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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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笑她一副正经的脸子,嘟囔道,“老婆子架势!”

元香不和她辩论,凑过来问,“你说他见大妇,是不是要谈你们的大婚?这可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好事啊!可算盼到了这一天,你和圣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是正神归了位,往后就一天天好起来了。等年下再抱个皇子,可不全让宗圣寺里那和尚说着了!”她想起什么来,抚掌道,“我看那青灯是个得道的老仙人,何不把他请进宫里来,叫他算算殿下什么时候能怀龙种。”

“越说越没边!”弥生扭身上床,重又窝进褥子里,打发道,“你去吧,我再睡会子,天还没亮呢!”

元香是她贴身的人,私底下也没那么多礼仪好讲,打了个呵欠迸出两汪眼泪来,揉揉脖子道,“像是落枕了,脑袋一转就疼,看来明天得找医正瞧瞧去。”边说边退到幔子外面去了。

弥生仰在软枕上,想起昨夜他就在身边,和她肩抵着肩的歇在一起,心里便有种敦实的温暖。被褥下的手探过去,在他躺过的地方一遍遍的捋。挪近一些,枕上留着他的痕迹。她把脸贴在上面,细细的龙涎香,感觉从未和他这样靠近过。

迟迟的人总会有些恋旧,她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今天。有时想想,过去的一年像做梦一样。一年之内经历了三次帝王的更新交替,然后大宝终于交到他手上,不是摄政辅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主宰。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以后的日子一定太平无事了。

太平无事了,她希望是这样。她安静从容的过她的后宫生活,养花种草打秋千,研究出很多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可是百年身边的近侍从木兰坊跑到长信宫来。从台阶底下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到正殿时已经滚得满身泥。路上还摔着了鼻子,血流满面。

轻宵吓了一跳,忙指派人拦住了。定睛一看是熟人,暗里猜到了七八分,压低声喝道,“你这死狗奴,横冲直撞不要命了么!”

那内侍高声嚎哭起来,“皇后殿下救命啊!皇后殿下……圣人因着华山王练字的时候写了个敕字,要抓华山王正法。殿下快去瞧瞧,再晚就来不及了!”

弥生大惊失色,慌忙从殿里跑出来问,“在哪里?如今人在哪里?”

那内侍卷起袖管拭鼻子,弓着腰道,“在这会儿在凉风堂处置,奴婢给殿下开路,请殿下随我来。”

长信殿离凉风堂不算远,可是弥生觉得走了那么久,久得像走完了一辈子似的。那内侍说博士发现了华山王的字,有意封起来上奏。圣人命王当场写,对比笔迹之后证据确凿,便要左右拽着王绕堂而行边走边打。他来求救的时候王已经满身是血,这会子不知是死是活。

弥生听得腿弯子发软,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她不信他这样狠,百年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为什么还要存心针对呢?

好容易到了凉风堂,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上的丹陛。跌跌撞撞往前奔,只觉得昏天黑地一片,空气里有浓/浊的血腥气,熏得她几欲呕吐。她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画面,但是穷极想象,也无法和眼前的可怕场景相比。

她来晚了,她听见百年气息将尽时的哀求,“阿叔饶命,我愿与阿叔做奴。”然后边上的禁卫举起了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睁睁看着那阔大的刀尖捅进了孩子窄小的胸膛里。顺势一挑,把他抛出半丈远……

慕容琤就背着手站在边上,究竟多么冷冽的一副心肝,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到不动声色?弥生瘫倒下来,张着嘴想喊,喊不出声。肺里的空气都挤尽了,她忘了吸气,憋得脸色铁青。

轻宵跪在地上给她顺气,“殿下……殿下你快喘口气,快喘口气呀!”

慕容琤猛然看见大殿那头的她,一下子落了短处,心里惊惶起来。悸栗栗过去要搀她,她像只兽,血红着眼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要杀他!”她喊得声嘶力竭,愤怒的余音在殿顶上盘桓,“你蛇蝎心肠,将来必不得好死!”

她真的恨透了,也绝望透了。百年禅位给他是为求自保,到最后还是交代了性命。他亲口答应过她不伤害百年的,可是不过短短二十日,那孩子就死在他手里了。满殿的血啊,星星点点洒满了凉风堂的每个角落。她不知道之前百年受了多少苦,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可流?绕室捶打,慕容琤好黑的心肠!

弥生几乎是膝行着爬到百年身旁的,他倒在那里,身上绯衣吃透了血,红得惊人的艳丽。她趴在边上叫他,“百年,你醒醒……”

他再也不能答应她了,小小的苍白的脸。一边的发髻解开了,散乱的铺陈在地上。弥生痛到心口痉挛,“苍天呀!”她把他抱在怀里,“是我的错,家家没有保护好你,有负你,有负你阿耶所托……也有负你亲娘……”

不管怎么嚎哭,死的已经死了。百年左脚从御座上跨下来,右脚就迈进了阎王殿。现在走远了,再也听不见了。弥生的心仿佛经历了淬火的过程,从炙烤到冷却,什么都轻了淡了。百年这么可怜,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错。即便以前有违逆他的地方,现在他都改了。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已经放下了权利、等待春暖花开时放风筝、没有机会再长大的孩子。

她哭成这样,叫他心痛之余又觉可恨。他命左右叉开她,指着百年的尸首下令,“给朕拖下去,扔进池子里喂鱼!”

弥生惊惶去夺,无奈左右架着她,她使尽了力气也挣不开,只有声泪俱下的哀恳,“留他个全尸下葬吧,求求你了……”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依!你只管闹,再闹我叫人把他剁成肉酱,不信你试试!”他气昏了头,忿然对那两个抬尸的大喝,“扔!”

轰然一声响,破了冰,湖水溅起来老高。一池碧波荡漾,转瞬便被百年的血染红了。弥生看着他沉下去,杳杳的沉下去,面目模糊,不复得见。她浑身的力道都抽空了,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放佛灵魂也随之涣散了。这次真的该放开手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恐怖的望着他,“慕容琤,你伤我千回百回,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这次你杀百年,砍断了我对你仅剩的爱。谢谢你的绝情,叫我看清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如此的心狠手辣,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

她推开钳制她的人蹒跚着下台阶,眉寿和元香迎上来接应她,她耷拉着两手歪在元香肩头,阔大的襕袖扫过地面,走向梅林深处,渐渐不见了。

他晃了晃,孔怀见势上前来搀扶,切切道,“陛下保重圣躬,皇后殿下是一时生气,稍过些时候就会回心转意的。”

他堕进了一个黑洞里,忽然变得无法直视自己。她还会回心转意么?可能再也不能够了。他失魂落魄的转过脸来问孔怀,“朕这次真的做错了么?”

孔怀铿锵的答,“陛下做得对!陛下是圣主明君,为君者审时度势,杀伐决断。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邺的安定,是防患于未然。”

可是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做错了。他看着那平静的湖水木然站了一阵,半晌才长叹一声,“着人打捞上来,按王制发送到峻成陵吧!”

113、陡顿

沛夫人和佛生来的时候,弥生正坐在胡床上倒弄锡箔。脚边的篓子里蓄了满满一篓冥钱,看样子已经剪了好久了。

“可用过饭?”沛夫人问边上的眉寿,“总不是呆坐了半天吧,累坏了怎么好!”

佛生上前抚她的肩,温声道,“事情都出了,还是看开些吧!你要知道万事皆有因果,你问过他为什么吗?”

弥生抬起眼来,“为什么?他能说出什么原因来?他谋朝篡位心里发虚了,怕他的江山坐不稳,就对百年痛下杀手,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他抢了百年的皇位还要他的命,我一直知道他狠,却没想到他对孩子也这么残忍。”她缓缓摇头,“现在我也不想问情由了,横竖已经是铁打的事实。百年死了,我对他的心也死了。他这样六亲不认的人,将来保不定怎么排除异己。咱们谢家在朝为官的太多,各自珍重吧!”

沛夫人知道她心里难过,却不愿意见她如此消沉,因道,“百年这孩子委实是可怜,可他的心机却要在你之上。你就是个傻子,每常被耍得团团转,还实心实意的为着别人着想。不是我替圣人说话,你自己琢磨,圣人颁诏命下令诸王离京,他为什么偏要留下?还不是瞧着离王庭近,心里割舍不下!你和圣人终究是夫妻,夫妻本应当一心,他又这么赤诚待你,你何苦为了外人和他反目。”

弥生梗起脖子道,“他没有离京是因着皇太后留他,这笔帐做什么又算到他头上,弄得他死了是咎由自取似的。”

佛生适时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里头有隐情。六兄在朝里人缘很好,官场上牵五跘六的都有来往。圣人在朝堂上早就有过要谴宗亲就藩的意思,据华山王府里的家奴说,华山王因此面见过拓拔太后,请旨留京侍奉,这才有了太后挽留这一说。其实你瞧他先前的那些做法,这孩子年纪小,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退位之后和几位阿叔走得很勤,这你有耳闻么?”

弥生愣愣看着她,“如今他人死了,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反驳了。”

佛生皱眉看着沛夫人道,“家家你瞧她!红口白牙的,我搬弄死人的是非,要损阴德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偏不信。”

沛夫人道,“我才刚问了元香,就是去的时候不好,恰巧赶上了,都瞧见了……说实话,百年的死是个必然,就是明戮还是暗鸠的区别。要是暗鸠能省好多事儿,可是百年身份太敏感,他要是突然出了意外,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怎么看待圣人?还不如放到明面上来,有了正当的理由,圣人就算杀他,也不怕人说嘴。”

弥生不服气,哭着问,“为什么百年死是必然?他活着并没有妨碍谁,怎么就不能平安长大?”

“因为这是帝王之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朕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难道你愿意看着将来咱们的儿子即位,边上有个虎视眈眈的阿兄么?朕的皇位得来不易,别人不知道,你是最清楚的。”慕容琤从门上进来,凝眉看着她,“我答应你的皇后位,再过几日定能做到。你不是爱朕的么?不愿意和朕过和美的日子么?政治本就面目狰狞,只是你今日才真正看清罢了。朝堂上的事你别管,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就是了。”

他寒着脸,这模样让人发怵。殿里跪倒了一大片,弥生却不买他的账,“事到如今你还要我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你没有心,只当我也和你一样么?”

“我的确没有心,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他咬牙道,“你只知道恨我,有没有反省你自己?你同他说过什么,叫他抓着我残害大王的把柄,联合晋阳诸子密谋取我性命。他是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他不但死有余辜,还连累了琮了儿子们。他们原本活得好好的,如今都要给他做陪葬。你有那时间替他难过,怎么不来可怜可怜我?你只当我愿意为难个九岁的孩子么?”

众人听在耳中俱惊愕,沛夫人伏在地上,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这下子弥生难过的恐怕是自己那一关了。

果然她半天没言声,怔怔的看着殿顶,眼泪流淌成河。

是啊,她曾和百年提起过,那时不过是为了开解他,让他知道这江山之所以到他阿耶手里,这位阿叔功不可没。可是显然适得其反,他自动忽略了他阿耶杀死晋阳王的细节,把赃全栽到了慕容琤身上。他究竟是不是当真放下了皇位?还是在她面前装样,私底下一刻没有忘记过?因为不甘心,于是要伺机报复。还有晋阳王的儿子们,最大的已经十六岁了。都是练家子,万一反起来,不说大动干戈,近身肉搏,几个打他一个也是大麻烦。

弥生后悔死了,是自己考虑不周害了百年,晋阳王的四个儿子也要为此丧命了。

慕容琤见她那样有些心惊,上去扶住她撼了撼,“你不要自责,这些人原就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百年给了他们一个谋逆的理由罢了。所以最可恨的还是百年,他是始作俑者。杀了就杀了,你别再记挂他了。”

她一把隔开他,她自责,并不妨碍她恨他。她红着眼问他,“你让他受的那些苦怎么算?他还小,被打得流干了血,你太狠心了……我到现在还闻得见那可怕的血腥气?我这辈子寝食难安了,都是拜你所赐。”

他说,“不会的,过阵子淡忘了就好。”

“淡忘了?”她恨得操起桌上的东西砸他,篾箩、杯子、纸钱乱飞。终于举着剪刀高喝,“你滚出去,今后再也别进我的长信宫。我恨你,永远都很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杀了你!”

他们两个吵得旁若无人,看样子要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跪在边上的沛夫人和佛生吓得不轻,慌忙扑上去抢夺她手里的剪刀。沛夫人惊呼,“这是灭门的大罪,你疯了?你疯了?给我放下!”

“叫他走!”弥生呜咽着,刀尖转向自己的脖子,“他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这下子连慕容琤都怕了,他骇然退后好几步,“仔细伤了自己!我走,你别乱来。我……回头再来看你。”他无奈看了沛夫人一眼,落寞垂着肩出了正殿。

佛生吓出一身汗,抚胸喃喃,“所幸圣人不怪罪。”

“大约也是拿她的臭脾气没办法了。”沛夫人把剪子交给元香,吩咐道,“宫里的利器都收起来,防着殿下再做傻事。”

弥生经历一番争斗后手足无力,直挺挺躺在榻上,不说话也不哭,只是一味的叹息。佛生挨在床沿道,“气性别那么重,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你为他披肝沥胆,人家就知道利用你。你和圣人好好的,人生苦短,有那么多时间置气,到老了要后悔的。生个孩子吧!生了孩子就知道什么叫骨肉至亲了。孩子是纽带,会让你们更贴心。圣人也许不是个好叔父,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女人一辈子不就图夫主和孩子么,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妨碍了你们的感情。他对别人不好又怎么样?是要对你好,以后能立你的儿子做太子就够了。”

弥生突然生烦,皱起眉头道,“阿姊别说了,让我静一静。”

沛夫人摇头,“罢了,叫她自己好好想想。我只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孰轻孰重你好好考虑。咱们这就回去了,明天让你阿姊带消难来瞧你。”

她才转过脸来,“消难好不好?”

佛生道好,“我先头不懂,叫他睡枕头睡得秃枕了,后脑勺好大一片没长头发。后来家家做了荞麦枕头给他,现在都好了。开春后穿得少了更好玩,你与其在外人身上浪费感情,不如瞧着消难吧,他好歹是你的亲姨儿。”

沛夫人见她点头放心了些,扯扯佛生袖子退到外面,叫人进去候着,方才出宫去了。

都走了,殿里静下来。她乏得厉害,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梦里都是百年的哀号,说他疼说他冷。弥生被胸口的闷痛生生憋醒了,醒来时泪流满面,不管他怎么会耍心眼,到底也有好的时候。她还念着在广宁王府时他依在她腿边写字背书的情分,本来平静无波,都是权利害的,害得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勾心斗角,最后丢了性命。

她心里静不下来,对元香道,“我想去庙里住阵子,你替我收拾东西,咱们明日就走。”

元香垂首道,“婢子不敢遵殿下的令。现在正是你和圣人闹得凶的时候,又逢着圣人的登基大典将至,殿下言行千万要斟酌。若是折损了陛下的面子……对谢家也不好。殿下图清静想念佛,婢子去请尊菩萨回来,把偏殿布置成佛堂。只要殿下心诚,在哪里修功德都一样。”

弥生想了想也是,他杀红了眼,别再牵连谢家。横竖就这么僵持着,时候久了,一里一里远了算完。

打定了主意,后来的日子就独自在偏殿里过。每天念几卷经超度百年,一心向佛,浮世的那些纷纷扰扰都远了,也不再有过激的行为了。

他几次来都被拒之门外,她不知道他是带着怎么样愤懑的情绪,在正殿里冲台拍凳骂宦者。她听见他发狠高喝,“你不愿意出来是吗?我把这长信宫封起来,有本事你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她闭上眼不为所动,他走了,来了,又走了,终于没有再出现。她以为就此淡薄了,直到他登基加冕的那一天……

114、思我

金虎台的大宴她去了,因为不好推脱,也不想让人看笑话。他还没有正式册封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对于她来说可贺敦的封号是先帝给的,既然顶着这个帽子,她就该按着先皇后的份例来。

宫宴办得很隆重,台上张灯结彩,纵行排列的六只青铜大鼎里烈火熊熊,蒸腾出疯狂却又空虚的快乐。弥生坐在命妇中间,勉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说笑。她左手边正坐着令仪,令仪觑她脸色,小声道,“自从我搬到西宫去后走动得少了,长远没见阿嫂,阿嫂近来好么?”

弥生笑了笑,“劳你记挂着,很好。”

话虽这么说,令仪看来满不是这么回事。她和上次先帝大敛时比起来又有不同,两只眼睛像是不那么灵活了,有时候有点呆愣愣的。令仪心里着急,侧过身轻声道,“我知道百年的事对你打击很大,毕竟是自己看顾过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皇太后也为这事和圣人大闹了一场,前些天病了,没叫告诉你,不让你去,省得大家见了面又要哭。其实这件事,依着我们女人来看,圣人办得是欠妥了。”她说着,一手牢牢抓着她的腕子,“阿嫂,我是在这邺宫里长大的,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尤其是上代里,几位从父和神宗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那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所以阿嫂看开些,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事。做了皇帝的人,谁不想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本来就是条血路,就要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铺就。百年错在太不安分,他的那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圣人的法眼?这回我倒觉得圣人没有做错。”

弥生奇怪的看着她,眼睛里渐渐黯淡下来,“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有见到百年惨死的模样。”

“你如今放不下的不也正是这个么!若换个立场来想,圣人之所以这么决断,都是在为子孙们扫清障碍。”令仪转过脸看御座上落落寡欢的人,叹了口气道,“大邺开国才十八年,一个年轻的国家,面上光鲜繁荣,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却满是荆棘和暗礁。守业太难了,尤其是二代君王,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就得有长治久安的力量和决心。说真的,这么多阿兄里,我觉得九兄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他冷静、清醒、有铁腕,大邺到他手里才能传承下去。如果没有他,阿嫂设想在位的是百年,等他长大有能力把握朝政,也许可以很好的治理天下,但是这空白的六年甚至是十年,大邺的百姓怎么办?谁都等不起,即便九兄没有动作,别的王侯也会跃跃欲试,那样可就要大乱了。”

大道理谁都会讲,弥生这些天吃斋念佛下来,心气倒是平和了不少,谈起这个来也不会冲撞人了。只道,“给我点时间,也许自己就想通了。”

“那你和九兄还这么闹下去么?”令仪说,“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你不给他好脸子,他连这样的大日子也高兴不起来。”

弥生闻言一笑,“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左右看了一圈,招宫婢来问时辰,说是亥时三刻了。台上踏歌跳飞天,她显得意兴阑珊。抬起袖子遮掩着打了个呵欠,“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是坐不住了,你再看会子,我先回去了。”

令仪见她悄悄离席嗳了声,“这就走么?人都在呢!”

“我潜出去,没人会发现的。”她卷起画帛挨到屏风边上,一闪身便遁走了。

台下女官们一直在候着,见她下来元香忙上前迎接,“这么快就散宴了?”

“谁耐烦在那里!早些回去省心。”她皱了皱眉,“我晚课还没做,心里惦记着,不念完一卷经睡不着。台子上太热闹了,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我光听那胡乐就头疼得厉害,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担心元香要念叨她不该这么早离席之类的话,也不看她,自顾自绕过她先走了。

一队人穿过花园往长信宫去,宫婢们挑着灯笼开道,特地绕过了凉风堂从北边走。弥生脑袋里空空的,没什么想头。念经礼佛真是好出路,木鱼笃笃的敲,敲着敲着就忘记烦恼了。

回到殿里往莲花台上一坐,不到一刻就老僧入定。

眉寿添完灯油退出来,元香正在前面开槛窗,嘟囔着抱怨,“檀香味这么重,也不知道换换气,回头又该睡不好了……”突然顿住了,慌慌张张回过身冲她比划,还没闹明白就看见她跑到门前跪了下来。眉寿一惊,忙跟着稽首,只见一片掐金满绣的袍角从眼前一闪而过,很快便进了偏殿里。

黄幔子后面响起她的尖叫,“你怎么进来了!”

眉寿和元香面面相觑,往宫门上看一眼,守门的内侍呆若木鸡。想来是没有凑手关宫门,闯大祸了。其实这也不怪他,谁能想到圣人会在大宴中途追出来呢。宫人们起了身,元香挥挥手叫她们回配殿里听旨,和眉寿两个退出来,一左一右阖上了正殿的大门。

站在台基上往外看,清辉满地,森冷的一片月色。

“圣人真好!”眉寿突然说,“他从来不叫人失望。”

是啊,他是天底下最严苛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守规矩的人。他曾经有负于皇后,同时却又全身心的爱她。元香笑了笑,“咱们女郎苦作苦,认真论,是世上最有福气的。”

眉寿道,“可不是么!冷落了半个多月,别说是一国之君,就是寻常人家的郎君,还憋不住往府里领家妓呢!再瞧瞧圣人,后宫就她一个,是要一心一意和她做正头夫妻的。这么慢待着,男人心里也有苦处。”殿里又是一声惊呼,把人吓了一大跳,“不会出事吧?”

元香清了清嗓子说,“应该不会吧!”脸上发窘,拉着眉寿快步朝值房里去了。

案头的佛像前红烛泄/了大半边,蜡油淌下来,积满了烛台下的碟子。偏殿也分里外间,地罩隔出个后身屋。顶上镂空雕花横木上挂着厚重的幔子,后面是弥生日常歇午觉的地方。他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把她从蒲团上拎起来,一下子就扔到了胡榻上。

弥生不甘心,急欲起身,他下狠劲往下按住了,切齿道,“你再犯犟!再犯犟我就把你绑起来!”

“你要干什么?”她真生气了,也讨厌他这样的做法,“你是强盗吗?一个皇帝粗手大脚的,你把我当什么?”

她竟然嫌他粗手大脚?她把他干晾在那里半个月,现在嫌他不温柔么?他气出了心头血,语气反倒难断起来,“要不是趁着今日大典,我还瞧不见你。来了怎么就走了?走也不同我打招呼,你藐视朕躬,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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