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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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满寿来前早想好了对策,立时答道,“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并不是内务府指派,是荣寿凭着万岁爷一句赞,自作主张定下的。”

  晴音笑了笑,“上回娘娘宣她到跟前,我瞧了一眼,实在眼熟得紧。谙达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好厉害丫头!长满寿被她问得哑口,攥着拳头琢磨了一下才对皇后道,“这个奴才也瞧出来了,奴才斗胆揣测,万岁爷就是瞧她碍眼才罚她提铃的。只不过这丫头有点意思,和那些木头人似的宫女儿不大一样。照荣大总管的说法,点她到御前,还有点出气包的用处。”他嘿嘿一笑,“其实这样倒好,娘娘放一百二十个心,主子爷对她绝不能怎么样。就算有点想头也得掐了,毕竟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在呢,就冲这张脸,哪头都不能答应。”

  皇后倚着炕桌有点走神,她和皇帝的情分到底有多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彼时他还是亲王,宫里选秀替宗亲指婚,她就那么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嫡福晋。婚后他待她倒还好,但是她走不进他的世界。他对哪个都不甚热情,可能是性格使然,做皇子时就有个霸王的诨号,板起脸来六亲不认的。即便是自己的枕边人也常带着提防,从来没有对谁全然信任过。加上他房事上需索有限,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龙潜起侧福晋、通房少说十来个,结果十三年下来只生养了四子两女。可见他挑得起江山,经营男女感情方面实在欠缺。

  女人嘛,脸皮子看得比较重。说句大白话,夫妻关系多半要靠那种事来维系,这方面淡了,情分也就一里一里远了。这两年皇帝初一十五照例来她宫里,然而敦伦的趟数…不好意思说,说出来怕人笑话,十趟里没有一趟。这可叫人怎么处?打落牙齿和血吞,苦成了黄连人儿,面上也要装得尊贵体面。好歹她是东西六宫的当家,适时的找人过过招,也显得她看重皇帝,爱为他拈酸吃醋。

  她这儿神游太虚,半天才听见晴音叫她。她啊的一声回过头来,“说什么?”

  晴音看看长满寿,凑近了皇后道,“主子,他说的不能全信,不过也还有两句真话。奴才是觉得,不管万岁爷会不会瞧上那丫头,收归旗下对咱们没有坏处。主子的意思呢?”

  皇后稍一颔首,叫了声二总管。长满寿一凛,忙不迭离了座儿打千,“听娘娘示下。”

  “你传懿旨给内务府,说我这儿准了。告诉素以好好当值,回头我有赏赐给她。”皇后说,“至于密贵妃的妹子,先让在御前服侍着,仔细留意她,只要安分守己便罢了,一旦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即刻来回我。逮着了错处撵出宫去,大伙儿图个眼前干净。”

  长满寿应个是,“还有一宗,圣驾初九开拔往热河去了,万岁爷跟前随扈的人也得娘娘费心挑选。”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恩佑早就盘算着要捎带上素以,现在看来也顺理成章了。横竖不管怎么样,成不了耳报神也能挣个弟媳妇。恩佑到了娶亲的年纪,府里两房小姨奶奶拿不出手,弄个厉害点的,管住了他也是功德一件。

  “既然御前人定下来了,来回的倒换也不成事儿。怕两个新来的不成就,让那贞多照应些就是了。”皇后发了话,“再说还有你呢,你是个稳当人,有你随扈,我放心。”

  长满寿听了褒奖乐得像朵开足的喇叭花,“主子娘娘高看奴才,奴才惶恐。奴才必定尽心竭力的办好差,不敢辜负主子娘娘的厚望。”说完了插秧请跪安,“娘娘没旁的吩咐,奴才这就告退了。”

  皇后眼皮子往下一搭,“你去吧!”

  长满寿嗻了声,欢欢喜喜退出了长春宫。

   

第30章

  尚仪局一直是嬷嬷姑姑们扎堆的地方,年轻姑姑混上几年,宫里不留人,顺顺当当出去了。但要是主子发话,就得在这单调无味的地方耗上一辈子。说得难听点儿,这里是老女人窝。能跨出这地界儿的,要么横着出去,要么满了役。素以这样一把年纪的调到御前当值,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品春拿肩头子顶她,“哎哟,得高枝儿了!素姑姑您这回可让我说着了,一下子到了御前,风光无限呐!往后您得多照应我们,别忘了我的话,我有个大志向要当彤史,派起女官来先紧着我。”

  “嘴脸!”妞子嗤笑,“您的志向够大的,就想干彤史?怎么的也该混个尚宫尚仪当当呀!”

  素以咬着牙打包袱,“你们俩就笑话我吧!”

  “谁笑话你谁是王八。”品春捱挨着她说,“咱们不是给您道贺嘛!在万岁爷跟前,想想都有出息。你只管卯足了劲往上爬,我往后天天给你递绿头牌。”

  “胡说。”素以笑起来,“你就不能有点正形?我是去做使唤丫头,又不是晋位做主子,你递个屁的绿头牌!”

  妞子插腰子站着,“留神,什么屁不屁的,圣驾跟前犯了毛病,没等晋位就给打死啦。”

  三个人互相闹惯了,说什么都不带置气的。临了六只手捧在一处,眼泪汪汪的道别。素以抽着鼻子说,“这趟分了道,再要见就得费大力气了。隔座宫门隔个山头,道上碰见了都不能随便搭话。”

  “可不,真是得形同陌路了。”品春掖着眼睛嘱咐,“你得有点儿眼力劲儿,御前的人和咱们不同,不能交心的,自己给自己留后路,脾气来了也要克制着。在局子里你管教徒弟,到了那边轮着你让人管教了,可得放平了心气儿,记着了?”

  素以点头,听话得像个孩子。妞子扁着嘴说,“原想一处混到出宫的,现在是不成了。你这丫头忒坏,自己往高处去了。”

  “天地良心,我压根儿就不想去。左手免了罚,右手就让我过去伺候,我自己闹得也没底呢!”

  品春拾起包袱往她怀里一塞,“别误了时候,这是你露脸的机会,自己好好抓着别撒手。”看她迟登登的,干脆把她推出了门槛,“走吧,到新地方重起炉灶去,别留恋这儿,这儿也没什么好的。”

  心肠软的人容易伤感,其实尚仪局离养心殿并不算远,三个人弄得像生离死别,想想也颇可笑。素以横下心辞了她们出来,外面有专门接引的小苏拉,垂首齁腰上来替她扛铺盖卷儿,领着她过了金水河,往乾清宫他坦里找床铺去。

  派好差事的各宫宫女太监有专门的值房和他坦,养心殿的叫内殿他坦,在一座南通北的长条院子里。进了院门顺着往里走,还有乾清宫他坦、四合意、四执库他坦,以及皇贵妃他坦。宫里有老规矩,皇贵妃等同于副后,衔儿太高太敏感,一般是不设的,所以他坦常年空着做果子房。这一溜屋子下来,隔着东边一堵院墙是内务府的修书处和枪炮库。素以平常就爱瞎操心,站在台阶上看过去,盘算枪炮库离得太近,万一哪天走了水该怎么逃命。

  胡思乱想一阵进屋归置东西,养心殿他坦里的摆设和别处没多大区别,同样的灰墙青瓦,只不过墙边的高案和螺钿小柜上档次些。木料乌油油的泛光,抽屉和柜门上嵌着云头式白铜拉环,和地中央的八仙桌是成套的。素以走过去把包袱放下来,桌上搁了只元青花的广口壶,里头养了两瓣雕刻过的水仙,抽起寸余的嫩芯儿,没有开花,看上去像发了芽的洋葱。

  还有睡觉的地方,这里不是大通铺,每人一张床,这大概是御前女官才有的优待吧!地炕烧得太热容易上火,学南方人支床,拢火盆,照应好了自己才能尽心伺候万岁爷。小苏拉放下铺盖卷就走了,她站着琢磨了下,东边铺上有人住,料着是那贞的。剩下两张床,一张临窗,一张朝南对着门。她把被子铺陈在槛窗下的空铺上,被子枕头才收拾好,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一路朝这儿来了。

  门上膛帘子一掀进来两个人,那贞她是知道的,另一张是陌生面孔,应该就是新上任的司帐吧!以后要一块儿共事的,素以想打个招呼来着,刚打算开口,那位不冷不热哟了一声,把她临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来晚了一步,榻榻都挑完了?”那个宫女把包袱往条凳上一放,老有意见的模样。

  素以原想好好处的,却叫她这声口弄得有点搓火。自己是尚仪出身,对规矩体统尤其看重。何况平时受惯了小宫女们的追捧,遇着这德性的就很反感了。要论挑眼功夫,那她可是祖宗。她似笑非笑看着她,这姑娘挺周正的一张脸,肉皮儿不错,大眼睛高鼻梁。说底子好吧,又觉得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近了点儿,生生给脸拖了后腿,看着拘得慌,压抑,小家儿气。

  她嗯了声,“没错儿,真不巧,您来晚了一步。”

  那宫女瞥她一眼,“我到这会子才知道,宫里也兴占山为王那一套。”

  那贞看过来,脸上颜色不好。素以调过头去,笑了笑道,“万事有先来后到,怎么叫占山为王呢?您要来得早,两张铺由得您挑。眼下是没办法了,您看我都铺排好了。”

  那姑娘吊起一边嘴角来,“要说先来后到,其实我上半晌就来瞧过屋子,也相中了那张床,只是局子里一忙耽搁了。”

  “是吗?”素以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来,“我到的时候没瞧见铺板上有什么东西,您要是做个记号留个纸条儿,我兴许就能知道了。现在怪不好意思的,再挪地方我胳膊里使不上劲儿,您瞧这可怎么办?”

  不就是密贵妃的表妹吗,有什么了不得!任她在局子里怎么占先拿大,横竖自己是不打算买账的。不管是在养心殿外还是养心殿内,论来路她们应该是平起平坐,她不觉得有谦让她的必要。其实自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只要她态度好点儿,让她腾铺子她二话不说。可是她这么趾高气扬,她就打定主意给她软刀子吃吃。

  那贞在边上看新来的司帐憋得脸红脖子粗,毕竟以后要一块儿当值的,闹僵了总归不大好,便融融打着圆场,“这点子小事也别计较了,入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你们以前不在一个局子里当差,互相不熟悉吧!来介绍介绍自个儿。”

  素以觉得自己比这女孩大方多了,也不迟登,含着笑道,“我姓素,你就叫我素以。那贞说得对,咱们进了一间屋子就是一家人,往后要请您多多关照呢!”

  那宫女端着,看得出眼里的轻蔑,嘴上倒还答应,“我姓何,叫琼珠,有不周到的地方,也请您多担待。”

  表情不好,语气尚且过得去。素以也不是计较人,她这么说了,自己就先让了一大步。循着她的话头子道,“我知道这名字的来历——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出处是这里吗?”

  琼珠瞧她读过书,鄙薄的意思稍淡了点,点头道,“您说对了,就是打这儿来。”

  素以讪讪笑,“您这名字取得诗情,和您人挺搭。”

  琼珠古怪的瞧她,暗想这位真不简单,刚才还针尖对麦芒呢,怎么一下子恭维起人来了?既然她放软,自己再死磕着容易下不来台。她这人擎小儿有个毛病,想要的东西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揽到兜里来。剩下的那张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对面是房门,进进出出让人一眼瞧见你俩大脚丫子,简直要磕碜死人!于是她换了副嗓子,脸色也来了个大转变,对素以道,“您真会说话,我刚才语气不好,惹您笑话了。”

  素以连忙顺竿子往下溜,“哎哟,您说这话,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是这么的。”琼珠抿了抿嘴唇道,“我下了值爱看看书,做做绣活儿,那个角上没窗户,白天又不让点灯,我住那儿实在不方便…您瞧能不能和您换换铺,再不然咱们轮流着住也成。”

  素以嘴角的笑意加深,敢情只有她爱看书爱做针线?她就是说自己眼睛不好,没光不行,都比这个借口有说服力。不过她向来大方,谦让是美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太过了火也不好。冲她这几句软乎话,干干脆脆一点头,“那行,这儿就让您得了。”

  说着自己去捧铺盖褥子,对门那张床有床架子,脚那头挂块厚毡一挡就成,并不费多大劲。既然床让给人家了,两下里都安生。各人收拾各人的,都布置好了就该往养心殿给主子磕头请安去了。

  那贞领头羊似的在前面带路,琼珠处处不落人后,第二个当数她。素以心境儿宽,走在最后也自得其乐。三个人上值差不多交午时牌了,进去正好先筹备,不多时万岁爷就该回殿里歇午觉了。打今儿起天天看在眼里,再怎么大的忘性也该记住了。素以给自己鼓鼓劲儿,抬腿迈上了西边廊庑。

  进门遇上了荣大总管,他小眼睛瞪得溜圆,憋着鸭公嗓呵斥,“上哪儿逛去了?主子回了殿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那贞慌了神,“今儿怎么这么早?时候不还没到吗?我领她们上他坦认地方去了,没想到万岁爷提前回来。”往里探头张望,“那这会儿怎么办?歇下了?”

  荣寿胡乱挥手叫进去,“正读话本子呢,赶紧张罗吧!”

  

那贞慌忙使眼色叫她们跟上,打帘子进暖阁,皇帝一手支着额头,炕桌上摊了本书,正悠哉悠哉的翻书页。听见人有进来转脸看,视线在素以身上兜了一圈,慢吞吞问,“都收拾好了?” 

第31章

  

  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新来的都懂规矩不会贸然作答,只有那贞俯身应道,“回主子话,都安顿好了。主子今儿见早,求主子稍待,奴才们这就进去扫床铺被。”

  皇帝阖上话本,“也不忙。”看了琼珠一眼道,“朕听说你是贵妃的娘家妹子?”

   琼珠连忙含笑答应,“回万岁爷,奴才的额涅和贵主儿的额涅是嫡亲姊妹。奴才过养心殿前上储秀宫给贵主儿请过安,去时正遇上贵主儿犯头风。听说是坐月子受了寒,疼得什么似的。心里还惦记着万岁爷,嘱咐奴才好好侍候万岁爷,她身子能对付了就来给万岁爷请安。”

  素以静静听着,垂着眼皮,两条眉毛却高高拱起来。暗里只管挑刺——哟,贵妃娘家人,多体面的亲戚。瞧这份忠心表得,真叫一个细致入微!又是贵主儿又是自个儿,说得圆融极了,口才练得真不错。

  皇帝点点头,瞥一眼素以,看见她那对长眉不在原来地方了,就知道她同人家不对付。他也不说旁的,缓声对荣寿道,“你代朕去储秀宫探探贵妃,赏她一斤人参补身子。近来天凉,既然有那病根儿就在宫里好生调息着,朕得了闲再过去瞧她。”

  其实皇帝哪天都能有那么几个时辰的闲工夫,单看愿不愿意过去罢了。雨露均沾就这宗好处,对谁也不偏着,也没有人上赶着来邀宠献媚。荣寿应个嗻,“奴才这就去办。”

  琼珠见皇帝和气,适时又道,“贵主儿同奴才说,心里牵挂着阿哥,不知道小主子这会儿好不好,想请了旨过愉妃娘娘那里看看阿哥爷。”

  素以眉头挑得更高了,宫里有老例儿,皇子出生后便不与生母往来了。这琼珠是个会蹬鼻子上脸的宝贝,真以为皇帝那么好说话呢!她眼皮一掀,往上觑了觑天颜,皇帝果然蹙眉,“法不能废,到谁跟前都一样。”

  荣寿等着皇帝发了话才退出养心殿,琼珠吓白了脸,结结巴巴道,“奴才…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一脸漠然,“你只是传话,不和你相干。”

  那贞是机灵人,扯了扯琼珠袖子道,“主子爷要歇,你先进体顺堂把熏香炉里塔子换了,再铺好龙床被褥,防着主子就过去。”

  这算解了围,琼珠忙蹲福道是,却行退出了正殿。素以转过脸来看那贞,司衾不离司帐,怎么打发了琼珠没叫上她?可那贞没瞧她,自顾自领着琼珠出了抱厦。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皇帝寒着嗓子问,“那两根眉毛是怎么回事?”

  素以迟迟的啊了声,“眉毛?奴才眉毛挺好呀,我额涅说长得黑,像年画上的钟馗,天生能驱邪。”

  她很有自嘲的精神,皇帝扫她一眼,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那是两弯新月,勾着天连着地,是放得稳的好福相。可她这么打马虎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当朕没瞧见?忽上忽下的干什么?演丑角儿,逗自己玩?”

  素以心想到底是做皇帝的,霸揽得真宽呐!她连动动眉毛都要管,难道御前就不许人扬眉吗?她早做好了准备到他跟前来受挤兑,挑这么点小刺不算什么。因赔笑道,“奴才这眉毛和脸盲是一样的毛病,治不好。有时候忒活络,他爱动。”

  皇帝感到无力,这么皮头皮脸的宫女他是头回见识到。说她不像话,她尚仪是出了名的妥当,管教起小宫女来有模有样。说她沉着能堪大任,有时候又特别能敷衍,流里流气,不像个老实人。

  “朝廷杜绝党争,后宫也是一样。”皇帝斟酌了下,“你刚才挑眉毛是因为瞧不上人家?”

  素以摆手不迭,“万岁爷误会了,奴才与人为善,在尚仪局里人缘出了名的好。万岁爷要是不信可以派人查去,奴才很实诚,从来不招惹别人,真的。”

   通常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皇帝说,“别赖,朕都看出来了。”

  “这怎么话儿说的呢!”她搓着手道,“万岁爷明鉴,琼珠是贵主儿娘家亲戚,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瞧不上人家呀!”

  皇帝不说话了,老僧入定似的静坐着,隔半天才来了句“那又怎么样”。然后起身下了脚踏,面对面站着问她,“你在哪个值上?”

  素以在皇帝跟前自发的矮了一截,缩脖儿道,“奴才本来是司衾的,后来不知怎么换成司帐了。”

  司衾和司帐虽然都是同床打交道,可分工却不大一样。司衾是铺床叠被的活儿,皇帝安置前扫床、铺被、熏褥子,干完了没她什么事儿就可以退下了。接下来的工作都归司帐,皇帝起床后有四执库专管穿衣档的太监来更衣,那么歇觉前宽衣由谁来负责?没错儿,司帐!给皇帝脱龙袍,伺候躺下帮着盖被子,然后才能放帐子退出来。所以皇帝临睡前最后一个见的是司帐,睁眼第一个上来打帐子请安的也是司帐。

  素以突然觉得任重而道远,暗里嘀咕怎么给她派了这么个缺?皇帝总爱呲达她,睁眼闭眼见的都是她,会不会哪天烦透了把她给杀了?尤其是皇后托长满寿带的那些话,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成了皇后的帮手…唉,祖坟上冒青烟,太给脸子了。

  自鸣钟当当响起来,皇帝一天的作息都有定规,的确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他背着手往穿堂里去,素以就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今天日头挺旸,皇帝穿着石青缎子,暗纹的松鹤延年团花被太阳一照泛着光晕,连一根松针一片鹤羽都清晰可见。素以抬抬眼,钻这空子这才敢放心的上下打量。万岁爷真高挑啊!宫女里有南方人,看见她就管她叫长脚鹭鸶,可同主子爷一比,照样不算什么。

  人长得高,看人都以俯视的姿态,这种感觉肯定好极了。再偷眼瞧瞧,万岁爷的头发也生得妙,鬓角磊落,束一条又顺又粗的大辫子。普通人在太阳光下发色偏棕,但他不是,他是鸦青色的。那是黑极了的头发才有的光圈,冷冷的,沉淀下来的一种厚重,简直让人感叹。那么大把的好头发,辫梢上打着明黄的络子。人在走动,流苏轻轻摆动开,再有威仪,这刻也觉得跳脱温暖。

  皇帝有习惯,午觉歇在体顺堂。过了垂花门上台阶,进屋的时候已经熏得满室安息香了。那贞和琼珠在南窗下垂手侍立,见皇帝进来便蹲身行礼退了出去。

  素以调职前绥嬷嬷教了御前伺候的要领,怎么解盘扣,先脱哪只袖子,忌讳碰哪些地方,都一一示范给她看,所以上起手来并不困难。就是有一条…万岁爷您能不能抬抬脖子?您这么低头瞧人,实在没法解扣子。

  心里想归想,胆儿不肥不敢说出来。磨叽了一阵,急得一身汗,逼不得已只好开口通禀,“万岁爷,奴才伺候您更衣呐?”

  他嗯了声,“不是正更着呢吗。”

  她又憋半天,憋出一句话,“请万岁爷高抬龙头,奴才给您解领圈。”

  皇帝显然没被人称呼过龙头,一时有点难以适应。讶然看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顺从的仰起了脖子,倒叫素以盯着喉结一通猛看。看归看,手上活儿不能落下。顺顺当当脱了马褂脱袍子,沿着右衽一路解下来,直把皇帝脱得只剩中衣。她这才觉得有点尴尬,大姑娘家没见过男人这模样,太难为情了。

  忙转过身掀起被角请皇帝登床,皇帝走过来,中衣很薄,衣角飘飘荡荡的,从她手背上划过去,若有似无的一点碰触,心痒难搔。素以有点脸红,把脸转开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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