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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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疼得眼泪汪汪还要插嘴,“那有什么!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无双君子,多少闺中女郎惦记着他呢!”她咝咝的吸气,对那十全妇人道,“做做样子就是了,别这样当真,实在是疼得厉害。”

那妇人道,“不成!就是要绞干净,打从今天起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她听了合什一拜,“阿弥陀佛,鄙人决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告别红尘,世人莫劝,劝也无用矣。”

大家都笑,“这副脑子倒有,夫子面前怎么不敢胡诌?”

她吐吐舌头,“的确是,借我个牛胆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严厉的尊长,若是昙生姐姐要配给他,可要好好仔细了。”

里面聊得热闹,门外雅乐大作起来。莲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礼要开始了,备着初加吧!”

弥生屏息静待,只听父亲致辞道,“今日是我幺儿喜日子,我与内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云开。诸位赏脸前来观礼,谢某感激不尽!”

这算开场白,昙生是这场大礼的赞者,协助主宾司礼的。她率先打起膛帘子出去,在铜盆里盥了手,到西阶处侍立。

上头礼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正规大礼,弥生看这阵仗真有些紧张。起身紧了紧束带,方由玄生陪同着出了东房。谢家面子大,观礼者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她也没敢抬头,垂着眼走到高座前,敛神向宾客长揖道谢。然后到席垫上,面对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给她抿头。

巧倒是巧,她面对的堪堪又是夫子。这下更叫她大气不敢出了,总疑心自己哪里做得不熨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偷着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着,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这却让她纳闷,他似乎很是欣慰。转念想想,这三年夫子看着她长大,大约此刻的心情和爷娘是一样的吧!

主宾盥好了手过来,她自发调转个方向背对夫子,安安心心听主宾高吟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主宾撩起她的满头黑发,含笑与她梳头加笄。她抬起眼,看见母亲含着泪望她。她突然鼻子发酸,自己又觉好笑。成人要哭,将来出阁为人妇,岂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么!

初加礼成了,众位宾朋都起身道贺,她还了礼,仍旧循着来时路返回东屋里。玄生从昙生手里接过素衣襦裙跟进房内,边给她换上边吃吃笑,“昙生姐姐脸红得这样,想是看乐陵殿下极中心意。你说若是趁着这趟机会请表伯母出来说媒,可有胜算?”

莲生一旁道,“这九王如今是香饽饽,亲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谢氏里头选。”

弥生唔了声,“表伯母不会出来说媒的,万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说外头对谢家女儿有这样的传闻,任是谁,都不敢轻易娶。”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时看着大剌剌,原来也是懂经的人嚜!

弥生换好了襦裙又给牵出去,父母亲面前的地上铺了垫子,她整整仪容上前行参拜大礼,感念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样,只是改了祝词。昙生双手呈上步摇,正宾复又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跽坐下来替她去了发笄换簪,礼成又是一番道贺。再回厢房,换曲裾深衣。

如此这般一番倒腾,真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觉。等三加过了,戴钗冠,换了钗钿礼衣。出来还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撒祭酒,答拜正宾。象征性的呡口酒吃口饭,就算完了。

接下来爷娘给她取小字,说真的,细幺这名字委实不上台面。家里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将来过庚帖过婚书也用这个,就有点掉价了。父亲大礼之前还在翻书呢!嫌这个拗口,那个寓意不好。她听说了心里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严,其实还是很疼爱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谢尚书拢着衣袖,把这段说得声情并茂,“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无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无咎,这个是有出处的。鼎卦里有个初六卦,无咎是企盼平安,不发生灾祸的意思。

等这一步过去,笄礼也算到了收梢。母亲对她的训诫有专门的一套范文,横竖就是谨言慎行,孝顺曲从。她的答辞同样约定俗成,“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心里大大的欢欣雀跃,对上座的爷娘行完稽首礼,这场仪式就彻底完成了。

宾客们对谢家家主道喜,对弥生道喜。如今四海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开始对礼仪精雕细琢。若像前几年里,换皇帝比换衣裳都快,谁还有闲情考虑温饱和安危以外的事!

谢尚书切切表示着他的感激,做揖做得连手都放不下来,“有劳有劳,多谢多谢……花厅备好了大宴,请贵客入席吧!”

弥生跟着父亲团团转,眼梢一瞥却看到夫子并没有挪动。她忙裹着礼衣过去深深一福,托着两臂腼腆笑道,“夫子你看,学生成人了!”

慕容琤点头,似有些怅然,“日后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当孩子看了。”

她以往垂髫,两鬓的头发动辄遮住大半张脸。如今束起来了,方显出少女特有的风致。似乎漫不经心,又略带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说话语速却不快,很多时候总让人感到钝钝的。所以他反倒有兴致,这类人,生来就具备这种优势。仿佛和心机沾不上边,即便背着人有些小奸小坏,也不会被怀疑,更不会被责怪。

“学生伺候夫子过厅里去。”她说,头上的发冠重,不时的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总是先自嘲的笑笑,“以前眼热樊家女郎戴着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却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

其实是很漂亮的,盛装能提人精神,她穿起来有别人没有的端丽。也许是骨子里的贵气,纵然珠翠满头,她仍旧四平八稳不显得世俗。那杂裾垂髾再奢华,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他的唇角微扬,“同别人比什么?我瞧着很好,各有千秋。”

她脸上一红,“夫子说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侧过身比了比,“夫子请。”

慕容琤很快收回视线,只是那一捻柳腰却印进心里去。他提起袍角出了厅房,她在边上陪同着,脂香四溢,环佩叮当。他才发现她身量已经这样高,再长两年也许就到他肩头了。等她长大等了整三载,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在他面前总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无奈的笑,他这么令她恐惧吗?也许吧!不过还是远着点好,权当是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晃了神,那长久以来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第十三章 孤光

“明日咱们就回邺城。”他背着手说,“出来好几天,太学里的学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搁下去,延误了他们学业。”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着踩甬道边上没有清扫的积雪。五色云霞履踏上去,脚底下咯吱声一片。听他这么说抬起眼来,没有推卸的道理,只得点头,“一切但凭夫子做主。”

他嗯了声,又蹙眉,“这样不怕湿了鞋么?脚上受寒也不好。”

她有些难为情,忙纵到青石板上来。哪知脚下打滑一个大趔趄,慌乱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探过去拉她,稍加提携方让她站住了。她惊魂未定,只是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嘴里喃喃着,“唬着我了……”

“仔细些,慌什么!”他道,“积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稳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才发现自己在他臂弯里,难堪的左右张往怕人看见,讪讪缩回了手一笑,“多谢夫子相救,要是这会子摔个跟头,我可要羞得没脸见人了。”

他倒显得很淡然,整了整广袖道,“毛躁得这样!若不是看着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责罚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告饶,正巧二兄从旁边垂花门上插了过来,连连拱手做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厅堂里,罪过罪过!原当殿下随他们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厅才发现殿下没在。是我该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慕容琤摆手,“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为这么点子事计较,我也太不堪了些。”

“还好有妹妹在。”谢朝笑道,“否则失了礼数,当真不成话了。”

他是诚心诚意的庆幸,慕容琤却含着嘲戏看了弥生一眼。暗道你这妹妹不曾照应到我,反倒是我照应她还多些。只不过嘴上不说,也算顾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当下噤住了,因为惭愧,脸上又隐隐泛了红。

他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从腰上摘下个金奔马递给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没有别的送给你,这个你且收下。盼你日后奋发图强,若是能做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给为师长脸子了。”

他这是在同她开玩笑么?弥生心里松快起来。只要夫子高兴,她的日子就好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春风十里,不及他莞尔一笑。她才知道史书上那些君王倾尽天下博得美人恩,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学里走动从来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吊胆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开了先例,给了她好脸色,日后总能和平相处了。

他把腰饰递过来,纤长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痴了,这样的皮肤,长在女孩身上还有可说。男人家这么细巧,还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颜呢!

她只顾发呆,谢朝在一旁笑起来,接过金奔马往她手里一塞,“这丫头想是傻了,以往挨骂挨惯了,眼下夫子赠你东西,倒温温吞吞不敢收了么?”又对慕容琤打拱道,“我今日要问殿下讨个人情,这趟回了京畿,舍妹就要多拜托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请殿下多费心。还有她的亲事,益之不说,殿下也定懂得。横竖劳烦殿下,益之这里先谢过了。”

到底私心人人会有,一个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随意好托付的。单是谢朝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作这个主。必然是事先通过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来同他说这番话。他含笑看了弥生一眼,她以后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权处理了。她还不懂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脸上惘惘的。他踅过身去对谢朝还了个礼,“撇开咱们的交情不说,她是我门下弟子,我诸样张罗是应当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

弥生倒没想那么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顾得了眼前顾不得以后。婚事不婚事的暂且不论,反正年纪还小,也不急于一时。心是半空的,就没有什么切肤之痛。她低着头抚抚那坠子上突起的锋棱,流动的马鬃,高昂的头颅,真是一件精妙的饰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还是换个鲜亮一点的颜色比较好。

三个人往花厅方向去,走了两步谢朝突然想起来,有些迟疑的对慕容琤道,“我受人之托和殿下打听个消息,殿下今年可有要娶亲的打算?”

他听了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周遭的人个个都纳闷。这个问题常被问及,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他淡淡道,“缘分没到,急也急不来。说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议定也未可知。你这会儿问我,我是答不上来的。”说着又笑,“是谁托你打听?莫非要给我做媒?”

弥生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谢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直隆通道,“二兄说话含一半吞一半做什么?我问你,可是阿叔家的昙生?”

谢朝嗳了声,“正是呢!叫我做媒,可不是难为我么!”

弥生私下里忖了忖,昙生是老实头儿,这主意必定是二婶婶出的。她对这个蛮有兴趣,碍于自己还待字,不好正大光明给人家拉拢,单挨在谢朝边上做注解。谢朝说“我阿叔”,她就添上一句“现任北道大督台”。谢朝说“我堂妹”,她便笑嘻嘻附和“就是今日笄礼上的有司”。

慕容琤转过脸来望她,“你也知道?”

她噎了下,慌忙摇头,“我不知道,这不是听阿兄在说么!”小心翼翼的看他两眼,靦脸笑道,“其实我那个阿姊温婉可人,长得也漂亮,是很不错的适婚人选。不知夫子先前留意到她没有?穿着银红撒花半臂的,就站在西墙角。”

他不理会她,对谢朝道,“这份美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还没有想要成婚。我行九,开枝散叶的大任不用我来挑。就算倒换到嫡系里头,也是顶安全的。前头有三个哥哥,几时要我担心?”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圣人和皇后是知道我的,所以也不相逼。这样很好,一个人自在为王,要娶妻做什么?”

谢朝理论不了,只得道,“成家立业。成了家方好立业!”

立业?业是自然要立的,不过不太方便宣扬罢了。他半带玩笑,“做个教书先生,混个闲散王爷当当,于我来说足矣。”

谢朝却道,“什么不好,偏去教人读书做学问。大材小用了,怪可惜的。”

慕容琤背着手一哂,怎么可惜呢!朝中重臣都已经老迈,将来接手的必定都是太学里出去的。他也算桃李满天下,他日想要办成几桩事,定然易如反掌。

“我觉得夫子教书就很好。”弥生冷不防插了句话,“我生平最敬重有学问的人,满肚子才学,不去授人课业才是可惜!”

两个男人笑起来,“竟还说‘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纪,倒敢说生平了?”

她忸怩的绞着裙上的纤髾,嗫嚅了句,“年纪虽小,得了道也能成精。”

谢朝笑不可遏,“什么精?人/精?你仔细些,叫母亲知道了骂你!”

弥生不敢抬眼,但夫子的嗓音是金石之声,在耳畔萦绕不散。她两颊发热,再呆下去也没脸,便纳了福道,“既然二兄来了,我就不在跟前现眼了。母亲先前叫我去呢,我也该打点行装备着明天上路,就先告退了。”

谢朝道,“明日就回邺城了么?”

慕容琤嗯了声,“不好再耽搁了。”

“既这么,那你去吧!”谢朝对她道,“你阿嫂也说有东西要给你,你回了院子,打发人过去知会一声。”

她哎地应了,这才提了裙角往后园里去。

成人是大喜事,收到的贺礼委实多。才迈进园子,就看见无数红绸包裹的礼盒堆积如山。眉寿和元香是她贴身的丫头,两个人对着满桌东西眉花眼笑。下等婢女不好进屋子,就趴在窗户和门框上看。看得兴起,连她进来都没人迎接。

也就前后脚,母亲和诸位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们个个向她道喜,五兄谢冕家的娘子莞尔一笑,招手叫人呈了个檀香木的雕花盒来。盖儿打开一看,是对双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亲的妹妹,不像别个不贴心的。这是我当年陪嫁里压箱底的宝贝,今儿送给你,权当我和你哥哥的一点意思。”

弥生对所谓的宝贝没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话却听懂了。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时及笄是极冷清的吧!她愈发同情起佛生来,心不在焉的接过盒子,凑手就转给了元香。但人情总归要领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爱。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阿嫂!”

“谢什么!”谢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狭道,“将来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妇的都这样,婆母对谁不满,为了表示和婆母贴心,同仇敌忾总没有错。弥生知道阿嫂们的心思,她在中间不方便说什么,少不得左右都应酬着。

沛夫人听说她明早就走,心里千万个舍不得。可也没法子,恩师说什么,学生除了领命没别的后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嘱些日常的琐碎事体,更强调了一下她的终生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闷声不吭的,写信回来告知爷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张。你尚年轻,好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是和家里商议一下的好。”

她诺诺颔首,“儿记住了。夫子昨日说我住太学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个园子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就给母亲写家书。”

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第十四章 归计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嗑托嗑托的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梢梢的,这会子雪不在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愈发的咳喘难耐。她啧儿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不可窥探,生起病来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叫架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嗳,这就来!”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吧!或许在她心里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枯。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哔啵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么?学生给你沏茶喝?”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的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了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懒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么?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得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么?”

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什么不是?什么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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