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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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到的时候,正逢头一拨嫔位的跪安。他进去,一溜小主恰好出来。在廊庑下迎头遇上了,主儿们很是惊讶和欣喜,连忙的蹲身请皇上万福金安。皇帝抬手叫免礼,他对后宫谈不上和颜悦色,一向是淡淡的。七个女人他笼统扫了眼,看到了站在最边上的静嫔。她穿一身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褙子,汉人出身,擎小儿裹了足,雪天也没法蹬羊皮靴。脚上单穿一双水红寿字弓鞋,伶仃立在那里,看上去有点单薄的可怜相。

  皇帝顿住了脚,回身吩咐荣寿,“告诉造办处一声,按着静主儿脚样子做双油皮靴送过去。这么大冷天儿,脚上浸了水,没的生病。”言罢也不停留,径直往寿康宫正殿去了。留下一干女人又羡慕又吃味儿,只差没把静嫔瞪成个筛子。

  太皇太后在西偏殿里,几间殿房地下都过火龙,皇帝刚从冰天雪地里来,进了屋子就觉一室如春,身上的寒气立时都消融了。帘子那头笑语晏晏,殿外早跪了一地的人。他卸了灰鼠大氅,里头密贵妃打帘迎了出来。

  她刚生产过,人比以前丰腴些,越发显得白面团似的。一看见他,堆了满脸的笑容,欢欢喜喜迎上来蹲福,“奴才给皇上请安了。”

  毕竟伺候了这么些年,又接连给他生过两个儿子,情分总归割舍不掉的。皇帝伸手搀她,“朕回来后还没见过你,走前听说你闹头风,现在怎么样?”

  她站起来,顺势牵住了他的手,“早晨没什么,一到下半晌就发作。近来换了个御医,看情形比前阵子好,多谢主子垂询。前两天知道主子回銮,我心里惦记着。几次想去瞧您,您又发了话不见人…有两回经过月华门我也瞧来着,要是能遇见您多好,可您在天阙之上,要见实在是太难了。”

  她满脸委屈的样子,皇帝笑了笑,“下回有事,差人来御前通禀一声,朕得了闲儿过你那边去也是一样。”

  他到底还是没松口答应让她去找他,做皇帝也有章程,老辈儿里留下过训诫,比方乾清宫这等地方是军机重地,后宫为避参政的嫌,一概不许无召觐见。密贵妃有些难过,生了儿子又怎么样?皇帝一视同仁,她在他眼里和寻常宫妃没什么不同。

  皇帝越过她朝地罩门上去,因为皇后已经在帘外接应他了。贵妃回头看,皇后给他解了披领,温声问他一路好不好。皇后不会对他自称奴才,他们夫妻一体,没有爱情无关紧要,至少他们是平等的。皇帝好就好在这一处,他长了天底下最不势利的眼睛。皇后娘家其实并不算显赫,当初会被指婚,也全是仗着薨了的老公爷。太上皇敬重昆和台的人品,大婚当天曾经亲自叮嘱皇帝要举案齐眉,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皇后无所出,皇帝待她也还是很优厚的。

  帝后相携进了偏殿里,一屋子人都齐齐蹲身给皇帝见礼。他目不斜视,笑着上前给太皇太后打千儿,“皇祖母安康。”

  太皇太后忙叫他起来,拍拍边上坐褥冲他招手,“快起喀,到我身边来,叫我好好瞧瞧。”上下打量了道,“外头奔走三个月,黑了,身板倒还好,见壮。”

  “这趟秋狝收获颇丰,旗上将领操练骑射是其次,上下情相浃么!还有额外的臧维亲贵来降,漠上的东、西、北三方,眼下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皇帝说着一笑,“只是孙儿在外时时念着老祖宗,每天一封请安折子,也难表孙儿挂怀之万一。这阵子连着雨雪,老祖宗身子好不好?太医院的平安帖老几样,朕昨儿看了,或加几味或减几味,没什么大变动。叫他们请老祖宗的脉,另开两个方子送来朕过目。老祖宗的痰症冬天尤其要将养,朕也命人到外头求偏方儿,有时候瞧着不上道儿的土郎中秘方,反倒比宫里御医们拿名贵药材研制出来的还管用些。”

  太皇太后听他满口关怀的话,真是受用得不成。整整他的衣领道,“我的儿,你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我,难为你了。我是这世上第一享福的老太太,你朝里忙,有她们代你孝敬我就够了,我身子好着呢!”

  皇帝什么人跟前说什么话,从小练成的好眼色。做皇子的时候就会讨长辈喜欢,到现在也没什么大变化。他说,“您是孙儿的主心骨,朕外头不管多操劳,想起宫里有皇祖母坐镇,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所以皇祖母保重自己不单是为自家身子骨,更是为了孙儿。”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你有孝心,你地底下的额涅知道了也高兴。”说着转过脸去,吩咐那些嫔妃道,“你们都散了吧,叫我们祖孙说说话儿。”

  四妃和贵妃领命道是,说起来除了皇后,她们都是上不了牌名的人。帝王家要享天伦之乐,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做小的来掺合!委实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蹲福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留下皇后,倒也不是单纯把她看作自己人。就因为素以是她那头的,打定了主意要处置,必先让她心里有个数,也省得以后再费唇舌。

  “上回传素以来问话,她说起你们上普宁寺的事儿,指东打西的一通胡诌,其实我心里有数,你去是为了东篱。”她数着手里的玉菩提,脸上有了凄苦之色,“我在宫里眼盲耳聋,外头怎么样我全然不知道。你哥子十五岁出家,如今一晃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也不知他在那里好不好。我每常做梦梦见他,他刚会走路那会儿穿着小马褂,戴着瓜皮帽,小手里捏一颗糖,从坤宁宫走到寿安宫,说是要孝敬皇阿奶的…现如今弄成这样…”

  皇帝心里也憋闷得慌,东篱身上发生的事,简直就是对执掌乾坤后的宇文氏最大的打击。情字太熬人,拖垮了东篱的一生。可悲的是佛祖没能拯救他,他修行那么久,提起锦书仍旧失魂落魄,这些年的苦行僧都白做了。

  他叹了口气,“皇祖母放心,大哥哥身子很硬朗,瞧着比以前精神好。”

  太皇太后摇头,“什么叫好?行尸走肉似的活着,吃糠咽菜睡硬铺板,这能叫好吗?我只恨出不去这围城,没法子搭救他。”灼然看着皇帝道,“你们兄弟情深,好歹开解开解他。”

  皇帝从宫女手里接了茶盏敬献给太皇太后,一面道,“不消皇祖母嘱咐,孙儿也想劝他还俗。可是他心意决绝,朕实在是说他不动。”

  “那好办。”太皇太后把念珠搁在红漆描金梅花炕几上,吹着杯里的香片茶道,“我有个主意,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今儿趁你们在,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的病根儿在那里,不治好了,说什么都是枉然。太后那头的念想不断也得断,可我知道,这种事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做了结的。反而是思之愈深,念之成狂。既然如此,何不送个人过去?叫他活动了心思,把对太后的感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再让他青灯古佛,打死他也不能干。”

  皇帝心头激灵灵一颤,老佛爷这话出口,他就已经能够料到后面的说头了。阖宫上下有谁比素以更适合做替身?他突然觉得不耐烦,怎么就打定了主意要动她呢?他这个儿皇帝什么时候做得那么窝囊,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了?

  不管心里多反感,终究不能表现在脸上。钝刀子割肉也得一点一点的来,他跟前的人,只要他不点头,谁也不能动她分毫。就是能不能舍下脸来违逆老佛爷,其实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偏要混为一谈?事情没出在自己身上,皇父和东篱争抢锦书的时候他还在想,不就是个女人吗,值当父子反目成仇?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了,那不是个爵位,也不是个物件,那是活生生的,能叫人魂牵梦萦的宝贝。就算抛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轻易放弃的女人。他不像皇父那样杀伐决断,但是韬光养晦不等于懦弱。惹恼了他,他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概。毕竟谁也不想痛失所爱,成全别人把自己变成残废,他没有那么伟大。

  “皇祖母说得是,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想头,他不打算还俗,送个人过去,岂不成了对佛门的亵渎?”皇帝声口很寻常,脸上虽然笑着,笑容却不达眼底,“皇祖母是吃斋念佛的人,孙儿知道您心善,舍不得大哥哥跳出红尘。但他既然选择了佛门清静地,就不要再打搅他了吧!”

  太皇太后抬起头来看他,“我这是为他好,宇文氏不出孬人,打祖上起世代为王,到了你皇父那一辈终于取慕容而代之。如今你瞧瞧,连奴才的奴才都在吃香喝辣,他却要在寺里吃萝卜咸菜。你们哥们儿好,就应该想法儿让他出来。”太皇太后计较了下,懒得走那么多弯路,索性戳破了倒省心。于是不慌不忙的盖上了杯盖儿,交给一旁伺候的皇后,对皇帝道,“我也不瞒你说,一眼瞧上了你御前的一个丫头。她和皇太后长得像,我料东篱见了会喜欢。瞧着东篱吃了那么些年苦,还有你们兄弟打小的情分,你就忍痛割爱,成全他的后半生吧!”

  

67章

  皇帝一哂,成全了东篱,那谁来成全他?素以是温吞水,得捧着捂着。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眼下终于有了点进展,叫他中途撒手,他死也不能够。

  太皇太后巴巴儿看着他,照她的想头,这是考验皇帝的时候到了。究竟是骡子是马,听他回话就见分晓。皇帝是仁君么,对待手足一向宽厚。如果现在为了小宫女,让那些兄友弟恭的立誓都成了空话,那她更要卯足了劲儿铲除迷他心智的狐狸精了。

  “皇祖母的心思朕知道,大哥哥吃的苦,要是在这一桩上能弥补,朕也愿意尽点心意。可现如今孙儿觉得这个想头并不好。”皇帝夷然一笑道,“朕这九五之尊也是从大哥哥手里捡的漏,皇祖母瞧中了什么要拿去贴补大哥哥,朕哪里有置喙的权力!朕只是觉得佛门重地,贸贸然送个姑娘进去,实在有碍观瞻。皇祖母千万别以为孙儿舍不得身边伺候的人,虽说朕御前也有点无关紧要的小规矩,可皇祖母既然发了话,孙儿无论如何都要酌情考虑的。”

  皇帝一向对她没有违逆,回她这两句话已经很重的了。都说到了这份上,还是个“酌情”。太皇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攥着念珠道,“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整日里无事可做,才出了这馊主意。要你瞧着兄弟情谊赏个人给他,救他脱离了苦海,也成就你一桩功德。你乐不乐意的,端看你的心意。御前的规矩是人定的,少了个把,内务府自然往上填。”

  皇帝打起了太极,“皇祖母说这半天,朕没闹明白说的是谁。朕贴身的只有三个,茶水上的指了婚,司帐是个不通人情只知道当差的。难道皇祖母瞧上的是贵妃娘家表妹么?说起她,倒是个机灵人,机灵得把朕的行踪都大肆往外宣扬了。朕这两天正打算处置她,皇祖母要是点这个将,那就趁着机会送过去吧!别的倒没什么,唯恐入不了大哥哥的眼,灰了大哥哥的心。”

  太皇太后被他唬得一愣,“我何尝指了贵妃的妹子!我说的是司帐的那个素以,她和太后长得像,或者就是医东篱毛病的药引子。”

  “她?”皇帝略显惊讶,“孙儿倒不觉得她和皇太后长得像,上年皇父把敦肃皇贵妃的画像迎进奉先殿供奉,孙儿祭拜时瞧了两眼。要是一定说她像谁,现在想来,似乎和皇贵妃更相像吧!”

  这话戳伤了太皇太后的神经,她忌讳人提起敦肃皇贵妃,那是扎在她肋骨上的刺,没能连根拔除,时常还会隐隐作痛。皇帝有意揭她伤疤,是存心要给她提醒儿吧!

  这个孙子真不错!他学他皇父学得好,为了女人可以冒犯祖母。太皇太后垂下了嘴角,“不论她像谁,我这儿拿了主意要送她上普宁寺去。”

  皇帝依旧笑着,“皇祖母三思,大哥哥皈依的志向从没有动摇过。或者那些伤心事忘得也差不多了,眼下无缘无故送个大活人过去,怕会勾起他的回忆,再伤他一回。”

  太皇太后寒着脸子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这事不能成?我心疼他,他素来孝顺,定然能够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皇祖母单心疼大哥哥,竟不心疼孙儿吗?孙儿用人挑剔,这阵子御前的人走的走,开革的开革,再加上这一个,朕这皇帝真要落个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了。”言罢调过视线看边上的黑漆槅扇,万字不到头的花纹叫人想头愈发明晰,他拧眉道,“皇祖母有了年纪,好生颐养是正经。宫里有皇后主事,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就不劳动皇祖母了。皇父逊位之初曾告诫孙儿,皇祖母一生辛劳,要孙儿好好奉养。对孙儿来说旁的不重要,您寿元无量,才是子孙们最大的造化。大哥哥出家十五年是朕疏漏了,叫皇祖母挂怀到今日,孙儿大不孝。朕上月往普宁寺探了口风,不瞒皇祖母,孙儿带素以一同前往,也存了点试探他的意思。可惜了,大哥哥他岿然不动,所以皇祖母的拳拳爱孙之心,只怕是要扔进冷水缸里了。”

  一旁的皇后听了半天有点心惊肉跳,看准了时机忙岔道,“万岁爷回銮我没过乾清宫去,外头遇见的事儿我也一概不知,这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老佛爷最心善,手心手背都是肉,撇了哪头都不能够。万岁爷御前委实也离不了人,要是三个一气儿都走了,连个带班教规矩的人都没有,只怕会委屈了咱们主子。”

  太皇太后叫皇帝洋洋洒洒这一通,心里横竖是不大高兴的。皇帝内秀,话里有意无意的带那么两句警语,听得实在是戳心窝子。也罢,年下弄得不痛快,一个正月都叫人高兴不起来。其实也不是非得把素以送到东篱身边去,毕竟光有脸还不够。人不对,东篱未必会把感情转移到她身上。横竖太皇太后心里有成算,即便东篱那头使不上劲儿,这皇宫大内也绝没有这个小妖精安生立命的地方。只要她活一天,这张脸就不能出现在后宫之中。或许是执念,她总有种遭人窥视的错觉。谁让素以和慕容家的女人长得那么像!她信轮回,甚至认定了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既恨又怕之余,处理掉她的心意也更坚定。

  皇帝看看案头的西洋钟,抚膝站起来道,“皇祖母起得早,再歇会子养养神吧!今儿休沐,孙儿要去南书房进日讲,这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阖上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皇帝微躬着身子却行退出来,心头像遭了重压似的难受。刚才的情形,他用尽了力气才忍住没发火。太皇太后有了岁数,人愈发的霸道起来。好些在她看来合理的要求,开口几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闹得他很下不来台。终归是一家子,她又是这宫里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贵,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么样。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皇父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宫颐养,最后也未能成行。皇帝统御四海,仍旧活在伦常之中。罢权免职、圈禁流放,那是对下不对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聪明之处,稳坐钓鱼台,后宫的那些零碎事儿,办得再出格,谁敢上纲上线和她理论?

  他放眼看远处的苍穹,云翳混沌。天虽冷,从晕沉沉的暖阁里出来,却能激得人脑子活络。披上鹤氅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听见皇后的声气儿,他顿足回望,她撑着伞正从月台上下来,高高的狐毛领子斜切过两腮,倒把一张脸衬托得玲珑生动了。

  皇后不是个触目的女人,她母仪天下,这后宫最端稳就数她,连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落了短处叫人看见。皇帝耐心在门廊上等她,她终于到了近前,他上去接应她上台阶,在她肘上托一把,换回她一个腼腆的笑。

  “怎么冲撞老佛爷呢!”她说,“一个宫女儿值什么,她要送就送吧!为了这事儿闹出嫌隙,总显得你不够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着手转过身去,“朕先头说过了,这后宫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时候,劳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愿意看见。”他又转回身来,“上次要把素以调到你宫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对素以上了心,他们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着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他的心思她还是一目了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过去的葫芦活计重翻回阳面来,慢吞吞的说,“你既然知道,就应该顺了她的意儿。素以到我宫里又不会吃亏,总比送给别人强些。”

  皇帝冷笑一声,“朕御前的人就那么不招她待见?别忘了凛凛天威,拿朕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皇后没想到他有这样深重的怨恨,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她略顿了顿道,“素以的长相也是个大麻烦,依着我,索性开了脸,老佛爷也不能再算计她了。”

  开脸?他要是仓促的办了这事,她和后宫那些嫔妃还有什么差别?他摇摇头,“就叫她呆在御前,宫里有老佛爷,把她搁在哪里都不能叫朕放心。再说…”他眼里阴霾渐起,蹙起眉头道,“她没松口要跟着朕,硬要强迫她,弄得两两生恨就没意思了。”

  皇后有点惊讶,皇帝幸一个宫女还要“有意思”?她是国母,温良恭俭让,一丝都不能乱的。说嫉妒谈不上,心里难免有点惆怅罢了。她长长嘘口气,茫茫的雾气在眼前交织成一片,“这么的就难了,你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连内廷。要是哪天老佛爷劫皇纲,这事又怎么应对?”

  皇帝低头看她,笑道,“朕贵为天子,这么点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还有什么做头?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这么,叫她另择贤能也罢。咱们大英还没有女人敢参政的,不愿依附皇权嘛,那朕这皇帝让她来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谨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过来的。今天这一车气话,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估计能把她堵个半死。她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好。恩佑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泡了汤了,皇帝为素以连老佛爷都敢顶撞,别的人敢掺合进来,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静静看雪,盘算着可以借这契机把利害和素以那个二愣子说说。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间选,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反应?

第68章

  皇帝下了旨,命两边总管整顿御前当值,乾清宫养心殿都要彻查。有点风吹草动就拿人到敬事房问话,一来二去,大伙儿都捏着心办差。太监们走路不敢撂腿了,都夹着走。怕人说吊个僵蚕儿还装男人,裤裆里是不是塞了告密的文书?来呀,架上扒裤子,恨不得把两个屁股蛋子掰扯开才踏实。

  折腾了有阵子,事儿都查明了,是有那么几个嘴不严的,里头就夹带着琼珠。总管太监回了万岁爷话,万岁爷没叫抄老底。其实这老底不查也明摆着,上家除了密贵妃,不作第二人想。帝王家的家务远不止寻常百姓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件看似简单的小事,换个角度就关乎国运。皇帝念在她刚生了阿哥的份上不予追究,其实更多的功劳应该记在她娘家哥子奉命抚察苗疆上。哪个皇帝手上没有几张牌?轮换着打,用到不能用时方丢手,这是定规。外头都说密贵妃圣眷隆重,其实大部分都是表像,彼此维持着,谁也不愿戳破而已。

  琼珠和另几个陪衬打得皮开肉绽,没要他们命,撵出宫去了。宫里当过差的人都知道,说撵出去,其实和赐死没什么两样。太监净了身,出去就是个废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宫女子更要命,遭撵简直就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名声毁了,没人敢娶,娶了连带男家也抬不起头来。像祁人人家还特别自觉高贵,家穷讨不上老婆的庄稼汉又不屑作配,所以姑娘这辈子除了当姑子,没有第二条出路。

  这算对贵妃娘家的一种警示吧!万岁爷没发话,但是狠狠打了佟家的脸。皇帝办事和别人不同,他不会张牙舞爪的让人知道他有多愤怒,命荣寿送了把戒尺到密贵妃宫里,贵妃托着戒尺,吓得脸都变色了。问万岁爷这是什么意思?荣寿垂头丧气,“贵主儿呀,主子是要您引以为戒,别再动御前的脑筋了。”

  密贵妃激灵灵一身冷汗,好在只是戒尺,要是根绫子就歇了菜了。镇定了一下又问,“那现如今谁往上填缺?”

  荣寿惊恐的望着她直摇头,“奴才从不往外传御前的消息,贵主儿您是知道的。”

  这时候大家都求自保,荣寿觉得他只是贪图了巧妮子的美色嘛!前前后后想想,也就答应密贵妃帮她把琼珠往万岁爷跟前凑,别的没干一桩对不起主子爷的事儿。大姑娘胸口上捋一把确实是过了手瘾,可也得有命消受才好。他是六宫副都太监,宫里愿意和他结对食的海了去了,犯不着栽在这口干井里。

  “贵主儿您别着急上火,说真格儿的,万岁爷子嗣单薄,前头几位阿哥的生母在宫里排不上号。祁人讲究子凭母贵,咱们四阿哥在这上头首先就占了优,一落地封贝勒,打万岁爷那一辈儿起,您的儿子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您踏踏实实的,您的福泽整个紫禁城没有一个能比肩,何苦搅那浑水,给自己添不自在!贵主儿,心境宽点儿,您乐呵呵的,万岁爷就待见您这满身的福禄。像景阳宫德妃,上年病一场,瘦成了人灯,主子翻牌儿不都绕过她去了么!您是天生享福的命,就算不争那些,”他把大拇哥往起一竖,“您照样儿是这个。别和自个儿过不去,您有四阿哥呢,到哪儿腰杆子都比别人壮。”

  密贵妃失魂落魄坐在透雕鸾纹玫瑰椅里,缓了半天的神才道,“主子近来宠信汉人,和氏那蹄子登了高儿,说话都有底气了。见了我光甩帕子请撅屁股安,才晋个嫔位就得意成这样,眼皮子忒浅了点儿。”

  这是个正宗怨妇脸子,荣寿不明白了,万岁爷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连皇后这样的嫡妻都没一句牢骚,她吃的哪门子飞醋?可见女人发起妒来招人恨,连自个儿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到底和琼珠是姐妹,弯弯绕就那么点儿。会咬人的狗不叫,真正厉害的人物不逞口头英雄,谁见过下绊子使阴招嚷得尽人皆知的?皇后是人善性,要换个肚子里能打仗的,她能尊荣的活到现在才怪了。他也没那劲头一径劝她了,在这儿逗留久了没的再招什么事儿。差事办完了就走吧!

  “横竖贵主儿保重自己身子骨,主子那头气也就一时,过了性儿就好了。主子还是给您留面子的,您看开点儿。”他膝头子往地上一点,“奴才值上忙,这就给您请跪安了。”

  贵妃泥塑木雕一样抱着戒尺发呆,他没计奈何悄声退了出来。闷着头走到垂花门上,听见围房里有人喊他,那个带点廊坊味儿的声口,不用掌眼就知道是巧妮子。本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去,不想她跑过来截了他的道儿。

  “哟,我道是谁呢!”他讪笑着,“怎么着?有事儿?”

  巧妮子拉他进了围房,怒气冲冲的哼了声,“看见大,得得拜,看见小,踩一脚。你们太监就这奏性,我这回算是长见识了!我问你,我那儿叫了半天,你为什么装听不见?”

  巧妮儿生气,呼吸有点急促,胸口一挺一挺,把坎肩顶得老高。荣寿和她好,最先就是瞧中了她这身条。她那一对玉兔儿长得妙,夏天穿着嫩绿袍子,一走晃三晃,叫人打心底的渴起来。荣寿的视线在她胸前溜圈,咽了口唾沫,伸手在她奶子上抓了一把,靦脸道,“哪儿能呢!是我耳背,听漏了。”

  巧妮儿一巴掌打落他的手,诘问他,“万岁爷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们主子这算是打入冷宫了?”

  荣寿翻眼看屋顶的楞子,嘬嘴咂舌道,“这个说不好,顶风总不是好事儿…咱们后头少来往,叫人看见了不好。”

  巧妮儿一听炸了毛,“你这瘸了舌头挨千刀的陈世美!抱着人对嘴亲的时候怎么不怕人看见?这会儿我们主子吃了瘪你就忙撇清,你还是人不是?”

  荣寿一听不乐意了,耸眉斥道,“安生给我住嘴!我没了家伙什,干那事儿谁快活谁知道!受用过了来赖我,你赖得上吗?”再琢磨一下,女人小心眼,还是别得罪她,回头弄个破罐子破摔,再添什么麻烦。便耐下性子来安抚她,“你也别着急,这不是在风口浪尖吗!我的意思是暂时别见,让仇家拿了短儿什么好处?你和我一条心,我亏待不了你。可你要和我闹,惹我翻了脸子,别怪我不念旧情儿。”

  巧妮儿原想放嗓子嚎哭的,被他两句话哄得吞了回去。再要和他理论,他早就打着伞往外头去了。

  一路加紧步子回了南书房,皇帝在里头和军机大臣们说匪患。甭管多富的朝代,总有那么一小拨做着皇帝梦、发财梦的跳蚤。荣寿在外面站班儿,听着皇帝分析局面,一递一声,头头是道。他扭脖子看天街,雪落在丹樨的望柱上簌簌作响。明年的年景大概错不了,瑞雪兆丰年嘛!就是这瑞雪时候长了点儿,听说已经成了灾,叫人心生厌烦。

  这儿惦记老家的庄稼呢,书房里路子出来,把一封白摺交到他手上。冲养心殿方向努努嘴,“主子叫给素以送过去。”

  荣寿接过来揣在怀里,也没问是什么,转身就朝月华门上走。进了宫女值房找素以,她正给座钟上发条。弓着身子紧发条钥匙,看见他进去叫了声大总管,“您找我?”

  荣寿把怀里折子拿出来,双手递过去,告诉她是南书房里传出来的。

  素以迟疑的接过来,上回万岁爷说什么鸿雁传书,她以为光一说,谁知道竟是真的?她碍于荣寿还在没有翻看,只觉一阵阵的甜上心头来。这么偷偷摸摸的,有点尴尬,更多的是种别致的情怀。

  那只遭人嫌弃的“鸿雁”瞧她拘谨终于走了,她把折子紧紧抱在怀里,探头出去看看,廊庑上没人,这才挨到墙边上,心慌意乱的把折子打了开来。

  皇帝推崇赵孟頫,写了一手漂亮字。泥金柬上是几个行书,腻歪写着“半日未见,甚念”。素以不由发笑,这么孩子气,他还是以前那位目空一切的帝王么?笑过之后又说不出的迷茫,这么下去她要被他困住了。是命里一劫,她在进宫第七个年头遇见他。磕磕绊绊的互相吸引,他是可亲可爱的人,她喜欢他,不以他是皇帝为前提。即便他是个普通人,她还是满心的仰慕他。

  但是宫里别的妃嫔呢?谁敢说她们对他不是存着这样那样的爱慕?都爱他,阖宫都指着他。爱他的人多了,以后还会源源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他现在这样的感情又能维持几年?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天,吃不准要不要回信。要是回,该说什么?说她也想他?还是摘两句诗表表心意?计较了很久最后作罢了,把折子收进怀里,看时候快到他进膳午睡的点儿了,说话儿就回养心殿来。

  皇帝今儿确实回得比以往早,进门没瞧她,按部就班的该干嘛干嘛。等回到后殿寝室,进门还好好的,伺候的人一散,他就迫不及待来牵她的手。

  “收着朕的信了?”他撼她一下,“怎么不回?”

  “奴才不知道回什么好。”她笑了笑,“您的御笔真好看,给腊肉铺子提额,不单有面子,还招揽生意。”

  皇帝知道她爱贫嘴,也不兜搭她,只说,“下次要回信,朕打算专门设个传书太监,没别的差事,就负责两头跑。”

  她唔了声,不置可否。回身铺好了盖被过来蹲安,“请主子安置吧!”眼下司寝里缺一员,她想问问琼珠的情况,可宫女有不打听是非的规矩,后来还是忍住了。

  皇帝站着没动,心里兜了事,他这半晌很觉焦灼。伸手扳她肩头,“不忙,朕有话要跟你说。”

  素以被他满脸肃穆弄得很紧张,“您要说什么?奴才恭聆主子圣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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