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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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引她从西面金明门斜插过去,走到中宫宫门上时,内侍总管迎上来行礼。拜完二王又拜弥生,前所未有的客套周到。嘴里打着哈哈,八字眉耷拉塌到颧骨上去,殷勤的寒暄道,“奴婢给二位道喜了!殿下和女郎来得巧,皇后正宣了太卜令占卦问日子呢!广宁殿下和乐陵殿下的婚事皇后极上心,排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也不知卜得怎么样了,殿下和女郎快进去瞧瞧。”

经行

正阳宫里打卦占卜,檀香烧得旺,满室烟雾缭绕。

二王携她进西次间,太仆令正收拾卦具起身。已经辞过了皇后,冲他们长揖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说是来谢恩,弥生却不知道该怎么个谢法。她没有感到快乐,也没办法笑得满面开花。不过不要紧,深闺女子笑不露齿,这点可以搪塞过去。她只是敛了衣裙上前,在宫婢准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深深泥首,想不出措词,笼统的感恩戴德一番,“弥生才疏学浅,蒙皇后殿下抬爱得赐良缘,弥生谢殿下恩典。”

皇后脸上是深而真挚的笑,热热闹闹打发女官,“别叫咱们王妃殿下受累,快搀起来!”

弥生听那一声王妃殿下,心里便突地一悸。调过头来看二王,慕容珩眼里有暖阳似的微笑,敦实的,有内容的。她渐渐平静,奇怪和他在一起不像面对夫子时的波澜起伏,心情可以很放松。这种感觉其实不错,虽然知道没有爱情,但是却可以依靠。平心而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或者还有对她安于现状的一点回报,比方日后能够稳妥顺当的享点清福什么的。

她低下头,表现得很有些少女羞答答的风致。慕容珩到现在才松了口气,这一路上他都在忐忑,尤其是她一直不说话,他随时准备着她会反悔。现在好了,见过了母亲,她也没有显得为难或不情愿,这就说明事情成了一大半,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的笑容关也关不住,直从眼角眉梢倾泻出来。皇后看了颇为感慨,“我看见你们和美,心里也安慰了。石兰多久没这么高兴了?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主妇,日后便顺风顺水的过下去。要待弥生好,她是九郎调理出来的女夫子,定然处处能够帮衬夫主。”

慕容珩有妻万事足,如今说什么都能入耳,拱着两手不住长揖,“母亲放心,我自然拿命来爱护她。”

弥生面红耳热,年轻的女孩子听见别人这样当众表白没有不害羞的。皇后见她忸怩,刚开始的忧心忡忡消弭了大半。拉她得到身侧来,一遍遍抚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前阵子的磨难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王氏的死是她自作孽,好日子不过,偏要整出那起子事来。你不同,你是知书识礼的人,上回你跟你夫子进宫,我一眼看见就喜欢,天天的念着你。现在好了,你算是一只脚踏进了我慕容氏的大门。你和佛生是姊妹又是妯娌,也不显得孤寂。还有二郎,我生了四儿一女,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及他善性。他在外建了府单过,我又不好干预太多。那时落在王氏手里,捏得和个面人似的。现在你来了,我把他交给你,总算放下心来。只盼你们大婚后夫妻敦睦,我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了。”

皇后絮絮说了一堆,可是论调很奇特。一向只听说岳丈把女儿托付给郎子,从没听过阿家(婆婆)把儿子交付给媳妇的。大约也是对二王伤透了脑筋,这才倒过来有这么个说法。

二王更关心太仆令算卦的结果,不好意思明着问,旁敲侧击着,“母亲先头求什么?是求国运还是民生?”

皇后唔了声,“你和九郎的婚期都要排一排,我也好心里有数。”语毕煦煦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两个月里都办妥,我就高枕无忧没什么可挂心的了。眼下气候适宜,再往后立了夏,新妇子坐帐挨热太辛苦。若是拖下来,只怕要入秋才好操办。”一头瞧弥生脸色,“太仆令看了日子,说下月二十二上上大吉。我算了算,还有四十来天。横竖要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你爷娘那里答应,时间就算紧些,照样办得又体面又风光。弥生,你的意思呢?”

弥生张不开嘴来,今天赐婚,下个月就完婚。新郎官又不是急着出兵打仗,这样匆忙委实有点坏规矩。可是怎么办呢,哪里轮得到她来反对!自然不好也好了。她努力的挤出笑容来,但是天晓得她多想哭。以后真的要和不爱的人共度一生,唯觉得前途茫茫不可估测。皇后在看着她,二王在等她答复,她垂着广袖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即便心里怨恨夫子,她还是要为他着想。他有他的计划,自己虽然不了解,也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就算爱情虚无缥缈,这些年来的师生情义总还在。他既然让她做棋子,那就顺着他的意思办吧!恪尽职守,也算报答他的三年来的恩情了。

她福下/身子去,“一切但凭殿下做主。”

慕容珩心境宽舒,调过视线望着他母亲笑,“那我回去就吩咐人置办起来。”

“大婚要的礼器排场不用你操持,着人换了府里布局是正经。王氏的园子派给下人住,上房西边的门封起来,这样便百无禁忌了。”皇后生怕弥生忌讳,好言相劝着,“王氏是在外头殁的,和府里不相干。王府人气足,你只管放心大胆。”

弥生嘴里道是,心底里满有些恐惧。给人家做续弦总是这样的,嫡妻不是休了就是死了。休了倒还好,死了的才可怕。常听说有人家闹鬼,嫡妻阴魂不散搅得家宅不宁。何况王氏是被勒杀,她想起来就寒毛直竖。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唯有低头隐忍。

慕容珩估摸着自己的婚事尘埃落定了,有闲功夫替兄弟操心起来,向他母亲打听九郎的消息,“和琅琊王氏的婚帖什么时候下?今天的卦象又怎么说?”

皇后若有似无瞟了弥生一眼,“就这两天了,回头就让黄门拟旨。你是兄长,长幼有序,定要先办你们的事才好。他们的婚期定在六月初六,隔开一阵子,我也好盘得过手脚来。”

弥生咯噔了下,恍惚觉得一大盆冰水兜头浇下来,人惘惘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抽光了丝的茧子,只剩下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干硬的尸身。夫子要娶王家女郎了,和她的婚期一前一后不过错开十几天,往后便物是人非事事休。如果没有牵搭倒好了,可惜免不了还有见面的时候,届时怎么处呢?

皇后一口一个佳儿佳妇赞得起劲,吩咐底下准备起来要留他们在宫里用饭。普通人家的情理也是这样,所以断没有推辞的道理。为了表示热络不分食案,酒菜摆在楠木月牙桌上,团团坐下来,居然像民间家宴一样。

弥生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所幸令仪也来了,天南地北的打岔分分心还好些。不过她开口闭口叫阿嫂,着实让她尴尬不已。

慕容珩的快活自不必说,然而文弱的人,从来都是含蓄的。弥生发现了他的一个爱好,据说闲暇时喜欢在家里孵豆芽。五六个藤萝并排放着,把前一晚泡好的豆子捞出来,上面铺上湿草。间或拿到日头底下小晒一会儿再搬进屋喷水,如此隔一晚就能发芽。她听着不由苦笑,她以后可算有事做了,可以跟他学徒打下手,一起在家里盯着篮子发呆。

终于熬到宴毕,辞了皇后出宫来,慕容珩送她回乐陵王府。真是个不善套近乎的人,明明四月的天那么暖和,他却还问她冷不冷。她抬起眼看他,“我才听皇后殿下说,你五更上朝从来不用早点,可是么?”

他愣了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母亲怎么这个都同你说……有时起得晚了来不及,就不吃了。”

来不及可以随身携带,竟连两个截饼都吃不上么?他怕难为情,其实她知道王氏当家,府里家奴欺主,谁也不拿这郎主当回事。难怪晋阳王府上姬妾说王氏叫他饿肚子,她想想莫名心酸。人善被人欺,若是自己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这辈子也忒苦了些。

“往后早朝不能空腹,这阵子让底下人尽心,等我过了府,你的吃穿我来料理。”

他看过来,惊骇得有点发呆。弥生叹了口气,活像大人吩咐孩子。这样的相处之道真让人百感交集。

他送她到门上,才相处半天,但已然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伤感。下辇的时候来接应,抬臂搀扶她,借机拽住了她的手。其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大邺如今的民风不那么保守,有一星半点肢体的接触稀松平常。可是弥生认为受了冒犯,简直要生气。他是个敏感的人,在她发作前惶恐的放开了。她一口气推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他这模样可怜巴巴,她要责怪他,总归也硬不下心肠来。

他站在檐角灯笼投射下来的光影里,依旧是清风明月的微笑,“你进去吧,我看着你。”

弥生上了台阶回头望他,琢磨着至少应该有句道别的话。无奈实在词穷,脚下稍一顿,终究还是进了大门里。

侯门的婆子挑着灯笼送她回卬否,她踏进园子才晓得累。扭着脖子进门,屋里燃着灯,却没见到皓月和皎月。她也不甚在意,横竖自己洗漱了就上床歇着的。绕过帷幔进里间,突然停住了步子——

屋里有人,淡淡的药香弥漫。她一颗心杳然坠下来,是他,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她蹙眉站着,很不是滋味。放轻了动作撩起幔子看,也不知他等了多久,这会儿一手扶着药吊子,正伏在案上写方子。

她鼻子发酸,强忍着泪做出冷漠的姿态来,挪了两步到灯下,淡声道,“这个时辰了,夫子怎么还在我屋里?”

事休

 

他搁下笔,脸色不佳,“这样晚,到哪里去了?”

她转过身把画帛卸下来挂在架子上,半晌才道,“皇后设了宴,留在宫里用饭。”见他不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夫子快回静观斋吧!今时不同往日,还请夫子多避嫌。”

他哼了声,“避嫌?要避嫌也是人前,现在没有外人,避了给谁看?”

他的话叫她恼火,抬起眼来看他,“我和广宁殿下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月二十二就完婚。”怒极了,也不怕说捅他心窝子的话,冷笑道,“夫子还没有别清么?若是认真论,如今叫我一声阿嫂也不为过。”

他一怔,脸色分外难看起来。阿嫂?形式上的罢了,谁承认她是阿嫂!他抬高下巴乜着她,“这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遍,我不喜欢。”

弥生现在是大无畏的,并不怕挑衅他。他这样骄矜,自己也不服输,因冷冷道,“夫子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夫子为什么不喜欢?今天这场面,难道不是夫子一手安排的么?夫子真是难伺候得很,我违逆你你要生气,我遂了你的心意,你却又要鸡蛋里挑骨头。难道做个驯服安分的棋子,夫子反倒要怪罪么?这样的话我也没法子可想了,夫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如今只求你一点,希望你不要动二王。他再懦弱再无能,日后也是我最要紧的人。就算你横扫了慕容宗亲,也请避绕开他,他对你形成不了威胁。”

他僵立在那里,以前是看错了她,瞧她呆呆的,一直以为她没有什么钢火。谁知转瞬就变了,人大心大,超出他把握的范围。其实并非真的抓不住,只是太过深爱,不敢使大力气罢了。她出门之后他在院子里想了很久,这样下去怕是会真正失去她了。她不够爱他,人走了,心也一并要带走。或者他低估了她的自控能力,她是个务实的人,跟了谁,这辈子就一心一意的和谁过。

他心肠都绞起来,既然她认定了他这么不堪,那他便纵到底。没什么可掩饰的,他就是野心勃勃,就是欲壑难填,就是要江山美人兼得。他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案上,阴骘笑道,“我若是你,真心为慕容珩好,就不会说这些话。你可知道,你说得越多,我越想弄死他?”

她骇然望他,“那么你把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让我做寡妇吗?”

“这个你不用怕,我怎么会让你做寡妇呢!我答应过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你安心的等我,庙堂上的事不与你相干。好好守住心,不要旁落。即便现在恨我,将来我也会叫你加倍爱我。”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不会痛。可是自己知道,原来在触摸不到的地方扎了根刺,一点点加深,痛得愈发剧烈,痛不可遏。

她站在他面前,可是像隔了九重天。他进一步,她退一步,失望的摇头,“我以前没有看透,你居然这么自私!”

他一哂道,“那又怎么样?我困在太学这些年不得高飞,我的屈辱你看得到吗?大丈夫有所为,莫非让我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么?博士祭酒,你知道是多大的官?五品!什么司徒什么太尉,手上实权都叫两位兄长瓜分了,不过吊个名头而已。当年我也曾出生入死,为什么要被他们压制成这样?我有鸿鹄之志,绝不甘于屈居人下。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不怕告诉你,六王越狱都是我安排的。我派人劫他出来,杀他灭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搪塞大王,保住你的清白。你以为自己撇得干净么?六王原本在狱中,虽不得自由,性命还能留住。我记恨他调戏你,对你动粗,命人把他暴尸在荒郊野外,这都是因为你!你手上也有血,你不站在我这边么?”他笑得有些癫狂,那模样凄厉瘆人。血红着两眼死死瞪住她,“你还恨我么?我不单杀了六王,还要杀大王!你要么助我,要么去告发我。我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

弥生不想哭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哭了就是示弱。她咬着牙硬挺,高高昂起脖颈。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可忍得,唯独眼泪忍不住。它来势汹汹,有自己的意志。她是没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也头一回对他产生恐惧。他这么冷血,要杀光他一母的兄弟。她不愿意他变成这样,当然也没办法告发他。她突然失了斗志,她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她凭什么同他缠斗?

她失魂落魄靠在多宝格上,“我不参与你的计划,也不会拖你后腿。只要你留住广宁王,毕竟他没有伤害过你。”

慕容琤妒恨难当,“还没过门就这么护着他?你焉知他没有伤害过我?我问你,我和他,你到底更爱谁?”

他靠过来,眼里竟有隐约的浮光。然而实在强势,让她觉得万分陌生。不自觉的挪了挪,不作答,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是明知故问,她爱谁,他心里不知道么?她仰慕他信任他,谁知他使心眼算计她!爱得再多也不够他消耗,自己捧着一颗火热的心对待他,他看见了,明白了,最后却把它掷到地上。她若是承认爱他,他岂不是更加不驯?更加肆无忌惮的利用这点拿捏她?

“怎么不说话?”他嗓音不高,但语气里有蓄势待发的怒意,“我会生气的。”

弥生拧起眉毛来看他,“夫子,我以前年轻不尊重,有时候同夫子夹缠不清,叫夫子误会了。今天和殿下相处半天,是不是爱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踏实。好些盲婚的夫妻婚前没有见过,婚后相爱,也可以相扶持着过日子。我和殿下彼此坦诚,神天菩萨看在眼里,我们自然也能够过得很好。夫子心怀天下我要不起,我只求二王眼里装得下我,我和他有静好的几十年一起走过。不需要显赫富贵,只盼平安喜乐就足够了。我求的得不多,夫子能办到吗?如果能,再来和二王攀比份量吧!”

他的心沉到谷底,千斤重,再也浮腾不起来了。果然是孩子,孩子没有长性,一旦知道谁是未来的夫主,立刻满心向着别人。他却不是,要是能像她一样倒好了,少了多少烦恼!自己二十五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丫头弄得魂不守舍,说出来委实丢人。

他看着那张脸,灯光下自有哀媚之姿。他抬起手抚上她的唇,浓烈艳丽,充满吸引力。她想挣脱,被他扳着下颚制住了。他挑起一边嘴角,笑容里带着嘲讽的意味,“你勾得我欲罢不能,现在想脱身,恐怕晚了。我也可以给你你要的生活,仅仅是目下难耐,度过了这关,你可以坐享尊荣,一辈子立在云端上。为什么不能给我时间?”

她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哪里有能力来迁就他!很想还嘴骂他个狗血淋头,可是他捏得她动弹不得。她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和她贴胸站着,她若是坏心点推他的伤口,一定能把他逼退。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呼啸而过,权衡再三终究没能行动。她的苦难谁来救赎?他到底要她怎么样?她到死也没法伤害他分毫,为什么他可以?他的爱这么不值钱,因为他爱得不及她深吧!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几乎和她唇接着唇,“你的心肝是铁做的么?昨天的种种你忘了?你说爱我的……你和慕容珩有过这样的接触么?你让他靠近你吻你么?不要说自己爱他,说出来我也不信,不过自欺欺人。”

他喃喃着,唇瓣覆上来,“细腰,不要丢下我……”

弥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抵触,他以前吻她,她总是晕乎乎分不清方向。这次却不是,异常的清明。像惊惶的猫炸了毛似的,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打完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弥生的手忘了放下,举在半空中,目瞪口呆。

他退后了一大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你在替他捍卫权利?”

反正已经这样了,弥生横下一条心来,“我不是外面的粉头,夫子请自重!替他保全我自己原就没什么错,既然要嫁他,就须得和你划清界线。否则我心里有愧,永远对不起他。”

慕容琤听着,胸口充满了吐不出来的壅塞和愤怒,更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现在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嫁了慕容珩就会对他忠诚。良家女子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入了洞房,便是死心塌地一辈子的事。以前再怎么花前月下,终不及同床共枕的情分。他垂着两手,真正死灰一样的寒冷。传闻二王有隐疾,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不敢肯定。如果是倒罢了,若不是,叫他们成了真夫妻,他岂不是亏大发了么!

他颤着声道,“好!好得很!你只管保重你自己,慕容珩有没有这个福气,且看他的造化。”

他拂袖去了,弥生撑了半天,他一踏出园子她就抽空了力气瘫坐下来。扪着脸在掌心里无声的哭——好了,说清楚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至少会敬而远之。

她摊开那只打他的手,手心火辣辣的。似乎是打得太重了,她想起他半边红肿的脸颊和惊愕的表情,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动手吧!她心疼且后悔,他们之间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她该去怨怪谁呢……

 她低下头来吻掌心那片皮肤,虔诚的,仿佛那是他。边吻,眼泪边往下掉,转瞬聚结成堆。

新愁

既然指了婚,太学就不用再去了。弥生如今只管待嫁,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阳夏传了消息来,母亲已经着手给她置办嫁妆,至于对这门亲满不满意,只字未提。她能猜到家里人的看法,十有八/九都觉得她是低嫁了。旁的不说,单填房这一宗,首先就大大的不称意。可是也没法儿,这是指婚,没有挑选的余地。莫说是个王侯,就是个乞丐,不是也得嫁么!

夫子和王家女郎的旨意也颁布了,他假托伤势毫无起色,没有进宫谢恩。倒是王宓来得越发勤,充分展现了温柔体贴的贤妇风范。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她不知道,那天过后也没再见过他。只听皓月说起,王宓一到他就装睡。人家午后过府,等上两个时辰,他却可以一直睡到傍晚。

弥生痛到麻木,痛到不敢直视。痛得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坐在梅子树下远望,天是潇潇的一片蔚蓝。快进五月了,间或听见虫蝥细碎短促的叫声。一只长脚蚱蜢从草丛里钻出来,略停了停,三两下就纵远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苍老只需要一夜。她想起随园里的梓玉,她应该是偷偷喜欢着二王的,那么沉寂的活着,是因为无望。透过她可以看到以后的自己,弥生无奈的叹息,女人太专情,伤得总归比较深。

日影斜照在膝头上,晒久了有点炙痛。她挪了一下胡床,坐到廊檐下的那块阴影里。上房的前后门洞开着,院子里的景致也能瞧得见。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抬头看了看,是佛生带着仆婢从甬道那头款款而来。

那天宫宴后就没有见过她,现在想想,也不知在空忙些什么。她家里有病人走不脱,自己没能过府,现在竟让她来探她。弥生很愧疚,忙起身来迎她。

佛生把身边人打发了,老远就伸手来牵她,笑道,“我这一向不得空,昨天才听说了你的好消息,可要恭喜你了。”

弥生感到难堪,怏怏拉她坐下来,“你在邺城好长时间了,我说要去看你,总是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阿姊别怪罪我。”

“各人有各人的忙处嘛!”佛生道,“这下子更没功夫了,要操持大婚事宜,且有阵子乱的呢!家家(嫡母)那头开始筹备了么?回头我也凑个分子给你添妆。”

弥生推辞不迭,“你当门户不容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不是这么说的。”佛生在她手上重重一压,“我是阿姊,虽嫁得不荣耀,好歹我们十一殿下户邑上万,日子过得宽绰有余。我也知道你不稀罕那点,广宁殿下有封地,朝里又兼着差使拿俸禄,比起我们来有过之无不及。可那毕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不接着岂不是看不起我这阿姊么!”

弥生不好再搪塞,只得笑着道了谢。佛生看她神色不豫,踌躇着问,“我瞧你不高兴似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么?是不是……阳夏不称心?”

她没人可倾诉,和自己的姐姐无需隐瞒,低着头揉弄纤髾,咕哝着,“我从来没想过会嫁给二王,倒不是他有什么不好,就是心里不能喜欢上他。”

佛生愣了愣,沉吟半晌才道,“也是,指了这头婚,我才听见时也吃了一惊。圣人近来身上不好,这些都是中宫的意思。不知皇后怎么想的,琅琊王家配得倒好,偏偏我们谢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安排。依我的说法,指给二王,还不及大王可靠。将来他登基,你少不得执掌凤印。可眼下许的是二王,这算什么买卖?”

弥生想佛生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懊恼的又不是这桩,便吞吞吐吐道,“阿姊快别提大王,和他没什么牵搭。”

佛生讶然望着她,“莫非你有了别的想头么?”

被她一说破,弥生脸上霍地红了。转头想起眼下的境况,立时又变得满面苍白。

佛生看出了端倪,忍了半刻见她不支声,自顾自道,“我来时的路上碰见了大王回城,同我打听你的婚事呢!我看他脸色铁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同他当真一点也没有什么?”

弥生羞于说出大王那点不堪的想头,只道,“我和他两不来去的,真的没有什么。”

佛生缄默下来,不时拿眼睛睃她。其实大王和她说了不少,这里不能摊开了告诉她,横竖都是为她好的。她往前坐了坐,“细幺,你若是不满意这门婚,趁着还没入洞房,不如早些决断。”

弥生惶惶抬起眼来,“怎么决断?宫里发了旨意,没有转圜的余地。谁活得不耐烦了,有那胆子违抗圣命!”

“所以得挑人啊!二王这样懦弱的性子,你跟了他,将来势必要受委屈。”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横竖人活一世,奔的就是富贵荣华。与其在二王那里屈就,何不去依托大王?大王位高权重,将来继承大统顺理成章。你得了他的宠爱入主中宫,谁敢说半个不字?”言罢一叹,“阿姊是过来人,如今样样都看清了。什么情不情的,手里抓得住权利才是正经。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要一辈子叫别人瞧不起?”

佛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促成她和大王。弥生听得发毛,她这么怪异,怎么在她大婚前夕说这样的话!她不好斥责她,心里却不大高兴,勉强笑道,“阿姊别把我同大王扯在一起,我虽不爱二王,但是很敬重他的人品。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别的什么都不肖想了,踏踏实实的等婚期临近罢了。”

佛生看得出她不乐意,悻悻住了口。想了想,没事人似的和她拉起家常来。又说到谢允,弥生原想打探些小道消息的,后来看佛生不怎么愿意提起,总是三言两语的岔开话题,便不得不放弃了。

姊妹两个吃茶吃点心,谈论婚俗礼仪。佛生道,“你明日出来,我知道一家成衣铺子,做的衣裳出了名的精巧细致。前头有几位郡主出阁,据说都是到那儿从里到外定做的。你大婚后要入宫要回门,少不得多备几套钗钿礼衣。家家那里固然会置办,陈留的手艺到底不能和邺城比。行头多了不尴尬,搁在箱子里好有挑选。把裁缝传到府里量尺寸也可以,就是挑料子不方便,不及自己过去的好。恰巧我也要做几身新的,和你搭伙一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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