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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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上皇的反应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众人松了一口气,皇帝却把心吊得更高了。按捺住了吩咐荣寿,“老佛爷身边伺候的人不成器,着内务府另拨几个人来,把贴身的都换了。近来外头不太平,为保老佛爷安康,往颐和园加派禁军把守,没有朕的许可,谁也不许出入园子半步。去办吧!”

  官话说得漂亮,圈禁的意味却浓浓露了出来。太上皇没有过问,老佛爷这次办得的确太出格,莫说圈禁,连赐死都够得上。她飞扬跋扈一辈子,是该找个地方修身养性了。可是眼前的宫女实在叫他惊惶,先头忙乱没有留意她,这会儿定神一看,霎时叫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这分明就是合德帝姬,是他少时所有的爱和向往啊!

第85章

  长满寿很快招了人来搀太皇太后,老佛爷被皇帝这么料理自然满心的愤恨,把手狠狠一挥挣出去,“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们来押解。”回身看着皇帝道,“东齐,你为了女人这么对自己的亲祖母,天也不饶你!瞧好你阿玛吧,当初他可是偷摸着喜欢嫡母的,他看上慕容锦书为的还是锦书像她姑爸。这回可不一样,你的心上人儿更神似。别再来一回父子夺妻,到时候你的下场还不如东篱呢!”

  老太太临走下了诅咒,牵五跘六把所有人都损了一遍。似乎有点虽败犹荣的快意,昂着她高贵的头颅迈出延爽楼,腿不颤身不摇的朝丁香堤去了。

  解决了大麻烦,接下来的事也并不让人省心。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辛秘震慌了神,皇父曾经爱过合德帝姬,连皇太后都是替身,那现在呢?他先前特地留意了,皇父看见素以,脸上恍惚的神情让他后怕。千万不要发生太皇太后说的那种事,他带素以来园子后可能引发的隐患里没有这一条,他以为皇父会因为他看上像皇太后的人对他心存芥蒂。也许会责骂,会暴跳如雷,会以为他肖想继母。这些他都可以化解,挨骂也罢,挨打也罢,总有办法顺利和素以在一起。可是如果皇父动了心思故态复萌,那他的素以怎么样?

  真真让他肝胆俱裂,皇父不是太皇太后,自己虽掌管着大英江山,可所有根基都还在皇父手里。他坐在太和殿上,时刻能感受到来自太上皇的压力。皇父为人不羁,向来不在乎外界对他的评价。现在再来东篱时那一出,叫他拿什么来招架?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很快把素以挡在身后,故作轻松的对太上皇道,“儿子政务处置不当,扰了阿玛和太后的雅兴,罪过实在是大。请阿玛宽怀,日后儿子定当处处留意,再不敢为这些琐碎事体劳动阿玛了。”

  低垂的夔龙箭袖移过来,找到素以的手,把她紧紧攥在掌心里。素以抬头看他,心里丝丝缕缕的牵痛起来。他从没这么焦躁过吧,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手心都汗湿了,簌簌轻颤着,是因为他的不安和紧张。

  刚才太皇太后的话她也听见了,她倒不认为太上皇会如她说的那样。毕竟是经过了岁月积累的人生,再年轻的面孔也不能掩盖那些沉淀下来的思考!何况有皇太后,他们是神仙眷侣,是大英的美谈,如果连他们都出了岔子,那爱情还值得相信吗?

  她用力回握了下,要他知道她做好了准备,这辈子只认准他一个。她微不足道的一条贱命也有她的坚持,绝不向其他人屈服。

  太上皇关心的不是找麻烦的外戚,也不是太皇太后最后丢下的那句扫他脸面的话。他蹙着眉头打量素以,世上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实在太不寻常了。按她的年纪来算,要和合德帝姬扯上关系不大可能,除非是锦书的父亲不为人知的另一笔风流帐。但是侄儿像姑,断然没有像成这样的。年纪越大越相信鬼神那一套,问过了那个宫女的来历,果然冒出个念头,也许她真是合德帝姬托生了来讨债的也说不定。

  皇帝那副护犊子的模样他很眼熟,他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如果换了另一张面孔,他将心比心,怎么有不赞同的道理?可是这女孩儿的长相就注定了他们不能够,不说她会不会是当初漏网的慕容氏后裔,即便没有任何关系,顶着这样一张脸游走在他曾经执政的紫禁城里,就让他觉得不寒而栗。再加上皇帝前两天突如其来的念头,要给合德帝姬追封皇后谥号要迁坟,这些没来由,都像是受了蛊惑的表现。是合德帝姬不甘,来讨要属于她的一切么?他不敢想,也不能让东齐冒这样的险。

  “撒开吧!”他说,把视线调向别处,“什么人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

  皇帝五雷轰顶似的摇头,“为什么?”

  太上皇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为什么还用我来说?你瞧瞧她引出多少祸事来!葬送了一个太皇太后,葬送了整个塔喇氏,还不够吗?”

  “阿玛怎么也这样说?”皇帝灰透了心,“老佛爷会有今天不是她自己做的孽吗?和素以什么相干!她从没在儿子面前进过半句谗言,请阿玛明察。”

  太上皇没接话,眯着眼审视素以良久,“为了你主子好,让你剃度出家替他祈一辈子的福,你愿不愿意?”

  好嘛,这位没有要把她收房的意思,是打算让她出家。这样也好,素以反倒安定下来。她真不怕出家,横竖心里装着他,就是做了姑子也不枉此生了。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不一样,他老人家比天还大呢,她不敢有半点违逆。万岁爷在他手心里捏着,既然他不答应他们在一处,那就趁早各奔东西吧!至少把伤害减到最低,她也算做了件对得起万岁爷的事儿。

  心里难受得什么滚油煎,她忍着痛松开他的手出来蹲福,“回太上皇的话,奴才愿意。奴才到御前没让主子舒心,尽给主子添乱了。主子万事一身不容易,大海架不住瓢儿舀嘛!奴才做尼姑天天的打平安醮,求佛祖保佑大英河清海晏,保佑主子们福寿安康。”

  她说得很坦然,没有哭哭啼啼的委屈样儿,反而叫人刮目相看。太上皇觉得她还算识大体,也没打算为难她。能这么的最好了,说实话要不是还念着对敦敬皇贵妃的旧情儿,这么个祸头子杀了都不为过。她能听话省了大家的心,那就叫李玉贵挑个庵堂,送进去一了百了。

  可是皇帝不干了,好不容易过了老佛爷那关,到最后竟落个这样的下场么?皇父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能和皇太后双宿双栖,自己怎么就不能和素以在一起?素以出身虽低,但是身家清白,怎么也比太后这末代帝姬强吧!皇父当年为她闹出那么大的风浪来,如今处理儿辈的事上这样积糊么?

  长得像有什么错儿?他把素以拉在身边,也是一时气话,冲口道,“儿子连喜欢的人都保不住,这个皇帝不做也罢。请皇父另择贤能,放儿子和素以一条生路吧!”

  太上皇回过身来,眼里满蓄风雷,冷声道,“你叫痰迷了心窍,说出这话来没想过后果吗?不做皇帝?除非你不做我儿子!”

  眼看着父子俩要反目,皇后唬得忙去求皇帝,“从长计议,何苦顶撞皇父呢!你真是糊涂了,不怕害死素以么?”

  皇太后也去开解,“儿辈的事放手便放手吧!他们大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瞧皇帝这样,拆散他们你倒忍心?”

  太上皇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今天经历的事原就让他不称心,后来见了素以难免慌神,现在东齐又逆他的意,他简直有点克制不住了。隔开了太后高声道,“不知好歹的孽障,做了三天皇帝就找不着北了!一孝立,万善从,是为肖子,是为完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够格算得上是肖子完人么?为了女人连江山都不要了,亏你有脸说!”

  皇太后直斜眼,皇帝这样不是都随他吗?自己都没做到的却来要求儿子,也是皇帝沉得住气没反驳他。要是回上一句,看他怎么下台来。

  太上皇余怒未消,横眉竖目的冲长跪的皇帝呵斥,“别在我跟前现眼,要跪到外面跪去!”

  皇帝顿首道,“儿子从不敢拂逆阿玛的意思,可素以是儿子的心头肉,儿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舍下她。阿玛至情至性,眼下气头上责罚儿子,等回过头来就能体谅儿子了。儿子别无所求,只求把素以留给我,阿玛就是发圣旨废我,我也在所不惜。”说罢起身却行,退到延爽楼外天井里跪着去了。

  这几句话对素以是莫大的震动,主子都豁出去了,能为她这么和太上皇较劲,叫她说什么好呢!她又惭愧又感动,巴巴儿跟出去,趴在他边上磕头,“主子,奴才对不起您。”

  皇帝笑了笑,“你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多早晚偿还我?你去吧,远远躲着别叫太上皇看见。我这儿挺住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赦免的。”

  素以张了张嘴,想和他说话,他却挺直了腰杆子目视前方,再也不搭理她了。她抹着泪退后两步,固执的在滴水下跪定了,誓要和他共患难的架势。皇帝偏过头来看她,她脸上表情倔强。他无奈的叹息,“傻丫头。”

  她扁了扁嘴,“您才傻,这么待我可叫我得瑟死了,全赖我长得漂亮!其实您让我出家多好,往后就不能祸害您了。”

  前半句叫他嗤笑,后半句却叫他攒起了眉头,由她出家,然后再暗中捞人,把她藏得不见天日做他的禁脔吗?她会恨死他的!他向往的日子很简单,想光明正大的和她在一起。他私下里也做了点小动作,她念念不忘乌兰木通,不就是因为她玛法一家在那里嘛!他已经打发人去接老素泰进京了,她没人可投奔,再加上他这回感天动地的为爱受罚,她总会有触动,愿意乖乖留在他身边了吧!

  是啊,他从没想过让她偷偷摸摸的生活在宫里。既然带她来见皇父,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册封她了。皇后心眼不坏,唯独经不得风浪,也立不起威来。他爱素以,不能给她皇后的位分,但也绝不会委屈了她。这次露脸就是为了将来做打算,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个人,任何场合下都不用避忌。他的素以是敞亮的,见得了光的。如果遭遇困难,情愿在她晋位前解决,总比以后悄没声的被赐死强些。

  “你去做姑子,那我找个就近的地方做和尚。咱们隔寺相望,不也别有乐趣吗!”

  他们相视而笑,太后在窗前看了一阵儿,回过身来道,“咱们也是过来人,当时自己有多难,你都忘了?如今作他们的梗,你于心何忍?”

  太上皇不说话,桌上有新出笼的糯米寿桃,他捻了一个放在嘴里,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

  “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我还记得皇阿奶对我们的成全,我心里感激她一辈子。你倒好,临了学得老佛爷一样,有意思么?”

  太上皇扭过头去,“你不觉得这丫头有蹊跷吗?和你们慕容家没牵扯,却长得这么像你姑爸,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真要是亲戚就算了,辈分乱也不怕。可怕就怕在万一是皇贵妃转世,要来算计我大英社稷怎么办?”

  皇太后一脸的鄙夷,“人没老,见识倒像你额涅。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何其多,个个都是投胎转世来寻仇的么?我和你不同,瞧见那丫头只觉得亲切,真像看见亲人似的。这么些年了,我不说你心里也知道。我们慕容家人口凋零都是因为谁?都死在你手里了…现如今你连一个长得像的都不肯放过,情愿看着你那九五之尊的儿子在外头跪着,你黑了心肝呐!别以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不就是因为你爱慕过皇贵妃么,眼下来了个拓本,你就欢喜得坐不住站不住。可这个人和你儿子两情相悦,你瞧在眼里浑身不舒坦。嫡母变成了儿媳妇,你心里受不住,是不是?”

  “你疯了不成!”太上皇站起来,发现和她说不通,甩袖就要走。

  这时候从角落里窜出个人来,身量不足三尺,大张着两手拦住了太上皇去路,“站着,听这位大姐儿说话!”一副山贼的口气,这是太上皇的老幺糖耳朵。

  太上皇板起脸来训斥,“放肆!我是你阿玛,你叫谁站着?”

  小孩子不经吓,父亲嗓子一高就放声大哭,“你干什么叫我二哥哥跪着?十三哥上回弄坏了郑板桥的画儿你也没罚他,我二哥哥怎么你了,啊?”

  太上皇头痛欲裂,“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不孝不悌,逆子!”

  被她们母女轮流的闹,火气怏怏儿坍塌了大半。再往外一看,弘巽抱着食盒坐在皇帝边上,哥儿俩有说有笑。太上皇顿时有种沧桑感,他的时代果然已经去远了,再也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了。

第86章

  太后过来同他并肩看,缓声道,“你十三个儿子,当初退位时再三权衡,最后能堪大任的只有东齐。他有帝王之才,有驭人之术,这些年替咱们遮风挡雨,也难为他了。你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江山社稷在他手里,除了勤政,何曾听过他有好女色,贪图享受的毛病么?他兢兢业业执掌天下,吃得苦,并不表示他连爱人的心都操劳没了。过年他二十九了,真真是将近而立的儿子,他要纳个妃,你还让他罚跪,太说不过去了。素以的长相不要去管了,要怪就怪你们宇文家男人运气不好,三代都折在这上头。”太后说到这里白他一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也忒霸道了点。我瞧素以就是个好的,她和东齐是真心的。就算以后不好,上头还有皇后,她也扑腾不出大水花来。”

  皇后忙着给糖耳朵擦眼泪,一面应道,“额涅说得没错儿,素以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还有我管教着。我统理后宫,绝不能让她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来,请阿玛放心。您瞧我们爷的样儿,我看着也觉得可怜。求阿玛发慈悲,成全了他们吧!”

  太上皇看了皇后一眼,“你也忒贤德了,爷们儿不好,老婆占一半儿错处。他这会儿把持不住自己,你还替她说话?”

  皇后尴尬的瞧瞧太后,“额涅,我的难处您知道。”

  皇太后点点头,“是,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也别急,太上皇一时转不过弯来,过会子想明白就好了。”

  糖耳朵在底下适时吟诵,“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阿玛是太上皇,和那个郡守一样的喜好么?二哥哥喜欢那宫女儿,阿玛要让那宫女做尼姑,不就是逼着二哥哥换个名目把她藏起吗?”

  太上皇被她说得讪讪的,“你这鬼东西倒会活学活用,阿玛下的旨是随便能够违逆的?”

  糖耳朵摇头,“阿玛没听说过‘情难自禁’么?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世上就没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太上皇目瞪口呆,果然好,虎父无犬女。这么点大就知道那么多,真不错!他对她奶妈子说,“把你主子抱出去吧,上回的忠字写得不好,让他们伺候着再练练。”

  就那么顺利把那个话痨打发走了,太上皇背着手临窗看,下半晌了,变了天,瞧着阴沉沉的。园子里是他穿着龙袍跪地不起的儿子。其实真正触怒他的是他说不做皇帝那一句,二十九岁的人了,脾气还是那么冲。他要是这会儿不做皇帝,今天下台,明天就会被人算计得尸骨全无。哪个从御座上走下来的人能安然活着?塔喇家那群急红了眼的狼能放过他才怪!再转回头想想,他们在畅春园呆着,皇帝终归放不开手脚。就像今天的事,那么一大帮子人来告皇帝的状,来弹劾皇帝,古往今来有几个为君者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心里也疼,东齐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他极尽所能的扶植,可有他在,反而成了对他最大的阻碍。

  “不知长亭在云南好不好。”他看见窗台上有一小撮细细的尘土,拿手指捻了捻,指腹之间一片沙沙的触感。

  皇太后吩咐人请皇后到观莲所歇息,屋里只剩他们夫妻,她挪步过去,从背后圈住他的腰,“澜舟,我一直想去云南瞧瞧,京城呆腻了,咱们往南逛逛去吧!上回庄亲王说他置了好大一片宅子,咱们过去也有地方住。到那儿再添几个丫头,听说云南的衣裳都露一截子腰,你看了一定喜欢。”

  太上皇笑起来,“胡说,自打我从了你,早就改邪归正了。”转过身来拥她,抱在怀里慢慢的摇,“我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再没有那心性儿了。那四年你怨我,挂怀到现在我知道。我心里想你,可是用尽了办法你都不肯原谅我,我实在是有些自暴自弃了…罢了,陈年往事不提了,现在有儿有女,还想那些做什么!你说要往云南去,那咱们明儿就动身。弘巽让他留在京里办差,带出去早晚养成个纨绔。糖耳朵还小,不能撇下。叫她奶妈子收拾收拾,轻车简从的,缺什么路上再添。”

  皇太后有点惊讶,“我说了好几回你都不答应,今儿怎么…”

  太上皇朝外看,喃喃着,“以前是放不下心,现在东齐能够独当一面了,我继续留在京畿反倒成了他的负累,叫那些反他的人有处可叫板么?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他才能做个杀伐决断的帝王。我在,始终制约他。万事都要上畅春园请示下,就像他说的,这皇帝做着有什么意思!”

  太后嗯了声,“我先前只当你恋栈,现在看来,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太上皇长长叹息,“东齐可怜,养母和亲妈死得都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受了委屈没处能诉说。”

  “既然知道他的苦处,就不要再为难他了。人生苦短,有个知冷知热的多不容易啊!”太后看他态度有了松动,忙转身知会荣寿,“眼看要下雨,快请万岁爷进来。就说太上皇不追究了,他的私事儿也不插手了,叫他放宽心吧!”

  荣寿先还蔫头耷脑模样,听太后这么一说,欢快的嗳了声,纵起来就往外跑。青石板上已经有些湿了,他跑得快,下了台阶便跪下来,膝头子在地上挫出去老远,一下子滑到皇帝跟前,笑道,“主子业障过了,太后好歹劝动了太上皇,这会子叫主子起来了。”

  素以心头一松,上来搀他,边问他,“怎么样?您长远不跪,这半天受不住吧?”

  他斜她一眼,“腿上功夫好值当你得意?以后膝盖硬气点儿,再也用不着逮谁跟谁跪了。”一头说一头进了楼里,上前扫袖打千儿给太上皇行礼,“儿子谢阿玛不罚之恩。”

  太上皇略点了点头,比个手势把人都遣了出去。看皇帝披领的紫貂上积了细小的水珠,抬手替他掸了掸,“朕和太后做了个决定,明儿一早带着糖耳朵出京,到云南找你三叔去。”

  皇帝吃了一惊,脸上辣辣烧起来,垂首道,“是儿子不孝,叫阿玛失望了。”

  “不是。”太上皇悠着步子慢慢的踱,“这事儿老早就在朕心里,前阵子不走,还是舍不下你。朕算是撂了挑子,中途的把社稷交到你手上,按说是朕的不称职。初初是怕你肩负不起来,这么大个家国,上手不容易。有朕在,你往前闯,万一有什么不顺遂,朕也好帮你善后。可到了今天外戚来闹,朕才看清了,你长成了一代令主,再也不用朕替你吊着心了。”

  皇帝嗓子里一哽,扪心自问,以往对皇父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忌惮,暗里也怨他把江山交给他,嘴上说不理朝政,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自己这皇帝做得十分窝囊,带着情绪执政,处理朝中大小适宜,钱粮织造,水利税赋,没有一样不是兢兢业业。不光为社稷,更多是证明给皇父看。天家父子不相亲,他敬爱父亲,但是总觉隔了一层,怎么也走不近。现在听他要远行,他应该松口气,应该高兴的,谁知心里却生出眷恋来。原来皇父像他的主心骨,现在要把骨头抽走,便让他闷心的痛起来。

  “到云南路途忒远,天儿又冷,阿玛还是再计较计较吧!”皇帝亦步亦趋道,“儿子办差,也有遇着难题没法子解的时候。有阿玛在,儿子知道有根定海神针在肚子里撑着,真就什么都不担忧。您如今要走,疏散筋骨是好事儿,儿子原不该劝您。可云南离京十万八千里,我朝里事儿又撂不开手,不能亲自护送阿玛过去,叫我怎么舍得下,又怎么放心呢!”

  太上皇回头一笑,“知道你一片孝心,你瞧瞧我,还未到知天命,哪里一点像老头子?你好好执掌乾坤,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至于塔喇氏的处置,《尧典》里说过,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当然这是下头本分时候的说法,究竟是严惩还是宽宏,全由你自己掂量。”

  皇帝躬身道是,“儿子也一直在想,容我思量思量再作定夺吧!”

  太上皇并不把外家的这番闹腾当回事,最后怎么处理,决定权在皇帝手里。他提个醒儿,无非是尽到了一点意思。这帮外戚厉害过了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这种气焰到底不能助涨。天子自有天子不可触犯的威仪,他们心里对他不恭,这样的姓氏再要发展,想是不能够了。

  “哦,弘巽封了亲王,眼下年纪也不算小了。我们过云南,他还是留下来学办差的好。他那副二流子脾气,你们兄弟友爱,多费些心调理他。”太上皇一一嘱咐着,“还有那个叫素以的丫头,太后好话说了一车,于我看来还是有顾忌。你要晋她,既然两情相悦也是人之常情。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再得意儿,再深爱,全都留在内闱。朝堂上的事不带进后宫,这是祖制。我和皇太后这样轰轰烈烈过,最后还是杀了硕塞的父亲。她为这个四年没有理我,我知道她恨,但是我不后悔。‘为君者黑厚、清白,缺一不可。若遇黑时君亦黑,胸怀天下,行长远之计,大黑也白。’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做皇帝和普通人终究不一样,你可记着了?”

  皇帝作揖,“儿子谨遵皇阿玛教诲,帝范帝要必当谨记在心,不敢有半丝松懈。”

  太上皇颔首,回过头来看皇帝,气宇轩昂,颇有人君之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儿子,甩开膀子干吧!只不要太劳累,劳则生怨,这话是你皇太太常叮嘱我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轮到我来叮嘱你了。”

  皇帝心头涩然,除了应承也不知说什么好。太上皇脸上很松散,一副卸了大担子的模样,反剪着两手,夷然迈出门槛。天上细雨霏霏,李玉贵撑伞上来,被他挥手叫退了。和太后两个手挽着手,慢慢朝远处堤岸上去了。

  至此他才算真正掌管了天下,皇帝站在宽绰的殿堂里,有欢喜也有失落。仿佛几十年的父子缘分一下子被剪断了似的,他的身边再没有亲人能依仗,成了立在塔尖的孤家寡人。

  还好有素以!他看见她垂手进来,眼珠子骨碌碌一扫周围,没人。叫声万岁爷,他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憋了股劲儿冲过来,朝上一纵,像只葫芦一样挂在了他身上。他被她撞得一趔趄,紧紧抱住她说,“好乖乖,咱们守得云开了。”

  她直抽气儿,“我太高兴了,您能这么护着我,真叫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今儿不回宫,就歇在畅春园里。明早太上皇和太后要上云南去,我好送他们出城。”皇帝笑得百花齐放,“你千万挑时候回趟家,一则安抚你爹妈,二则见见你玛法。”

  素以愕然,“我玛法不是在乌兰木通吗?”

  皇帝摸了摸鼻子,“朝廷在草原上设连营了,那片地划进了皇庄,你玛法只好进京来了。往后你可以不用惦记上乌兰木通了,你瞧你玛法都不在那儿,你去了不也没处投奔吗?还是在京里吧,跟着我,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

  素以惘惘的,她的梦就这么破灭了,老家都叫他连锅端了,看来只有在四九城混日子了。她心里明白,这是他留人使的手段。这阵子折腾得厉害,真辛苦他了。经过这么多磨难,是不是该有个好结局?如果要在一起,注定她得放弃一些东西。乌兰木通没了,那东坡素肉呢?她还在苦苦挣扎,“我的肉铺总得开吧,别荒废了这么好的店名。”

  皇帝虎起了脸,“等回宫就晋位,纵得你没边儿了!你再啰嗦试试,立马把你就地正法!”

  素以脸上一红,“您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想点别的?猜猜她今儿穿的肚兜上绣的什么花?皇帝嘬嘴儿思量,该叫皇后拟懿旨了,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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