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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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上次听见母亲说起佛生和谢允的事,原本还不大相信的,现在越看越像,真由不得人不疑心了。她暗自叹息,他们也真不易。自己感情走得不顺利,格外能体谅别人的艰难。佛生连孩子都怀了,真要是谢允的,大家别捅破窗户纸,闷在肚子里糊涂过也就是了。难为佛生记挂着他,一心想要给他谋好前程。弥生在她手上一按道,“你放心,改元定要重组官员,我要是寻着了机会,一定帮你举荐他。”

她说“帮你”,佛生一下子变得不太自然,讪讪的红了脸。

这时候两个内侍从孝幡底下钻过来,老远就对她长揖行礼。碍于大行皇帝才晏驾,不好笑在脸上,又想表现对新主的爱戴,把个五官挤得格外有趣。边哈腰边唱喏,“圣人召见王后殿下,请殿下随奴婢们前往文昌殿。”

她的封号没有定下来,按惯例仍旧称王后。弥生应了声,提着孝带子下了台基,一路跟他们往宫掖里去。目下正是新旧更替的当口,各处门禁上加了守军,十步一灯笼,照得那永巷明如白昼。

听政殿和文昌殿在一条中轴线上,但是两殿不通,要从延佳门上绕过去。还记得年头上出正月的那次宫宴,她受了六王冒犯,夫子忿然带她离宫。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跑得再辛苦,心里也是泰然的……她抬眼看看墙头上的兽面纹瓦楞,宫里的长巷子都长得一样,走在上面仿佛又回到那时候,莫名有种沧桑感。只可惜失之交臂,就是百年时光。

说来也巧得很,她将将走到延佳门,正碰上他从里面出来。大概是和慕容珩合计了朝中局势,重新赶到听政殿守灵去。

迎头撞上难免尴尬,她下意识的闪躲开,他却无所畏惧的朝她看过来。有时真恨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四平八稳的,她倒反而忐忑不安。好在边上有内侍有禁军,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怕他的歪门邪道。

他停下步子对她打拱,“臣才同圣人商议了殿下的尊号,圣人就急着要告诉殿下了。”

弥生还了个礼,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便打算错身过去。他又出声阻止,“殿下请留步!上回殿下在臣婚宴上醉了酒,臣这里一直惦念着,不知殿下回去可曾服药,如今身上好不好?”

弥生知道他话里的隐喻,左不过担心她避孕了没有。大概也是怕闯了祸没办法善后吧!她气恼不已,负气道,“劳小郎记挂,药我自然要喝的,怎么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呢!仅仅是酒醉一趟,算个什么!如今一切都好,多谢小郎关心。”

他看她的目光千变万化,顿了顿道,“臣还以为殿下不会用呢,谁知殿下这样自省。也好,还是用了稳妥。殿下酒量不好,臣改日让医正研制出药丸来。吞丸子总比大口喝药来得舒服,回头让人给殿下送来,殿下宫里存些,紧要关头以备不时之需。”

弥生霎时涨红了脸,这个混蛋,说这种话的时候还能装出一副深沉样儿!什么叫紧要关头?什么叫不时之需?他竟然还不死心,还在肖想!她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左右有人,她真想和他拼命,索性同归于尽算了!

刚想辩驳,他幽幽又接了一句,“臣忘了告诉殿下,臣的官邸迁入相国府了。离皇城不远,就在中阳门外御道南。日后圣人传召,臣不需一刻就能赶到。”

他说完,复一拱手翩然去了。弥生的悲愤和恐惧他没看到,也不想看到。其实他期望能有个孩子,纵然渺茫不切实际,那点渴望不曾幻灭。但是她否定了,他看得到她的决心——这该死的决心!她怎么就和别的女人不同呢?半点都不肯退让。看来还是要逼,逼得紧了,也许还有一点胜算。

 

愁夜

文昌殿是帝王议政的地方,是大邺最高等级的殿堂。从巷堂穿过来进升贤门,眼前的恢宏景象令人叹为观止。天街纵横百余丈,一色汉白玉的砖面和华表。内侍引她从阶基下走,她抬头望了望,正殿底座足有民间的两层楼台那么高。以前她觉得权利离她很远,可是一旦深入这种环境,几乎立竿见影的,心里会热血沸腾。她开始理解为什么男人们都在追求这个,你看那绵延的殿宇宫阙,都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争取,就有机会把眼前这一切收入囊中。这是怎样巨大的诱惑啊!如何不叫人趋之若鹜?

她提着裙裾上台阶,每一步都留心数。一共一百零八级,那是臣子与君王的距离。

慕容珩站在大殿中央,背着手,昂着头,身上的孝服再沉重,掩盖不住满脸的意气风发。帝王家就是这点殊异,老皇帝身后的哀荣不过是黄土垄下一方豪棺,嗣皇帝的喜悦大于丧父之痛。面对这满堂金碧,想想这锦绣天下,谁还来得及悲伤呢!尤其这一切对慕容珩来说更具意义,因为再也无需看任何人脸色,如今他是天下的主宰了。

她慢慢走过去,走过一根又一根雕龙抱柱。头顶上是精美的盘茎莲花藻井,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她看着他,真是有些如在梦中。半年前他还是任人拿捏的可怜虫,现在却已经是万众景仰的帝王了。

“弥生。”他知道她来了,回过身向她走来。

她肃容行礼,“陛下长乐无极。”

他忙托住她的肘,眼睛里满是笑意,“不要这样,你我是一体的,永远不要对我叩拜。”他拉她往纵深处去,欣喜的引她看,“弥生你瞧,瞧这御座,瞧这插屏,瞧这法扇……以后都是我的了,是我们的了,你高不高兴?”

弥生看他孩子似的,也跟着馨馨然笑起来,“我高兴,看着你君临天下,真的很高兴。”

“弥生,我的弥生!”他倾前身把她揽在怀里,“我终于登上大位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兴奋至极,兴奋得不知该怎样发泄。于是一把抱起她在御座前旋转,边转边叫她的名字,“我要给你最好的,都给你!”

弥生吓坏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尖叫,“仔细摔了!”

他的喜悦要同她一起分享,这里面不单单包涵着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还有他对她难以抒发的爱。在他落迫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看顾他,替他打抱不平。即便是稍稍的一点恩情,也够他感激一生的了。

殿里的砖柱摆设飞速的旋转,他终于可以在这里放肆的笑一笑,跳一跳,没有人再敢管着他了。转累了,也转晕了,慢慢的停下来,看看她,煞白着一张脸,惊恐的瞪着大眼睛。他更觉她可爱,头昏脑胀的和她跌坐在一起,吻她,贴着她的唇,把笑声都传进她心肺里去。

弥生无可奈何,还好那些内侍都退出去了。否则新帝没有愁容,还笑得这么欢实,要落下一辈子的话柄来。

“陛下要端稳啊。”她说,“应当表示对先帝的哀思,该到听政殿守灵去。”

“再等一会儿,我就是要让你过来看看。”他们坐在御案前的地上,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凄哽的味道,“弥生,我答应你的后位总算能够兑现了。先前和九郎议了你的封号,什么明皇后、敬皇后,都不好。咱们祖上是鲜卑人,鲜卑人管可汗发妻叫可贺敦,你就是我的可贺敦皇后。过阵子办一场封后大典,我要亲授金印,让你风风光光的母仪天下。”

弥生受之有愧,总归和夫子有过那些事,实在对不起他的一片赤诚。她拉他的手,“陛下不要大费周章,你才御极,根基尚且不稳。我不要你为我撑排场,只要你心系天下,做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把她的手指握在掌中,低声道,“我知道你贤良,会替我考虑。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做什么不善加利用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张扬,你是知道的。一套流程下来累得慌,我没那个耐性。倒是那些滕妾的位分,陛下还得费心指派。”

说起这个,慕容珩不大感兴趣,潦草道,“二十七世妇里这么多封号,随意挑选几个就是了。”

弥生不由怅然,他对那些曾经服侍过他的人并不好。也许本来就可有可无,常年的不能人道后,渐渐感情淡漠了。可是再怎么不上心,别的倒罢了,几个生养过的侍妾是有功劳的。世妇的位分太低,那么安排有点说不过去。因道,“依我说,百年的母亲她们好歹也该封昭仪夫人。陛下膝下子嗣单薄,看着皇子们的面子,也该晋她们的位分啊。”

慕容珩转过脸来看她,“不成,她们爬得高了,难保不会仗着母凭子贵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这模样……怎么能给你个孩子,让你把腰杆挺起来呢?还是现在压制住她们,将来她们作不得乱。”

他一说这个脸上便黯淡下来,弥生劝他释怀,对他笑道,“我还有百年,他说了当我的儿子,等我年纪大了给我养老送终的。”

慕容珩心里哀戚,她才十五岁,后半辈子已经交代了,要靠别人的孩子过活。是他耽误了她,想到这里越发愧疚。自己无能为力,难免要动拆东墙补西墙的脑筋。既然她喜欢百年,那就让百年切切实实成为她一个人的儿子。他扳过她的肩道,“等登基大典办过之后我就颁诏命封百年为皇太子,你有了依仗,以后就无虞了。”

弥生吃了一惊,“这么早立太子?”

“我是为你着想。”他说,“你不是喜欢百年么?有他傍身,你以后就能放心大胆的了。“

这是万万不能够的,这会儿要百年做太子就是害了他。慕容珩还未看透,他那看似本分的兄弟有颗狼子野心。百年这么小的人,怎么经得起慕容琤的折腾?到时候别说皇位,就连小命都保不住。

“陛下的心我知道。”她尝试着说服他,“可是……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庶出,年纪也都相仿,这会儿就分出主次来,对底下两个也不公平。陛下现在春秋正鼎盛,何必这么着急!还是晚两年,等他们长开些,陛下再择贤能而立之,于社稷也有利。”

慕容珩古怪看着她,“古来储君都是立嫡长,既然百年过继给了你,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眼下册立他,也没什么不妥。”

弥生急起来,那些实话不能和他说,说了便是你死我活的轩然大波。但是怎么才能让他打消念头呢?她逼得没法了,只得红着脸道,“我才嫁陛下月余,你现在就立百年,朝中文武难免要揣测。倒不会有人说陛下什么,定会说我不得宠爱,不会生。再说……陛下不是在吃药么,万一哪天痊愈了……”

她实在羞得说不下去了,慕容珩听她几句话,心头霎时滚烫。其实她这算是私作祟心,可也正因为这私心,叫他爱她更甚。他想她对他还是有指望的,年轻女孩子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哪个不渴望正常的夫妻生活呢!她一定也爱他!单想起这个就让他欢喜。他双臂一合把她拥在怀里,蹭着她的耳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好弥生,委屈你了。我这两日似乎有些起色了,一直不敢同你说。或者……等先皇的丧期过了,我到你宫里去,好不好?”

弥生险些惊脱了下巴,有了起色,岂不是离穿帮越来越近了?她私底下惶恐,栗栗然道,“国丧期间,陛下怎么想这个?”

他只当她害臊,兀自盘算好了笑道,“是我失仪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起身牵她的手道,“过听政殿去吧,还有两天要忙的,辛苦你了。后面能逮着空闲就歇歇,别太实心眼。”

她嗯了声,跟着他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怎么料理,她没有主意。他要临幸,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找夫子想办法,她也委实不能低这个头。罢,大不了和王阿难一样落个处死的下场吧!也或者更凄惨些,扔进掖庭宫自生自灭去。这种事同谁商量呢?阿娘远在陈留,佛生那里她也张不开嘴。看来是走到绝路了,谁也救不了她。

跪在蒲团上依旧在发愣,愣了两个时辰,天也渐渐亮了。

大家守了一夜的灵,站起来的时候腿弯子都伸不直了。半夜还在仙人捧杯铜雕下拉家常的,早上个个一脸菜色,嗓子哭哑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太后虽然悲痛,主心骨还是有的。吩咐众人留在皇城内,各拨了屋子休整。大行皇帝梓宫前不能断人,在百官进贡守灵前,先调内侍宫婢填补上。众人领了命,各自都散了。弥生晚了一步,却看见太后没有走,着人绞了湿毛巾来,跪在黄肠题凑前,一遍遍擦柏木上被火盆子熏黑的地方。

弥生知道太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感情不是别人能比的。看见太后这样,她在一旁立着,满心的悲凉。怕太后身体吃不消,便膝行过去劝慰,“母亲太劳累了,这活儿让妾来干,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太后摇摇头,“我能尽的也就这最后的一点心了,叫他舒舒坦坦的走,没的到下面嫌房子品相不好。”说着又哭出来,“我们四十年的夫妻,如今做到头了。下辈子托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大兄啊,好歹走慢些,奈何桥上等我一遭。就算前缘尽了,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我余愿便也足了。”

弥生听见太后这番话大为动容,简直哭得泣不成声。倒是太后来给她掖眼泪,叹道,“这孩子心肠怎么恁的软!好了,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又问,“你还不歇去?跪了一晚上,膝头子痛么?”

弥生说,“我年轻力壮,膝头也结实。就是怕母亲太伤神,身子受不住。”

太后长吁了口气,“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将来必定能够辅佐夫主开创万世基业。”

弥生扶她起来,送她回正阳宫去。太后边走边四下看,“我该腾挪地方了,正阳宫让给你,我住北宫昭阳殿去。”

虽然是惯例,弥生还是感到难为情,嗫嚅着,“我住昭阳殿也是一样的,母亲来回倒腾越发要受累。”

“那不成,规矩不能乱废。你要记住,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一定要做出个好榜样来。”太后道,“不过做人也要懂得机变,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诸王留在宫里?”

弥生霎了霎眼,“不是因为昨夜守了一整夜么?”

太后调过视线看东边初升的太阳,慢声慢气道,“是为了让嗣皇帝顺利继位。先皇薨逝,人心难免要思变。把诸王的翅膀剪断了,不是当真为了防谁,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做皇后,容易又不容易。权谋另算,有一点是贯通的,夫妻和睦最要紧。我知道你和陛下恩爱,横竖快些要个孩子吧!太子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希望,别叫那位置悬空太久。久置必生乱,殿下,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呢!”

犹阻

新帝已经开始统理朝政,碍于还在孝期内,登基大典从简,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反正不论如何,珩的皇位算是坐实了。弥生的封后礼因为她的坚持,还是低调的应付了过去。仅仅是加冠,授册金印,昭告天下。这样很好,反正对她来说做皇后不过是个名头。住的地方,从一个大的院子,换到更大的院子罢了。

她常常站在楼台上的勾片栏杆前往远处眺望,太学就在皇城城廓以南。百尺楼是个攒尖式的屋顶,挡住了太学后面的那汪活水。小码头看不见了……看不见,也无法想象皑皑白雪中,儒生们裹着氅衣等候上船的情景了。读书的时候总嫌时间过得太慢,三天两头的挨训挨罚,恨不得立刻跳出那个怪圈。现在出来了又怎么样?反而觉得那段日子才是过得最纵情惬意的。

岁月无波,有种安安静静等死的感觉。慕容珩说要过她宫里来,大概是国事冗杂,到现在也没有成行。她表面装得从容,其实心里还是害怕。她怕死,即使活得很糟心,还是怕死。不为别的,只为满腔的忿忿不平。这半年来经历的那些事,甜蜜的、困顿的、煎熬的、锥心的……满以为爱情可以够着了,谁知霎时又飘出千里远。

她入主正阳宫,得到了天底下女人穷极想象的最大的殊荣。然后呢?没有然后。她的不幸无非是感情上那点羞于启齿的牵缠,除了这个,她的人生也还算完满。

她身边的女官越来越多,寝宫内外无一处没有人。按规矩皇后就是要受这样的礼遇,要每天活在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把多余的打发出去,也知道这些人里一定有慕容琤安排的眼线,所以贴身伺候的仍旧只有元香和眉寿。

元香才给兔子洗过澡,毛弄得七八分干了,拎到风口上来散发。看见她在那里站着,搁下金丝笼凑过来,“今天是十五,不知入夜要不要备着接驾。”

初一十五皇后侍寝是惯例,弥生本来绕开了想的,被她一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们商量了很多对策,称病拖延,或是事先备上滴了血的巾栉冒充落红,但是再三权衡,似乎都行不通。

眉寿愁眉苦脸的说,“咱们能想的法子有限,还是找乐陵殿下吧!祸是他闯的,他倒好,一推三六九,危险都给殿下担,算个什么男人!”

元香也附和,“怕是再应付不过去了,万一圣人的毛病痊愈了,咱们有多少能耐敷衍?圣人今时不同往日,问鼎九五的人,想是不会以前那么好脾气了。万一被他识破,到时候就是弥天大罪。不光殿下自己,还有整个谢氏,都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弥生被她们说得心虚起来,自己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就怕连累谢家宗族。实在没办法了,看来不得不向夫子低这个头。她咬着唇计较,凉风堂是他务政的地方,圣人平时也都在。索性光明正大的去,带上一本书,借口向师尊讨教学问,把话写在书里给他看。他是聪明人,总有本事避人耳目的。这么一思量,着眉寿拿笔来,到书架子上随意翻了本书写上。皇后觐见皇帝有专门的展衣,又忙着换蔽膝,束绲带,一切收拾妥当了方往宫门上排驾。

凉风堂离冰井台近,从木兰坊那头的长街斜插过去,拐两个弯就到的。七月里的天,热得蒸笼似的。走过一片渊渊的绿树,树顶上知了卯足了劲叫唤,一声声直劈在脑仁上。弥生揉揉后脖子,也不知道现在过去能不能碰见人。万一今天见不到,明天她也没有那份勇气再跑一趟了。

凉风堂是大木柞结构的中殿,有飞扬的檐角和莲花地栿,规格不算高,但也庄重大气。她提着裙裾上台阶,刚到檐下,远远便有内侍迎上来行空手礼。她看了眼,正是慕容珩身边的内侍总管兆遇。

“陛下在里头?”她不忙进殿,停下步子来问他。

兆遇道是,“陛下正和右丞相商议国事,请殿下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弥生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瞧瞧,这么急吼吼进去,没的扰了陛下的正经事。”

“那奴婢服侍殿下进偏殿歇息,等里头议完了政,奴婢再奏请圣人。”兆遇靦脸笑着引她进门槛,边殷情的躬下身子给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摆。

弥生想支开他,便道,“这里离冰井台近,去敲个冰碗子来。”

这位皇后在圣人跟前蒙的礼遇实在多得吓人,好好奉承着准没错。既然有了效命的机会,兆遇立刻狗颠儿的应个是。把拂尘往腰封里一插,卷着袖子就往外去了。

弥生在瓷杌子上坐了会子,团扇剌剌的扇,心里焦灼,频频朝内殿张望。说是内外殿,其实也就是拿重重竹帘分隔开的一个整体。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间隙那边的物事像拢了一团烟,虽飘忽,人影倒隐约可见。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忽然感到悲凉。嘴上心里一直恨他,脑子里如何?有了不如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大树,扎根得太深,要拔除那么难。

殿堂深远,有风吹过来,帘子微微的摆动开,一漾一漾,像水波。太清冷,稍坐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她站起来踱步,空旷的屋子有回声,慕容琤的声音是打在她心头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准确的分辨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和朝政无关,她侧耳细听,似乎还涉及她。她慢慢移过一道帘子,再越过一道,越发明晰了……

“她那天的话说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么,哪个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说要立百年,后来想想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前日给母亲请安,母亲还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闷的皱起眉头,“朕的心事不瞒你,这阵子的药,说来也怪,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细品,又不是那么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两头不好交差,实在对不住皇后。”

慕容琤对插着广袖,眉眼低垂,“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依臣说,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养生。凡事少操劳,对固精也有好处。以往陛下事必躬亲,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抓到了手里,且停下来喘口气吧!陛下忙得这样昏天黑地的,没的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横竖有臣在,臣能代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珩不疑他别有用心,只道,“你说得有理,朕是该好好调理了。哪怕不为自己,单为她。她还是盼着我的,朕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拿什么来回报她的一片心呢!”

慕容琤听了,暗里只顾冷笑。真是个可怜的人,她为保住百年随口扯谎,却让他当了真。她会爱他?爱他这个不顶用的半残?他即使登上帝位,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过想法倒不错,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立太子了。他以为靠他那点能耐,就能把江山传到他儿子的手上?未免太把人当傻子了!可是弥生这丫头,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老的顾完了顾小的,一个妾养的庶子,亏她揉心揉肝的当宝贝。

至于这位陛下,大约药量尚未入肌理,竟还跃跃欲试。这就有些危险了,再不下狠手,岂不是坐看着弥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么!他抬起头来,故作犹豫道,“臣前段时候督察江堰得着个民间偏方,来路不算正,是个摇铃游医开的方子,据说专治男科里的毛病。本想举荐给陛下,再琢磨琢磨,兹事体大。臣自己没试过,也不敢同陛下说。”

慕容珩一听来了兴致,“只要不是砒霜,试试也无妨。”

他话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顿首,“臣惶恐至极,断不敢叫陛下胡乱用药。”

他扶他起来,好言道,“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处处帮衬朕,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朕这会子都成了这样,死马权当活马医吧!若不成就罢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慕容琤道不敢,“臣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么人了!”

慕容珩笑起来,“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传人回去取方子来,早些用了,今晚也好试试疗效。”

他道是,脚下略踯躅,“倒不是方子,是成药。臣委实不敢确保疗效,回头药取来了陛下别忙吃,由臣先为陛下试药。等上半个时辰,若是无碍,陛下再用不迟。”

弥生心里一惊,知道他要出来了,后面的话也不敢再听,慌忙裹着纤髾让到外头去。

兆遇手里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见她立刻迎上前,举着两手嗫嚅,“殿下……”

“赏你吧!”弥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着办,这就走了,别同陛下说我来过。”

兆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出了瑞春门。后面乐陵王从殿内出来,边上内侍忙撑伞相迎,他接过伞柄对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觉。你上里头伺候着,军机上有奏表先拦下来,别扰了陛下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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