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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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鹿血就想起草原上那夜发生的事,加上前几天面见了“小皇上”,现在成了病根儿,不能回想,一想就叫人无地自容。她飞红了脸,揉着衣角道,“原来奴才还有助睡的疗效,可能比太岁还要管用。”

  皇帝理所当然的点头,“太岁泡酒喝好,你又不会喝酒,将来可以泡醋。”

  她霎眼儿望着他,耿直道,“酒不好喝,醋会把人心泡烂。奴才虽然卑微,做人还是很有原则的。脸盲归脸盲,记事却很清楚。吃过一回亏,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您别叫我吃醋,我会很难过的。一难过我就想自保,一自保我就六亲不认。”

  皇帝怔了怔,因为爱得不深,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入了迷的只有他,她仍旧可以很清醒的站干岸。

  “朕知道。”他表情有点发僵,“一时说岔了,你别往心里去。”

  她站在一片日影下,美丽的脸,婷婷的身姿,明明离得很近,却隔着一层似的。不知怎么,皇帝面对她有时会自卑。这种心理难以言说,羡慕她的纯粹,要巴结着她,生怕她哪天说不爱就不爱了。陷在爱情里的人都这样吧?他没得什么病吧?

  巴巴儿的回来瞧她,屁股还没坐热荣寿就进来通传,扫袖打千儿道,“回主子话,湖广总督递了膳牌,未时三刻南书房觐见。瞧时候差不多了,请主子移驾。”

  皇帝直起身子,荣寿忙上前伺候他穿鞋。他整整披领出门去,跨出门槛回了回头,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新投了塔子,沌沌的烟雾从顶上镂空处缓缓飘出来。站在外面往屋里看,云山雾罩的瞧不破。

  她在一室香烟后,面目模糊。

第71章

  见各省总督是大节下的定例,臣工汇报辖下河工、水利、营田、仓储,皇帝或褒奖或训诫或抚恤,自有一番套路。见过了外臣,差不多也到家宴的时候了。大宴设在乾清宫正殿,后宫女眷都要参加。皇帝不与人同桌,御座两腋近身的只有太皇太后和皇后。其余诸如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她们陪宴的帷桌分摆在金龙大宴桌的东西两侧,两人同座,也是定例。

  皇帝从御道上过来,远远就看见殿前宫灯高悬。后宫的环肥燕瘦们个个打扮得很鲜亮,齐声向他请安祝新禧。他脸上带了点笑意,率众人进殿再向太皇太后磕头拜年。太皇太后叫起喀时,一溜宫人已经端着大红漆盘进来了。

  “分了吧!”太皇太后抬了抬手,笑吟吟道,“你们虽都大了,可在我眼里还是孩子。节前我让人从账上支了银子,给你们发发红包,讨个好利市。来年欢欢喜喜的,心想事成。”

  大伙儿得了红包向上谢恩,四妃里最擅交际的贤妃笑道,“老佛爷心疼咱们,咱们也当给老佛爷行孝。今儿好日子,回头奴才们要请老佛爷满饮屠苏酒呢!”

  太皇太后点头不迭,“好好,难得聚得这么齐全,大家说笑取乐我最欢喜。喝酒倒是次要的,你们加把子劲儿,明年多给皇帝添几个阿哥是正经。”

  后妃们嘴里诺诺应承着,自有各样滋味上心头。皇帝翻牌子本来就少,秋狝回来一个月,除了延禧宫的静嫔异军突起,其余的宫妃简直成了摆设。孩子谁不想要啊,可也得男女通力合作才行。一个人捣鼓捣鼓生出个孩子来,那东西六宫明儿就该炸了锅了!

  太皇太后端坐在西首,腿上压着珐琅花鸟手炉。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没闲着,底下众人的神情都瞧在眼里。略一顿压压手,“别拘着,都坐下吧!咱们天家百样齐全,就一宗不好,夫妻不同桌,子孙难同庆。”转过脸来对抚养皇子的嫔妃们交代,“哥儿们都养在你们宫里,冷暖交替你们多尽些心。尤其是四阿哥,他人小,好歹看顾着。”

  景仁宫愉妃忙出来蹲福,“请老佛爷放心,奴才自己生养过,虽是个公主,毕竟照料起来心里也有底儿。等天暖和些,奴才抱四阿哥上寿康宫给皇太太请安去。四阿哥是个乖宝贝儿,爱笑,和他说两句话就乐得咯咯的。瞧得出将来性子好,长大必定是个仁人君子。”

  太皇太后听了很称心,颔首道,“那就好,贵妃听见了?儿子人家替你养得好好的,就别再一心惦记着了。”

  密贵妃站起来肃了肃,“是,四阿哥养在愉妹妹那里,奴才是一千一万个放心的。”

  皇后没孩子,听她们哥儿长哥儿短,心里不太受用。上年准备养别人的孩子,谁知等来了密贵妃怀身子的消息。老对头嘛,孩子倒不要紧,亲娘难打发。要是有个一星半点的不周全,还不得哭天抹泪上皇帝跟前告御状去!所以她借鸡下蛋的打算就搁置下来了。

  大过年的,说家常话有的是时候,何必挑现在。皇帝对太皇太后她们的话题不感兴趣,转过头看东边首席的皇后。皇后戴满翠钿子,细细的眉摆得四平八稳,嘴角却不动声色往下一耷拉。皇帝知道她不高兴,往她那边顷了顷身,“怎么?身子不好?”

  她闻声冲他笑笑,“谢主子垂询,我很好。”

  外面羊肠鞭子啪啪的响起来,吉时已到,真正是开宴的时候了。升平署备好的鼓乐笙箫激扬奏起来,帝后离席,皇后执壶,皇帝捧了九龙杯恭恭敬敬往上敬献,含笑道,“孙儿节下忙,心里一直有个念想要多陪陪皇祖母的,可惜总是不得闲儿。趁着今儿年三十,孙儿祝皇祖母万事大吉,多福多寿。这酒不烈性,是孙儿的孝敬,请皇祖母满饮此杯。”

  太皇太后接过来一饮而尽,酒虽不烈,怎么说也有三分后劲。太皇太后嘬了嘬嘴道,“是个桂花酿么,蛮好上口。八月里听人说皇后在御花园里摘桂花,想来是为酿这酒?难为你一片孝心了,好孩子,快坐下,后头叫底下人伺候就是了。”

  皇帝皇后各自归了座儿,各桌先前摆的都是冷菜,宴一开,侍膳太监便从两腋上热菜了。宫宴排场大,数量也是有定规的,热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点心、糕饼足有二十九品。最奇特的要数台湾进贡的果盘,外面数九寒冬,殿里烧着炭吃着西瓜,这样从容惬意倒也舒心得很。

  皇帝吃宴席,尤其是面对后宫众佳丽时有些心不在焉。这满目珠翠压根不能叫他注目,瞧那些搔首弄姿的宫妃,还不如皇后来得顺眼。他们夫妻谈不上恩爱,和敬是绝对的。皇帝微欠了身子,捏着壶耳探手过去给她斟酒,皇后谢恩,两个人默默对饮,引得边上妃嫔们略起了醋意。再想想发作得没来由,彼此看了眼,干干儿掩嘴一笑。

  太皇太后两眼瞧着底下歌舞,心里思量的却是别的事。皇帝不是和皇后伉俪情深吗,不论出了什么事,总要顾念皇后的脸面。把素以送到普宁寺去是坑害他的心尖儿,那抬举她,让她做公爷福晋,这样天大的恩赐总不算亏待她了吧!他是堂堂大英的皇帝,他好意思和臣工、和小舅子抢女人?传出去不叫人笑话才怪!横竖她不管别的,把那张脸远远儿弄出去她才能安心。好容易走了个锦书,不能再留下这个祸害来捅她心窝子。

  趁着这会子人多搬懿旨下去,那么些耳朵听着,就算他是皇帝,只要他眼里还有孝道伦常,就不能公然驳她的话。锦书那时候可是差点配了太监,眼下念在素家是南苑包衣的份上,给她条康庄大道走,到天到地都说得过去了。

  “我上回听皇后说起过恩佑的婚事,眼下怎么样了?”老佛爷搁下酒盏说,“总归是自家亲戚,你阿玛走得早,做姐姐的不帮称,你额涅也忒操劳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瞧这态势不大妙似的,大年下也别找不自在,忙应道,“恩佑对取媳妇的事儿不上心,况且我阿玛才走,他身上有三年的孝,这会儿也不着急说亲。”

  “那不成啊,年纪不小了吧?趁过节喜兴儿,我看指门婚的好。爷们儿家把亲定了,心也就定了。大婚不忙办,再过两年也是一样的。”太皇太后笑着问皇帝,“你们郎舅走得也近,替他留意过么?好好的一个小舅子,千万别耽误了年纪。”也没等皇帝说话,她又道,“指婚还是两情相悦的好,我记得皇后说过恩佑心里有了人,那人恰巧就在跟前。既这么,撮合撮合,成就他们一段姻缘吧!”别过脸问身后嬷嬷,“人来了没有?”

  皇帝心知不妙,还没来得及周旋,殿门上素以已经进来了。他大惊失色,站起来道,“皇祖母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没瞧他,只道,“坐下,大宴未毕,皇帝这样不好看相。当着三宫六院的面,也容我说句话。一个宫女子罢了,我身为太皇太后,这个主还做得。”冲底下跪着的人一哂,“素以,今儿是年三十,也是你的喜日子。我问了人,你在宫里七年了,这七年兢兢业业的办差,从上到下没有不夸你的。”

  素以悬着心磕头,“奴才做的都是份内事,不敢在老佛爷跟前邀功。”

  “不管你邀不邀功,我心里明镜似的。”太皇太后笑着看了皇后一眼,“就连你们主子娘娘都赞你好,说你机灵会办差,我看错不到哪里去。这不我们正聊小公爷婚事呢,我问问你,把你指给你主子娘娘的兄弟,你瞧好不好?”

  素以像被人扛着拿大头撞了下钟,直震得脑仁儿嗡嗡响。果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心慌一整天,原来应在这上头。要给她指婚是假,憋着坏把她腾挪出宫才是真。这老太太真厉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想在这宫里安然呆下去是不能够了。

  怎么回答?明着问她意思,实则已经定下了,不过知会她一声而已。她的手攥紧了地毯上小而短的绒,背上一阵阵寒将上来。嫁给小公爷,她连想都没想过。其实嫁谁都不重要,她只是舍不得万岁爷。忍了忍,把嗓子眼里的哽咽吞了下去,没敢抬头看,怕看了叫他为难。她知道皇帝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随心所欲,太皇太后亲下的旨,他只要有半句违抗就会得个忤逆的名头。忤逆啊,对一个皇帝来说是绝不能沾染上的坏名声,甚至比昏庸更致命。太皇太后真是个老妖怪,她逼她没关系,万岁爷好歹是她的亲孙子,薨了的章贵妃还是她的娘家外甥女呢!两重关系没有阻止她的独断专横,素以觉得她根本就以打压皇帝为乐。她活出花来,别人难受她就高兴,这心眼儿得多坏呀!

  怨天尤人没有用,她心里有他就要为他着想。反正只要太皇太后活着,他们就没有好结果。再加上她抱定了要出宫的决心,她和他前途更加渺茫了。所以在皇帝高声抗辩“朕不答应”的时候,她在毯子上泥首一拜,颤着声道,“奴才谢老佛爷恩典。”

  皇帝看着那个跪拜的窄窄的脊背,觉得难以置信。她居然答应了?答应嫁给小公爷那个纨绔?这算什么?他怎么办?这几个月来的心血全白费了,她一点都不留恋。他们之间的种种只是她奴性的屈服,一旦能摆脱,就毫不犹豫的纵开了吗?

  太皇太后对结果还算满意,她事先也想好了的,如果素以敢撺掇皇帝反抗,那她的死期就到了。到时候别说皇帝,就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还好她聪明,避免了他们祖孙的一场战争。皇帝再金贵,毕竟她是这紫禁城里的老祖宗。她废不了他,却可以搬祖训来斥责他。再不服气,就请他上奉先殿里对着祖宗牌位醒醒神去!

  至于这趟指婚规格嘛,她自然有她的成算。让那丫头舒舒服服做嫡福晋是不可能的,她倚着圈椅道,“你阿玛四品官,闺女嫁正二品是高攀,我看就封个侧福晋吧!这样身家地位能跻得过去,也不至于委屈了恩佑,皇后你说呢?”

  昆皇后如梦初醒似的啊了声,瞟皇帝一眼,他盯着面前的杯子,面无表情,但是眼神狰狞。皇后看得心惊,开始跟着恨太皇太后。她这算指的什么婚?明知道皇帝舍不下素以,还使劲把人往恩佑身边推。是个正房嫡福晋也罢了,偏偏指明了是侧福晋,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恩佑是糊涂虫,皇帝要是记恨上了存心报复,他有九条命也不够他耍的。

  皇后支吾了下,“恩佑比素以还小一岁呢!姑娘耽搁不起,等到出阁都二十三了,也不成话…”

  太皇太后冷冷乜她,“二十三怎么了?和硕安宁公主下嫁额驸时二十五,不是照样夫妻敦睦么!不必再议了,这趟我说了算。”

  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了,素以的苦处没法说。美其名曰指婚,闹来闹去还不是个小老婆!她宁愿嫁个庄稼汉也不愿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太皇太后知道怎么才能叫她不好过。打发她不算顺带折辱她,老太太要不是自诩为善人,这会儿该活吃了她吧!

  她心里太煎熬,背上冷汗淋漓。现在只求皇帝冷静,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太皇太后有备而来,自然也想好了万全的对策…可惜了她日益茁壮的爱情,她也想善始善终,却再也没机会了。

  “皇祖母,朕想留一个人,这么难?”皇帝的声音被礼乐盖住了,只有宝底上的人能听得见。他真真恨不得泣血,他的祖母以拆散有情人为乐,不能责怪不能降罪,怎么处置?以前皇父当政的时候她就霸道,现在后宫她最大,没人压制得了她,愈发的肆无忌惮了。

  太皇太后抚了抚腕子上的碧玺念珠道,“我是为你好。”

  “您是为自己吧?”皇帝突然说,“您想学武则天?想学吕太后?朕的江山如今您说了算,是不是?”

  太皇太后悚然大惊,回过眼来看皇帝,他脸上的阴狠叫她害怕。她自矜身份之余又生出愤怒来,“你犯了痰气不成?就为一个宫女,这样顶撞你的亲祖母?你的孔孟学到哪里去了?好啊,我的懿旨已经发了,你大可以拿你的圣谕来驳斥我。也叫天下人瞧瞧,他们的皇帝是怎么个百善孝为先法。”

  皇帝抿着嘴,脸色铁青。心里的火气直往上窜,恨不得掀桌,恨不得闹他个一天星斗。可是他自小有规矩礼教约束着,再疯狂,脑子里的那根弦还在。没有大吵大闹,他不过冷笑,“皇祖母当初到底对合德帝姬做了什么?以至于现在看见和她相似的脸就怕成这样?吃斋念佛都不能叫您良心得安,朕还真是好奇。有件事朕思量了好久,合德帝姬怎么说也是高皇帝的正头大福晋,碍于卑不动尊,地宫是没法子入了,但是朕打算在皇陵边上修个宝顶让她从葬。明儿朕入畅春园,先问皇太后的意思。只要皇太后答应,皇父自然会点头。朕没赶上见皇贵妃,相隔几十年再给她身后哀荣,是朕这个做孙子的孝道。皇祖母不是说百善孝为先么,朕这么做不悖德吧?”

  太皇太后没想到他会挖空心思来硌应她,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东西。和慕容锦书去说,叫她姑爸入皇陵她必定求之不得。这下子好了,倒让他们结成了同盟来孤立她,真是个好孙子!

  这么闹下去不得了,要出大事的。边上的皇后听得心惊肉跳,他们一报还一报,到最后吃亏的是谁?还不是素以和恩佑吗!她紧张得直绞手指,忙道,“既然老佛爷指了婚,那素以就是昆家人了。我那里正缺个知心人儿。”她暗里扯扯皇帝衣角,“回头就让素以跟我回长春宫吧!我也好和她多处处,教教她规矩。”

  皇后是好心,她带素以去也是名正言顺。太皇太后发了旨,总不能再寻她晦气打自己的脸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这么想,她连一天都不能容忍,“规矩她家里爹妈自会教她,明儿天亮就出宫备嫁去吧!”

  世上哪里有人备嫁备三年的!皇帝眼见素以又要磕头领旨,抢先一步道,“她仍旧在养心殿伺候,按着老惯例,大婚前三个月出去,少一天都不成。”

  太皇太后哼了声,“弟媳妇伺候姐夫三年,这话说出去要笑掉人大牙的。”

  皇帝不打算再理会太皇太后,他只看见素以惶惶抬起了头,眼波向他这里投来,隐约带着泪光。他鼻子一酸,情路虽艰难,只要她愿意,一切就还有转圜,不是么?

第72章

  被太皇太后闹了这么一出,横竖这个年是过不好了。年夜饭复杂冗长,每个人都在极力忍耐。进过了膳喝奶茶,喝完了茶再进酒膳,直到最后一道果茶用完,这顿饭才算圆满的完成了。

  皇后对太皇太后的指婚尤其担心,整个晚宴都提心吊胆。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兄弟,她本来就不是个厉害人,也想不出好法子缓解这个矛盾。只恐皇帝要误会她,她可冤枉死了。太皇太后拖泥带水的,一口一个“听皇后说”,把这盆脏水全泼到她头上来了。真是天地良心,这种时候把她推出来,不是要让帝后之间闹得不愉快么!人家老太太心疼子孙,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她不是。她太平日子过久了就要出幺蛾子,年轻时爱抢阳斗胜,最终胜利了,这种荣耀打算一直保持下去是怎么的?

  宫妃们蹲福请跪安,渐渐都散尽了。皇帝在东配殿里歇着,人倚着烟灰紫色团花靠垫上愣神。皇后原本下了丹陛,想想不对,重新又折返回去。皇帝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看见是她就问,“夜深了,怎么还没回去?”

  皇后上前来,轻声道,“我想问问你,你真打算让素以一直留在养心殿吗?”

  皇帝厌恶的一皱眉,“怎么?连你也要挑眼?”

  皇后坐在边上圈椅里,很是心平气和,“你别忙发火,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想,你留下她不过是为了和老佛爷对着干,这又何必呢!她现如今被老佛爷盯上了,你外面事忙,也不能日日缠绵内廷。万一叫她落了单,老佛爷寻衅找事,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应付?还不如让她去我宫里,我天天儿都在,又没什么重活累活,决计委屈不了她。就算寿康宫那头不依不饶,我好歹是皇后,拖延一阵子还是可以的。”

  皇帝听她话也觉得有理,再说素以明面上终归指了小公爷,皇后这个大姑子既然在跟前,继续放在他身边要落人话柄。可是天知道他有多难!留下她怕被太皇太后惦记,搁在皇后宫里又怕小公爷借故和她碰面,真是两头都不放心,两头都煎熬。想了很久才叹息道,“话是没错,对她来说到你那里再顺当没有…明天朕要上畅春园,只怕一走就要出事,还是带上她,我才能放心。大节下的,她也七年没回家了,叫她在家吃顿团圆饭,回头再送到你宫里。朕在,太皇太后总还有些顾忌,时候一长精力够不上,兴许就淡了。”他涩然看皇后,“婷婷,朕这模样叫你笑话了。”

  皇后勉强扯扯嘴角,“咱们少年夫妻,对你我也了解。男人嘛,一辈子总要有一次轰轰烈烈。我不笑话你,反而觉得你可亲,更有烟火气儿了。以前你老是端着,整日间见臣工、批折子、读书,我知道你过得不快活。近来看见你有了笑脸儿,我打心眼里高兴呢!还是素以有能耐,她是个大功臣。偏偏太皇太后瞧她不顺眼,要不晋了位,大家都省心。”

  皇后是深明大义的女人,两个人房事上都淡,皇后还有痛经的毛病,每回都像打了场恶仗似的,同房几乎已经没有了。少了男女的那些私欲,两个人处得反而像朋友。太皇太后曾经找皇帝说起皇后无嗣的事儿,话里话外总透着那么点意思,要她让贤,甚至让他废后,都叫他婉拒了。皇后是好女人,他不爱她,但却敬重她。她大节端正,不骄不妒,办事有分寸。纵观这后宫,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但这回牵扯上了恩佑,这就有点难度了,毕竟他也怕伤皇后的心。恩佑对素以的那点心思,他在承德时就已经发现了。这回既已经指了婚,他再见素以,八成会更自觉身份不同。

  皇后倒是体人意儿,略犹豫了下,“这么的,我把你和素以的事儿跟恩佑说说。他那颗榆木脑袋不点不透,索性挑明了,不耽搁他相人,叫他另找好姑娘去。只是素以怎么看呢?你回头问问她,这丫头在公爷府能独当一面,想必主意也是极大的。刚才我真捏一把汗,太皇太后问话,她要是敢有半个不字,估计这会儿绫子已经送去了。你们把话说明白,她要是想开了愿意跟着你了,我看今儿晚上就开脸。我来发懿旨晋她位分,免得夜长梦多。”

  皇帝捏着手里的檀香珠串缓缓摇头,“不是时候…你以为晋了位老佛爷动不了她?砧板上的肉,爱什么时候剁就什么时候剁。一切等明天进了园子再作定夺,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

  皇后听了来给他按头,一面道,“我才刚还想,要是老佛爷赐婚的时候干脆说已经开了脸,这道旨意是不是就不会下来了。可转念一想也不成,开了脸得记档上报内务府,瞒着人留她在跟前犯了大忌讳。老太太又要说她狐狸精,专事掏空爷们儿身子,那就更该死了。”

  皇帝唔了声,“我也没想到,到了这岁数还来这一出。”

  皇后笑起来,“我上年偷着给你算天命来着,说今年红鸾星动,没想到竟然这么准!”

  皇帝板着脸道,“胡说!”只一顿,自己也笑起来,“可不是么,赖也赖不掉。只是奇了,一辈辈的皇帝都和那张脸杠上了,真像应了什么劫似的。”

  皇后嘟哝了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了罪业,儿孙就得一辈一辈的还下去。”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皇帝把皇后送到近光右门,两个人分了道儿。他要回冬暖阁做开笔礼,然后就等着半夜的那顿素饽饽。大年三十,夜里天出奇的冷,满四九城都在忙过除夕。他站在窗前看,撂高儿的烟花礼炮照亮了夜幕。不知谁家的二踢脚响得震耳欲聋,咚的一声纵起十来丈高,在半空中又是啪的一声,迸出一团火花,寂静下来,然后化作一缕白烟飘散了。

  烟火流转,空气里全是硫磺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往后退了一步,刚要转身,不经意朝东边配殿瞥了眼。配殿夹角的窗也半开着,窗前立了个人,这里看过去能看见半个身子。乌沉沉一头黑发,光洁的额头,精细工整的半边眉眼,是素以。他心里一动,慌忙跑过去。打帘子进了偏殿,恰好她一个人在。案头的烛火跳动,面对面时,忽然又觉得词穷,无话可说。

  “你刚刚在看什么?”隔了会子皇帝才问,“看烟花吗?”

  她支吾了一下,不是看烟花,她是在偷着看他。以后只能这么远观,他们的缘分被太皇太后砍断了,她连去古北口等他的机会都没有了。素以心里不好受,又不能把丧气做在脸上,只有穷装大方,装不在意。她说,“主子,我和小公爷的指婚还能撤吗?我知道老佛爷肯定都安排好了,这个档入了宗人府,以后就拨不出来了。想撤只有等太皇太后再下旨,是不是?”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澄澈得像一泓水,皇帝莫名感到难过,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太皇太后的懿旨只要出了口,基本已经无法挽回。可是他不死心,只要她答应,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就是名声吗!说他抢小舅子的女人,说他忤逆太皇太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就想得她一句话,她点个头,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其实明明可以强迫她,可惜他不忍心。他不拿她当后宫那些用来消遣的嫔妃,要和她过日子,希望她心甘情愿,这是起码的尊重。

  他上前牵她的手,“素以,朕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留在朕身边?你说愿意,朕马上夜闯宗人府,亲自毁了那道懿旨。”

  皇帝冲冠一怒太简单了,根本不需要成本。但是这桩事之后呢?她很宝贝自己的小命,也爱家里的阿玛额涅还有哥子,不愿意连累全家削籍,入辛者库为奴。他们是蝼蚁,没法和象腿比粗。但凡有点出格的念想,还没动作大概就给碾死了。这阵子暗流汹涌,她自己清楚知道她这样的人不能在宫里生活。不说别的,一个琼珠当时就让她厌恶至极,要是面对几十个嫔妃,那往后的遭遇定然难以想象。还有那位虎视眈眈的太皇太后,她才六十出头,要是长寿些活到七老八十,天天的横眉竖眼,那日子怎么过?

  他看着她,脸上满含期待。素以不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她要顾虑的太多。一面舍不得他,一面又要周全家里人。皇帝权势再大,架不住有心人往王法刑律上靠。在旗的但凡有点小权的人,哪个身上是干净的?太皇太后要下死劲找茬,吹口气就能让一个姓氏凋落,化成灰。

  得罪不起啊!她摇摇头,“这是要让奴才死无葬身之地呢!您别这么干,我跟不了您,咱们做亲戚也挺好。往后随小公爷进宫来瞧皇后娘娘,说不定还能远远看您一眼。其实留点念想,比咱们都陷在水深火热里好,您说是不是?”

  “我不够。”皇帝苦笑着,“你能这么冷静,我做不到。我都快疯了,都敢抢走你,我就杀谁。”

  素以吓一跳,“您别这样,何苦迁怒不相干的人!”她弯着眼睛笑,“您瞧我也没什么好的,我脾气冲,脑子里又少根筋,我还是个捏不住的油葫芦,偷奸耍滑无恶不作,您看久了会恶心的。”

  “那些都是好的,我都喜欢。”皇帝上下打量她,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你看你,肩是肩,腰是腰,最要紧的是屁股大,好生养。”

  素以腾地红了脸,“您没事儿琢磨这个,不像话啊!往后您不能再在言语上调戏我了,被人听见了不好。这是我最后一回和您走得这么近,明儿我就去皇后宫里当值,您要是为我好就别留我。”

  让她去长春宫先前已经和皇后达成共识,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像刀划过心头,有别样刺痛的感觉。他叹了口气,“你一点也不恋我?”

  素以直想哭,拼了命的忍住了。谁说她不恋他?她脑子里全是他!这不是没办法嘛,不能叫他和太皇太后闹翻。帝王家的家务,折腾起来不好看相。何况畅春园里还有位太上皇,虽说放了权,对皇帝的行为仍旧可以制约。她心疼他,他不说,苦处和难处她也都知道。

  “这是为您好,也是为我自己。您要是懂我,就一定能体谅我。”

  皇帝缓缓垮下肩,顿了顿才道,“明天我要进园子,你跟我出宫。你家在东城靶儿胡同?我让人送你家去,在家呆半天,回头再派人来接你。”他说着,给她捋了捋领上的狐毛出锋,“我不在宫里,不放心把你送过去。万一有个好歹,怕鞭长莫及。”

  他一个干大事的皇帝,现在为这点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真太难为他了。素以想和他亲近,如今也不能够了。她退后两步,恭恭敬敬蹲了个福,“谢主子给奴才半天假,奴才七年没回家了,这两天正想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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