这个后宫就该仔细清理一遍了。朕告诉你们是想留些脸面,谁要是知道内情,趁早来和朕说。没的站错了边儿,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第108章
无异于晴天一声雷,密贵妃觉得腔子里灌进了滚水,心朝上纵,直顶嗓子眼儿。这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袋里稀烂一片,皇帝又定睛看着她,她连喘气都不敢整出大动静,憋得几乎要瘫倒下来。可是不能晕呐,为了四阿哥,为了贺氏几百口子人,她一定要全须全尾的走出长春宫。到了外头再想法子,她阿玛兄弟都在任上,总能议出个万全的对策来。
她腿肚子转筋,狠狠握住帕子,淋漓捏出两手汗。所幸皇帝叫跪安,再耗下去,她大概就要露马脚了。
跟着众人退出正殿,每一步都在打飘。如今要挺直脊梁,就得花尽全身的力气。春日的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她却要忍住牙关不打颤。高一脚低一脚的出了长春门,门上停着储秀宫的肩舆。她坐在五蝠捧寿纹的垫子上,觉得人被抽走了骨架,散了摊子就要往下溜。
真满心的恨,后宫主事的实权被皇帝罢黜了,转头又闹出太监的事来。这么些兄弟,个个都是朝廷大员,连个太监都杀不了,都是光吃饭不干活的蠢货!她心里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扭头看身后,夹道里三三两两的低等嫔妃,并不见静嫔的身影。她捏着拳头敲打了下扶手,腕子上满绿的镯子砸在雕花楠木手柄上,在袖陇里碎成了好几节。她咬着牙把断玉掏出来,随手往墙角根上一抛,对贴身女官梧桐道,“过会子你上延禧宫去,让静嫔过储秀宫来。她出的好主意,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会儿东窗事发了,她倒是甩手站干岸,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我就是死,也要拉她做垫背的,她别想置身事外!”
梧桐叹了口气,“我劝过主子的,那个静嫔不是好人,请主子别和她有瓜葛,您偏不听。您瞧瞧,这么多事儿全是她挑起来的,眼下水都没到主子齐脖子了,她呢,干干净净什么事儿没有。本来您过得多滋润呐,这宫里谁敢不服您?这下子闹到这步田地,您的道行可全毁在那个静嫔手上了。”
贵妃也恨得牙痒痒,恼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听她唆使。要是一气儿药死了素以也值了,谁知道弄出三阿哥做了替死鬼。皇子和下等嫔妾能一样吗?横竖捅了大篓子,祸都酿成了,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有往前看。
“别啰嗦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打量谁愿意这样么?现在退路都断了,赶紧想辙是正经。”她抖抖索索的说,“静嫔脑子灵,既然是一条船上的,她能往哪儿逃?她要是隔岸观火,管叫她落不着好处。”
于是梧桐趁着阖宫歇午觉的时候往延禧宫去了,延禧宫不同于别的红墙琉璃瓦,这是个西洋形式的建筑。汉白玉、黄铜蟠龙柱,每一处都匠心独具,进了门,金碧辉煌找不着北。这么好地方,让皇帝用来安置静嫔那个活招牌,真可惜了的。
她左顾右盼找不见人,问站班小宫女儿静主子在哪里,小宫女朝东一比划,“我带姑姑去。”
静嫔站在两堵水晶墙之间看锦鲤,窗口的光打过来,透过粼粼水波折射在她脸上,又晃眼又阴沉,像寺院里诡异的十殿阎罗。梧桐冲她蹲福,说明了来意,被她一口回绝了,“贵主儿到这会子还没学会长点心么?风口浪尖儿上找我来,两个人你拉我拽一块儿下阴曹去?你传个话,我不能见她。万岁爷今儿摆明了在试探,要是沉不住气,非得拿个现形儿不可。”她捏着鱼食从顶上细槽往里投喂,顿了顿说,“贵主儿兄弟在京里路子野,既然知道那个太监关在内务府,拿点手段出来,一回不行杀两回,总有法子把他折腾死。这种事要靠外头人使劲儿,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管着内务府!你赶紧回去,叫人看见了不好。”说完扑了扑手,扭身便往寝宫里去了。
“主子,梧桐走了。”仙仙趴在菱花门上看,“您真不管储秀宫那边的事儿了?”
静嫔拧起了眉头,嘴里喃喃道,“我瞧不大妙,万岁爷大概是有了底儿,这才放出话来的。究竟是不是讹人,真说不好。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万一是真的,单凭密贵妃的算计,早晚要落到他手里…我可怎么办…怎么办…”她嘬唇思量,“那个榆木疙瘩,原来是瞧她有势,人霸道脑子又不会拐弯,利用起来好拿捏。谁知道现在成了烫手的山芋,怎么料理都不熨贴了。万岁爷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宫里这么多滕御,难保做得不落人眼。储秀宫还有一个贵人两个常在呢,以前怵着贵妃的淫威,知道也不敢声张。现下贵妃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那些蹄子要是抢先回禀个一星半点,顺带便的把我绕进去…仙仙,那可就要出大事了!抓不住我下手的证据不打紧,追究个过从甚密,打骡子惊马,也够喝一壶。”
仙仙吓得脸色煞白,“我的主子,这可怎么好?”
“要不…先下手为强?”她的语气也不太肯定,毕竟兹事体大,踏错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您是说告发密贵妃么?”仙仙呆着脸道,“可是那药是您…”
“药上又没名字,她说是我给的我就得认么?嘴巴不过两层皮,一开一合就能造出个天地来。”静嫔沉吟着,“坐以待毙肯定是下策,不过自投罗网也够傻。他们爷们儿虚张声势,几分真假实在难断。这么的,你叫小机灵留神打探,他二叔不是粘杆处伺候的么。要是听说慎行司那头有动静,死了人咱们就按兵不动。到明儿这时候要是没见分晓,那就得上养心殿里面见万岁爷去了。”
她倒头躺下来,脸贴着岁寒三友缎面迎枕,冷冰冰的触感沁入骨髓。这十二个时辰不好过,牢房里等着勾兑文书的犯人也不过如此。当初挑了这么个同伙,眼下想想真硌应死了。目的没达成,反倒惹了一身骚。素以那心田,逢着看不对眼的不知怎么盘弄消遣才称她的意。这回八成在万岁爷耳边吹了不少枕头风,看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架势,不把人打压死怕是绝不罢休了。
做了亏心事的人不得安枕,皇帝那儿睡得也不踏实。宫里每天午膳后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不论春夏都一样。
起了点风,窗上的绡纱鼓起来,步步锦槅心的窗纹拉成了长条,斜斜在青砖上铺成菱形。皇帝隔着帐子看,竹帘外站了两个太监,揽着拂尘低着头,入定似的纹丝不动。南窗下当值的是荣寿,大约是外头有人招呼,蹑手蹑脚往门前腾挪了一步。皇帝抚抚额头,“什么时辰了?”
荣寿见他醒了忙站住了腿,转而上来打帐子,笑道,“主子掐着点儿的,西洋钟上正是未时牌。”抬手啪啪两声击节,四执库的人托着袍子进来伺候更衣,他先跪着搬皇帝的腿来穿靴子,等皇帝下了地才站在一边侍立,弓着腰道,“主子,先头路子来回禀,说郑亲王和睿亲王那里查到了头绪,这会儿人在养心殿等万岁爷召见呢。”
皇帝嗯了声,穿了端罩系腰带,也不用冯岚青伺候了,自己整了衣领就朝外头去。从地罩那头进养心殿,看见两个兄弟正笼着手闲聊。弘巽是机警人,很有眼观六路的本事。一头说话一头眼珠子乱转,恰巧瞥见了他,忙拿肘一顶他哥子。弘箢这才察觉了,两个人趋步过来,插秧满打一千儿,“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抬了抬手,“起来,查着什么了,说说。”
郑亲王边卷马蹄袖边道,“怎么说呢,头绪是有了,可往上排查,线索又断了。”
这么一波三折,弄得皇帝都要发作了。拧着眉头坐在御案后面,手指关节在桌面上笃笃的敲,“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区区一件案子愣是查不明白?”
郑亲王一噤,惶惶道,“臣弟无能,有负万岁爷嘱托。您先别上火,听臣弟和您说道说道。点心的出处是查着了,门框胡同有家点心铺子叫董德昌,做褡裢火烧和门钉肉饼出名。慎刑司人拿鹅油卷过去请掌柜辨认,掌柜也认出是他们家炉灶上出来的。再问三十那天谁来买过,巧了,说那天鹅油不够,就做了三屉子。卖给了谁,跑堂的伙计也都有印象。”郑亲王觑眼儿往上瞧,“两个是胡同街坊,左邻右舍都认得。就一屉子卖给了外头人,那外头人吧…是个罗锅子。宽额头大下巴,走路外八字,说拿人银子替人跑腿,也不是他自己用的。您瞧…费力半天的劲儿,到这里又来个峰回路转,实在叫咱们哥儿们没头绪了。”
睿亲王接口道,“六哥没说全,皇上也别上火,我已经下了令全城找那罗锅子了。长得埋汰模样,就是钻在泥地里也能给他掏出来。今儿来见您是想求个时间富余,咱们哥们儿好去办。”
皇帝乏累的闭闭眼,“这事儿过了这么些天,现在要查是晚了些。”突然睁了眼瞪郑亲王,“白错失了大好时机,这就是你造下的罪业!查太监,查点心,原本就该两头着手,你干什么去了?掐了脑袋的苍蝇一样瞎胡转,你忌讳什么?天家的家事也是国事,这些道理学当差的时候你谙达没教你?”他一个手指头不住的点郑亲王方向,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啊,叫朕说你什么好?要不是瞧着一根藤上下来的,朕早就开发你上宁古塔看皇庄去了!”
郑亲王脸一红,“您知道我办差也撞运道的,实在关乎国体,我给蒙圈了。您想又是三阿哥,又是皇后,又是您的礼贵人…三阿哥薨得蹊跷,算得上皇家辛秘了吧,我真给弄慌神了。”
六王爷是出了名的玩家,蝈蝈笼子范葫芦盘弄起来一把好手,内务府管家也当得有模有样,就是扯上人命官司他不成就,能耐可能还不如弘巽。皇帝叹了口气,“我知道是后宫里头有内鬼,今儿故意放了话试探那些妃嫔们,就看晚上能不能有成效。下毒的心里虚,少不得破罐子破摔再干一票。真能来就好了,假扮的太监身手了得,要当场拿住,也不枉费朕冲着一屋子女人使心眼儿了。”
说得怪无奈的,是啊,堂堂的万岁爷蒙后宫里的婆姨们,抖出来失脸面。可怎么办呢,身在帝王家就得时刻有斗智斗勇的觉悟,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么,山穷水尽只得守株待兔,运气好,或者歪打正着也说不定。
睿亲王挠挠头皮,“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太靠谱,就怕万岁爷不答应。”
郑亲王翣翣眼儿,“既然不靠谱,那就别说了吧!”
皇帝捏着眉心道,“也不碍,叫朕听听怎么不靠谱法。”
“那我问您,到底是谁干的,您心里有谱没有?要是有…”睿亲王狡黠一笑,“咱们装鬼吓人吧!戏文里演过,扒人窗户底下喊‘我死的好冤’,心虚的人指定得说‘杀你不是我本意儿,你是命运太不济’。记得《乌盆记》吗?《博物志》里也有这记载,上回我听了一出《吕洞宾裆底戏牡丹》,里头也唱到这个了。”
皇帝听傻了眼,不为他的好主意,就为他说的那出戏。
郑亲王直说晦气,“那是个淫调儿,你底下包衣奴才调嗦主子,简直该杀。你还拿来说事儿,阿玛这是往南边去了,要听说了非打你不可!”
睿亲王嗤地一声,“爷们儿家能绕得过去?早晚要知道的,日鬼弄棒棰,打什么马虎眼儿!再说阿玛也叫不响嘴,他自个儿没事还哼十八摸呢,倒来管我这个!”
皇帝和郑亲王都有点讪讪的,嘴上没好吐露,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真有点说头。就说皇帝自己,以前是正人君子,冷着脸不苟言笑,可自打遇见素以就给带坏了。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势,嘴也不老实,手也不老实。现在小弟兄听那种大鼓书,本来应该义正严词教育他一番,可自己扪心一琢磨,似乎也没什么底气,只好作罢了。
殿里一时就剩郑亲王的笑声,皇帝摸摸鼻子,可巧荣寿进来打千儿回事,说,“古华轩懿主儿让人递话进来,五阿哥身上不好,先头喘得倒不多气儿。主子是万圣之尊压得住,请主子过去瞧瞧。”
他这皇帝当得累,要务政,要查案,必要时还可以拿来驱鬼镇邪。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撞上了煞星,一个接一个的不叫人安生。三阿哥的案子扎进死胡同里没有眉目,刚出世的五阿哥胎里又带了喘症。皇帝一颗心往下沉,为什么他的子嗣这样多灾多难?他真有些闹不清了,回头得命阿哥们近身伺候的人多留神了。他现在就满心盼着素以的孩子落地,如果是个阿哥,到时候就大赦天下,也好替他们母子祈福积功德。
第109章
古华轩弄得鬼窝似的,踏进门黑漆漆一片,满屋子药味儿不算,懿嫔也有点神神叨叨的。皇帝还记得头回见她,大冷的天,穿件秋袍在园里踢毽子。那时是垂髫,年纪还不大,人一纵,长辫子在身后摆动开,很灵巧活泼的样子。现在瞧瞧,瘦得骷髅头模样,乍一见吓人一跳。
“这是怎么了?”皇帝问边上嬷嬷,“天儿好,怎么不开窗通风?这么憋着,没病的也憋出病来了。”
“不行!”懿嫔忙拦下来,缩着脖子说,“春天粉尘多,阿哥经不住。”
皇帝皱了皱眉,那头奶妈子抱了孩子来给他瞧,一副牡丹金玉富贵缎子打成蜡烛包,孩子直挺挺绑着不能动弹。帝王家讲究抱孙不抱儿,他侧过去看,阿哥很瘦弱,半张着嘴,喘气声呼呼的,拉风箱一样。他心头沉甸甸的,瞧了懿嫔一眼,“这是你们南方的做法?把阿哥包成这样,绑着你试试,你能熬得过一天?”
懿嫔听皇帝声气儿不好,咬着帕子说,“奴才也是没法子,阿哥受不得寒,一冷喘得更厉害,这孩子怕是…”
“胡说!”皇帝斥道,“生死有命,能不能带大是后话,朕瞧你是疯魔了,这么困着他才是嫌他命太长呢!”扬声叫长满寿,“你打发太医上景阳宫候着,让德妃过来抱孩子,这就去办。”
长满寿扎地一跪领命去了,懿嫔听了尖声反对,“您不能把毓恒抱走,他是我的命呐!我千辛万苦才生下他,他又有病,放到别人跟前我不能放心。”
皇帝心里烦躁,冷声道,“这原就是祖上的规矩,你要改?皇后倒是和朕求情,说五阿哥有亲娘照应更好些,可是你瞧你怎么带的孩子?还有你底下那些人,这么可劲儿折腾他,捂着就能不犯病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提起皇后触到了懿嫔的痛处,她捂着肚子嚎哭起来,“我做了错事儿,把好人当坏人了…这会儿悔得什么似的。”又跪下来,拽着皇帝的袍角道,“奴才有冤屈,求主子给我做主。头前儿您不在,皇后主子又因三阿哥的事給圈禁了,宫里主事是贵主儿,我有冤没处申。我自己是不打紧的,就怕贵主儿对五阿哥不利…”
皇帝怔了怔,“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懿嫔道是,被宫女搀起来坐在绣墩儿上,两手仍旧压着小腹。朝他看一眼,欲言又止,转过脸对嬷嬷道,“把东西拿上来让主子过目。”
精奇去了又来了,漆盘里托着一方白手绢,到皇帝面前跪着往上呈献。皇帝探身看,帕子中央摆了支绣花针,除了两头锈迹斑斑,别的倒没什么特别。他疑惑的问,“有什么说头?”
懿嫔的脸白得触目惊心,呆呆瞧着那针,突然又惊恐的调开视线,声调低低的,颇有些瘆人,“这针是奴才传官房1时从身上掉下来的,您瞧,在我肉里埋着,都已经生锈了。打从毓恒落地到发现这根针,里头有一个多月时间,起先一直是恶露不断,奴才只当是秽血没有流尽,没曾想是这东西作祟…我现在落得一身病,肚子见天儿的疼,发作得厉害了,连腰都直不起来。恐怕这针不止一支,只是藏得太深,找不见罢了。”
皇帝又惊又骇,这种事是头回听说,他的后宫里居然有人使这么阴毒的手段?他猛站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气儿说完。”
“叫我怎么说…我连想都不敢想了。”懿嫔放声大哭,哭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抽抽搭搭道,“奴才娘家和皇后主子娘家有过节,这个万岁爷是知道的。都说生孩子就像鬼门关里转圈,闹不好就要出人命,所以奴才小人之心,怕皇后主子借机下黑手,连着床都没敢往长春宫禀告。可生孩子要有接生的搭手,找产婆子也绕不过管事的去,就打发人知会了贵主儿。贵主儿说别往外声张,她那儿使人来料理,当初四阿哥也是那拨人迎来的,都是女科里的能手,让奴才放一百二十个心。奴才信得过贵主儿,就踏踏实实等着孩子落地了。生孩子真叫疼,到最后下半身都疼没了知觉了,奴才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屋里一团乱。接生的产婆嫌奴才底下人碍手,三下两下给支开了。奴才自个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也由她们去了。后来孩子生出来,给那些人打了赏,就让她们散了。本以为没什么事儿了,肚子疼兴许是生孩子落下的,谁知道…奴才太害怕了,这根针是没扎住,掉下来了,那扎住的呢?天知道里头还有多少!奴才这辈子叫贵主儿坑了,您可怜可怜奴才,给奴才一个公道吧!”
懿嫔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好好的女人变成了这个样儿,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皇帝对宫眷没有大感情,但终归伺候过他,给他生了孩子。听她这番哭诉,登时从头到脚都凉了。密贵妃残害后宫,手段毒辣堪比万贵妃,这样的恶妇,还要等三阿哥的案子水落石出么?光凭这一宗就能治她的罪!
懿嫔重又跪下磕头,挪着膝盖往前蹭,“主子,不单是奴才自己,还有毓恒的病症儿也古怪。奴才家里几辈子人,没有一个得过这毛病。宇文家这头也是的,上下那么些人,听说过谁有哮喘么?孩子出娘胎也是那路人接手,既然能给我扎针,收拾个毛孩子有什么难的呢?”
正说着,门上太监进来回禀,“延禧宫静嫔娘娘外头侯着,说有要事求见万岁爷。”
皇帝给这骇人听闻的事震得回不过神来,心里又怒又恨,料着静嫔急吼吼过古华轩来,十有八九带着什么内情来了,便比了个手势叫传。
静嫔进门来抚膝一蹲,“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又看懿嫔一眼,“懿姐姐,半个月没见,您气色不大好啊!我才刚在门外听到一点儿,您和主子说五阿哥的病症呢?其实…”
懿嫔见她半吞半含,一瞧就是知道些底细的,心里徒地燃起了希望,急道,“其实什么?主子在,还忌讳什么不能说?五阿哥这样你也看见了,我求你给指条明路,好让孩子在皇父跟前叫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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